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天黑地的初三终于来了。每天除了背书,就是做考卷,累得晕乎乎的时候,真恨不得给自己在脑袋上装个USB的接口,插上一张大容量的U盘,把所有内容统统拖进去了事。
当然这只是偶发奇想。我从不相信不劳而获的神话,记得三四岁的时候,梅叔会把一只红苹果系在竿子上,让我跳上去拿。为了那只香甜的果子,我的膝盖常常摔得又青又肿。付出才有收获,我比我的同龄人都要深谙这一点。
我很想念刘二,但没时间去见她,只能与她发发短信。倒是见过一次刘翰文,那个周末的黄昏,我补课归来,躭见一群不要命的少年骑着摩托车,在城市的黄昏里结伴呼啸而过,那里面就有他。就那样的速度,难为他竟然会看到低头走路的我,绕了个大弯,将车停在我的面前。
“俠女留步!”他摘下头盔说,“帮个忙!”
“什么亊?”我问他。他发型居然又换了,书上说,把发型换来换去的人,是因为极度没有安全感。
“帮我找初三(2)的那个阙薇要个电话号码好不?”
又是她!
“你不是线人很多吗?还用得着我?”我才不想揽他这档子破事。
他摇摇头说:“别提了!那妞难弄得很。”
看他那色迷迷的样子,估计早就忘了差点为他丢掉性命的王嫣然长成什么样了吧。
“我觉得她挺神秘的,我只知道她是外地人,以前跟她妈住在香港什么的。”
“她妈开了个服装店,叫什么‘雀斑’。就在红星路上,你要不去看看?”我本无意八卦,可是又觉得我实在有必要拆穿某人的谎言。她要真来自香港,我怎么都得来自火星。
“靠谱。”刘翰文拍拍他后座说,“看在你提供这么一个重要的有价值的线索的分上,care不care让我送你回家?”
我没犹豫就跳上了他的车。我喜欢速度,它让我清醒,而此刻我混沌疲惫的大脑最需要的就是清醒,因为今天晚上,还有两张空白的试卷等着我搏命去填写。
“华亭小区。”我说。
“Hold me!”他说完,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他穿了一件黑格子衬衫,很好的质地,车技娴熟,并不让你觉得恐慌。其实我并不是那么讨厌刘翰文,尽管他好像没有任何品质符合一个好男生的标准且一分钟不演就会死,但他的身上有真实的缺口。所以,比起班上很多成天装模作样的男生来,我跟他在一起反而没那么扭扭捏捏。就算抱紧了他的腰,我的小心脏也绝不会因为他而怦怦跳。
“你喜欢我这样的男生吗?”他在前面大声地问我。
“不喜欢!”我也大声回答他。
“能说说为什么吗?”
“因为你不够傻啊。”
“这理由太他妈对了!”
“对就开快点。”我用力拍拍他的肩。
“准备好你的尖叫!”他加大马力,很快魷把我送到了我家小区的门口。我刚从摩托车上跳下来就傻眼了,身后是我爸的黑色别克,真巧了,他也是刚到家。车停下来,他很快下了车,看着我眼神分明是在说:“你在搞什么鬼玩艺儿!”
“Bye!”刘翰文一定身经百战,见此情最,一语不发很明白事理地跨上车就远去了。
“那是谁?”我爸问我。
“朋友啊。”知道他想歪了,我想尽量表现得轻松一些。
“每天都是他送你回来?”
“怎么会!”我说,“今天碰巧而已。”
“应该是碰巧遇到我而已吧!”他强调。
“随便你怎么想。”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我撇下他,自己一个人跑上了楼。他去地下车库停车,比我晚上来好几分钟,开了门,第一句话就是:“刚才那个人,我怎么觉得看上去那么眼熟。”
“也许见过吧。”我说。
“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决定跟他说实话:“你还记得不,去年我曾经在河里救起过一个女孩,那个女孩就是他姐姐。今天补课回来的路上正好遇到他,他见我走路,就顺便送我回来了。你可千万不要乱想,我对早恋这种亊不感兴趣。”
可能是因为我平时表现还算乖巧,他好像也相信我了,不过仍不忘嘱咐我一句:“那种小痞子,都没正形的,你以后还是少理的好。”
“其实,我老觉得他应该是你朋友的儿子。”我也不知道哪根筋被戳到了,忽然就想要刺激他一下,“听说,他爸爸是我们这里的首富,幵一辆悍马车。那辆车……”
“他姓什么!”我爸飞快地打断我。
“姓刘啊。”我说。
我爸找到了放在茶几下面的香烟,又到处找打火机。其实打火机就在他面前,但他就是没看见,我拿起来递给他,他又把它拍回茶几上,用很坚决的语气对我说:“以后都不要再跟他来往了,这是死命令,听到没有!”
“为什么?”他过度的反应令我陡生疑问。
“说不许就不许。”他说完,可能也感觉到自己的态度有问题,连忙补上一句说,“你没听说吗?人家是首富,我们这些普通人家,高攀不起,我可不想让人说闲话。”
“好吧。知道了。”我拿起书包进了自己的房间,走到门边,我回过头,伸出两根手指头对他说道,“命苦哇,我还有两整张的数学卷子要做,晚点记得给我下面条吃哦,我要两个煎蛋。”
“哦。”他心不在焉地应承我。
人的内心可以装下多少秘密,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我爸心里,一定装着很多很多的秘密,我愿意相信他不把这些秘密跟我分享,是怕我不快乐或者受伤害,但我天性就喜欢去探索事情的源头,我无法阻止自己的好奇,就像无法阻止这个年纪额头上冒出的小痘痘,刚好了一粒,又有另一粒固执地生长出来。不管吧,心里痒痒得很;管它吧,又会留下一个个疤痕,真是令人沮丧得紧。
中考结束后的那一天下午,刘二开车在学校门口等我。我们许久不见,所以很热烈地拥抱了一下。花枝正好经过我身边,像看怪物一样地看了一眼我们,走开了。
“我真想亲你一口。”刘二笑嘻嘻地说,“才对得起刚才那个肥妹妹深遂的眼神。”
“你已经饥不择食到需要我来填满你空窗期的地步了吗?”我说,“刘二小姐,看来你需要好好地检查一下自己。”
“我正在努力改变!”她扭了一下腰身,嘻嘻笑着说,“你先陪我去健身,然后我陪你去看电影,然后我们去消夜, 然后我们去酒吧找两个帅哥好好开开心!”
“只能选A。”我说,“B、C、D下次吧,我爸今晚给我做了好吃的在家等着我呢!”
“真幸福。”她说,“我爸连厨房门在哪里都找不着。”
“可是你爸能赚钱。”我说,“这也很重要。”
“不提这些,一提就闹心!”她说,“咱去玩动感单车,这次我一定要赢你!”
刘二是圆脸,稍微多吃一点就显胖,因此减肥成为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亊情之一。我陪她来到帝豪酒店,这是我们这里唯一的五星级酒店。酒店八楼,有一个很大的健身中心。这已经是我第二次来,上一次来也是陪她玩动感单车,结果我还没开始喘气呢,她已经败下阵来。今天她又吵着要跟我比赛,依然输得毫无悬念。
她跳下车,拿毛巾擦了半天汗了,我才轻松跳下来,问她说:“要不要再比一次?”
“不比了,不比了。”她朝我摇着手说,“小安你老实交待,你是不是外星人?”
“以前是。”我说。
“我不骗你,我那天做了个梦,梦见地球被外星人攻占了,一个好大好大的飞碟,就停在易龙的门口,飞碟门打开,你走了出来,你脸上戴着一个面罩,是金色的,蝴蝶状的,特别有范。然后你就朝我招招手说,刘二,你上来,我带你走。”
“然后呢?”我问她。
“没然后了。”她说,“醒了。”
“真没劲,我还以为你会说,小安,谢谢你救了我,这块金砖,请你收下!”
她伸手打我:“臭丫头,梦里都不忘占我便宜!”我起身躲,正好撞到一个女人身上,她应该也是来健身的,可能刚游过泳,头发束得高高的,披了个大浴巾,手里拎着个大袋子。
“不好意思。”我连忙道歉。
她的眼光停在我脸上,像被定住了,那感觉就好像我真是从外星球来的怪物一般。刘波用力拖我一把说:“我们来第二轮。”
“二妹,你怎么也在这里?”她转头问刘二。
“你什么意思?”刘二说,“准你来,就不准我来吗?”
“这是你朋友?”她居然指着我问。
“俞大姨,貌似你管得也太宽了吧。”刘二把我挡在她身后,对她说道,“我怎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去哪里,干什么,和谁在一起都要统统向您汇报了。”
女人并没有跟刘二吵,她越过刘二的肩膀看了我一眼后,拎着袋子,往前面走去了。我想,我应该知道她是谁。可是,她看我的眼神,为什么那么的不正常。
“有病!”刘二看着她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我问她。
“为什么很讨厌这个女人,是吗?”刘二说,“很简单,因为她是一个恶人。”
“有多恶?”
刘二说:“实话告诉你,她就是刘翰文的妈俞洁,我爹的第四个老婆。我爸第一个老婆是个乡下人,嫁给我爸后还没给他生小孩就病死了;于是我爸娶了第二个,那个老婆给他生了一个女儿后,跟他离了,带着女儿嫁了一个瑞典人,去了国外;第三个老婆就是我妈。我出生没多久,我爸就跟俞洁勾搭上了。为了达到跟我爸结婚的目的,她差点把我妈给害死。其实俞洁在我爸几个老婆中是最丑的,但是算命的说她鼻头圆,面相好什么的。不过也怪了,我爸自从娶了她,生意还真是顺风顺水,更加大发了。她又给我爸生了儿子,算得上功德圆满。我爸那人挺迷信的,所以,尽管俞洁花钱不眨眼,对他也不好,他还是一直没舍得跟她离婚。在外面小三小四小五都有了,她还是正房。她这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的。不过说起来也悲哀,这老公有也当无,连自己儿子都唾弃她,你说她就算手里握着再多的钱,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刘二跟我说故事的时候,我的眼角瞄到那个身影从更衣室出来,进了前面的洗手间。
“我去趟洗手间。”跟刘二打了个招呼,我决定再去洗手间会会她。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坦白说,我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了。我推门进去的时候,俞洁正在洗手台前洗手,我走到另一个台子边,打开了水龙头。因为考试的缘故,头发早就长了,也没时间去剪。刚才一阵运动,头发显得更乱了。我把它拆散,重新束起来。我知道,旁边那双眼睛一直都在通过洗手台前面的大镜子观察我。
“你到底是谁?”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发问了。
“阿姨你好,我是刘波的朋友。”我说。
“你姓什么?”她转过头来,看着我的脸。
我微笑着说:“我姓李,我叫李彩萍。”
她听我这么一说,眼睛立刻像中了邪一样发直,尖叫一声,跌跌撞撞地从洗手间里飞奔出去了,连放在洗手台上的袋子都忘了拿。我拎着袋子追过去,在她身后大叫:“阿姨,你的东西,你忘了东西!”
只是,她早就跑得远远的了,哪里还见得着人影!
“怎么了?”刘二迎上来,看着我手里的袋子问。
我耸耸肩说:“刚才洗手间有个小强而已,她就吓成这样,丢下这个就跑掉了。”
“别碰她碰过的东西。”刘二说完,一只手捂住鼻子,另一只手拎起那个袋子,走到垃圾桶边,一把将它扔了进去。
就这样,在我初中生涯的最后一个晚上,我终于用这三年来一点点捜集的素材,拼凑出了一个关于我妈妈的故事——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刚出生不久的她被丢弃在西落桥的桥洞里,被花枝的外婆捡回家,给她起名为:“李彩萍”。因为从小在贫苦人家长大,又是养女,所以她吃了很多苦也受了很多的罪。长大后,我妈出落成一个美女,她一心想脱离当时的生活,拥有“美丽不打折”的人生。可惜成绩不是太好,她最终只考上了师范学校的美术系。毕业后,她不甘心做老师,为了挣更多的钱,所以她做起了小生意,专门替有钱人代购一些奢侈品什么的。就这样,我妈认识了俞洁,也认识了她的老公刘国栋,一心想嫁入豪门的她很快就成了花心的刘国栋的小三儿。但是这件事被俞洁发现了,所以她闹得不可开交,想尽了办法要将他们拆散,并用了某种残忍的手段加害我妈。因为不想跟俞洁离婚,刘国栋最终选择了跟我妈分手,我妈伤心欲绝,她看出刘国栋老实巴交的好朋友维大同,也就是我爸爸喜欢她,于是她对我爸提出要求,带她离开这里,再不回来,并 嫁给他。
我爸答应了。就这样,我爸跟我妈结了婚,他们一起远走他乡并生下了我,谁知道我妈却忽然得了绝症,抱憾死去。死之前,她悔过自己不踏实的一生,深深地觉得自己对不起我爸,于是,她提出要将自己的骨灰撒向大海,好让自己的灵魂得到永久的救赎。
这就是我妈并不完美的一生。我爸苦心隐瞒关于她的一切,只是不想让我觉得因拥有这样的一个母亲而伤心。并且,童话故事里,王子总是爱着公主,他也怕我知道,他其实从来都不是王子。
不管这个我苦心串连的故事里有多少成分是真实的,我的好奇心已经彻底落幕。Game over, 一切到此结束。
我的爸爸,我爱你。
我的妈妈,请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