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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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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夏天刚过,我就到英国了。原来可以住伦敦,但是第一件事,就回了学校。

我朝小路走去,熟悉而快乐,我惭愧地想:原来我的心在这里,在这里呢。

如今隔别一年,我长大了,他们看见我,可认得我?我扬起头发,向前奔过去,走到半路,我放慢了脚步,我看见了他,纳梵先生!我几乎怀疑我看错了,但是一点也没错,那正是他。

纳梵先生捧着一大堆书,那样子与以前一模一样,他向图书馆走过去,极专心的,极严谨的。

他没有留意我。

我犹疑了一刻,终于忍不住,叫了他一声:“纳梵先生。”

他转头,看见我,呆了一呆,马上微笑着,但是他没把我认出来,我很失望,我耸耸肩,到底大学再小,也有上千个学生,他怎么可能把我认出来?况且我又走了一年多了,他看着我。

他忽然问:“乔?是乔?”

嗳!他终于把我认出来了。我笑:“是乔,我是乔。”

“你不是回家了么?”他说,“啊,又回来了。”

“你去什么地方?”他问。

“我到学校去看看。”

“我到图书馆去。”他说,“再不去就要罚我钱了。”

我笑,“我与你一道去,没关系吧?”

“自然没关系。”他说。

他现在并不是我的老师了,我很自然。当然这么做有点尴尬,跟着一个男人到处走。但他不只是一个男人,他是我的教授,我们认识有三年了。

“每个人都好吗?”我问,“一年不见了。”

“很好,谢谢,大堂又装修过了,新的学生来了去了——”他忽然说,“我老了。”

我看他一眼,他跟以前一模一样,怎么可以说是老了,我笑说:“老?我不觉得,科学家是不应该注意到老与不老的,这是我们女人的麻烦。”

他说:“你这次来,是度假?”

“不是,我想找一个学位再念下去,或是有好的工作,就住下来。”我叹一口气,“本来我在家是一个很快乐的人,到了英国,变成一个很不快乐的人,终于习惯这环境了,又得回去,谁知到了家更不快乐,只好又回来,受着东方西方的折磨,真倒霉。”

他有点惊异,“只是——我不大明白。”

我微笑,我说得太含糊了,他当然不会明白。

黄昏了,黄叶一片两片地落下来,他只穿着一件浅蓝色的长袖衬衫,衬衫袖子高高卷着,他还是穿着那几件衣服,天这么凉了,他也不觉得冷。

但是我与他走在一起,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开心。

到了图书馆,我陪他还了书,他问我要不要喝一杯茶。我们到饭堂去坐下。

坐在这个简陋的饭堂里,喝着四便士一杯的茶,却比在家坐那些豪华咖啡座好多了,快乐,快乐是极难衡量的一件事,快乐在心里。

“纳梵太太好吗?”我问他。

“好,谢谢,我女儿今年进中学。”

“恭喜。”

“她长得很大了,真奇怪,有时候看着孩子长大,几乎不可想象,她现在很有主张,穿衣服、吃东西,都不大肯听父母的话,乔,你有空吗?到我们家来吃一顿饭如何?”

他为什么不叫我到外面去吃饭呢?

我想一想,说:“好的,几时?”

“你现在住哪里?”他问。

我把电话与地址给他。我住在一层新房子里,设备完善,在外国我从来没有住得这么舒服过,简直是豪华的,中央暖气永远在七十度左右,在屋子里不过穿单衣。虽然房租贵,但是地方很大,一个人怎么都住不完,真是舒服,我情愿在零用方面紧一点。

“好,明天早上我打电话给你。”他说。

他要走了,我与他走到学校门口,道了别。

然后我问自己:这次回来,是来看他的吧?怎么可能呢?来看他?他不过是一个教授,我们学校里有七十多个教授,为什么光是看他?不是的,只不过他对我好。我需要一个关心我的人——谁不需要?

回家途中我买了一点食物,胡乱煮了就吃,上床很早。

人在外边有一个好处,有什么麻烦,耳根也清静点,在家对着一大堆爱莫能助的亲戚朋友,更加徒增歉意。

心烦意乱,现在自己照顾自己——人总得活下去的,所以照顾得自己很好。

有时候我发觉我是很爱自己的,在面前放一个镜子,录音机里录着自己的声音,或是我怀疑自己的不存在?

吃完了,拾起报纸,我上了床。看着报纸上的请人广告,我想,做事也好,至少有收入,也可以得点经验,不如去试一试,因为空着,所以一口气写了几封信,贴上了邮票,待明天起来去寄。

然后我睡了。

电话铃把我吵醒,我拿起话筒。那边是纳梵先生。“乔吗?”我说是,他说:“今天晚上七点钟,我来接你好不好?”他来约我到他家去,我说好。他挂上了电话,真爽快磊落。

我起床,洗了一个澡,泡在水里很久很久,然后穿好衣服,出去寄信。走过一间理发店,我问他们有没有空,他们说下午可以替我剪头发。我于是到城里去逛了一逛,买了一点冬天衣服,然后坐下来吃了点东西,再去理发店。

天色渐渐的黑下来,我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不耐烦等公共汽车,我叫了一部计程车。

头发剪短以后,我整个头都轻了,扬了头,觉得很舒服。

到了家,我把新买的衣服拿出来挂好。我洗了一个脸,抹一点油,想化妆,但是时间不早了,又想换一件衣服,身上还穿着破牛仔裤与旧毛衣,去纳梵先生家作客,这样似乎不大好。我又想起不应该空手去,于是拿了两盒糖,就在这时候,门铃响了,我苦笑,纳梵先生是最最准时的,看来我只好这样子去了,我抓起了皮包与外套,下楼去开门。

门外站着纳梵先生,微笑温暖如昔,他手上搭着西装,身上仍然是衬衫一件。

我笑说:“请进来。”

他进来了,我请他坐,他惊异地问:“你一个人住?”

我点点头。“要喝什么吗?我去做茶。”

“好的,谢谢。”

我说:“你可以到厨房来坐吗?厨房比客厅还舒服呢。”

他走进来,说:“这层房子很舒服。”

我很炔做好了茶,递给他,他喝了一口,笑了,“好淡的茶,在这里这么久,茶还是做得淡淡的。”他摇着头。

我有点意外,他在取笑我。教授是不取笑学生的,由此可知我升级了,他没有把我当学生了,我说:“很多人以为泡茶容易,其实才怪,就像煮饭,毛病百出,真不容易,都是看上去简单的事。”

“你预备好了?”他笑问。

我说:“就这样了,可以吗?”

“可以,我妻子问:‘乔回来了?请她与她男朋友一起来,我想见见她。’”他说,“我们都欢迎你回来。”

“谢谢。”我停了一停,“但是我没男朋友。”

他微笑着,维持着他的尊严,不出声。

我说:“这种事就跟煮饭做茶一样,看上去顶容易,其实最不简单!”

我们出门,上了他的车,他开一部很旧的小车子,可以挤四个人。我不是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什么好车子,但是与他在一起,不会计较这些小节,他的优点遮盖了一切,从开始到现在,我始终认为他是个不可多得的男人。

他的家也是一个舒服但是普通的家,他有一子一女,女儿正在客厅看报纸,见到我,眨眨眼睛,表示兴趣。然后纳梵太太出来了,她——我还是第一次见她。她是一个棕发的女人,中年女人该怎么样,她就怎么样,实在没有什么特点,但是人非常热心。

她伸手与我握一握,“乔,你终于来了!”一脸的笑容。

我坐下来。

又是茶,又是饼干,我吃得整个嘴巴酸酸的。

纳梵太太说:“怎么你还是这么瘦呢?自从在医院里见过你,怎么请都不来!对了,你那次并没见到我,眼睛完全没事吧?”

我只是客气地笑着。

“这是妮莉,”她介绍着女儿,“妮莉,麦梯在哪里?叫麦梯下来见这位年轻的小姐。”

“麦梯在看足球比赛,他不会下来的。”妮莉说。

很正常的一个家,因此就有说不出的普通。

纳梵先生真的属于这个家?他此刻带歉意地说:“孩子大了简直没办法呢。”

纳梵太太看着我,“照我看,东方的孩子就很好。”

我说:“我早不是孩子了。”

纳梵先生说:“乔也不是好孩子,回家才一年就回这里来了,说回家不快乐。”他笑。

纳梵太太也笑,“啊?”她把我端详着。

我说:“我不是孩子。”

他们夫妻俩一对一答,我顿时寂寞下来,有点后悔来吃饭,吃完饭又要喝茶,喝完茶不知几时可以脱身。我默默地想:夫妻要这么平凡,才容易维持感情,然而纳梵先生并不是一个平凡的人啊,我不明白。

开饭了,我坐在客人的位置上。纳梵太太很健谈,絮絮地话着家常,我却坐得有点疲倦了。最怕吃家里做的西菜,不过是一块老得几乎嚼不动的牛肉,几团洋山薯,入口淡淡的,一点味道也没有,拼命地加盐加胡椒,吃完了还得虚伪一番,假装味道奇佳。

纳梵太太并不是很好的厨师。

吃完了饭,我仍然饿得很,想回家做一碗青菜虾米面吃。我们又开始闲聊——累都累死了。

纳梵太太忽然发觉我剪了头发,说中国女人应该有长头发的,又说样子剪得很好,等等等等。我静静地听着,纳梵先生也静静地听着,忽然之间,我发觉只有她一个人在不停地说话。

我起身告辞,外国人有一样好,他们并不苦苦留客。纳梵太太嘱丈夫送我回家,外国人也还有第二样的好,老婆决不跟着丈夫像防贼似的。我说可以自己叫车,结果还是由纳梵先生送我回去。

他在归途中笑问:“很乏味是不是?”

“……没有。”我喃喃地否认。

“你们年轻人过不惯这种日子,你们喜欢七彩缤纷,多彩多姿,这种家庭生活,真是有点无聊,却适合我,我是一个没有嗜好的人,连酒吧都不去。”纳梵说。

“你的嗜好是教书与读书,纳梵先生。”我提醒他。

他笑了。

我说:“而且你一点也不老。”

他把车子停在我门口,我向他道别,跟他握手。他的手还是强大而有力。时间又回到那间医院去了,他陪了我那些日子,我低头笑一笑,回了屋子。

我没有什么可以找他的借口。以前上课还可以天天看见他,现在无端端去找他,就是要缠着他的意思。我不想这么做,只好坐在家中。

我去各间大学取了章程来看读哪科硕士。很多学生毕业之后,就改行读会计,因为好赚云云,我不大管这些,我要选有趣的科目读,如果要赚钱,现在就可以赚。

就在这个时候,我写去的求职信都得到了回复,其中有一份工作的待遇非常理想,我想了一夜,决定赚钱,不再读书了,至少暂时不读。

我应约去面试,他们见是外国人,很是惊异,然而也没有什么问题,只问我有没有亲戚朋友,我很自然地填了纳梵先生的地址。我想这份工作大约是没有问题的了。

于是我想要通知纳梵先生一声,不然他做了保人也不知道。

我把车子(对了,我买了一部TR6,新的,黄色的)开到学校去等他,问过校役,知道他五点半下课。

我没有走进去找他,只是坐在车子里,下雨了,雨丝打在车窗上,车窗冰冷。我把头侧侧地靠着,手放在驾驶盘。街上很静,天早黑了。我觉得寂寞,无比的寂寞。

然后他出来了,他没有开车,没有撑伞,走了出来,我开动了车子,跟在他身边,响了响号——原来对老师不该如此轻佻,但是我实在太累了,太寂寞了,也不高兴再掩饰自己了。

我把车窗摇下来,“纳梵先生!”

他转身,见到是我,我把车门打开。

他弯下身子问:“乔?”

我说:“你的车子呢?”

“太太开到伦敦去了。”他说。

“纳梵先生,你有没有十分钟?我有话想跟你说。”我说,“如果你不介意,我送你一程。”

他坐到车子里来,因为他人高,车子既矮又小,他缩着腿,他说:“天呀,我的公事包放哪里?”

我笑了,把他的公事包拿到我这边来。

“开这种车子,要当心。”他说。

“哪里,样子不错,其实跑不大动。”

“你们这一代最好车子能飞。”他笑。

“对不起,纳梵先生,我实在有事要跟你说的。”

“为什么不找我?你在外头等了我多久?”

“没多久。”我把应聘的事跟他说了,“在这里我实在没有亲戚朋友,所以只好把你的名字填了上去。现在才来通知你,求你别生气才好。”

“没有关系,”他说,“所以你决定工作了?”

“是。”我说。

“那也好。乔,你如果有这种事,尽管找我们,一个女孩子在外国,是要有人帮忙才行的。”

“谢谢你,纳梵先生。”

他也笑笑。

我开动了车子。

他说:“可该庆祝一下,你找到工作了。”

“我想请你们到中国饭店去,要不要把孩子们与纳梵太太都请出来?会不会匆忙一点?”

“她与孩子们到伦敦去看外公外婆了。”

“我请你!”我顺口,“改天再约齐了他们,可好?”

“怎么好叫学生请客?”

我笑,“我三千年前就毕业了,才不是你学生呢,因为尊敬你,才叫你纳梵先生的。”

“你可以叫我比尔。”他笑。

我一怔,想了一想,我说,“不,我还是叫你纳梵先生。”

他摇摇头,“你是一个很奇怪的女孩子。”

“一点也不奇怪。”我说。

我把车子开到城里去,赶着快车,开得有点险,纳梵先生说:“这样子开车——”我笑:“女子驾驶都是这样的。”

我没想到他会答应我的邀请,大概这只是他们的一种大方,而且我们毕竟相当熟稔了。

我叫了几个菜,吃得很多,纳梵先生很会用筷子,说是以前学的,他连啤酒也不喝,又不抽烟,我自然也没烟瘾酒瘾,反正活到这么大了,我是有点遗憾的——太乖了,乖得不像话,像一张白纸,一点字迹也没有,因此就乏味,好像根本没活过似的。

纳梵先生说他在美国念书时的趣事——“——有个冒失鬼误按了警钟,大家马上疏散,我刚在实验室,想:这下子可完了,怎么逃得过辐射?赶紧丢了仪器逃命,却原来是虚惊一场,也幸亏是虚惊。”

我笑。

他说:“自从你那次之后,学校里又发生过一桩事,一只红外线炉子爆炸了,不知道是哪一个学生的杰作,开了炉子忘了关,也不注意红灯。”

“有人受伤没有?”我问。

“没有。”他说。

“其实——纳梵先生,那一次我受伤,你始终认为是你的错吧?”我问。

“自然是我的错。”他说。

“并不见得。如果你一直这么说,我就有自卑感,我会想!纳梵先生对我好,不是真的,不过因为内疚之故,他请我吃饭,做我保人,全是为了内疚,不是因为他真喜欢我。”我说。

“当然我们都喜欢你,”他笑说,“你是知道的。”

我笑笑。是吗?纳梵先生对人最公道最和蔼最负责任,谁不知道?我有什么例外呢?

我招手叫侍者结账,侍者笑嘻嘻用广东话说:“这个西人已经埋左单啦。”

我马上说:“呢个西人係我教授来的,你唔好误会。”

他笑得这么有内容,非得堵堵他的口不可。

我跟纳梵先生说:“说明是我请客的。”

“怎么可以这样。”他笑,“没这种道理。”

“谢谢你。”我说,“改天我再请你们。”

“改天再说吧。”他说。

我不响,弄着桌子上的筷子,我倒是真心诚意地请他,他们英国人是很省的,上馆子当大事体,这样无端端地花了几镑,倒叫我不好意思,我的零用绝对比他多呢。他们生活简朴得很。

这时候饭店在放时代曲唱片,是一只很普通的歌。

纳梵先生问我:“这是中国歌?”

我笑,“是时髦的中国歌,不是真的中国歌,就像大卫宝儿的歌并不是英文歌。”

中国歌应该是:“哥是天上一条龙,妹是地上花一丛。”

但是时代曲也很缠绵,那歌女在唱:

早已知道你没良心,

偏又爱上你。

为何始终相信,

深深沉醉不怪你。

曾经对你一片痴心,

谁知你把我忘记。

寸寸相思为了你,

居然抛弃我远离。

恐怕是女人恒古的悲剧。我没有正式地谈过恋爱,只跟男孩子出去看过电影吃过饭,互相当对方是大麻疯,离得远远,几尺距离,客客气气地说着话,淡而无味地过几个钟头,回了家。

我不是天生的善男信女,只是没有浪漫放肆的对象。

我轻轻地问纳梵先生:“可以走了吗?”

他点点头,我与他站起来,他为我穿上外套,我向他笑笑。我们上了车,仍然由我把他送回去,他指点着我路的方向,我只转错一次。

他下车时一直道谢。

我还是微笑,然后就把车子开走了,我想到我的寂寞,回了屋子,暖气开了一整天,十分暖。

我躺在床上,轻叹一口气。过了几天,那间公司打电话来约时间,说他们的老板要见我,我约了一个下午。去见了他们,他们倒是用了我,年薪二千镑,极不错了,但是除了税、保险,这个,那个,恐怕不够用。

幸亏妈妈一定会帮我分担一点,我十分惭愧,这么大的人了,又大学毕了业,又找到工作,却还要父母负担生活,像什么话!

我把工作承担下来了。

以后天天九点钟去上班,五点下班。

替外国人办公并不轻松,只是相处倒还融洽就是了。

有几个男孩子不到一星期便想约我出去,我推周末没空,他们说平时去喝一杯茶也是好的,推不过也只好去了。外国男孩子是好伴,大多数谈笑风生,只是与他们在一起,给人见了不好,有种说不出的土——怎么跟外国男人泡?于是总离得他们远远的,维持着客气的态度。

可惜男人奇怪得很,越对他们客气,他们越想接近,所以男同事都对我很有企图。我老板叹气说:“我用了三个女秘书,都叫他们给追求去做老婆了,你恐怕也做不长的!”

是的,女人把所有的地方都当婚姻介绍所。

然而我努力地工作着。

有同事的约会,时间过得快,一下子就近圣诞了,圣诞一到就有种急景残年的感觉,十二月中我去买礼物,准备空寄回家。妈妈对我的工作不大满意,她认为薪水太少了,而且一个人在外国辛苦,为了这个,她不大与我写信,到了无论什么节,就想家。

那天落了一场雪,地上积了一层白,很冷。下了班一个男同事等着我。他要约我圣诞夜出去喝酒吃饭,我说要想一想,过几天答复,他耐心得很,连声说好。

我替爸妈选了两件羊毛衫,马马虎虎的货色,并不理想,不过是略表心意罢了。

走到马路上,人潮涌涌,我皱着眉头,拉了拉大衣,真是冷啊,地下的雪被踏碎了,天上的雪却又在飘下来,白的,细小的,寂寞的。

这样我真想回家。

我擦着路人的肩膀,向停车场走过去,就在停车场门口,我看见了他。

他叫我的。“乔,”他叫我。

我转头,那种情景,非常像“……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只好微笑。

“纳梵先生。”我称呼他。

他走上来,“好吗?”他问。

这城到底不比伦敦,是小地方,到处撞到人的。我不是不想见他。只是见了又怎么样?我只好笑。

“圣诞了。”他说。

我点点头。

“赶着回去?”他说。

“不赶。”我说,“有喝咖啡的时间。”

他笑,“要不要去喝咖啡?”

“不妨你?”我问。

“没有,乔,来,我们去邮局旁边的咖啡店。”他说。

我与他高高兴兴地又从停车场走出来,信不信由你,这时候的雪地变得这么美。

他说:“今年第一场雪。”

我们走到咖啡店,他买了滚烫的咖啡,递给我。我去接的时候碰到了他的手,他抬头看我,不响,我也不响,小咖啡店挤满了人,烟雾人气,我跟着他挤着坐下,我慢慢啜着咖啡,眼睛看着别处。店里热,我没有脱大衣,只脱了一只手套。背上渐渐有汗。

他问:“还住原来的地方?”

我点点头。

“工作理想吗?”

我点点头。

“多日不见你了。”

我点点头。

他也喝着咖啡。

我缓缓地转过头去,发觉他两鬓稍微有点白了。他转过头来,也向我笑了笑。

我清了清喉咙。我觉得我该说话了。

“纳梵先生!”

“什么,乔?”他看着我。

“你是我老师。”我说。

“很久之前的事了,乔。”他笑。那种“长者”式的笑。

“但是你还是我老师。”我说。

“又怎么样呢?”

我鼻尖冒着汗,手心冒着汗,我说:“不要笑我。我……爱你很久了,纳梵先生。”

他一怔,杯子很轻微地震了一下。

我说:“我不是开玩笑,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此而已。”

他不响。

我放下咖啡杯,叹一口气,就往门口走,我轻轻推开人群,挤到门口,推开玻璃门,走到街上去。我低下头。告诉他也好,他必然害怕,以后也不敢再见我——又有什么关系?反正现在也是见不到。

我匆匆向停车场走去,路上还是人山人海。我在停车场二楼找到了车子,用锁匙开了车门,还没坐进去,就有一只手搭上来,我吓一跳,猛地回头看,站在我身后的却是纳梵先生,高高稳重,微微弯着身子,在暗暗的灯光下我看了他的眼睛,眼睛里有这么多的温柔了解。

我忽然怔怔地落下泪来。

他是几时跟着来的,我竟一点不知道。

我看着他,他一点也没有生气——为什么他没有生气?

他看着我,默默地掏出手绢,替我抹了眼泪。

眼泪流进我嘴巴里,咸的,我怔怔地站着,哭了又哭。没有法子停止,心里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所有的积郁不如意,全部从眼泪里淌走了。

他轻轻地把我的头按在他胸前,我两只手臂自然地抱住了他的腰,他很温暖,那几秒钟像永恒一样。

然后我松了手,我打开车子的门,走进车子里,我开动了车子。车子像箭一般滑出去。

我没有开回家,把车子驶到公路上去了,在郊外兜了近两个钟头,也没有关上车窗,冷风一直刮进来,吹得手指僵硬,耳朵鼻子都发痛了,我停了车,叹口气,头枕在驾驶盘上。

明天还是要起床的,我想。

回去吧。

我缓缓地把车子开回去,在门口就听见电话铃,我停了车子,开了门,奔进去拿起话筒。

“乔?”

“是,”我说,“纳梵先生?”喘着气。

“是,”他说,“你去了什么地方?你叫我担心了?”

我不响。

他也不响,隔了很久,他说:“我来看你。”

现在?我想问。

“现在来。”他说着挂断了电话。

我怔住了,我关上了大门,脱了大衣,大衣上染满了刚才酒吧里的烟味,我在黑暗里走上楼梯,黑暗里躺到床上去,点了一支烟抽。应该睡觉的,这么疲倦。应该向纳梵先生道歉的,他实在担心了,应该……

我原则上不是一个好人。

幸亏不是在学校里,在学校就不好意思了,第二天还要见面的,现在就没关系。现在想起来,刚才的勇气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

我自床上坐起来,按熄了烟,门铃响了。

我下楼开门,在路灯下站着纳梵先生。

我低着眼说:“我没有事,你放心。”

他进来,我接过他的外套与帽子,挂好了。

我没有勇气看他。

他到厨房去,做了茶。

我坐着,呆呆地看着地板,我真有说不出的疲倦,也许真应该回家了。

“你吃了饭没有?”他温和地问。

“那不重要。”我说。

他拉开了冰箱,冰箱里是空的,他只好又关上冰箱。

“一点吃的都没有。”他说。

我歉意地摆摆手。

他把一杯热茶递在我手中,他碰到了我的手,我才发觉我的手原来是这么冷,我把它们藏在腋下。他坐在我对面,喝着茶。厨房里只有一盏小小的灯,暗暗的,地板上拖着两个人的影子,我在等他开口教训我。

每个人都当我孺子可教,教我过马路教我过日子教我穿衣服,他一向尊重我,我倒要听听他教我什么。

他放下茶杯。

他说:“乔——我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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