正确地说,那声音其实还不到“巨响”的程度,差不多就像今年夏天孝史被迫关在家里念书时,从附近公园频频传来的烟火爆炸声。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孝史就是知道那是枪声。心脏慢了一拍才开始怦怦乱跳。这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但就在为枪声感到惊愕的下一瞬间,孝史突然想起来了——挂在平河町第一饭店墙上的蒲生宪之的经历。
(——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二二六事件爆发当天,蒲生大将留下长篇遗书自决。)
对了!原来如此!孝史恍然大悟。就是这件事。刚才的枪声是蒲生大将自杀了。
“那是什么?”
问话声从起居室的方向传来。是贵之的声音。孝史再次打开原本准备关上的门,走到有烫衣架的房间中央。
贵之立刻就从孝史的左边出现,看到孝史在那里,显得很惊讶。但是他还来不及责备就先问:
“你听到刚才的声音了吗?”
“听到了。我想是从楼上传来的。”
贵之抢在孝史前面,快步向右边跑,孝史也跟了上去。
穿过有烫衣架的小房间,又有一个小门,打开之后,里面是地势稍低的土地,原来是厨房。有两口形状像钢盔的瓦斯炉,稳稳地安在砖造的墙边。背对着瓦斯炉的是流理台,阿蕗和一个身形娇小、背部微驼的老婆婆,穿着相同的日式围裙站在一起洗碗盘。水从一个形状像螺旋桨的复古式小水龙头流出来。孝史心想,哦,已经有自来水了啊!接着又想,有也是应该的,又不是江户时代,而且这里又是这种独门大院。
孝史一冲进去,阿蕗和老婆婆都吃惊地抬起头来。阿蕗急忙用围裙下摆擦手,那是女佣准备听主人下令的动作。但是,她什么都还没说,贵之就急着问:“有没有听到刚才的声音?”
“您是说——刚才的声音?”
阿蕗以不确定的语气重复贵之的问话,并且和老婆婆对看。
“不是厨房发出来的吧?”
面对贵之的再三追问,两人的表情显得更加困惑了。孝史急得简直快跳脚。好想大声告诉他:刚才是你爸爸自杀了啦!那是枪声!真是急死人了。他的嗓门也因此变大:“刚才就说过了,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不是这里。”
听到这几句话,贵之突然像断了线的人偶一样失去了生气。他以一种茫然的空洞眼神转头看孝史。
“哦,说的也是。”他喃喃地说,“果然。”
“您说的果然是指……?”阿蕗不安地问。但是贵之却好像忘了身边还有别人似的,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你没有听错,我也听到那个声音了。是楼上,二楼。”
孝史一字一字慢慢地、用力地说,然后注视着贵之的脸,心想他对自己父亲的自杀是不是早有预感?所以才会说“果然”这两个字?
“不用到楼上去看看吗?那是枪声啊!”
贵之无神地眨了眨眼睛。这时候孝史才发现,站在一起的话,他的身高比贵之稍微高了点。
“发生了什么事吗?”
阿蕗表情凝重地问。贵之听到这句话,恢复了正常。他轻轻地摇摇头,吩咐道:“阿蕗和千惠都待在这里。在我允许之前,不要离开。”
贵之往起居室的方向折回去,孝史还是跟着他。当他们两人来到起居室时,房间对面的另一扇门正好打开,那个叫珠子的女孩也匆匆跑了进来。
“啊,哥哥,原来你在这里?”
她立即停下脚步。她穿着白天那身和服,袖子轻轻摇晃着。
“爸爸的房间发出了奇怪的声响,不知是怎么回事?”
“我也听到了。你确定是爸爸的房间吗?”
“嗯,确定。”
“我去看看。”
贵之跑上楼。目送他上去之后,珠子的眼光才落在孝史身上。她歪着头仔细打量。
“你是谁?”
明明是这么紧急的时候,孝史却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是在近看一幅画。静止的珠子美极了,和白天看到那个会说会笑会动的她判若两人。现在孝史正在看的是一幅“珠子肖像”。
“你是哥哥的朋友?”
听到她进一步追问,孝史这才想起自己的立场。刚才在冲动之下,忘了事情的轻重,竟跟着贵之跑到这里来。
“呃,我……”起居室里的收音机仍低声播放着。
可能是那个声音干扰了珠子,她向孝史靠近一步:“什么?你说什么?”
“那个……还是先上楼比较好吧?”
孝史一时之间头脑不灵光,只好用这句话搪塞。结果珠子的反应出乎意料。她一下子伸手握住孝史的手。
“我一个人会怕。你也一起来。”
说完,珠子便拉着孝史往楼梯走。孝史找不到留在起居室的理由,也编不出借口,只好被拉着走。
楼梯相当宽敞,台阶平缓,是光润的栗子色,中间铺着深红色的地毯。珠子脚上穿着足袋,孝史穿着袜子,两个人都没穿鞋,踏着地毯爬上阶梯。楼梯以平缓的角度向右弯曲,爬到尽头是一道木质走廊,是相同的栗子色,铺上了同样的地毯。沉重的木门沿着走廊一字排开,门与门之间挂着镶金框的画。
珠子牢牢握住孝史的手。那是一只柔嫩细滑的手,没有半点湿气,非常干爽。
“令尊的房间在哪里?”
“那里。”
珠子向走廊右边走。孝史的手被她牵着,也跟着走。没有半个人从任何一扇并排的门出来。没有人在吗?没有人听到刚才的声响吗?
珠子停下脚步,指着走廊尽头的门。
“就是那扇门。”
她没有放开孝史的手便直接向后退,空着的另一只手抓住栏杆。
“不晓得哥哥是不是在里面?你可以打开来看看吗?”
孝史凝视着珠子的脸。她看着门,非常害怕。她也听出刚才的声响是枪声吗?
“喏,你出声问问看嘛!”
珠子放开孝史的手,用那只手在孝史背后推了一下。孝史走到门边,握拳敲门。
一次、两次。没有回应。没办法,只好握住门把试着开门。门把可能是黄铜的吧。暗金色的门把动了,孝史把门推开。
孝史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比想象中大得多的空间。同时感觉到一股暖气扑面而来。一踏进去就知道为什么了。房里的壁炉升了火。
孝史所看到的室内情景,若仅就装潢而言,和楼下的起居室极为相像。脚下铺满了地毯,正面是一整面的窗户,挂着绸缎窗帘和蕾丝窗帘。窗户关着,窗帘却全都是拉开的。天花板很高,梁很粗,交叉的梁木之间悬挂着有刺绣的布。
房间正中央的位置,有一张约两张榻榻米大小的大书桌。上面摆着一盏造型简单的台灯,此外没有任何东西。如果一个趴在桌上的人不算在内的话。
即使那个人呈现那种姿势,但是由整个气氛和头部、服装给人的感觉,孝史还是看得出那个就是房间的主人蒲生宪之。
孝史感觉身旁有人,他霍然转身,只见贵之站在向内打开的门之后,好像在躲着——当然他并没有躲。
他的视线一直牢牢盯着伏在桌上的父亲背上。双手悬在身体两侧,张着嘴,双肩下垂,那种姿势简直就像当场有一条看不见的绳子把他吊起来。
“大将死了?”孝史问。
贵之只是盯着父亲,没有回答。
孝史离开门边,毅然走向书桌。脚下的地毯毛很短,触感比走廊上铺的实得多。
从门到书桌前走了六步才到。孝史站在和蒲生宪之的遗体隔桌对望的位置。壁炉就位在这张书桌后面,所以来到这里感觉更暖和了。粗粗的柴火烧得正旺,并且不断迸出火花。灰色的壁炉架是石砌的,白天看到蒲生宪之拄的拐杖就靠在旁边。
血从蒲生宪之右边的太阳穴流了出来。孝史鼓起勇气仔细一看,上面开了一个小指头粗细的圆孔。
他朝自己的脑袋开了枪。原来真的有这种死法。这是孝史脑海里瞬间浮现的第一个想法。
出血量并不多,只流了一滩巴掌大的血。伤痕也只有一处,就在右边太阳穴上。看来子弹并没有贯穿脑部。
可以伸手去摸吗?望着伏倒的蒲生宪之的后颈,孝史这么想。后头白发丛生,使得这个部位显得特别老。
“死了,”在他身后的贵之说。语调起伏很奇特,像在念经似的。
孝史回头看,贵之的身体维持相同的姿势,眼睛盯着相同的地方。
“我确认过了,没有脉搏。”
这么说贵之也接近尸体查看过了吗?但现在却退到门后,硬梆梆地站在那里。
孝史再一次观察蒲生宪之的尸体。他的双手摊在头部两侧,正好就像高喊万岁的姿势。老人骨瘦嶙岣的手,像珍奇的装饰品般并排在那张显然价值不菲的书桌上。中央则是白发丛生的头……
“你把枪拿走了吗?”
孝史转头问身后的贵之。蒲生宪之的手是空的,没有任何东西。但是,既然是自杀,枪应该就在附近。
贵之没有回答。孝史又重复了一次问题,他才总算转移了视线说:“咦?”
“我说枪,怎么没看到枪?”
贵之呆呆地望着孝史,感觉像是好不容易听懂了他的问题,然后开始环视室内。
“我刚才没注意到。大概在那附近吧。”
孝史蹲下来巡视地面。但并没有任何东西掉在地毯上。
“可能被身体压住了。”
开枪的瞬间枪掉了下来,然后身体伏在上面,这是可能的。
“不能移动遗体吗?”
“不能。”对于这个问题,贵之倒是回答得很快,“至少,现在不行。必须维持现在这个样子。”
孝史也这么认为。“报警吧!”
“报警?”贵之重复了孝史的话。
“哥哥,爸爸死了?”
从走廊传来珠子的询问。她还待在那里没走。
“对,死了,”贵之简洁地回答。这是一句机械性的回答,没有体贴,没有感情,什么都没有。“珠子,你下楼去。”
“你还好吧?”孝史走近贵之问道。他总觉得贵之现在好像有点不正常。明明自己的父亲才刚自杀,这对兄妹这是什么反应?珠子竟然不看父亲最后一眼?
还有,其他人呢?鞠惠呢?她可是蒲生宪之的妻子啊!她又在哪里搞什么?“你们到底知不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事?”
孝史真想抓住贵之,用力摇晃他。“你爸爸死了耶?你知道吗?你到底懂不懂?”
“我当然懂。”
贵之回答,嘴角松动了。他不是在微笑,而是因为不再紧张,嘴角下垂而已。孝史打了一个寒噤。这家伙在想些什么?他有毛病。
“你来的时候门是开着吗?”
对于孝史的问题,贵之只是眨眼。接着好像稍微恢复了正常般张开眼睛。
“门,你是说这个房间的门吗?不是,是关上的,不过没有上锁。我叫了几声没人回答,就进来了。”
“那么,你是第一个发现的人啰。”
“应该是……”贵之的视线转向窗户,“窗户也是关上的。”
说着,走近窗户,伸手去试窗框。打不开。
“窗户是锁着的。”
孝史也走到窗边。扣式的锁锁得好好的。透过玻璃,户外的雪看起来白茫茫的一片。
“先下楼再说吧!”贵之僵硬地改变身体的方向,准备离开房间。“葛城医生很快就会来了。请他仔细调查之后,如果可以移动尸体的话,再妥善安置。我现在有很多事要做,有很多事要想。”
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听起来既不悲伤,不惊讶,也不忧虑。孝史实在无法接受他这样的反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不用告诉其他人吗?”
两人来到走廊上。贵之机械性地转过头来说:“把门关上。”然后接着说:“我会告诉大家的。你下楼去待在厨房好了。对了,帮我把事情告诉阿蕗和千惠。”
贵之开始沿走廊向前走。他的身体微微地前后晃动,好像随时会跌倒。脚步也不稳,还绊到地毯,活像个醉汉。
即使如此,当孝史要跟上去扶他的时候,他却像要赶人似地指着楼梯下方。
“你下去。我去跟鞠惠说。”
贵之继续在走廊上前进,敲了敲左边的第二道门。敲了三次才总算有人回答一声“进来”,贵之便开了门消失在门后。
虽然挂念二楼的情况,但是孝史还是下楼来到起居室。珠子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托着腮帮子向着玻璃桌面的豪华餐桌。和服的袖子褪到手肘垂了下来,露出雪白的手臂。
她发觉有人接近,便回头看。和孝史视线相遇之后,她微微一笑。和人照面便反射性地微笑可能是珠子的习惯。孝史发现她笑起来的时候,左边脸颊会出现一个酒窝。
“你不上去看你爸爸吗?”
孝史开口后,珠子便收起笑容,呆呆地移开视线。
“在哥哥说可以之前,我不会到那个房间去。”
“你不担心吗?”
“可是,不是已经死了吗?”珠子的口吻要说是无情,不如说是天真无邪。“既然死了,现在去照顾他也无济于事呀!”
这时,孝史蓦地觉得珠子会开口问他:“你有烟吗?”觉得她会说:“我好想抽根烟。”当然,这时代好人家的女儿不可能会抽烟,事实上,珠子不发一语,只是再度专注于托腮。但是孝史的脑海中,却鲜明地浮出珠子以雪白美丽的指尖夹住香烟,微微噘起嘴唇吐烟的景象。
孝史想到原来那是他自己心目中所认知的“现代年轻女子”的形象。把这种形象套到珠子身上,完全不合时宜。不过,这时候形单影只的珠子和香烟实在是绝配。
收音机已经关掉了,所以起居室里非常安静。壁炉里炉火熊熊燃烧着,柴火爆开发出啪嘁啪嘁的声音。
所有的窗户都关着,窗帘也都是拉上的。起居室就不用说了,整个府邸内部变得庄严静谧,宛如这幢府邸本身比任何人都严肃地接受了主人骤逝的事实,庄重以对。
孝史走近窗户,掀开窗帘。玻璃起了雾,窗格子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模糊中可以看到白色的东西一片片从黑暗的夜空中盘旋飞舞而下。他突然想到,正处于被贵之称为“那个骚动”的军事叛变中的将校和士兵们一定非常冷。
放下窗帘回头一看,珠子仍维持着和刚才一模一样的姿势,拄着肘托着腮,眼泪像断了线似地流下。她面朝前方,双掌撑着两颊,流着泪。一颗颗泪水从她无瑕的脸蛋滚落,就像雨滴从玻璃窗上滑落。
孝史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珠子的视线既不朝孝史的方向望,也不和他说话。说起来,这是一种旁若无人的哭法,好似忘了孝史就在旁边。
她没有发出声音,甚至连表情都未有丝毫改变。珠子的眼泪仿佛和汗一样,是身体的一种调节机能,无关乎本人的意识,自行流下。只不过,孝史没办法想象珠子流汗是什么样子。
孝史一言不发地通过珠子旁边,走向厨房。去看看阿蕗和刚才那位婆婆吧,她们两个肯定会像正常人一样担忧、心痛。
敲敲通往厨房的门,立刻听到阿蕗在里面说“来了”,门便打开了。阿蕗一看到是孝史,便稍稍拉长身子望着孝史背后。应该是在找贵之。
“贵之少爷还在上面。”孝史一边走进厨房,一边说:“他说要去通知鞠惠。”
“发生什么事了吗?”阿蕗问,身体虽然朝着孝史,视线却不时朝门那里望。
那个老婆婆站在瓦斯炉旁边。碗盘已经洗好了,厨房没有火的气息。这里的天花板又高,湿气又重,非常冷。
孝史刚才来的时候没注意到,原来在尽头的墙上有一扇门。大概就是孝史在院子里看到的那个小门吧。
“你就是千惠姨吗?”
听到孝史的话,老婆婆先是看阿蕗,眼神似乎在问她这个问题该不该回答。这位老婆婆的年纪大得显然足以当阿蕗的祖母,一双手瘦得皮包骨,有点驼背。在蒲生邸里头,他们竟然让这样的老人工作,却让珠子那样的年轻人玩乐度日。
“是的,这是千惠姨,”阿蕗代替她回答,“千惠姨,这是平田叔的外甥孝史。”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看到孝史行礼,千惠也跟着低头回礼。接着问:“你这样到处跑来跑去,不太好吧?”显得极为担心。
“事情贵之少爷都知道了。”孝史回答,“所以,我想应该不用继续躲下去了。我来代替舅舅工作,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
阿蕗眨着眼睛。千惠则是看着阿蕗,好像想和她商量。
“可是,不知道老爷会怎么说?”
孝史用力抿了抿嘴唇,慢慢地回答:“关于这一点,就不用担心了。老爷已经死了。”
并排站立的两名女佣,几乎是同时做了相同的动作——举起双手在胸前紧握。
“死了?”出声问的是阿蕗。
“死了,就在楼上房间里。好像是拿手枪朝头部开枪的。刚才发出了很大的声响。我和贵之不是跑到这里来问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吗?就是那时候。”
阿蕗的嘴唇微微张开,好几次都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却只是缓缓地摇头,没有说任何话。
“我们在这里什么都没听见。”千惠说。
孝史看了看厨房高高的天花板和瓦斯炉四周坚固的砖墙。
“这里离老爷的房间最远,而且你们刚才在用水吧?所以才会没听到。”
这时候阿蕗一下子蹲了下去。孝史还以为她昏倒了,急忙伸手想扶她,却看到她用一只手扶着地板撑住身体。
“老爷死了……”沙哑的声音从喉咙深处传了出来。阿蕗脸色苍白,眼睑边缘微微地抽搐着。她的样子让孝史觉得,阿蕗可能也已经料到大将会自杀了。贵之和阿蕗两人都是因为内心害怕的事情变成事实,所以才如此失常的吗?
千惠走到阿蕗身边,像抱住阿蕗似地蹲了下去。老婆婆是扶着流理台边缘和墙壁走过去的,脚步绝对说不上平稳,显然腰部、双腿虚弱无力。这一点,又让孝史心里对这幢府邸,不,对这个时代的反感更加深了一层。
“反正我们到起居室去吧,大概所有人都会到那里集合。”
孝史说着,打开门催促两人。但是阿蕗和千惠并没有要起身的样子。
“有什么不对吗?”
“我们要待在这里……”千惠说。
“为什么?因为贵之少爷刚才叫你们待在这里直到他叫人为止吗?”
千惠一副万分抱歉的模样缩着脖子点头,“因为我们是下人。”
“这种事,都什么时候了,不必管这些了吧!”
但是她们两人还是不动。阿蕗处于失神状态,似乎连孝史的声音都没听见。
“那么,我去征求贵之少爷的许可。一直待在这种地方会感冒的。”
听到这句话,千惠露出了有点不解的表情。孝史这才注意到她们两个是不会感冒的。因为每天在这种地方工作,住在没有像样的暖气的半地下房间,这就是她们每天的生活。一年到头耐着严寒酷热,整天忙着清洗整理,这就是她们的人生。
“反正,我要到起居室去。”
说完这句话,孝史便离开了厨房。看着烫衣架上的熨斗粗粗的条纹电线,感觉心里对这幢府邸的厌恶就像纸做的蛇一样,一歪一扭地爬到喉头来。那种又湿又暗的厨房,光是站在里面就快生病了。简直就像是为了给佣人制造一个不健康的环境,才故意选府邸里日照最差的地方当厨房。
想到这里,他突然发现一件事。这幢府邸的厨房有个出入口,但却没有后门。孝史虽然没有把整座屋子从里到外仔细查过一递,但至少就目前所见,除了穿过铺草皮的前庭通到正面玄关的路径之外,没有路可以从外部进入这幢府邸内部。
这就表示阿蕗他们那些佣人要进出时,也必须穿越前庭靠近府邸,再从那里转到后面的小门才行。这样,小门的存在并没有意义。因为小门的功用,就是为了避免家里工作的佣人在走动时,被前面的主人家或客人看见。照现在的状况看来,若是有访客,岂不是可能让客人撞见尴尬的场面吗?
或者,因为这户人家不会有客人,所以不需要操这种心?可是,今天早上就有人来过。为时虽短,但的确应该是访客。
真是奇怪——这个家在各方面都很不寻常。
走在走廊上,可以听到人们说话的声音。孝史停下脚步,竖起耳朵专心听。这一家人好像聚集在起居室里了。
一共有几个人呢?其中一个无疑是孝史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也就是鞠惠夫人的秘密情人——蒲生宪之的弟弟,蒲生嘉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柴房听到的对话,再度浮现在脑海里。
(要是这场起事失败,大哥绝对不会苟活。)
(这么说,他会自裁啰?)
(没错。)
那两个人或许早已正确地、准确得几乎可说是残酷地预见了蒲生宪之的下场。他们现在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脸上又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想着想着,孝史不禁皱起眉头。手指冻僵了,因为走廊上没有暖气。
他提起脚步往起居室走,来到台阶前面,突然想起他一直把平田丢在房间。心里虽然在意起居室里的情形,但是也担心平田的状况。趁现在赶快回去看看他吧,孝史急忙来到半地下的房间。
轻轻拉开拉门,探头进去看。平田还躺在被窝里,姿势和孝史离开房间时一模一样。火盆里的炭火烧得通红,但因为采光窗开了一个缝,所以房间里的空气和外面一样冰冷。
采光窗是阿蕗打开的。孝史抱怨这样会冷,阿蕗却指着火盆说,门窗关紧了很危险。孝史当时并没有立刻意会到阿蕗指的是一氧化碳中毒。
走近被窝边,俯视平田的睡脸。他双眼还是紧闭着。孝史蹲下来伸出一只手摸他的额头。
突然,平田张开眼睛。孝史吓得差点跳起来。
“你醒着?”
平田的双眼因为充血而显得非常红。而且红得很不正常。那颜色就像看到他的头盖骨内部,大脑正不停渗出血来。
平田缓缓地眨眼。
“别说话。”孝史说。“你必须躺着。”
对了,有一位姓葛城的医生会来。
“他们已经请医生了,”孝史点着头说,“给医生看了之后,一定会好起来的。”
明明不知道平田是哪里不舒服,也不知道这个时代的医生可靠到什么程度,一开口却是这些话。孝史觉得自己的这些话,或许是在鼓励自己。
平田的嘴巴动了。他一张开嘴,唾液便牵动成丝,脸颊抽搐,筋浮了起来,像难看的皱纹。
“叫你别说话啦。”
可能是没听到孝史阻止他的这句话,平田频频眨眼,拼命想打开嘴巴。然后断断续续地说:“只……只要一……个星期……”
孝史注视着平田,又觉得好想哭,可是孝史忍住了。
“就会……好。就……可以……回去了。”
孝史点了好几次头。“我知道。不过,你现在别去想那些。”
平田闭上眼睛,脸色又变得像死人一般。比太阳穴流着血的蒲生宪之更像死人。
孝史站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挺起胸膛。平田不会死的,他一定会好的。然后,我就可以回现代了。但是,在那之前我还有事要做。
孝史离开房间,往起居室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