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工头,为何工地没看到食堂和宿舍?工头说没有食堂,看到那边那栋高层没?最高的那一栋,宿舍就在那边。我抬头往宿舍方向眺望,没敢想我能住那么高。
宿舍在坡子街,从工地到宿舍,要横跨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地段:五一大道与解放西路,中间要经过太平街或下河街。我拖着行头,跟在识途老乡身后,低头穿过人群拥挤的五一路,过太平街时,老乡吐掉槟榔渣,说以后上下班就走这儿啦!平平安安,不要走下河街。我说我们做室内,不怕失足。我怕在这碰见熟人,网友,前同事,前女友,前前女友以及她们朋友们。我要穿着沾满水泥沙浆的迷彩工作服,每天早中晚在这片多事多非的地方穿行,一旦与拖家带狗的她她狭路相逢,意味着穿帮和尴尬!
宿舍在六楼,是一个小隔间,还住着另一个老乡,隔壁的大间则住着几十号人,有邵阳人,湖北人,广东人益阳人和宁乡人。几天后,我惊悚地发现那边还住着个漂亮女人!我立即想要加入他们,遭到拒绝,理由是:我们不是一个班组,住一个宿舍容易搞乱。我对老乡说,人家歧视我们呢!但老乡说不可能,说在工地,不管他是哪里人,都要怕我们新化人,我说那不就是歧视嘛!老乡说我太自卑。
你能在长沙任意一个工地上见到新化人,你也能在西站,南站,马王堆高桥撞到混的他们,和睡到站的她们。
我们随地吐痰随地小便,我们用旧报纸擦屁股,用手掌揩鼻涕,偷看女人洗澡,把钢筋绑腿上带出工地换酒喝。我们的个人卫生让人着急,我们的心理卫生令人生忧,我们用四肢来做事和思考,我们不是二等公民,我们比二还要低几等,我们不仅仅是新化人,我们是攸县人,南县人,张家界人,邵东人,双峰人,安化人,涟源人,冷水江人,我们是农民工。本地人讨厌我们,我们自己则相互讨厌,我们都有着相同且多的弱点和缺陷。但我能说我们的缺陷是社会的缺陷,我们的弱点是人性的弱点么!只是有人在这个点上开花,有人看到有花就把它摘了。
邻居拒绝我们的加入,我们没有乱来,而他们那边一直不太平静,牌桌上吵,饭桌上吵,床上床下厕所澡堂都可以见到他们的争吵。比较刺激的一次是:某个痴汉半夜在月光下孤独地吃隔壁漂亮女人晾在过道的内裤,我无法代入女人的老公起床夜尿,出门看到如此景观是何心情。痴汉被揍得哭爹喊娘,末了还被逼下跪道歉赔钱,差点引起宿舍两股人火拼。
这以前,我一直以为,内裤贼是一个高刺激低风险的事业,我信息给一个之前的工友,劝告那位安化老几以后务必好好做人。
在前一个工地,我们可以选择睡工棚或工地,我和他在工地的三楼分铺睡一个屋。这个老几定力不行,没一次能坚持看完一个毛片,通常看到一半就开溜,临走时留遗言一句“受不了了,我去楼顶放一枪。”不出意外,第二天必有女人内裤失窃,也偶尔几次听到有男人骂娘,心痛内裤昨夜无风而逝,合算着今天又有几个平方的灰白抹了,多少面积的砖白贴了。
当时已是零晨三点,工友竟然没睡,回信问我在哪?我说下河街,他骂我没嬲过别,说那种地方你也去,没意思,没情趣,你从街头走到街尾,所有货色都是一句搞不搞,连句老板都不会叫,上的时候更来气,上死人似的,你让她叫两句,她就哎呦呦哎呦呦呦,活像群娃娃鱼在叫,我说那明明是个叫床版的《忐忑》。工友操了我一句——还TM左小祖咒版的呢!
早上八点,包头电话过来,问我们怎么还没到工地,我说我们今天需要休息,不做事,这个益阳老几冲我吼,说一个月内没给他完工就别想拿钱,我开的外音,我们中间年龄最大的老乡闻声跳起,接过电话开始嬲他娘,另一老乡也凑过来,说黑工地都没人敢赖他一块钱,说不干了,叫他马上过来给大伙结帐,敢拖欠一毛钱就要揍得他流屎,我见两位老乡都很激动,抢回电话大声补充,告诉他不要以为挨饱了揍就可以赖掉工钱,没这个好事!
这个喜欢拿工钱来压人的包工头,最终被一伙涟源人抽得脸蛋肿成馒头,原因无他。在工地,人们对未拿到手的工钱总是透着股危机感,容易躁动。
当时老乡看不下去,要去劝架,我说还没出屎呢,看戏看戏,你看他那一身肉,好像好好打的样子。
这个傻瓜,他以为抓住了民工的鼻子,但那也是底线和痛!
我曾看到一个女人因为拿不到工钱从五楼跳下当场摔死,她的丈夫当时就在楼下,站在围观的人群中像块烂木头般不声不吭,木然望着楼顶绝望的女人。我也见过一个月上六十四天班的神仙大姐(当时的情况是白天做满十小时为一天工。晚上加班则是,上半夜加班一小时算一点五,下半夜一小时算两分)。
前年冬天,我们宿舍有一对兄弟,这对兄弟家境不好,在工地做小工,清洗外墙的瓷砖。哥哥小时得过脑膜炎,有点呆傻,弟弟二十好几了听说还没谈过女朋友,他们俩人两天的工钱加一起还没我一天的多。一次烤火夜谈,聊到工地前些天摔死的一个电梯工的赔偿款,有人就说:某傻,你这么活着,总有一天你弟要被你拖死的,你还不如去死了干净。哪天你从脚手架上往下一跳,自己解脱了不说,你弟也能得一笔钱成个家。
对这种半调侃的诛心玩笑,哥哥呵呵呵呵傻笑,而当时只是沉默的弟弟,在烤完火后回房睡觉,再抱着哥哥的臭脚取暖时,会不会做噩梦呢?
工程顺利完工,在等待验收,结帐然后拿钱走人的日子里,再没有什么事情是必须要做的。第一天,我们除了拉撒,吃喝都在床上。
傍晚醒来,老乡在电话联系下个工地,我短信给一个女人,说我想她,没有回音。去楼下小卖部买包槟榔,问老板有没有我的信,老板说如果收到会通知我。我回宿舍把槟榔丢给老乡,准备喝壶酒继续睡觉。
夜晚来临,我还没有睡去,老乡们出去吃饭,我决定去走一走下河街。夜幕下,我脚步虚浮,踩着湿漉漉的石板,在下河街走了两个来回,没见到工友所说,两旁数十失足夹道喊“搞”的场景! 从下河街出来,江风冷烈,橘子洲头的烟火在头顶咆哮,我头痛欲裂,又走了一些时候,酒劲似乎还在往上涌,我有些分不清方向,不过没有关系,我今晚可以去我想去的任何地方,我现在就要找个干净的地方睡一觉。
那里,厕所的水不会半夜往我床下流,浸湿我的鞋,没人在我酣睡时把电视机摔到地上,没有凌晨三四点钟压抑的啪啪啪,吱吱吱,地上没有浓痰没有剩饭没有老鼠屎,我可以把后背安全地交给墙壁而不用担心被鼻涕粘住!那里没有脚臭,没有鼾声磨牙声梦呓声没有二手烟。但是,一旦没了这一切会怎样呢?有一万种可能。只是对我来说,任何一种都不会比现在更好。
尽管我憎恶工地的一切,但它如此简单直接,以至于我只需要一双手和一点蛮力就能在这儿生存,它如此适合我。
只是,今夜我不会回来,酒醒了也不回来,明天我也不一定会回来,等钱花光我就回来。
王二屎,八零后农民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