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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小男孩。我爸爸告诉过我我几岁,但是我忘了。下次他回家的时候我会再问问他。我的爸爸是个士兵。他去的地方叫作苏丹。苏丹离这里很远。

我上学。我学《古兰经》。我也学读书写字。读书很简单,但写字时一不小心就会弄得一团糟。有时候我摘棉花,或者带牲畜去饮水。

我妈妈和我奶奶照顾我。我的奶奶是个有名的人。事实上全世界的人生病的时候都来见她。她给他们药草做的药。

她给我喝糖浆。我喜欢把它和凝乳混在一起。我躺在厨房里的炉子上面,她给我讲故事。我最喜欢的是丹士威的英雄扎赫兰的故事。她说这个故事的时候,总说丹士威就在附近。她一定是上了年纪记性不好了,因为丹士威离这里很远。我曾经和阿卜杜勒去过一次,我们走了整个上午呢。

丹士威就是英国人开枪打鸽子时,子弹引燃了谷仓的地方。当时全村的男人都跑出来看是谁放的火。有个士兵被村里强壮的男人都朝他跑来的景象吓坏了,于是朝他们开火。士兵和村民们干了一架。谁也没打赢谁,但那个朝谷仓开枪的士兵被杀死了。之后来了更多的士兵,把村里的男人全抓了起来。

士兵们用木头做了个叫作绞刑架的东西。我不知道绞刑架是什么,但它是用来悬挂人的。我不知道人被挂在上面时会怎么样。有的村民被挂了上去,其他人则被鞭打。我知道用鞭子打人是怎么回事。那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比把人挂起来还要可怕,我觉得是这样的。

扎赫兰是第一个被挂起来的人,因为他和士兵们打架时最勇猛。他走向绞刑架时,头抬得高高的,为他杀死了那个烧谷仓的人而自豪。

我真希望我是扎赫兰。

我从来没见过英国士兵,但我知道我恨他们。

我的名字叫安瓦尔·萨达特,我要当一个英雄。

萨达特用手指拨弄着他的小胡子。他对它很满意。他只有二十二岁,穿着他的上尉军服,他看起来有点像个娃娃兵:小胡子能让他看起来老成一点儿。他需要尽量树立威信,因为他接下来的提议——和他以往的提议一样——有一点儿荒唐。在所有的小型会议上,他都卖力地讲演,好像屋子里这区区几个莽夫现在真能随时把英国人赶出埃及似的。

他开口说话的时候,故意把声音放得低沉一些。“我们一直盼着隆美尔在沙漠里击败英国人,解放我们的国家。”他环视着房间:在大小会议上,这都是个很有用的技巧,因为这让每个人都感觉萨达特是在和自己说话。“现在我们有个坏消息,希特勒已经同意把埃及给意大利人了。”

萨达特有些夸大其词:这并不是确切消息,而是传闻。况且大多数听众都知道这是个传闻。然而戏剧性才是眼下人们想看到的,所以他们对此报以愤怒的低语。

萨达特继续道:“我提议自由军官运动与德国方面协商达成以下协议,我们将组织一支力量对抗开罗的英军,德方要确保击败英国人之后埃及的独立和主权。”他说这话时,不免觉得眼下的情形有些可笑。他这个刚告别农场的农民的儿子,在这里和一群缺乏信心的军官讨论和德国人谈判的事。可谁还能代表埃及人民呢?英国人是征服者,国会是傀儡,而国王是个外国人。

提议还有另一个理由,一个不会在这里讨论的理由,一个萨达特只在午夜时分才会向自己承认的理由:阿卜杜勒·纳赛尔和他的部队被派到苏丹去了,他的缺席给了萨达特一个争取成为反对运动首领的机会。

他把这个念头逐出脑海,因为这有些不够高尚。他必须让其他人先认可这个提议,然后再就实施方式达成一致。

先开口的是柯麦尔。“可是德国人会把我们当回事吗?”他问。

萨达特点点头,就像他也认为这需要着重考虑。事实上他和柯麦尔事前就已经商量好由柯麦尔来问这个问题,因为这其实无关痛痒。真正的问题在于是否能相信德国人会遵守和一群反抗分子的约定。萨达特不想在会议上讨论这个。德国人不太可能会老实扮演协议中的角色,但如果埃及人的确站起来反抗英国人,即使他们稍后遭到德国人的背叛,他们也会认识到自由的可贵,也许他们会追随那个策划了这次崛起的领导人。如此残酷的政治现实不适合这样的会议,太世故,太多算计。柯麦尔是唯一一个萨达特可以与之探讨战略的人。他是个警察,一个隶属开罗警察局的探长,一个精明、谨慎的人,也许是警察的工作让他变得愤世嫉俗。

其他人开始讨论这条路是否行得通。萨达特没有参加讨论。让他们说吧,他想。这才是他们真正热衷的。等到行动的时候,他们总是让他失望。

他们讨论时,萨达特回想起去年夏天那场失败的革命。起因是阿扎尔酋长宣称:“我们和战争没有关系。”随后埃及国会以罕有的独立姿态采取措施:“把埃及从战争的灾难中拯救出来。”在那之前,埃及军队一直在沙漠里和英军并肩作战。而现在,英国人命令埃及人放下武器撤退。埃及人乐意撤退,但并不想解除武装。萨达特看到这是个煽动斗争的天赐良机。他和许多青年军官拒绝交出武器,计划在开罗游行。让萨达特大失所望的是,英方立刻就妥协了,允许他们保留武器。萨达特继续试图把反叛的火星酝酿成革命的火焰,但是英军的退让让他束手无策了。开罗游行则是一场惨败,萨达特的部下抵达了集合点,但其他人都没来。他们洗了洗车,坐下来等了一会儿,就到营地去了。

六个月之后,萨达特再次尝到了失败的滋味。这次是关于埃及那位肥胖的土耳其国王。英国人对法鲁克国王下了最后通牒:他要不就命令首相组建一个新的、亲英的政府,要不就退位。在压力之下国王任命了穆斯塔法·艾尔纳哈斯帕夏,命他组建一个新政府。萨达特并非保皇派,但他是个机会主义者:他宣称此举侵犯了埃及主权,青年军官们游行到皇宫去向国王致敬,以示抗议。萨达特再次试图推进反抗运动。他的计划是以保护国王的名义包围皇宫。他又一次成为唯一一个出现的。

这两次经历都让他深深地感到失望。他想要放弃整个反抗运动了。在最幽深的绝望中,他想:让埃及人民自生自灭吧。但这些时刻总会过去,因为他知道反抗是正确的,他也知道自己有足够的才干把这件事办好。

“但我们没有任何联系德国人的方式。”说话的是飞行员之一的阿玛。萨达特很高兴他们已经开始讨论如何做,而不是要不要做。

柯麦尔知道问题的答案。“我们也许能用飞机送信。”

“没错!”阿玛年轻,性子火暴,“我们中的一个人可以在例行巡逻的时候改变航线,在德军防线后降落。”

一个较年长的飞行员说:“等他返航的时候,他就得解释为什么改变航线了。”

“他根本回不来。”阿玛说,他脸上立刻露出悲凉,就像之前变得兴致勃勃一样迅速。

萨达特平静地说:“他可以和隆美尔一起回来。”

阿玛的眼睛又亮了。萨达特知道这个年轻的飞行员正看见自己和隆美尔带领着一支解放军进入开罗的景象。萨达特决定应该由阿玛来做这个信使。

“让我们来定一下信的内容。”萨达特表现得很民主。没人留意到对于到底要不要送信这个问题他们还没有得出明确的结论。“我认为我们应该提四点。一、我们是诚实的埃及人,已经在军队内部建立了自己的组织;二、像你方一样,我们在和英国人作战;三、我们能够招募一支革命军,加入你方;四、我们会组织一场抗击开罗英军的起义,如果英国人被击败,你方要保证埃及的独立和主权。”他停顿了一下,皱着眉头补充道,“我想也许我们应该做点什么,来体现我们的诚意。”

一阵沉默。柯麦尔也有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如果从其他人嘴里说出来效果会更好。

阿玛及时地充当了这个角色。“我们可以随信送去一些有用的军事情报。”

柯麦尔这时假装反对这个想法。“我们能搞到什么类型的情报?我没法想象——”

“英军部署的航空照片。”

“这怎么可能呢?”

“我们可以在例行巡逻的时候用一个普通相机拍。”

柯麦尔看起来半信半疑。“怎么冲洗胶片?”

“没必要。”阿玛兴奋地说,“我们把胶片送过去就行。”

“就一张胶片?”

“想送几张就几张。”

萨达特说:“我想阿玛是对的。”他们又一次讨论起想法的可行性而非风险。眼前只剩下最后一道障碍了。萨达特从苦涩的经历中学到的教训是,这些起义者直到真的需要他们把脖子伸出去那一刻前都是异常勇敢的。他说:“那只剩下我们当中谁去驾驶这辆飞机的问题了。”他说话时环视着房间,最后让目光停留在阿玛身上。

犹豫了片刻之后,阿玛站了起来。

萨达特的眼里闪着胜利的光芒。

两天后,柯麦尔从开罗市中心步行了三英里,来到萨达特所居住的市郊。作为一名探长,柯麦尔可以随时动用警车,但为了安全起见,他几乎从来不开车去参加起义会议。虽然他的警察同事们多半会对自由军官运动持同情态度,但他并不急于考验他们。

柯麦尔比萨达特大十五岁,但他对这个比自己年轻的人的态度近乎英雄崇拜。柯麦尔和萨达特一样愤世嫉俗,一样对操控政治力量有着切实的理解,但萨达特还有些别的东西,那是燃烧着的理想主义,给了他无限的能量和无穷的希望。

柯麦尔不知该如何告诉他这个消息。

给隆美尔的信写好之后,除了缺席的纳赛尔,萨达特和所有自由军官首领都在上面签了字,然后把信封在一个大号棕色信封里。英军驻扎分布的航空照片也拍好了。阿玛已经驾驶着斗士战斗机出发,巴格达迪驾驶另一架飞机跟在后面。他们在沙漠中降落,接上了柯麦尔。柯麦尔把那个棕色信封交给阿玛,然后爬上巴格达迪的飞机。阿玛脸上朝气蓬勃,闪耀着理想的光芒。

柯麦尔想:我要怎么把这个消息告诉萨达特?

这是柯麦尔第一次坐飞机。在地面上看来平淡无奇的沙漠,现在像是一片由各种图案和形状组成的无边无际的马赛克装饰:小片小片的沙砾,星星点点的植物,奇形怪状的小火山。巴格达迪说:“你一会儿会冷的。”柯麦尔以为他在开玩笑——沙漠像个熔炉——但随着小飞机爬升,温度直线下降,很快他就在他的薄棉布衬衫下发抖了。

过了一会儿,两架飞机都朝东飞去,巴格达迪用无线电对基地说阿玛改变了航线,并且没有回复无线电呼叫。不出所料,基地让巴格达迪跟着阿玛。这点小把戏是有必要的,这样巴格达迪返航后不会被人怀疑。

他们飞过一片军营。柯麦尔看见了坦克、卡车、野战炮和吉普车。有一群士兵朝他们挥手,他们一定是英国人,柯麦尔想。两架飞机都爬高了。他们看见正前方有战斗的迹象:沙尘滚滚,炮火和爆炸不断。他们转弯避开战场,朝它的南面飞去。

柯麦尔想:我们飞过了英军基地,然后飞过战场——接下来就到德军基地了。

前方阿玛的飞机下降了一点儿。巴格达迪并没有跟着下降,反而升高了一点儿——柯麦尔感觉到几乎已经到斗士的高度极限了——然后朝南飞去。从飞机上往右面看,柯麦尔看见了刚才飞行员们看到的景象:一小片营地,还有一块被标记为跑道的清空的条形地带。

随着柯麦尔走近萨达特的住所,他回想起在沙漠上空时,他意识到他们来到了德军防线后,协议几乎快送到隆美尔手上了,不由得欢欣鼓舞。

他敲了敲门。他仍然不知道和萨达特说什么。

这是一栋普通的民居,比柯麦尔家要寒酸不少。过了一会儿,萨达特穿着一件加拉比亚,抽着一个烟斗来到门口。他看到柯麦尔的脸,立刻就说:“出问题了。”

“是的。”柯麦尔走了进去。他们走进萨达特用来做书房的小房间。房间里有一张书桌,一架子书,光秃秃的地上放着几个垫子。书桌上有一把军用手枪,压在一摞文件上。

他们坐了下来。柯麦尔说:“我们发现了一个有跑道的德军营地。阿玛开始下降。然后德国人开始对他的飞机开火。那是一架英国飞机,你看,我们从来没想到这一点。”

萨达特说:“但他们肯定能看出他没有敌意——他没有开火,没有扔炸弹——”

“他就是继续下降。”柯麦尔继续说,“他的机翼来回摇摆,我猜他试图用无线电和他们联系,但无论如何他们还是继续开火,飞机尾部被击中了。”

“哦,天哪。”

“他迅速下降,德国人停火了。他好像试图靠轮子着陆。飞机似乎在地上反弹了几下。我想阿玛失去了对飞机的控制。当然,他没法减速。他冲出坚硬的地面,撞进一片沙地,左翼撞上了地面,猛地折断了,机头插进沙子,拖出一道犁沟,然后机身砸在折断的机翼上。”

萨达特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盯着柯麦尔,他的烟斗已经在手里变凉了。柯麦尔的脑海里浮现出折翼的飞机陷在沙地里的场景,一辆德军消防车和救护车沿着跑道向它疾驰而去,后面跟着十来个士兵。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场面,红黄交织的火焰从飞机腹部喷薄而出、直冲云霄,像一朵正在怒放的樱花。

“它爆炸了。”他对萨达特说。

“阿玛呢?”

“那样的大火,他不可能生还。”

“我们一定得再试一次。”萨达特说,“我们必须得找出另一条送信的渠道。”

柯麦尔瞪着他,意识到他轻快的语气是装出来的。萨达特试图点燃他的烟斗,但拿着火柴的手颤抖得太厉害了。柯麦尔凑近他,看见萨达特眼里含着泪。

“可怜的孩子。”萨达特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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