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史一进起居室,刚才就坐在同一把椅子上的珠子立刻抬起头来往这边看。
“哎呀,原来是你。”她说。
起居室里还有另外两人。两人都站在壁炉边,和珠子有段距离。其中一个是鞠惠。她穿着和白天同一件和服,不过肩上披着一大片披肩似的东西。
另一个人孝史没见过。他站在鞠惠身旁,紧挨着她。光凭这一点,孝史就知道他是谁了。这个男人想必是大将的弟弟蒲生嘉隆吧。
他四十来岁。鼠灰色的上衣配上深咖啡色的长裤,白衬衫之下穿着手织背心之类的衣服,感觉相当干净利落。记得平田说过他是肥皂盘商,所以才显得特别干净吗?个子虽小,肩膀却很宽,粗犷的轮廓与他哥哥极为相像。
“喔,这是哪位?”
他挑了挑眉毛,问鞠惠。这个声音,就是他们躲在雪地里时,从头顶窗户传来的声音。在柴房里预测大将会自杀而窃笑的,也是这个声音。
“这是哪位?”鞠惠问珠子,口气像在质问什么。跟她在柴房前叫住平田的时候一模一样。
“这个人是哥哥的朋友。”珠子说明。
鞠惠双手抓拢胸前的披肩,向孝史走近了一、两步。那是小心翼翼的步伐。似乎在说,这双眼睛没见过的人,全都是不如自己的下流人物,肮脏龌龊,千万不能随便靠近。
“你是贵之的朋友?”
鞠惠的视线猛扫射孝史,检视他身上的行头。越看,她的眼神就越不友善。也难怪,孝史穿着阿蕗给的旧衣服,看起来怎么可能像和贵之平起平坐的朋友呢,就这一点而言,她的眼力是正确的。
“关于我的事,请各位待会儿问贵之少爷。”
孝史回答得很干脆。如果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突然和她照面,孝史可能会被她的气势所慑。但是,现在孝史已经知道她在柴房里讨论私奔的事,也知道她晓得自己为私奔所准备的行李藏匿的房间可能分配给平田之后,那种慌张的样子。而且,连她在惊慌之际,跑去拿行李的模样都想象得到。所以孝史一点都不怕她。
“你是说贵之知道?你是谁?”鞠惠的声音尖锐起来,“为什么这个家来了客人,我却不知道?”
珠子皱起眉头,显得不胜厌烦。“这种事不重要吧,鞠惠。”
鞠惠狠狠地瞪着珠子,“叫我妈!”
珠子没有回答,只是露出“真可笑”的表情,然后又托着腮帮子。这次连上臂无瑕的肌肤都一览无遗。
“好啦,我来介绍。这一位是嘉隆叔叔,是我爸爸最小的弟弟。”珠子指着鞠惠身旁的男人,对孝史说。
“叔叔,这一位是贵之哥哥的朋友,名叫……”孝史想起自己未曾向她提起自己的姓名,便说,“我叫尾崎孝史。”
嘉隆叔叔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头示意。他的脸蛋很光滑,在男子之中算是少见。不愧是卖肥皂的——孝史突然这么想。这个想法有点好笑,孝史差点就笑出来。又因为恰巧听到他们商量私奔情事,所以孝史自觉抓住了这个男人的把柄。同时,大将果真如他热切期盼般死去,正中他的下怀,这一点也让孝史感到忿忿不平。就算露出一、两个冷笑,也不会遭天谴吧,孝史心想。
蒲生嘉隆当然不会知道孝史的心思。他像是在估价般不断打量孝史全身。
“原来你叫孝史呀!”珠子微微一笑。
“真是个好名字。跟哥哥有点像。我和哥哥的名字,都是去世的爷爷取的。你的名字是谁帮你取的呢?”
“珠子,这时候不要扯那些不打紧的事。”
鞠惠不由分说地打断珠子的话。但珠子却充耳不闻。“怎么写呢?孝史的孝,是哪一个孝?”
“珠子!”
听到这一声喊,珠子更是笑靥如花,继续说:“对大字都不认识几个的人来说,这个话题确实是无趣了点。”
她的视线并没有望向鞠惠,而是看着孝史。但是,这些话很显然是针对鞠惠说的。鞠惠原本拢着披肩的双手现在抓得紧紧的,咬牙切齿地瞪着珠子。
但是,当她准备靠近珠子想发作的时候,嘉隆从后面伸手抱住她的肩加以制止。鞠惠向后瞄了嘉隆一眼,停顿了一下,哼了一声。然后,可能是生气的关系吧,以一种不太自然的脚步直接走到离珠子最远的一把椅子,掸了掸和服的裙摆坐了下来。孝史内心暗自为珠子喝采。
嘉隆一直在壁炉边,没有离开的意思。好像看到什么好笑的事似地嘴角扭曲,斜眼看着珠子的侧脸。看着看着,突然背向孝史,拨起没有必要拨弄的火堆来。孝史发现他这么做是想要忍住笑。也难怪了,他现在一定很想纵声笑个痛快吧!
珠子那种强势的姿态还能维持多久呢?大将死后,这幢府邸内的家族权力关系若是朝嘉隆和鞠惠所盘算的方向改变,并不是孝史所乐见的。他忽然间同情起珠子来。
“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孝史总算说了一句话。没有人有任何反应。鞠惠和嘉隆的表情显示他们认为自己没有回答的义务。珠子则是轮流看着他们两人和孝史。
“请问,你去看过你先生了吗?”孝史转向鞠惠提出问题。
鞠惠的眼神显得怒气未消,不过她还是对孝史点点头。
“贵之叫我去的。”
“应该有很多事必须处理吧,像是要通知其他人等等的。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孝史还没说完,鞠惠就冷笑着说:“要去通知谁啊!谁会管他是死是活呀!他根本是个隐士。”
“可是……”
孝史本来想说今天明明有人来拜访,却没说出口。这件事最好先不要说,更何况,他也不知道今天早上开车前来的客人是什么人物,是来找谁的。
“别管那些了。我想喝酒,去弄点吃的来。”
听鞠惠这么一说,孝史才想起来。“如果可以的话,我把阿蕗和千惠姨叫到这里来好吗?”
鞠惠皱起眉头。她的眉毛又细又浓。“那两个人在哪里?”
“在厨房待命。”
“好,去叫来。”
孝史急忙离开起居室。关上门后,他松了一口气。
阿蕗和千惠缩得小小地蹲在厨房的一角。听到孝史叫她们,阿蕗先站起身来。
“夫人说要你们备酒。”
“大家都在哪里呢?”
“在起居室里。夫人和珠子小姐,还有嘉隆先生。”
“贵之少爷呢?”
“还在楼上。”
说到贵之,他在干什么啊?
“我们马上准备。”
阿蕗和千惠以利落的身手开始工作,宛如一对感情深厚的母女。感觉就像是朋友家发生了不幸,前来帮忙张罗饮食的模样。两个人身上穿着同样雪白的日式围裙。
“我到楼上去看看。”
说完,孝史又赶回起居室。不经过这里,就没办法上二楼。他迅速穿过起居室,以免有人叫住他。孝史总觉得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在干着急。
上了楼梯右转,直接走向蒲生宪之的房间。门关着。孝史很快地用力敲了两、三下门,不等人回答就开门进去。
一踏进房间,贵之像弹起来似的,从伏在书桌上的蒲生宪之身边爬起来。一看之下,一大堆文件纸张在他脚边散落一地。
孝史站在原地,贵之也维持他起身的姿势,僵在那里,右手还拿着以黑色绳索、黑色封面装订成册的文件。
“你在做什么?”
孝史自认声量没有很大,但是贵之显然吓了一大跳。孝史的脑海里瞬间闪过鞠惠的话:“贵之是个胆小鬼”。
“不是说这里最好要维持原状的吗?”
丈夫、父亲才刚死,女人们就为了全然无关的事情斗嘴,做弟弟的则是对哥哥的死憋住笑暗自窃喜。原本以为还稍微比较懂事的儿子,竟然在尸体旁的抽屉东翻西找,他爸爸的尸身还没变凉呢!
壁炉的火焰摇曳着。在火光的照射下,贵之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我在……找东西。”
“找你爸的遗书?”
话才出口,孝史就觉得不妙。他事先便知道大将留下了长篇遗书。正因为知道,才脱口而出。但是一个没受过教育的粗工竟然说出这种字眼,实在太不自然了。
贵之很惊讶。“遗书?”他以不屑的语气故意强调了这两个字,接着又说,“你知道这两个字的意思吗?”说完开始着手整理文件。
孝史环顾室内。说到遗书,大将的遗书在哪里呢?刚才书桌上并没有看到类似的东西。既然是长篇的,会不会是放在抽屉里……
(对了。)
看着刻意借收拾文件躲避他的视线的贵之,孝史想到一件事。关于大将的遗书,照片的说明写着“发现当时因遗族的顾虑,未对外公开”嘛!既然是对军部专擅提出谏言,并预测了战争悲惨的结果,想想当时(应该说是现在才对)蒲生家遗族的心情,会这么做也就无可厚非了。
贵之刚才可能就在这里看父亲所留下的遗书,因为内容至关重大顿时着了慌想藏起来,一定是这样。
孝史对他的立场或多或少感到同情。然而在同时,却也产生了一丝无可否认的厌恶。
即将赴死的人会写遗书,是为什么呢?不就是为了把自己的意念传达给身后至亲吗?不过,蒲生大将所留下来的遗书,以性质而言并不属于私人信件。因为那里面写满了对陆军的批判。
不仅是批判,还有对未来的分析,以及因此油然而生的忧国忧民的情怀。里面不是还预测了不久的将来,日本将对美国开战这些最不利的状况吗?这样的内容,不可能是“只”留给家人的。大将是军人,忧心军队未来的遗书理应是留给陆军中枢部的。大将的遗书形同一份以死明志的御状。
这样的遗书,却因为儿子贵之的一己之念而遭到弃置。
不过,这可能也是基于无奈吧!置身于这样一个时代,弱者毕竟无法忤逆强权。尽管大将的遗书在战后得到肯定,但是在这个时代却是极度危险、极度恶质的文章。如果轻易把这样的遗书公开,之后蒙受其害的是留下来的遗族。
再说,贵之是这个时代的人,他或许无法正确地理解父亲所写的内容。孝史之所以能够了解到那是对现状及未来的精辟分析,是因为他是来自战后的“未来”,但贵之是无法理解的。也许,他只会当作是父亲不得志的牢骚。既然如此,他将遗书按下不表,虽是自作主张,但或许也是为父亲着想的一种表现。
孝史轻声对他说:“我来帮忙吧?”
“这些事情你管不着!”
贵之的口气突然变得盛气凌人,可能是想起自己与孝史之间的身分差距。他站起身来,平稳地将文件放在书桌的一角。
“你来做什么?”
“因为你一直不下楼,我才上来看看。女人们在楼下不知如何是好。现在,你是这个家的家长吧?你要主持大局啊!”
“没什么好主持的。”贵之冷冷地丢下这句话。“只有等医生来。”
“真的不必通知警察或军方吗?”
贵之冷笑。在火光的映照下,脸上的笑容充满邪气。
“你从刚才就一直胡说八道。就算是个没受过教育的粗工,也不会不知道东京现在发生了什么事吧?警视厅已经被青年将校占领了。陆军大臣现在好像还没被杀,不过那位胆小的仁兄能有什么能耐!首相被杀了,内大臣也被杀了。在这种情况下,我父亲自杀又怎么样?这种芝麻小事,有谁会理会?”
贵之越说越激动,孝史听在耳里,那既像是生气又像是害怕。贵之是在这份恐惧的驱使之下,把父亲所留下来的遗书隐藏起来,并且翻箱倒柜地寻找可能会招致麻烦的文件吗?
“不到三天,东京就会落入陆军手中,日本会成为军人的天下。”
贵之武断地说。听他的口气,就算孝史再搞不清楚状况,也不会误以为他对“军人的天下”表示欢迎。
片刻之间,无数片段的思考在孝史脑海中飞快地交错来去。的确,军事叛变三天左右就结束了,不过青年将校并没有获得胜利,但是军人的天下的确会降临。这些我都知道,因为我来自未来。可是,我对历史不太清楚,所以实际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也跟你一样摸不着头绪。真是急死人了!
各种思考的片段结果并没有形成话语,孝史开口说的是:“医生真的会来吗?”
可能是突然改变话题吧,贵之的肩膀一下子垮了下来,放松了。“医生说要来。”
“好慢啊!”
“因为道路已经被封锁了。可能是半路被拦下来了。”
这时,孝史嘴里脱口而出一句语气轻松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的话。“我到路上去接医生。”
贵之脸上露出一抹讶异的神色。“你要去?明知道路上可能有危险还要去?”
会有什么危险呢?
“总要去过才知道。我该往哪里走?”
“葛城医生要来,也不可能从宫城那边来。应该是从四谷穿过赤坂见附过来吧,如果那里还能通行的话。”
“这么说,我出了大门之后,只要向左走就行了吧?一路走下去就对了吧?”
“到赤坂见附的十字路口为止,是这样没错。”
“那我去接医生。”
孝史转身正要离开房间,突然想到,又加了一句:“女人都在起居室。珠子和鞠惠夫人,还有你那个叫嘉隆的叔叔也在。我也把阿蕗和千惠姨叫过去了,我想最好把大家集合起来。”
“知道了。你快走。”
这种赶人似的说法让孝史很火大,所以他狠狠地瞪了贵之一眼。贵之也不服输地瞪回来。
孝史甩头转身离去。关门的时候,又看了贵之一眼,贵之还在瞪着他。如果光看这个场景,贵之站在父亲遗体前的那副模样,简直就像在盛怒之下杀了父亲的儿子,还理直气壮的样子。
孝史下楼回到起居室,除了刚才的那三人之外,阿蕗也进来伺候鞠惠与嘉隆喝酒。对他们俩而言,这是庆祝的美酒吧,孝史的喉咙深处感到一阵苦涩。
“哎呀,”珠子的声音开朗得不合时宜,“哥哥还没好吗?你要不要也喝点东西?”
珠子手里端着红茶的茶杯。她的脸色还是很苍白,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珠子一定也受到不小的冲击,并且还要把持自己不致失控吧。但是鞠惠和嘉隆就不同了。他们把野蛮人的面孔藏在低首皱眉的表情之下,正为大将的自杀欢欣雀跃。
光是看到他们,孝史就觉得厌恶到了极点。他很庆幸自己决定到外面去——为了自己着想,现在有必要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或许正是下意识察觉到这一点,刚才才会自告奋勇说要去迎接医生的吧。
阿蕗把大大的托盘放在餐桌上,出声叫住孝史:“贵之少爷会下来吗?”
“这个再说。因为医生一直不来,我想到路上去看看。”
阿蕗皱起眉头说:“可是外面……”
“我已经得到贵之少爷的同意了。如果情况看起来有危险,我会马上折回来。”
一听到孝史这么说,珠子脸上立刻出现光采,站了起来。“太棒了!你要出去?那也带我一起去。”
鞠惠以鞭策的严厉口吻说话了。“不许胡说八道!到外面去太危险了。”
珠子照样没有听话的样子,浅浅地笑道:“我又不是叫你去,是我要去。”
“我是担心你才叫你别去。”
“那真是太感谢您了,母亲大人。”
珠子毕恭毕敬地低头行礼。鞠惠凶巴巴地瞪着珠子。
真是够了。孝史穿过这二女一男的座位所构成的变形三角形,迅速走向厨房。从厨房的小门出去吧!
“阿蕗,请借我一双鞋。”
孝史回头向阿蕗说,她急忙跟过来。穿过有烫衣架的房间,她在厨房边追上孝史。
“你真的要出去吗?”
“嗯。照明该怎么办呢?”
“我们都提灯笼。你……”
孝史打断阿蕗的话,简洁地说:“那么,灯笼也借我一下。”
千惠站在厨房瓦斯炉前面,正在将小锅子里热好的牛奶倒进一只白色的壶。
“孝史要去接葛城医生。”
听到阿蕗的话,千惠熄了瓦斯炉的火,说:“那就需要外套了。你等一下。”
她弯着腰,脚步蹒跚地离开了厨房。孝史看到今天早上平田铲雪时穿的那双绑鞋带的长鞋就摆在小门旁边,他立刻拿来穿。虽然小了点,但勉强还可以穿。
“这是谁的?”
阿蕗停顿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
“是黑井叔之前穿的。说是军方拿出来处分拍卖的。”然后小声地说,我都忘了这是黑井叔的。“我说,孝史……”
孝史没有看阿蕗,只是专心绑鞋带。最近几年流行这种样式的靴子,所以孝史毫无困难地穿上了。
靴子的皮已经松垮变形,鞋底也不平,有一边磨损了。整双靴子只有鞋带看起来还算新。可能是之前平田穿着铲雪的关系,鞋底湿湿冰冰的。不过,总比穿木屐来得好多了。
千惠回来了,手上拿着一件沉甸甸的灰色外套,眼见着就快拖地,孝史赶紧从千惠手上接过来。
“这也是黑井叔的。”阿蕗又低声说。听到她的话,千惠以令人意外的速度立刻责备她:“是府邸的。”但语气是温和的。
孝史穿上外套。外套很重又有防虫剂的味道,孝史觉得自己好像被一头年老的灰熊抱在怀里。不过衣服相当干净。这类衣物和用品大概都是千惠在保养的吧。
瓦斯炉旁有一大盒火柴,阿蕗以火柴点亮了灯笼。那是圆形白底的灯笼。厨房的一角有一个毛巾架,千惠从那里拿来一条干毛巾围在孝史头上。
“这个应该比伞管用。你就围着这个出门吧,趁现在雪还不算太大。”
“谢谢。”
穿上胶底的靴子,一站起来,脚底被遗忘的伤口便一阵刺痛。那是在饭店里踩到玻璃受的伤,可是对现在的孝史而言,却像千年前的往事。
“你真的要去吗?”
阿藤问。她手上提着点了蜡烛的灯笼,却没有要给孝史的意思。孝史从阿蕗手上取走灯笼,碰到她的手时,觉得她的指尖在颤抖。
孝史默默地对自己的脚边凝视了片刻,然后抬起头来,说:“这一家人,每个人都好奇怪。”
两个女佣各自注视着孝史,什么都没说。
“实在太奇怪了。我想到外面去冷静一下。”
阿蕗眨眨眼睛,问道:“你说的奇怪,是指……夫人吗?”
“那位夫人很奇怪,大将的弟弟、珠子、贵之都很奇怪。”
听到这句话,千惠淡淡一笑,说:“这种事情不可以说出来。”
她的眼神柔和地告诉他:不要追问。孝史差点就忍不住想问:千惠姨早就发现了吧?嘉隆和鞠惠在背后搞鬼。还有,那个鞠惠真的是大将的妻子吗?虽说是继室,但一个陆军大将会把那种女人娶进门吗?这个时代有这种事吗?
但是,说出来麻烦就大了。孝史吞下这些话,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那我走了。”
他正准备打开小门的时候,厨房的门砰地打开,珠子露脸了。“哎呀,你要走啦?不带我去?”
孝史抬起头说:“小姐请待在家里。外面真的很危险。”
珠子笑容满面,露出兴奋的眼神。
“我问你,士兵会开枪打你吗?”她突然问,口气好像在和人分享愉快的秘密。
看到孝史说不出话来,她吃吃地笑着,接着说:“万一被打到了,你也要活着回来哦!我会照顾你的。所以,你一定要回来哦!”
孝史把视线从珠子移到阿蕗脸上。她低着头。又看千惠。老婆婆微笑着,跟刚才她说那句话时一模一样——“这种事情不可以说出来”。
孝史从小门来到外面。关门时,越过阿蕗和千惠的肩膀,只见珠子依然笑容满面。那是开朗无邪的笑容,就像小孩子向要出门的父亲撒娇要礼物一般。但是,她那身橘红色的和服,在厨房昏暗的光线中,看起来像混浊的血色。一如自蒲生宪之的太阳穴所流出来的血的颜色。
终于到了外面了。
现在孝史从蒲生邸周围的树丛向外界踏出一步。
整片天空都被厚厚的云层遮蔽。灰色的云带着一抹淡淡的红晕,是下雪的日子特有的颜色。轻轻飘落的雪,和今天早上看到的大片大片的雪花不同,是细细的粉末般的雪。
北风刮着孝史的脸颊。厚重的外套下摆文风不动,耳垂却痛得发麻。
孝史取道向左离开蒲生邸。贵之说的,一路走下去就对了。
在夜晚没有路灯的街道上,唯一的照明就是灯笼的烛火。即使如此,在雪光映照下,地面并没有那么暗。论黑暗,孝史内心远比这样的夜晚更黑、更暗。
车轮的痕迹还在。结了冰,在脚下沙沙地碎裂。这种感觉很舒服,孝史踩在冻结得有如刨冰般的雪上前进。
四周的光景几乎没有变化。黑沉沉的绿地上不时出现一幢幢建筑。没有一幢是一般住家。有的是有拱型玄关的大宅,有的是灰色的大楼,顶着三角形屋顶的复古型尖塔。
才刚走出去,孝史就感到刺骨的寒气。不是气温低的关系吧。孝史这才又想起自己的身体状况离健康相当遥远。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而现在也没有平田在一旁指点,虽然这让孝史精神亢奋,头脑灵活清醒,身体却跟不上。
最好的证明就是,他已经气喘如牛,人却仍在一回头就看得见蒲生邸的范围。这条路虽是上坡,但坡度相当平缓,若身无病痛,孝史走起来甚至不会意识到那是条坡道。
孝史停下来,大口喘气。以左手摩擦提着灯笼的右手取暖,再一张一握地活动左手。移动灯笼环顾四周,半个人都没有。
虽然没有人,却可以看到远近一扇扇窗户透出灯光,有的高,有的低,在黑夜里看不出是来自什么样的建筑。也许有人正隔窗户向外望,惊讶地发现在雪路上踽踽独行的他。
孝史再度迈开脚步,沙沙地向前走,来到一个路口。两条路斜斜地交叉。
贵之所说的“一路走下去”,意思是沿路一直靠左走吗?孝史决定先这么做再说。路上依然不见人影。
又走了一阵子,这次路上出现了一条向右的叉路。孝史还是靠左继续前进。转角积了好大一堆雪,在灯笼的照明下,白得简直不像人世间的东西。
孝史走来的这一路上,都有车胎的痕迹。和蒲生邸之前看到的一样,顶多是两、三辆车子留下来的,但是几乎没有看到行人留下的脚印。想必事件发生以来,即使有人徒步经过,人数也不多,脚印也很快就被雪掩盖了吧。
粉末般的雪不停飘落,千惠帮孝史围在颈项上的毛巾像围巾一样暖和,他一直没有拿下来。
沿着道路转弯走了一阵子,前面出现了一条横向的大路,比现在正在走的宽得多。那条宽敞平坦的道路,说是主要干道也不为过。
(向左走会到赤坂见附,那么这条路是……)
应该是连接三宅坂到赤坂见附路口之间的大马路。虽然地区规划不同,小路多少有些变动,但是像这种大马路的位置应该不会有变动。孝史并不知道这条路的名字,不过他知道从平河町第一饭店的大门出来向北走的话,遇到的第一条大马路就是这条路。前天他考完第一场考试之后,曾经从这条路走到三宅坂,然后还绕到半藏门那边,穿过面町走到四谷车站前,散了一次很长的步。
(我还在四谷车站附近吃了汉堡呢!)
明明是前天的事,现在想起来却像发生在几百年前。不过,实际上那家速食店至少要再经过五十年的岁月,才会出现在那个地点。
然后,突然他发现自己此刻身无分文。连一块钱都没有。尽管这并不会造成什么影响,却让他莫名地感到心里很不踏实。
孝史呼了一口长气。身体暖和多了。他停下来,拍落肩上和头发上轻盈如细粉的积雪。距离这条路和主要干道的交叉点还有五十公尺左右。或许从这里就开始要提高警觉……
心里正这么想时,一辆车刚好从眼前的道路自左而右经过。那是一辆黑色的箱型车,车头很长,还有一个很大的保险杆。之前的车子把路上的雪压得乱七八糟,结成泥灰色的碎冰,所以车子经过时,发出沙沙声,雪夹杂着碎冰四处飞溅。而且,这辆车之后紧接着一辆同样车型的车,两辆车的速度简直比走路还慢。仔细一看便知道除了驾驶座之外,后面的座位也坐了人。
一看到人影,紧张的情绪陡然高涨,但另一方面却也觉得既然车子能够通行,那么或许不需要太过担心。
孝史沿着道路左边向大马路前进。到了大马路上,便靠在一旁的建筑物——砖造的——墙上,环视四周的情况。
这里应该已经进入行政区内了吧。硕大的建筑物在行道树和绿地之间林立。孝史所知道的这条路,在平成时代有着美丽的行道树,面向三宅坂,左右各只有最高法院和国会图书馆,是个宁静的地方。现在看到的景象和印象中差不多,然而孝史却觉得电线和电线杆分外突兀。说到这个,这里也有路灯。
在大雪纷飞之中,马路中央有东西反射着路灯的光,发出银色的光芒。仔细一看,原来是铁轨。
(是东京都电车……不对,是东京市电车。)
孝史开始走在大马路上。从这里到赤坂见附的路口,没有任何遮蔽视线的东西。
接下来孝史透过下个不停的雪所织成的帘幕,望见远远地有路障架设在马路上,而在路障之后士兵们整齐排列的黑色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