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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参商永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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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的景象,大光明宫所有弟子都永生难忘。

最高峰上发生了猝然的地震,万年不化的冰层陡然裂开,整个山头四分五裂,雪暴笼罩了半座昆仑,而山顶那个秘密的奢华乐园,就在这一瞬间覆灭。

在连接乐园和大光明宫的白玉长桥开始断裂时,却有一条蓝色的影子从山顶闪电般掠下。她手里还一左一右扶着两个人,身形显得有些滞重,所以没能赶得及过桥。

长桥在剧烈的震动中碎裂成数截,掉落在万仞深的冰川里。那个蓝衣女子被阻隔在桥的另一段,中间隔着十丈远的深沟。她停下来喘息,凝望着那一道深渊。

以她的修为,孤身在十丈的距离尚自有把握飞渡,然而如果带上身边的两个人的话……

“不用管我。”薛紫夜感觉脚下冰川不停的剧烈震动,再度焦急开口,“你带不了两个人。”

妙水沉吟了片刻,果然不再管她了,断然转过身去扶起了昏迷的弟弟。深深吸了一口气,足下加力,朝着断桥的另一侧加速掠去,在快到尽端时足尖一点,借力跃起——接着急奔之势,她如虹一样掠出,终于稳稳落到了桥的对面。

然而碎裂的断桥再也经不起受力,在她最后借力的一踏后,桥面再度嗑啦啦坍塌下去一丈!

薛紫夜靠在白玉栏杆上看着她带着妙风平安落地,一颗心终于也落了地,身子一软,再也无法支持地跌落。她抬起头,望着无数雪花在空气中飞舞,唇角露出一丝解脱般的笑意。

好了……好了……一切终于都要结束了。

无论是对于霍展白,明介,还是雅弥,她都已然尽到了全力。

如今大仇已报,所在意的人都平安离开险境,她还有什么牵挂呢?

脚下又在震动,身后传来剧烈的声响,是乐园里的玉楼金阙、玉树琼花在一片片的坍塌——这个秘密的销金窟本是历代教王的秘密乐园,此刻也将毁于一旦了。

多少荣华锦绣,终归尘土。

她在雪中静静地闭上了眼睛,等待风雪将她埋葬。

“起来!”耳边竟然又听到了一声低喝,来不及睁开眼睛,整个人就被拉了起来!

“妙水!”她失声惊呼——那个蓝衣女子,居然去而复返了!

“别管我!”她急切地想挣脱对方的手。

“跟我走!”妙水的脸色有些苍白,显然方才带走妙风已然极大地消耗了她的体力,却一把拉起薛紫夜就往前奔出。脚下的桥面忽然碎裂,大块的石头掉落在万仞的冰川下。

妙水及时站住了脚,气息平甫,凝望着距离更远的断桥那端——上一跃的距离,已然到达了她能力的极限,然而现在断桥的豁口再度加大,如今带着薛紫夜,可能再也无法跃过这一道生死之门。

“抓紧我,”她紧紧地抓住了薛紫夜的肩,制止对方的反抗,声音冷定,“你听着:我一定要把你带过去!”

——除此之外,她这个姐姐、也不知还能为雅弥做点什么了。

她咬紧了牙,足尖霍然加力,带着薛紫夜从坍塌的断桥上掠起,用尽全力掠向对岸,宛如一道陡然划出的虹。然而那一道掠过雪峰的虹渐渐衰竭,终究未能再落到桥对面。

“啊——”在飞速下坠的瞬间,薛紫夜脱口惊呼,忽然身子却是一轻!

有一只手伸过来,在腰间用力一托,她的身体重新向上升起,却惊呼着探出手去试图去抓住向相反方向掉落的人。在最后的视线里,她只看到那一袭蓝衣宛如折翅的蝴蝶,朝着万仞的冰川加速下落。那一瞬间,十三岁那一夜的情景再度闪电般地浮现,有人在她的眼前永远地坠入了时空的另一边。

“妙水!”她对着那个坠落深渊的女子伸出手来,撕心裂肺地大呼,“妙水!”

呼啸的风从她指缝掠过,却什么也无法抓住。

她重重跌落在桥对面的玉石铺地上,剧痛让眼前一片空白。碧灵丹的药效终于完全过去了,七星海棠的毒再也无法压制,在体内剧烈地发作起来,薛紫夜吐出了一口血。

那血,遇到了雪,竟然化成了碧色。

山顶又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雪雾腾了半天高——山崩地裂,所有人纷纷走避。此刻的昆仑绝顶,宛如成了一个墓地。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末世”?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雪里清醒过来,只觉得身体里每一分都在疼痛。那种痛几乎是无可言表的,一寸一寸的钻入骨髓,让她几乎忍不住要呼号出声。

——她知道,那是七星海棠的毒,已然开始侵蚀她的全身。

然而一睁开眼,就看到了妙风。

他站在断裂的白玉川旁,低头静静凝望着深不见底的冰川,蓝色的长发在寒风里猎猎飞舞。

“王姊。”忽然间,他喃喃说了一句,向着冰川迈出了一步,积雪簌簌落入万仞深渊。

“雅弥!”她大吃一惊,“站住!”

急怒交加之下,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从雪地上站起,踉跄着冲了过去,一把将他从背后拦腰抱住,然而全身肌肉已然不能使力,旋即瘫软在地。

妙风微微一惊,顿住了脚步,旋即回手,一把将她从雪地上抱起。

“别做傻事……”她却依然惊惧的抓着他的手臂,“妙水使是死了……但你不能做傻事啊。”

妙风低下了眼睛:“我只是想下去替王姊收敛遗骨。”

“啊……?”薛紫夜长长松了一口气,终于松开了抓着他手臂的手,仿佛想说什么,然而方才开口,眼前便是一黑,顿时重重的瘫倒在他的怀里。

妙风大吃一惊:教王濒死的最后一击,一定是将她打成了重伤吧?

“放心。我要保证教王的安全,但是,也一定会保证你的平安。”

在送她上绝顶时,他曾那样许诺——然而到了最后,他却任何一个都无法保护!

强烈的痛苦急速撕扯而来,几乎要把人的心化成齑粉。他伸出手,却发现气脉已然无法运行自如。眼看着薛紫夜脸色越来越苍白,他却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只觉再也无法忍受,一拳砸在雪地上,低哑地呼叫着,将头埋入雪中——如果所有人都一个接着一个的离他而去,那么,他独自活在这个世上又有什么意义!

多年未有的苦痛在心底蔓延,将枯死已久的心狠狠撕裂。

然而在那样的痛苦之中,一种久违的和煦真气却忽然间涌了出来,充满了四字百骸!

手掌边缘的积雪在迅速的融化,当手浸入了一滩温水时,妙风才惊觉。惊讶的抬起自己的手,感觉到那种力量在指尖重新凝聚——尝试着一挥,掌缘带起了炽热的烈风,竟然将冰冷的白玉长桥嗑啦啦的切掉了一截!

沐春风?他已然能重新使用沐春风之术!

一个多月前遇到薛紫夜,死寂多年的他被她打动,心神已乱的他无法再使用沐春风之术。然而在此刻、在无数绝望和苦痛压顶而来的瞬间,仿佛体内有什么忽然间被释放了。他的心神忽然重新枯寂,不再犹豫、也不再彷徨,重新回复到了身为教王“护身符”时的平静。

原来,极痛之后,同样也是极度的死寂。

两者之间,只是殊途同归而已。

沐春风的内力在他体内重新凝聚起来。他顾不得多想,只是焦急抱起了昏迷的女子,向着山下急奔,同时将手抵在薛紫夜悲伤,源源不断地送入内息,将她身体里的寒气化去——得赶快想办法!如果不尽快给她找到最好的医生,恐怕就会……

他不能让她也这样死了……绝对不!

冲下西天门的时候,他看到门口静静地伫立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他微微一惊:是妙空?

宫里已然天翻地覆,而这个平日就神出鬼没的五明子,此刻却竟然在这里置身事外。

“妙空!”他站住了脚,简短交代,“教中大乱,你赶快回去主持大局!”

如今的五明子几乎全灭,也只能托付妙空来收拾场面了。然而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妙空只是袖着手,面具覆盖下的脸看不出丝毫表情:“是么?那么,妙风使,你要去哪里?”

“我必须离开,这里你先多担待。”妙风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然而心急如焚的他顾不上多说,只是对着妙空交代完毕,便急速从万丈冰川上一路掠下——目下必须争分夺秒赶回药师谷!她这样的伤势,如果不尽快得到好的治疗,只怕会回天乏术。

“走了也好。”望着他消失的背影,妙空却微微笑了起来,声音低诡,“免得你我都麻烦。”

有血从冰上蜿蜒爬来,然而流到一半便冻结。

妙空侧过头,顺着血流的方向走去,将那些倒在暗影里的尸体踢开——那些都是守着西天门的大光明宫弟子,重重叠叠的倒在门楼的背面,个个脸上还带着惊骇的表情,仿佛不敢相信多年来的上司、五明子之一的妙空会忽然对下属痛下杀手。

真是愚蠢啊……这些家伙,怎么可以信任一个带着面具的人呢?

“都处理完了……”妙空望向了东南方,喃喃,“怎么还不来呢?”

薛紫夜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奔驰的马背上。

还活着么?

风雪在耳畔呼啸,然而身体却并不觉得寒冷——她蜷缩在一个人的怀里,温暖的狐裘簇拥着她,一双手紧紧地托着她的后心,不间断地将和煦的内息送入。

有蓝色的长发垂落在她脸上。

——是妙风?

她醒转,露出了一个惨淡的笑,张了张口,想劝说那个人不要白费力,然而毒性侵蚀得她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仿佛觉察到怀里的人醒转,马背上的男子霍然低下头望着她,急切:“薛谷主?你好一些了么?”

她微微动了动唇角,扯出一个微笑,然而青碧色的血却也同时从她唇边沁出。

“不要担心,我立刻送你回药师谷。”妙风看到那种诡异的颜色,心里也隐隐觉得不祥,“已经快到乌里雅苏台了——你撑住,马上就可以回药师谷了!”

回药师谷有什么用呢?连她自己都治不好这种毒啊……

然而她却没有力气开口。

妙风策马在风雪中急奔,凌厉的风吹得他们的长发猎猎飞舞。她安静的伏在他胸口,听到他胸腔里激烈而有力的心跳,神智再度远离,脸上却渐渐露出了安心的微笑——

啊……终于,再也没有她的事了。

他们都安全了。

她渐渐感觉到无法呼吸,七星海棠的毒猛烈地侵蚀着她的神智,渐渐的、脑海变成了一片空白。她眼里露出恐惧的神色——她知道这种毒,会让人在七天内逐步的消失意识,最终变成一个白痴。

无数的往事如同眼前纷飞的乱雪一样,一片一片的浮现。

雪怀、明介、雅弥姐弟、青染师傅,余嬷嬷和谷里姐妹们……那些爱过她也被她所爱的人们。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忘记呢?

她用尽全力挣扎着想去摸怀里的金针——那些纤细锋利的医器本来是用来救人的。她继承药师谷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天职所在。然而她却用它夺去了一个病人的生命。

她犯了医者最不能犯的一种罪。

然而用尽全力,手指只是轻微的动了动——她连支配自己身体的力量都没有了。

西去的鼎剑阁七剑,在乌里雅苏台遇见了急速向东北方向奔来的人。

妙风使!大雪里,远远望见那一头诡异的蓝发,所有人相顾一眼,立刻分别向七个方位跃出,布好了剑阵严阵以待——妙风是大光明宫中和瞳并称的高手,虽然从不行走于江湖,但从刚才雪原上八骏的尸体来看,他们已然知道这个对手是如何的可怕!

霍展白占住了璇玑位,墨魂剑下垂指地,静静地看着那一匹越来越近的奔马。

“兮律律——”仿佛也惊觉了此处的杀气,妙风在三丈外忽然勒马。

“让开。”马上的人冷冷望着鼎剑阁的七剑,“今天我不想杀人。”

他穿着极其宽大暖和的大氅,内里衬着厚厚的狐裘,双手拢在怀里——霍展白默然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同伴们警惕:妙风的手藏在大氅内,谁都不能料到他什么时候会猝然出手。

“呵,妙风使好大的口气。”夏浅羽不忿,冷笑起来,“我们可不是八骏那种饭桶!”

“让不让?”妙风有些沉不住气,微怒,“不要逼我!”

“有本事,杀出一条血路过去!”夏浅羽大笑起来,剑尖指向璇玑位的霍展白,足下一顿,其余六剑齐齐出鞘,身形交错而出,各奔其位,剑光交织成网,剑阵顿时发动!

妙风的手臂在大氅里动了一下,从马上一掠而下,右手的剑从中忽然刺出。

一道雷霆落到了剑网里,在瞬间就交换了十几招,长剑相击,发出了连绵不绝的“叮叮”之声。妙风辗转于剑光里,以一人之力对抗中原七位剑术精英,却没有丝毫的畏惧。他的剑只是普通的青钢剑,但剑上注满了纯厚和煦的内力,却凌厉得足以和任何名剑对抗。

“啊!”七剑里有人发出了惊呼,因为双剑乍一交击,手里的剑便瞬间仿佛浸入沸水一样的火热起来。那种热沿着剑柄透入,烫得人几乎无法握住。

“小心,沐春风心法!”霍展白看到了妙风剑上隐隐的红光,失声提醒。

仿佛孤注一掷地想速战速决,这个大光明宫里的神秘高手一上来就用了极凌厉的剑法,几乎是招招夺命,不顾一切,只想从剑阵中闯过。

一轮交击过后,被那样汹涌狂烈的内息所逼,鼎剑阁的剑客齐齐向外退了一步。

唯独白衣的霍展白站在璇玑位,手中墨魂剑指向地面,却是分毫不动。他只是死守在璇玑位,全身的感知都张开了,捕捉着对手的一举一动。

显然是急于脱身,妙风出招太快,连接之间略有破绽。只是细小的一瞬机会,却立刻被抓到——墨魂剑就如一缕黑色的风,从妙风的剑光里急速透了进来!

中了!

霍展白一剑得手,心念电转之间,却看到对方居然在一瞬间弃剑!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他居然完全丢弃了武器,硬生生用手臂挡向了那一剑。

“嚓”,轻轻一声响,纯黑的剑从妙风掌心投入,刺穿了整个手掌将他的手钉住!

得手了!其余六剑一瞬发出了低低的呼声,立刻掠来,趁着对手被钉住的刹那齐齐出剑,六把剑交织成了一道光网,只要一个眨眼就能把人绞成碎片!

在那一瞬间,妙风霍然抽剑转身!

“唰”,他根本不去管刺向他身周的剑,只是不顾一切的出手,手里长剑瞬地点在了七剑中年纪最小、武功也最弱的周行之咽喉上。

所有的剑,都在刺破他衣衫时顿住。

“八弟,你——”卫风行大吃一惊,和所有人一起猝及不妨地倒退出三步。

谁都没有想到,这个人居然铤而走险,用出了玉石俱焚的招式。

“不要管我!”周行之脸色惨白,嘶声厉呼。

妙风单手执剑站在雪地上,显然刚才一番激战也让他体力透支,他气息平匍,眼神却冰冷:“我收回方才的话:你们七人联手,的确可以拦下我——但,至少要留下一半以上人的性命。”

他声音疲惫而嘶哑:“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七剑沉默下来,齐齐望向站在璇玑位上的霍展白。

霍展白也望着妙风,沉吟不决。

这一次他们的任务只在于剿灭魔宫,如果半途和妙风硬碰硬的交手,只怕尚未到昆仑就损失惨重——不如干脆让他离开,也免得多一个阻碍。

沉吟之间,卫风行忽然惊呼出声:“大家小心!”

鼎剑阁的七剑齐齐一惊,瞬间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大氅内忽然间伸出了第三只手,苍白而瘦弱。

他们忽然间明白了,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妙风使身边,居然还带着一个人?!他竟然就这样带着人和他们交手!那个人居然如此重要,即便是牺牲自己的一只手去挡,也在所不惜?

那只手急急地伸出,手指在空气里张开,大氅里有个人不停地喘息,却似无法发出声音来。

妙风脸色变了,手里长剑往前一送,割破了周行之的咽喉:“你们让不让路?”

周行之也是硬气,居然毫无惧色:“不要让!别管我!”

“放开八弟,”终于,霍展白开口了,“你走。”

他往后微微退开一步,离开了璇玑位——布置严密的剑阵顿时洞开。

妙风松了一口气,瞬地收剑,翻身掠回马背。

霍展白站在大雪里,望着东北方一骑绝尘而去,隐隐之间忽然有某种不祥的预感。

他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只是感觉自己可能是永远的错过了什么。

他就这样站在雪里,紧紧握着墨魂剑,任大雪落满了一身。一直到旁边的卫风行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惊觉过来。翻身上马时,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妙风消失的方向。

然而,那一骑,早已消失在漫天的大雪里。如冰风呼啸,一去不回头。

——有什么……有什么东西,已然无声无息的从身边经过了么?

一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原来这一场千里的跋涉、最终不过是来做最后一次甚至无法相见的告别。

妙风拥着薛紫夜,在满天大雪中催马狂奔。

整个天和地中,只有风雪呼啸。

冰冷的雪,冰冷的风,冰冷的呼吸——他只觉得身体里的血液都快要冻结。

“噗”,筋疲力尽的马被雪坎绊了一跤,前膝一屈,将两人从马背上狠狠甩了下来。妙风急切之间伸手在马鞍上一按,想要掠起,然而身体居然沉重如铁,根本没有了平日的灵活。

他只来得及在半空中侧转身子,让自己的脊背承受了两个人的重量,摔落雪地。

一口血从他嘴里喷出,在雪上溅出星星点点的红。

和教王一战后身体一直未曾恢复,而方才和鼎剑阁七剑一轮交手,更是恶化了伤势。此刻他的身体,也已然快要到了极限。

虽然他们两个人都拥有凌驾于常人的力量,但此刻在这片看不到头的雪原上,这一场跋涉是那样无助而绝望。这样相依踉跄而行的两人在上苍的眼睛里,渺小如蝼蚁。

“……”他忽然感觉手臂被用力握紧,然而风雪里只有细微急促的呼吸声,仿佛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能说出来。

“薛谷主!”妙风连忙解开大氅,将狐裘里的女子抱了出来,双手抵住她的后心。

那一张苍白的脸出现在狐裘里,已经变为可怖的青色,一只手用力抓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探了出来,一直保持着张开的姿势,微微在空气里痉挛,似乎想要用尽全力抓住什么。口唇微微翕动。

刚才……刚才是幻觉么?她居然听到了霍展白的声音!

那一瞬间,濒死的她感到莫名的喜悦,以惊人的力气抬起了手,想去触摸那个声音的来源——然而因为剧毒的侵蚀,衰弱的她甚至无法发出一个字来。

“……”她无声而急促地呼吸,眼前渐渐空白,忽然慢慢浮现出一个温暖的笑靥——

“等回来再和你比酒!”

梅花如雪而落,梅树下,那个人对着她笑着举起手,比了一个猜拳的手势。

“霍、霍……”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终于吐出了一个字。

“薛谷主!”轻微的声音却让身边的人发出了狂喜低呼,停下来看她,“你终于醒了?”

是、是谁的声音?

她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却是蓝色的发和白色的雪。

“雅弥……”她的神智稍微回复,吐出了轻微的叹息——原来,是这个人一直不放弃地想挽回她的性命么?是这个人,一直伴随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么?

那,也是一种深厚的宿缘罢。

他想说什么,她却忽然竖起了手指:“嘘……你看。”

纤细苍白的手指颤巍巍地伸出,指向飘满了雪的天空,失去血色的唇微微开阖,发出欢喜的叹息,吐出一个字:“光。”

妙风下意识地抬起头,然而灰白色的天冷凝如铁,只有无数的雪花纷纷扬扬迎头而落,荒凉如死。

他忽然间有一种入骨的恐惧,霍地低头:“薛谷主!”

就在引开他视线的一瞬间,她的手终于顺利地抓住了那一根最长的金针,紧紧地握在了手心。

“光。”她躺在柔软的狐裘里,仰望着天空,唇角带着一丝不可捉摸的微笑。

在她逐渐模糊的视线里,渐渐有无数细小的光点在浮动,带着各种美丽的颜色,如同精灵一样成群结队的飞舞,嘻笑着追逐。最后凝成了七色的光带,在半空不停辗转变幻,将她笼罩。

她对着天空伸出手来,极力想去触摸那美丽绝伦的虚幻之光。

和所爱的人一起去那极北之地,在浮动的巨大冰川上看天空里不停变幻的七色光……那是她少女时候的梦想。

然而,她的梦想,在十三岁那年就永远的冻结在了漆黑的冰河里。

劫后余生的她独居幽谷,一直平静的生活,心如止水,将自己的一生如落雪一样无声埋葬。

然而,曾经一度,她也曾奢望拥有新的生活。

希望有一个人能走入她的生活,能让她肆无忌惮的笑,无所顾忌的哭,希望穿过所有往事筑起的屏障直抵彼此的内心。希望,可以和普通女子一样蒙着喜帕出阁,在红烛下静静地幸福微笑;可以在柳丝初长的时候坐在绣楼上,等良人的归来;可以在每一个欲雪的夜晚,用红泥小炉温热新醅的酒,用正经或者不正经的谈笑将昔年所有冰冷的噩梦驱散。

曾经一度,她也并不是没有对幸福的微小渴求。

然而,一切,终究还是这样擦身而过。

雪不停的下。她睁开眼睛凝望着灰白色的天空,那些雪一片一片精灵般的飞舞,慢慢变大、变大……掉落到她的睫毛上,冰冷而俏皮。

已经是第几天了?

七星海棠的毒在慢慢侵蚀着她的脑部,很快,她就要什么都忘记了吧?

她茫然地睁开眼睛,拼命去抓住脑海里潮汐一样消退的幻影,另一只藏在狐裘里的手紧紧握住了那枚长长的金针。

鼎剑阁的七剑来到南天门时,如意料之中一样,一路上基本没有遇到什么成形的抵抗。

魔宫显然刚经历过一场大规模的内斗,此刻从昆仑山麓到天门之间一片凌乱,原本设有的驿站和望风楼上只有几个低级弟子看守,而那些负责的头领早已不见了踪影。

霍展白在冰川上一个点足,落到了天门中间的玉阶上。

高高的南天门上,赫然已有一个带着青铜面具的人在静静等待着。

妙空?

“你们终于来了。”看到七剑从冰川上一跃而下,那个人从面具后吐出了一声叹息。虽然带着面具,但也能听得出他声音里的如释重负:“我等了你们八年。”

他对着霍展白伸出手来。

袖子上织着象征着五明子身份的火焰纹章,然而那只苍白的手上却明显有着一条可怖的伤痕,一直从虎口延展到衣袖里——那是一道剑伤,挑断了虎口经脉,从此后这只右手便算是残废,再也无法握剑。

霍展白和其余六剑一眼看到那一道伤痕,齐齐一震,躬身致意。八人在大光明宫南天门前一起做了同一个动作:倒转剑柄、抵住眉心。然后,相视而笑。

“六哥。”他走上前去握住那只伸过来的手,眼里带着说不出的表情,“辛苦你了。”

“霍七,”妙空微笑起来,“八年来,你也辛苦了。”

他抬起手,从脸上摘下了一直带着的青铜面具,露出一张风霜清奇的脸,对一行人扬眉一笑——那张脸,是中原武林里早已宣告死亡的脸,也是鼎剑阁七剑生死不能忘的脸。

八剑中排行第六的,汝南徐家大公子:徐重华!

八年前,为了打入昆仑卧底,遏制野心勃勃试图并吞中原武林的魔宫,这个昔年和霍展白一时瑜亮的青年才俊,曾经承受了那么多的压力和误解——

为了脱离中原武林,他装作与霍展白争夺新任阁主之位,失败后一怒杀伤多名长老远走西域;为了取信教王,他与追来的霍展白于星宿海旁展开了一场生死搏杀,最后被霍展白一剑废掉右手,又洞穿了胸口。

重伤垂死中挣扎着奔上南天门,终于被教王收为麾下。

从此后,昆仑大光明宫里,多了一名位列五明子的神秘高手;而在中原武林里,他便是一个已经“死去”的背叛者了。连他新婚不久的妻子,都不知道背负着恶名的丈夫还活在天下的某一处。

八年后,摘下了“妙空”的面具、重见天日的徐重华对着同伴们展露笑意,眼角却有深深的刻痕,双鬓斑白——那么多年的忍辱负重,已然让这个刚过而立之年的男子过早地衰老了。

霍展白握着他的手,想起多年来两人之间纠缠难解的恩怨情仇,一时间悲欣交集。

他是他多年的同僚,争锋的对手,可以托付生死的兄弟,然而,却也是夺去了秋水的情敌——在两人一起接受了老阁主那一道极机密的命令时,他赞叹对方的勇气和耐力,却也为他抛妻弃子的绝决而愤怒。

在星宿海的那一场搏杀,假戏真做的他,几乎真的把这个人格杀于剑下。

他无法忘记在一剑废去对方右手时、徐重华看着他的眼神。

那一瞬间,为了极其机密的任务而舍命合作的两人,心里是真的想置对方于死地的吧?

八年了,这么多的荣辱悲欢转眼掠过,此刻昆仑山上再度双手交握的两人眼里涌出无数复杂的情绪,执手相望,却终自无言。

“快,抓紧时间,”然而一贯冷静内敛的徐重华首先抽出了手,催促联剑而来的同伴,“跟我来!此刻宫里混乱空虚,正是一举拔起的大好时机!”

“好!”同伴们齐声响应。

鼎剑阁八剑,在八年后终于重新聚首,直捣魔宫最深处!

霍展白带着众人,跟随着徐重华飞掠。然而一路上,他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徐重华——他已然换为左手握剑,斑白的鬓发在眼前飞舞。八年后,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然苍老,然而心性,还是和八年前一样么?

——一样的雄心勃勃,执着于建立功名和声望,不甘于俯首在任何人之下,想成为中原武林的霸主,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就算在重聚之时,他甚至都没有问起过半句有关妻子的话。

霍展白忽然间有些愤怒——虽然也知道在这样的生死关头,这种愤怒来的不是时候。

“秋水她……”他忍不住开口,想告诉他多年来他妻子和孩子的遭遇。

这个八年前就离开中原的人,甚至还不知道再也无法见到自己的儿子了吧?

然而徐重华眉梢一蹙,却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这些,日后再谈。”

霍展白心底一冷,然而不等他再说话,眼前已然出现了大群魔宫的子弟,那些群龙无首的人正在星圣女娑罗的带领下寻找着教王或者五明子的踪迹,然而整个大光明宫空荡荡一片,连一个首脑人物都不见了。

他们正准备往修罗场方向找去,却看到了山下来的这一批闯入者。

“妙空使!”星圣女娑罗惊呼起来,掩住了嘴。

——五明子里仅剩的妙空使,却居然勾结中原武林,把人马引入了大光明宫!

这个回鹘的公主养尊处优,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混乱而危险的局面。

八柄剑在惊呼中散开来,如雷霆一样的击入了人群!

那几乎是中原武林新一代的力量凝聚。八剑一旦聚首,所释放的力量、又岂是群龙无首的大光明宫子弟可以抵挡?

那一场厮杀,转眼便成了屠戮。

“她逃了!”夏浅羽忽然回头大呼——视线外,星圣女娑罗正踉跄的飞奔而去,消失在玉楼金阙之间。

“追!”徐重华一声低叱,带头飞掠了出去,几个起落消失。

其余八剑对视一眼,八柄长剑扫荡风云后往回一收,重新聚首,立刻也追随而去。

只有霍展白微微犹豫了一下。

“风行。”他对身侧的同僚低唤,“你有没有发现,一路上我们都没有遇到修罗场的人?”

卫风行一惊:“是啊。”

顿了顿,他回答:“或许,因为瞳的叛变,修罗场已然被教王彻底清扫?”

星圣女娑罗在狂奔,脸上写满了恐惧和不甘。

姐姐死了……教王死了……五明子也死了……一切压在她头上的人,终于都死了。这个大光明宫,眼看就是她的天下了——可在这个时候,中原武林的人却来了么?

他们要覆灭这里的一切!

她踉跄地朝着居所奔跑,听到背后有追上来的脚步声。

一侧头,明亮的利剑便刺入了眼帘。

那是妙空使,冷笑着堵住了前方的路。

“不!”她惊呼了一声,知道已经来不及逃回住所,便扭头奔入了另一侧的小路——荒不择路的她,没有认出那是通往修罗场的路。

她狂奔而去,却发现那是一条死路。

背后的八剑紧紧追来,心胆俱裂的她顾不得别的,直接推开了那一扇铁门冲了进去——一股阴冷的气息迎面而来,森冷的雪狱里一片黑暗,只有火把零星点缀,让她的视觉忽然一片黯淡,什么也看不见了。

“呵……”暗黑里,忽然听到了一声冷笑,“终于,都来了么?”

她在一瞬间被人拎了起来,狠狠的甩到了冰冷的地面上,痛得全身颤抖。

“是,瞳公子。”她听到有人回答,声音带着轻笑,“这个女人把那些人都引过来了。”

这个声音……是紧随自己而来的妙空使?!

他在说什么?瞳公子?

她忽然全身一震,不可思议的抬起头来:“瞳?!”

黑夜里,她看到了一双妖诡的眼睛,淡淡的蓝和纯正的黑,闪烁如星。

“瞳!你没死?!”她惊骇地大叫出来,看着这个多日之前便已经被教王关入了雪狱的人——叛乱失败后,又中了七星海棠之毒,他怎么可能还这样平安无事的活着!而监禁这样顶级叛乱者的雪狱,为什么会是洞开的?

难道,教王失踪不到一天,这个修罗场却已落入了瞳的控制?

“是的,我还活着。”黑夜里那双眼睛微笑起来了,既便没有用上瞳术也令人目眩,瞳在黑暗里俯下身,捏住了回鹘公主的下颔,“你很意外?”

那样漆黑的雪狱里,隐约有无数的人影,影影绰绰附身于其间,形如鬼魅。

——星圣女娑罗只觉得心惊:瞳执掌修罗场多年,培养了一批心腹,此刻修罗场的杀手精英们,居然都无声无息地集结在了此处?

这短短一天之间天翻地覆,瞳和妙空之间,又达成了什么样的秘密协议?!

“瞳,帮你把修罗场的人集合起来,也把那些人引过来了——”鼎剑阁七剑即将追随而来,在这短短的空档里,妙空重新带上了青铜面具,唇角露出转瞬即逝的冷酷笑意,轻声,“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知道。”黑夜里,那双妖诡的眼里霍然焕发出光来,“各取所需,早点完事!”

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外一丈之内,黑暗里的人忽然竖起了手掌,仿佛接到了无声的命令,那些影影绰绰的人影在一瞬间消失了,融入了雪狱无边无际的黑夜。

妙空的身影,也在门口一掠而过。

“六哥!”当先本来的是周行之,一眼看到,失声冲入。

“唰!”一步踏入,暗夜里仿佛忽然有无形的光笼罩下来,他情不自禁地转头看过去,立刻便看见了黑暗深处那一双光芒四射的眼睛——那是妖异得几乎让人窒息得双瞳,足以将任何人溺毙其中。

那一瞬间,他再也无法移开分毫。

在他被瞳术定住的瞬间,黑夜里一缕光无声无息的穿出,勒住了他的咽喉。

周行之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身体就从地上被飞速拉起,吊向了雪狱高高的顶上。他拼命挣扎,长剑松手落下,双手抓向咽喉里勒着的那条银索,喉里咳咳有声。

“干得好。”妙空轻笑一声,飞身掠出,只是一探手,便接住了同僚手里掉落的长剑。然后,想都不想地倒转剑柄挥出,嚓的一声,挑断了周行之握剑右手拇指的筋络。

“第一柄,莫问。”他长声冷笑,将破浪剑掷向屋顶,嚓的一声钉在了横梁上。

鼎剑阁七剑里的第一柄剑。

转身过来时,第二、第三人又已结伴抵达,双剑乍一看到周行之被吊在屋顶后,不由惊骇地冲入解救,却在黑暗中同样猝及不妨地被瞳术迎面击中,动弹不得。随后,被黑暗中的修罗场杀手精英们一起伏击。

夺命的银索无声无息飞出,将那些被定住身形的人吊向高高的屋顶。

“第二,流光。第三,转魄。”

接二连三地将坠落的佩剑投向横梁,妙空唇角带着冷笑。

“重……华?你……你……”吊在屋顶的同僚终于认出了那青铜面具,挣扎着发出低哑的呼声,因为苦痛而扭曲的脸上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

——这个最机密的卧底、鼎剑阁昔年八剑之一的人,居然背叛了中原武林?!

他,是一名双面间谍?!

“呵。”徐重华却只是冷笑。

重新带上青铜面具,便又恢复到了妙空使的身份。

愚蠢!难道他们以为他忍辱负重那么多年,不惜抛妻弃子,只是为了替中原武林灭亡魔宫?笑话!——什么正邪不两立,什么除魔卫道,他要的,只不过是这个中原武林的霸权,只不过是鼎剑阁主的位置!

为了这个他不惜纹身吞炭,不择手段——包括和瞳这样的杀手结盟。

他把魔宫教王的玉座留给瞳,而瞳则帮他扫清所有其余七剑,登上鼎剑阁主的位置;而所有的同僚、特别是鼎剑阁的其余七剑,自然都是这条路上迟早要除去的绊脚石。如今机会难得,干脆趁机一举扫除!

他接二连三地削断了同僚们手筋,举止利落毫不犹豫——立下了这样的大功,又没了可以和他一争长短的强劲对手,这个鼎剑阁、这个中原武林,才算是落入了囊中。

“夺夺夺”,接连不断的声响,又有三柄剑被钉上横梁。

然而,最后一个进入的夏浅羽毕竟武艺高出前面几位一筹,也机灵得多,虽然被瞳术迎面击中,四肢无法移动,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转头避开了套喉银索,发出了一声惊呼:“小心!瞳术!”

瞬间,黑暗里有四条银索从四面八方飞来,同时勒住了他的脖子,将他吊上了高空!

“糟了。”妙空低呼一声——埋伏被识破,而最难对付的两人还尚未入彀!

果然,那一声惊呼是关键性的提醒,让随后赶到的霍展白和卫风行及时停住了脚步。两人站在门外,警惕地往声音传来处看去,齐齐失声惊呼!

黑暗里有灯火逐一点亮,明灭映出六具被悬挂在高空躯体,不停地扭曲,痛苦已极。

“别看他眼睛!”一眼看到居中的黑衣人,不等视线相接,霍展白失声惊呼,一把拉开了卫风行,“是瞳术!只看他的身体和脚步的移动,再来判断他的出手方位。”

“呵,”灯火下,那双眼睛的主人笑起来了,“不愧是霍七公子。”

那个坐在黑暗深处的青年男子满身伤痕,四肢和咽喉都有铁镣磨过的血痕,似是受了不可想象的折磨,苍白而消瘦,然而他却抬起了眼睛扬眉一笑。那一笑之下,整个人仿佛焕发出了夺目的光。那种由内而外的光不仅仅通过双瞳发出,甚至连没有盯着他看的人、都感觉室内的光芒为之一亮!

“瞳,药师谷一别,好久不见。”霍展白沉住了气,缓缓开口。

瞳却是不自禁地一震,眼里妖诡般的光亮微微一敛,杀气减弱——药师谷……药师谷。这三个字和某个人紧密相连,只是一念及,便在一瞬间击中了他心里最软弱的地方。

在这样生死一发的关键时刻,他却不自禁地走了神。

“快!”霍展白瞬间觉察到了这个细微的破绽,对身边卫风行断喝一声,“救人!”

两人足尖加力,闪电般的扑向六位被吊在半空的同僚,双剑如同闪电般的掠出,割向那些套喉的银索。只听铮的一声响,有断裂的声音。一个被吊着的人重重下坠。

“六弟!”卫风行认出了那是徐重华,连忙冲过去接住。

然而,他忽然间全身一震。

“嗤”,轻轻一声响,对方的手指无声无息的点中了他胸口的大穴,将他在一瞬间定住。另外一只手同时利落地探出,在他身体僵硬的刹那夺去了他手里的长剑,反手一弹,牢牢钉在了横梁上。

“六弟!”卫风行不可思议地惊呼,看着那个忽然间反噬的同僚。

“六弟?”那个带着青铜面具的人冷笑起来,望着霍展白,“谁是你兄弟?”

霍展白停在那里,死死望着他,眼里有火在燃烧:“徐重华!你、真的叛离?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我从不站在哪一边。”徐重华冷笑,“我只忠于自己。”

“你背叛鼎剑阁也罢了,可是你连秋水母子都不顾了么?”霍展白握紧了剑,身子微微发抖,试图说服这个叛逃者,“她八年来受了多少苦——你连问都不问!”

“别和我提那个贱女人,”徐重华不屑地笑,憎恶,“她就是死了,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霍展白的身子一瞬间僵硬。

他说什么?他说秋水是什么?

“她嫁给我只不过为了赌气——就如我娶她只不过为了打击你一样。”徐重华冷漠地回答,“八年来,难道你还没明白这一点?”

霍展白怔怔望着这个同僚和情敌:这些年,他千百次的揣测当初秋水为何忽然下嫁汝南徐家,以为她遭到胁迫,或者是变了心——却独独未想到那个理由竟然只是如此的简单。

“就为那女人,我也有杀你的理由。”徐重华带着青铜面具冷笑,提起了剑。

“可你的孩子呢?”霍展白眼里有愤怒的光,“沫儿病了八年你知道么?他刚死了你知道么?”

带着面具的人猛然一震,冷笑从唇边收敛了。

“我有儿子?”他看着手里的剑,喃喃——他受命前来昆仑卧底时,那个孩子还在母亲的腹中。直到夭折,他竟是没能看上一眼!

“死了也好!”然而,只是微一沉默,他复又冷笑起来,“鬼知道是谁的孽种?”

“闭嘴!”愤怒的火终于从心底完全燃透,直冒出来。霍展白再也不去多话,飞身扑过去:“徐重华,你无药可治!”

“扔掉墨魂剑!”徐重华却根本不去格挡那愤怒的一剑,手指扣住了地上卫风行的咽喉,眼里露出杀气,“别再和我说什么大道理!信不信我立刻杀了卫五?”

剑势到了中途陡然一弱,停在了半空。

徐重华看到他果然停步,纵声大笑,恶狠狠地捏紧卫风行咽喉:“立刻弃剑!我现在数六声,一声杀一个——”

“一……”

“唰”,声音未落,墨魂如同一道游龙飞出,深深刺入了横梁上方。

“哈。”抬起头看着七柄剑齐齐地钉在那里,徐重华在面具后发出了再也难以掩饰的得意笑声。他封住了卫风行的穴道,缓步向手无寸铁的霍展白走过来,手里的利剑闪着雪亮的光。

“霍七,你还真是重情义。”徐重华讽刺地笑,眼神复杂,“对秋水音如此,对兄弟也是如此——这样活着,不觉得累么?”不等对方反驳,他举起了手里的剑:“手里没了剑,一身武艺也废了大半吧?今天,也是我报昔年星宿海边一剑之仇的时候了!”

说到这里,他侧头,对着黑暗深处那个人微微颔首:“瞳,配合我。”

瞳一直没有说话,似乎陷入了某种深思,此刻才惊觉过来,没有多话,只是微微拍了拍手——瞬间,黑夜里蛰伏的暗影动了,雪狱狭长的入口甬道便被杀手们完全的控制。

另外,有六柄匕首,贴在了鼎剑阁六剑的咽喉上。

“你尽管动手。”瞳击掌,面无表情地发话,眼神低垂,凝视着手里一个羊脂玉小瓶——那,还是那个女子临去时,给他留下的最后的东西。

“好!”徐重华大笑起来,“联手灭掉七剑,从此中原西域,便是你我之天下!”

他再也不容情,对着手无寸铁的同僚刺出了必杀的一剑——那是一种从心底涌出的憎恨和恶毒,恨不能将眼前人千刀万剐、分尸裂体。那么多年了,无论在哪一方面,眼前这个人时刻都压制着他,让他如何不恨?

霍展白在黑暗里躲避着闪电般的剑光,却不敢还手。

因为,只要他一还手,那些匕首就会割断同僚们的咽喉!

徐重华有些愕然——剑气!虽然手中无剑,可霍展白每一出手,就有无形剑气破空而来,将他的佩剑白虹格开!这个人的剑术,在八年后居然精进到了这样的化境?

眼神越发因为憎恶而炽热,他并不急着一次杀死这个宿敌,而只是缓缓的、一步步的逼近,长剑几次在霍展白手足上掠过,留下数道深浅不一的伤口。

“嚓”,那一剑刺向眉心,霍展白闪避不及,只能抬手硬生生去接。

那一剑从左手手腕上掠过,切出长长的伤口。

“哈哈哈哈……”血腥味弥漫,刺激的徐重华狂笑起来,“霍七,当年你废我一臂,今日我要断了你双手双脚!就是药师谷的神医也救不了你!”

药师谷……在这样生死一线的情况下,他却忽然微微一怔。

“等我回来,再和你划拳比酒!”

——难道,是再也回不去了么?

此念一生,一股求生的力量忽然注满了他全身。霍展白脚下步法一变,身形转守为攻,指尖上剑气吞吐凌厉,徐重华始料不及,一时间乱了攻击的节奏。

奇怪的是,修罗场的杀手们却并未立刻上来相助,只是在首领的默许下旁观。

霍展白手中虽然无剑,可剑由心生、吞吐纵横,竟是比持有墨魂之时更为凌厉。转眼过了百招,他觑了一个空档,右手电光一样点出,居然直接弹在了白虹剑上。

“铮”的一声,名剑白虹竟然应声而断!

“瞳!”眼看对方手指随即疾刺自己咽喉,徐重华心知无法抵挡,脱口,“帮我!”

“好。”黑夜里,那双眼睛霍然睁开了,断然说了一个字。

没有人看到瞳是怎样起身的,只是短短一瞬,他仿佛就凭空消失了。而在下一个刹那,他出现在两人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嘎然而止——暗红色的剑,从徐重华的胸口露出,刺穿了他的心脏。

——沥血剑!

“瞳!”刹那间,两人同时惊呼。

霍展白看到剑尖从徐重华身体里透出,失惊,迅疾地倒退一步。

“为什么……”青铜面具从脸上铮然落下,露出痛苦而扭曲的脸,徐重华不可思议地低头看着胸口露出的剑尖,喃喃,“瞳,我们说好了……说好了……”

他无论如何想不出,以瞳这样的性格、有什么可以让他忽然变卦!

“我只说过你尽管动手——可没说过我不会杀你。”无声无息掠到背后将盟友一剑洞穿,瞳把穿过心脏的利剑缓缓拔出,面无表情。

“你……”徐重华厉声道,面色狰狞如鬼。

习惯性的将剑在心脏里一绞,粉碎了对方最后的话,瞳拔出滴血的剑,在死人身上来回地轻轻擦拭,妖诡的眼神里有亮光一闪,仿佛是喃喃自语:“你想知道原因?——很简单:即便是我这样的人,有时候也会有洁癖。我实在不想有你这样的同盟者。”

青铜面具跌落在一旁,不瞑的双目圆睁着,终于再也没有了气息。

“……”事情兔起鹄落,瞬忽激变,霍展白只来得及趁着这一空档掠到卫风行身边,解开他的穴道,然后两人提剑背向而立,随时随地准备着最后的一搏。

黑暗里,那些修罗场暗界的杀手们依然静静站在那里,带着说不出的压迫力。

“好了,事情差不多都了结了。”瞳抬头看着霍展白,唇角露出冷笑,“你们以为安排了内应,趁着教中大乱,五明子全灭,我又中毒下狱,此次便是手到擒来?”

他说的很慢,说一句,在尸体上擦一回剑,直到沥血剑光芒如新。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谁知道我中了七星海棠之毒还能生还?谁知道妙空也有背叛鼎剑阁之心?”瞳淡淡开口,说到这里忽然冷笑起来,“这一回,恐怕七剑都是有来无回!”

霍展白没有回答,只是冷定地望着他——他知道这个人说的全都是实话。他只是默不作声地捏起了剑诀,随时随地准备和这个魔宫的第一杀手血战。

“想救你这些朋友么?”擦干净了剑,瞳回转剑锋逼住了周行之的咽喉,对着霍展白冷笑,“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可以放了他们。”

“别理他!”周行之还是一样的暴烈脾气,脱口怒斥,“我们武功已废,救回去也是——”

一击重重落到他后脑上,将他打晕。

“失败者没有选择命运的权力。”瞳冷笑着回过身,凝视着霍展白,“霍七,我们来谈判吧:我知道你尚有余力一战,起码可以杀伤我手下过半人马。但,同时,你也得把命留在昆仑。”

霍展白沉默。沉默就是默认。

“鱼死网破,这又是何必?”他一字一字开口:“我们不妨来订一个盟约。条件很简单:我让你带着他们回去,但五年内鼎剑阁人马不过锁阳关,中原和西域武林井水不犯河水!”

霍展白和地上的其余鼎剑阁同僚都是微微一惊。

的确是简单的条件。但在占上风的情况下,忽然提出和解,却不由让人费解。

“这样做的原因,是我不想杀你,”仿佛猜出了对方心里的疑虑,瞳大笑起来,将沥血剑一扔,坐回了榻上,“不要问我为什么——那个原因是你猜不到的。我只问你,肯不肯订约?”

霍展白沉吟片刻,目光和地下其余几位同僚微一接触,也便有了答案。

——事情到了如今这种情况,也只有姑且答应了。

“可以。”他伸出手来和瞳相击,立下约来,“五年内,鼎剑阁人马不过锁阳关!”

瞳的手掌和他交击,却笑:“有诚意的话,立约的时候应该看着对方眼睛吧?”

看着他的眼睛?鼎剑阁诸人心里都是齐齐一惊:小心瞳术!

然而霍展白却是坦然抬起了眼,无所畏惧地直视那双妖异的眸子。视线对接。那双浅蓝色的妖异双瞳中神光闪烁,深而诡,看不到底,却没有丝毫异样。

“好!”看了霍展白片刻,瞳猛然大笑起来,拂袖回到了黑暗深处,“你们可以走了!”

他伸手轻轻拍击墙壁,雪狱居然一瞬间发生了撼动,梁上钉着的七柄剑仿佛被什么所逼,刹那全部反跳而出,叮的一声落地,整整齐齐排列在七剑面前。

“告辞。”霍展白解开了同伴的穴,持剑告退。

瞳在黑暗里坐下,和黑暗融为一体。

他没有再去看——仿佛生怕自己一回头,便会动摇。

纵虎归山……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做了一件本不该做的事,错过了一举将中原武林有生力量全部击溃的良机。

然而……他的确不想杀他。

不仅仅因为他心里的确厌恶妙空;也不仅仅因为连续对六位一流高手使用瞳术透支了精神力,已然没有足够的胜算——最后、也最隐秘的原因,是因为他是“那个人”的朋友。

在药师谷那一段短短时间里,他看到过他和那个人之间,有着怎样深挚的交情。如果杀了霍展白,她……一定会用责怪的眼神看他吧?

他是无法承受那样的眼光的。

即便是为了报答姐姐的救命之恩,他也要放走霍展白一次。

她最后的话还留在耳边,她温热的呼吸仿佛还在眼睑上。然而,她却已经再也不能回来了……在身体麻痹解除、双目复明的时候,他疯狂地冲出去寻觅她的踪迹。然而得到的消息却是她昨日去了山顶乐园给教王看病,然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整座大殿就在瞬间坍塌了。

他在断裂的白玉川上怔怔凝望山顶,却知道那个金壁辉煌的乐园已然成为一梦。

一切灰飞烟灭。

在鼎剑阁七剑离去后,瞳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黑暗里的那些影子便齐齐鞠躬,拖着妙空的尸体散去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坐在最深处,缓缓抚摩着自己复明的双眸。

雪狱寂静如死。

如果没有迷路,如今应该已经到了乌里雅苏台。

妙风抱着垂死的女子,在雪原上疯了一样的狂奔。

向北、向北、向北……狂风不断卷来,眼前的天地一片空白,一望无际——那样的苍白而荒凉,仿佛他二十多年来的人生。

他找不到通往乌里雅苏台的路,几度跌倒又踉跄站起。尽管如此,他却始终不敢移开抵在她后心上的手,不敢让输入的内息有片刻的中断。

猛烈的风雪几乎让他麻木。

妙风在乌里雅苏台的雪野上踉跄奔跑,风从耳畔呼啸而过,感觉有泪在眼角渐渐结冰。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夜,那个时候,他也曾这样不顾一切的奔跑。

转眼间,已经是二十多年。

“呀——呀——”忽然间,半空里传来鸟类的叫声。

他下意识的抬起头,看到了一只雪白的鹞鹰。在空中盘旋,向着他靠过来,不停的鸣叫,悲哀而焦急。

奇怪……这样的冰原上,怎么还会有雪鹞?他脑中微微一怔,忽然明白过来:这是人养的鹞鹰,既然它出现在雪原上,它的主人只怕也就不远了!

明白它是在召唤自己跟随前来,妙风终于站起身,踉跄的随着那只鸟儿狂奔。

那一段路,仿佛是个梦——

漫天漫地的白,时空都仿佛在一瞬间凝结了。他抱着垂死的人在雪原上狂奔,风雪模糊了过去和未来……只有半空中传来白鸟凄厉的叫声,指引他前行的方向。

如果说,这世上真的有所谓的“时间静止”,那么,就是在那一刻。

在那短暂的一路上,他一生所能承载的感情都已然全部消耗殆尽。

在以后无数个雪落的夜里,他经常会梦见一模一样的场景,那种刻骨铭心的绝望令他一次又一次从梦中惊醒,然后在半夜里披衣坐起,久久不寐。

窗外大雪无声。

乌里雅苏台。

入夜时分,驿站里的差吏正在安排旅客就餐,却听到窗外一声响,扑簌簌的飞进来一只白鸟。他惊得差点把手里的东西掉落。那只白鸟从窗口穿入,盘旋了一下便落到了一名旅客的肩头,抖抖羽毛,松开满身的雪,发出长短不一的凄厉叫声。

“雪儿,怎么了?”那个旅客略微吃惊,低声问,“你飞哪儿去啦?”

那人的声音柔和清丽,竟是女子口声,让差吏不由微微一惊。

然而不等他看清楚那个旅客是男是女,厚厚的棉质门帘被猛然掀开,一阵寒风卷入,一个人踉跄地冲入城门口的驿站内。

那是一个年轻男子,满面风尘,仿佛是长途跋涉而来,全身沾满了雪花。隐约可以看到他的怀里抱着一个人,那个人深陷在厚厚的狐裘里,看不清面目,只有一只苍白的手无力垂落在外面。

“有医生吗?”他喘息着停下来,用着一种可怕的神色大声问,“这里有医生吗?”

在他抬头的瞬间,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蓝色的……蓝色的头发?!驿站差吏忽然觉得有点眼熟,这个人,不是在半个月前刚刚从乌里雅苏台路过,向西去了的么?

“这位客官,你是……”差吏迟疑着走了过去,开口招呼。

“医生!”然而不等他把话说完,领口便被狠狠勒住,“快说,这里的医生呢?!”

对方只是伸出了一只手,就轻松地把差吏凌空提了起来,恶狠狠的逼问。那个可怜的差吏拼命当空舞动手足,却哪里说的出话来。

旁边的旅客看到来人眼里的凶光,个个同样被吓住,噤若寒蝉。

“放开他,”忽然间,有一个声音静静地响起来了,“我是医生。”

雪鹞仿佛应合似的叫了一声,扑簌簌飞起。那个旅客从人群里起身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三十许的素衣女子,头上用紫玉簪挽了一个南方妇人常见的流云髻,容色秀丽,气质高华,身边带了两位侍女,一行人满面风尘,显然也是长途跋涉刚到乌里雅苏台——在外出头露面的女人向来少见,一般多半也是江湖人士,奇怪的是这个人身上,却丝毫看不出会武功的痕迹。

她排开众人走过来,示意他松开那个可怜的差吏:“让我看看。”

“你?”他转头看着她,迟疑,“你是医生?”

“当然是。”那个女子眼里有傲然之气,摊开手给他看一面玉佩,以不容反驳的口吻道,“我是最好的医生——你有病人要求诊?”

妙风微微一怔:那个玉佩上兰草和祥云纹样的花纹,似乎有些眼熟。

最好的医生?内心的狂喜席卷而来,那么,她终是有救了?!

“那么,快替她看看!”他来不及多想,急急转身过来,“替她看看!”

那个女子无声地点头,走过来。

长长的银狐裘上尚自有未曾融化的雪,她看不到陷在毛裘里的病人的脸。然而那只苍白的手暴露在外面的大风大雪里,却还是出人意料的温暖——她的眼神忽然一变:那只手的指甲,居然是诡异的碧绿色!

这种症状……这种症状……

她急急伸出手去,手指只是一搭,脸色便已然苍白。

“这、这……”她倒吸了一口气,眼神慢慢变了。

“医生,替她看看!”妙风看得她眼神变化,心知不祥,“求你!”

看着对方狂乱的眼神,她蓦然觉得惊怕,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喃喃:“我救不了她。”

“什么?”妙风一震,霍然抬头。只是一瞬,恳求的眼神便变转为狂烈的怒意,咬牙,一字一字吐出,“你,你说什么?你竟敢见死不救?!”

没有人看到他是怎么拔剑的,在满室的惊呼中,那柄青锋已指到她的咽喉上。

“见死不救?”那个女子看着他,满眼只是怜悯,“是的……她已经死了。所以我不救。”

仿佛被人抽了一鞭子,狂怒的人忽然间安静下来,似是听不懂她的话,怔怔望向她。

“她中了七星海棠的毒,已经死了两个时辰了。”女医者俯下身将那只垂落在外的手放回了毛裘里——那只苍白的手尤自温暖柔软,“你一定是一路上不断的给她输入真气,所以尸身尚温软如生。其实……”

她没有忍心再说下去。

——其实,在你抱着她在雪原上狂奔的时候,她已然死去。

长剑从手里蓦然坠落,直插入地,发出铁石摩擦的刺耳声响,驿站里所有人都为之一颤,却无人敢在此刻开口说上一句话。鸦雀无声的沉默。

“……”妙风想去看怀里的女子,然而不知为何只觉得胆怯,竟是不敢低头。

“胡说!”他忽然狂怒起来,“就算是七星海棠,也不会那么快发作!你胡说!”

“不是七星海棠。”女医者眼里流露出无限的悲哀,叹了口气,“你看看她咽喉上的廉泉穴吧。”

妙风怔了许久,眼神从狂怒转为恍惚,最终仿佛下了什么决心,终于将怀里的人放到了地上,用颤抖的手解开围在她身上的狐裘。雪鹞一直用黑豆一样的眼睛盯着她的脸,不停在周围盘旋,发出咕咕的声音,爪子不安地抓刨。

狐裘解下,那个女子的脸终于露了出来,苍白而安详,仿佛只是睡去了。

——然而,却赫然有一支金色的针,直直插在了咽喉正中!

那一瞬间雪鹞蓦然振翅飞起,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啸。他再也无法支持,双膝一软,缓缓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以手掩面,再也难以克制地发出了一声啜泣。

“哎呀!”周围的旅客发出了一声惊呼,齐齐退开一步。

望着那一点红,他全身一下子冰冷。

“为什么?”抬起了手,仿佛想去确定眼前一幕的真实,双手却颤抖得不受控制,“为什么?”

在他不顾一切的想挽回她生命的时候,她为什么要了结自己?为什么!

“她中了七星海棠的毒,七日后便会丧失神智——我想她是不愿意自己有这样一个收梢。”女医者发出了一声叹息,走过来俯身查看着伤口,“她一定是一个极骄傲的女子。”

“不过你也别难过——这一针直刺廉泉,极准又极深,她走的时候必然没吃太多的苦。”女医者看过了咽喉里的伤,继续安慰——然而在将视线从咽喉伤口移开的刹那,她的声音停顿了。她忽然疯了一样的扑过来,拨开了散落在病人脸上的长发,仔细辨认着。

“天啊……”妙风忽然听到了一声低呼,震惊而恐惧。

他下意识的抬起头,就看到那个女医生捂着嘴,直直地盯着他怀里的那个病人,脸上露出极其惊惧的神色。他想开口问她,然而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直看着薛紫夜,就这样忽然倒在了地上。

她手里的玉佩滚落到他脚边,上面刻着一个“廖”字。

那一瞬间,妙风想起来了——这种花纹,不正是回天令上雕刻的徽章?

这个姓廖的女子,竟是药师谷前任谷主廖青染!

天亮的时候,一行四人从驿站里离开,马车上带着一具薄薄的柳木灵柩。

绿洲乌里雅苏台里柳色青青,风也是那样的和煦,完全没有雪原的酷烈。

妙风穿行在那青碧色的垂柳中,无数旅客惊讶地望着这个扶柩的白衣男子,不仅因为他有着奇特的蓝色长发,更因为有极其美妙的曲声从他手里的短笛中飞出。

那曲子散入葱茏的翠色中,幽深而悲伤。

廖青染从马车里悠悠醒来的时候,就听到了这一首《葛生》,不自禁的痴了。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她转过头,看到了车厢里静静躺在狐裘中沉睡的弟子。小夜,小夜……如今不用再等百年,你就可以回到冰雪之下和那个人再度相聚。

你可欢喜?

笛声如泣,然而吹的人却是没有丝毫的哀戚,低眉横笛,神色宁静地穿过无数的垂柳,仿佛只是一个在春光中出行的游子,而天涯,便是他的所往——没有人认出,这个人就是昨夜抱着死去女子在驿站里痛哭的人。从来没有看过一个男子这样痛哭,驿站里的所有人都无法说出话来。

然而,昨夜那一场痛哭,仿佛已经到达了他这一生里感情的极限,只是一夜过去,他的神色便已然平静——那是经过了怎样冰火交煎、才将一个人心里刚萌发出来的种种感情全部冰封殆尽?

痴痴地听着曲子,那个瞬间,廖青染觉得自己是真正的开始老了。

听了许久,她示意侍女撩开马车的帘子,问那个赶车的青年男子:“阁下是谁?”

妙风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地吹着。

“小徒是如何中毒?又为何和阁下在一起?”她撑着身子,虚弱地问——她离开药师谷已经八年,从未再见过这个唯一的徒弟。没有料到再次相见,却已是阴阳相隔。

“请阁下务必告诉我,”廖青染手慢慢握紧,执意地追问,“杀我徒儿者,究竟何人?”

笛声终于停止了,妙风静静问:“前辈……是想报仇么?”

“是不是大光明宫的人?”廖青染咬牙,拿出了霜红传信的那方手帕。

手帕上墨迹斑驳,是无可辩驳的答案。

妙风转过了身,在青青柳色中笑了一笑,一身白衣在明媚的光线下恍如一梦。

“是的,薛谷主因为行刺教王而被杀——”他轻轻开口,声音因为搀杂了太多复杂的感情反而显得平静,“不过,她最终也已经得手——是以廖前辈不必再有复仇一念。种种恩怨,已然在前辈到来之前全部了断。”

“而我……而我非常抱歉,没能保住薛谷主的性命。”

他的语声骤然起了波澜,有无法克制的苦痛涌现。

廖青染喃喃叹息:“不必自责……你已尽力。”

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个人抱着一具尸体在雪原里狂奔的模样——她不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但却清楚的知道、眼前这个人决不会是凶手。

廖青染转过身,看了一眼车厢内用狐裘裹起的女子,在笛声里将脸深深埋入了手掌,隐藏了无法掩饰的哀伤表情——她……真是一个极度自私而又无能的师傅啊!

七星海棠的毒,真的是无药可解的么?

不!作为前任药师谷主,她清楚的知道这个世间还有唯一的解毒方法。

——然而,即使是她及时的遇到了他们两人,即使当时小夜还有一口气,她……真的会义无返顾的用这个一命换一命的方法,去挽救爱徒的性命么?

不……不,她作不到!

因为她还不想死。

她还有一个襁褓中的儿子,还有深爱的丈夫。她想看着孩子长大,想和夫君白头偕老——她是绝不想就这样死去的。所以,她应该感谢上苍让她在小夜死后才遇到他们两人,并没有逼着她去做出这样残酷的决定。

狐裘上的雪已经慢慢融化了,那些冰冷的水一滴一滴的从白毫尖上落下,沾湿了沉睡人苍白的脸。廖青染怔怔望着徒儿的脸,慢慢伸出手,擦去了她脸上沾染的雪水——那样的冰冷,那样的安静,宛如多年前她把那个孩子从冰河里抱起之时。

她忽然间只觉万箭穿心。

车内有人失声痛哭,然而车外妙风却只是横笛而吹,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大喜或者大悲,平静如一泓春水。他缓缓策马归去,穿过了乌里雅苏台的万千垂柳,踏上克孜勒荒原。

那里,不久前曾经有过一场舍生忘死的搏杀。

那里,她曾经与他并肩血战,在寒冷的大雪里相互依偎着取暖。

那是他这一生里从未有过、也不会再有的温暖。

在那个黑暗的雪原上,他猝及不防地得到了毕生未有的温暖,却又永远的失去。就如闪电划过亘古的黑,虽只短短一瞬,却让他第一次睁开眼看见了全新的天与地。

那一眼之后,被封闭的心智霍然苏醒过来。她唤醒了在他心底里沉睡的那个少年雅弥,让他不再只是一柄冰冷的利剑。

然而,这一切、终归都结束了……。

无法遗忘,只待风雪将所有埋葬。

那一天,乌里雅苏台东驿站的差吏看到了这辆马车缓缓出了城,从沿路的垂柳中穿过,消失在克孜勒雪原上。赶车的青年男子手里横着一支样式奇怪的短笛,静静地反复吹着同样的曲调,一头奇异的蓝色长发在风雪里飞扬。

他的面容宁静而光芒四射,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然从他身体里抽离,远远的超越在这个尘世之外。

那也是他留给人世的最后影子。

谁也没有想到,乌里雅苏台雪原上与鼎剑阁七剑的那一战,就是他一生的终结篇章——昆仑大光明宫五明子里妙风使,就在这一日起、从武林里永远消失了踪迹。

如同他一直无声地存在,他也如同一片雪花那样无声无息的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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