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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布道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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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贸易港口

“卖人船来咯!”

听到喊声,堺城的混混们急忙向港口奔去。

船刚靠岸不久,人贩子正在押着奴隶们下船,其中大多是年轻女子和儿童。他们本是良家子女,因为战乱,土地被蹂躏,农田化作战场,他们则成了俘虏。先是作为战利品送给军阀,然后再转卖到人贩子手中,就这样稀里糊涂摇身一变,又成了奴隶。长期混战摧毁的不仅是他们的家乡和田舍,还夺去了他们的自由和人格,使他们沦落到与牛马一样的地位被人买卖。

买家们都已聚集在岸边了。奴隶贸易中最吃香的自然是年轻女子,其次是儿童。貌美形端的女孩可以买下作为性奴饲养,待长大后转手高价卖出;此外,从劳动力的角度考虑,儿童当然比老人更有商业价值。

买家里除了日本人混迹其中外,还有为数众多的“红毛鬼”。此地距离大王寺路程只有两公里,是远近闻名的天然良港。无论气候多么恶劣,船舶也能平安入港。自从文明一年(1469年)遣明船①到来开始,这里就作为第一批对外开放的自由贸易港口,日渐兴旺。

堺城市内街道不大,城外好歹也修有护城壕。市政府共有三十六人,实行的是自由选举制。受南蛮贸易影响,小城无论经济还是文化都保持较高的实力,这就使得当权者即使想施行愚民政策,也根本无从下手。目下虽是乱世,但这个远离战火的自由港口却丝毫不受干扰,依旧繁荣锦绣。

卖人船上的奴隶,都是从日本各大战场搜刮而来的。运到这里,主要目的是想通过葡萄牙商人之手转卖到海外。买家如果是日本人,只要国内还有亲戚好友健在,总还有脱身的机会;但若是被卖到海外,有生之年能够再度返回故乡的机会就微乎其微了。想到此,绝望的阴影深深地笼罩在每一个奴隶的脸孔。

买家围住赶下船的奴隶们开始激烈竞价,面目皎好的年轻女子很快被陆续买走。最后剩下的是个七八岁左右的女孩,或许是生病的缘故,瘦骨嶙峋的脸上显得毫无生气。

“瞧一瞧,看一看咯!没有人识货吗?买回去好生养上四五年,绝对是个大美人哟!包你不亏本!”

人贩子拍着手卖力地张罗吆喝,但没有人对这个看上去半死不活的病秧子感兴趣。他终于死了心,恶狠狠瞪了女孩一眼:

“谁有闲功夫养你这种烂货!”

说完,撇下女孩独自走了。女孩的表情显得很痛苦,忽然晕倒在地,浑身一动不动。

一个红毛传教士刚好路过此地,看见倒在地上的女孩,急忙跑过去抱起了她。

“我的上帝,高烧得这么厉害!孩子,你家在哪里?”

女孩没有回答,传教士又问了几遍,依然没有回音。她已经奄奄一息,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混混们看到这种情形,不禁笑了起来。

“我说老爷子呀,您就别费心了,奴隶是没有家的。”

“奴隶?你说这孩子是奴隶?她的主人是谁?”传教士问他们。

“估计是卖不出去的烂货,被当作垃圾丢在这里的。”

“这么说我即使将她领回去也没有问题吗?”

“老爷子,还真没您不要的呀。”说完,混混们哈哈大笑了起来。

传教士背起女孩,朝自己的居所缓步走去。回家后,他把女孩平放在床上,将自制药汤灌入她的口中。过了一会儿,女孩脸上总算恢复了一丝生气。

这时候,一个陌生的日本人忽然前来登门拜访。像是长途跋涉刚刚落脚,来客一副疲惫不堪的神态。破露的衣服上布满尘土,脸孔被太阳晒得黑糊糊;手脚异常粗大,看得出是长年劳动的结果;表情憨厚木讷,手里还拿着一个细长的粗布包裹。

来客名叫丑松:“港口发生的那一切我全看见了。虽然也觉得这女孩怪可怜的,但在下人在旅途,即使想出手相救也有心无力。神父大人古道热肠,在下深感钦佩,原谅我跟踪来到贵处。别的忙帮不上,只是这个还望您收下为盼。”

说着,丑松双手捧起包裹递到神父面前:“请。”

“您……这是……”

神父惊讶的目光落在细长的粗布包裹上。

“请您收下为盼。”

丑松暗自用力,强行将包裹塞到神父手中。神父无奈地接过包裹,打开准备确认一下里面装放何物。

一瞬间,神父惊呆了:这看上去如同乞丐家什一般的包裹,里面放着的竟是一把名贵古刀!刀鞘上漆纹已经斑驳脱落,把柄缠着粗线,赤铜打造的锷口耀眼鲜红。

“请您拔出来看看。”丑松恳求道。

神父拔刀出鞘,但见寒光一闪,一条青龙腾空出世了!

“这把刀……”神父一时语塞。

“许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真正有资格拥有这把刀的主人,现在终于找到了。宝刀赠英雄,在下认为神父大人正是佩带这把刀当之无愧的英雄。并且在下相信,神父大人今后一定用得着它。”丑松诚恳地说道。

听他这么一说,神父冷不丁浑身打了个战栗。宝刀握在手中感觉沉甸甸的,里面似乎装满了永远说不完的故事。想到此,神父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握刀在手的同时,竟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充斥全身,他从内心深处清醒感觉到温暖的存在。

神父低头凝视刀身,刃纹如丛云状团团簇拥。看着看着,他迷失了自己,感觉如同掉进十八层地狱的万丈深渊中。神父伸开双手,想要紧紧抓住那根唯一可以救命的莲花宝索。

即使如路易斯·甫洛易斯神父这般对刀剑全无兴趣的人,此刻也毫不怀疑自己手中拿着的是一把名贵的宝刀。

“如此名贵的宝刀,请恕我不能接受。”

甫洛易斯将宝刀还给了丑松。

“在下先前说将此刀送给神父大人,实属口不择言,请见谅—这把刀原本就应该归神父大人支配拥有。”

被貌似农民的汉子丑松托付宝刀的路易斯·甫洛易斯神父,于永禄六年(1562年)从西杵筑半岛的横濑浦踏上了登向日本国土的第一步。

大文十八年(1549年),耶稣会士佛朗西斯科·萨比尔渡海来到日本。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他走访了平户、博多、山口、堺城、京都、丰后等多个地方,为基督教在日本布道做了充分的先期准备。

更优秀的人种

萨比尔认为,异教徒之中没有比日本人更优秀的人种,强烈的责任感使他坚信一定能达到目的。耶稣会此次日本之行也得到了葡萄牙国王的大力支持,将世界领土殖民地化一直是葡萄牙国策方针的重点所在,而日本则是葡国最感兴趣的一块土地。如果能够通过宗教将日本和平演变为本国殖民地,对葡萄牙国王来说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如果得不到权利者的庇护,教会势力必将无法长足发展,搞不好沦落为和日本佛教同一个地位。基于此种忧虑,教会甘愿充当国家先锋率先来到日本。一方面可以传经布道,一方面也可以为母国尽一分浅薄的心力。

“如果能说服日本国王皈依圣教,陛下将获得巨大的物质利益。”萨比尔送往母国的信中这样写道。

和萨比尔一样,路易斯·甫洛易斯也是作为葡萄牙国策先驱的施行者来到日本的,他对此次布道充满了信心,火一般的热情在胸中燃烧沸腾。

为把圣教发扬光大而不得不接受政治的庇护,在甫洛易斯看来是件悲哀的事情。但他同时认为:如果能善意利用政治使更多人感受到神的恩惠,那么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救济呢?

日本是个佛教大国,但由于长时间来佛教徒热衷于教义论争,搞得民众疲惫不堪。他们现在只关心寺庙布舍米粮的数目,对佛家经文早已厌倦烦恶。佛教在日本的尴尬现状,使得传教士们对即将展开的宗教活动更加充满了信心。

和神圣的布道不同,一批惟利是图的葡萄牙商人也趁此时机混迹其中,跟随传教士们一起来到日本。很快商人们将目标锁定为军阀混战中沦为奴隶的良家子女,低价收购,然后高价贩卖海外,没用多久,商人们就获得了巨大的经济利益。

和教会一样,甫洛易斯也为葡萄牙商人日益猖狂的贩卖人口举动感到忧虑。如果继续放任这种卑劣的行径置之不理,耶稣会将很快被人们指责为人贩子的帮凶,圣教也将由此沦为邪教。

然而葡萄牙国王对此却有不同的看法。政府虽然支持耶稣会布道,但商人们缴纳的数目庞大的税金对国家发展却更有最直接的帮助,国王有理由认为:商人才是此次日本布道之行的主力军。

日本当权者同样也对与葡萄牙通商抱有极大的关心。如果耶稣会脱离商人团单独进行布道活动,必将寸步难行。

永禄八年(1565年)一月一日,路易斯·甫洛易斯与先行来日的卡斯哈罗·布莱喇一同拜访幕府,受到将军足利义辉的热情接见。

义辉五年前就表示理解基督教的布道行为,并宣布传教士在日本的活动是合法的。义辉的支持使耶稣会拥有了强大的后盾,京都信徒激增,传教士的增员问题也由此迫在眉睫。鉴于此,布莱喇急忙招呼时在丰后的甫洛易斯赶来帮忙。

义辉亲切接见了二人。

“不要介意南都(奈良)的反对和北岭(比壑山)的抗议,在这里就好好地安心布道吧。”

作为对二人的支持,义辉郑重许下承诺。

义辉的承诺给了二人极大的动力。然而遗憾的是,当年五月,家臣三好义雄、松永久秀发动叛乱,杀死了义辉将军,耶稣会即失去了在京都最重要的实力支持者。

义辉死后,新政府宣布禁止基督教的一切布道活动,路易斯·甫洛易斯与布莱喇被赶出了京城。不久甫洛易斯逃到自由都市堺城,在这里和丑松相会,得到了那把无铭宝剑。

今川义元倒台后,织田信长一跃而起,成了桶狭间的龙头老大。永禄十一年(1568年)九月二十六日,信长奉义辉弟足利义昭之命上京参见。

和通常以武力著称的武将不同,信长可以称得上是绝代名将。他对一切既存权威都嗤之以鼻,自己创立了新的价值体系。胸襟之宽阔,可以盛得下整个天地。

信长奉旨参上的消息传到京都,城内一片大乱。世人眼中的信长,是继木曾义仲②之后最野蛮的武将,好战如狂,嗜血成性。眼看这个战争狂人就要率领大军杀入京城,百姓大感恐慌,纷纷携带家财连夜逃出城外。

然而随后入京的信长却大令京都百姓“失望”:织田军队纪律严整,秋毫无犯。城中没有发生一起骚乱事件。

信长军到来不久,城内秩序迅速回复安定。即使夜间,人们也可以放心大胆的独自漫步街头。市民们很快打消了先前的疑虑,又纷纷返回城内继续安居乐业。人们已不再惧怕信长,甚至对他抱有感谢的心情。

一统江山,独霸天下,是信长此次来京的主要目的所在。

永禄十一年十月十八日,信长拥立义昭就任第十五代将军宝座。一直力图重振幕府的义昭此前曾与信长协商,打算封给他“副将军”的职位,但被信长固辞。他不承认所谓“副将军”的存在价值。在信长眼中,空有虚名的将军根本算不上一个真正的将军。

信长早已对堺城垂涎三尺。义昭上任后不久他就在流通的据点堺城、近江的大津、草津设置代官;从和泉、摄津等诸都市课税军事费用,称之为“矢钱”。

根据新法课税规定:石山本愿寺为五千贯,堺城为二万贯。本愿寺对此并无异议,然而也许是不知道信长的可怕,堺城合众会经过协商后,决定拒绝课税的要求。

受惠于海外贸易,储存丰厚财富的堺城,是全国最大的金银流入地。合众会根本没有把信长放在眼中,出巨资雇佣大批浪人,摆出武力对决的姿势。

三好三人众③等浪人被派遣进入京城后,袭击了足利义昭的居住地本圀寺。信长亲自率军出马,眨眼的功夫迅速镇压了骚乱。

平乱后,信长对袭击黑幕的始作俑者—堺城合众会发出最后通牒:威胁说如不马上支付“矢钱”,将即刻派兵攻打堺城,届时街道一切建筑物都会被付之一炬,城内居民也要被全部处死。

事到如今,堺城民众方才完全屈服于信长的威势之下,答应了课税的要求。就这样,作为自治都市,约一百五十年间没有受到任何外来势力干扰的堺城,终于被信长所统治。

对于一直奉行务虚就实的信长而言,抛弃副将军的头衔算不得什么,而统治拥有丰厚财富的堺城,从而获取巨额资金源却使他欣喜若狂。纳金数额开始规定为每月一万贯,渐渐地数额变得越来越大。

不过信长对纳金以外其实别有所图。堺城内有大量海外传入的奇特兵器,特别是火铳,最为信长所中意。

除此之外,他对早先经由堺城流入本土的铁铳④也深感兴趣。企图用铁铳武装自己的军队,从而出奇制胜。信长相信:从此能够左右战争胜利的武器再也不会是刀枪了。

本圀寺袭击事件

信长非常重视本圀寺袭击事件,决定为义昭修建新的居所—二条城。

他选中先代将军义辉的宅第作为御所建设用地,此时距义辉被松永久秀等人杀死的时间已过去了整整三年,繁华的大名府现在是一片废墟。

这个建设工事动员了附近十四个邻国的一万数千人,大量的建设资材于一日内被集中到京城。

修建石墙用的石材、庭石、五轮塔、石碑等体积庞重的材料,如从远方运来势必要花费太多时日。为节省时间,信长将这个任务分配给洛中、洛外的大名府邸和神社、寺庙等。在信长的武威面前,没有人敢拒绝。

修建工事于二月一日正式动工。日以继夜奋力突击的结果,使得这个庞大工程竟然只用了七十天时间。直到四月十四日入住新居,义昭还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京都市民也从未见过这等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且竣工如此迅速的工事。

他们就像一群“超级风向鸡”,对权利者交替已是司空见惯,早就不相信所谓权利之物的存在价值。但由于亲眼目睹了信长武威指挥下工事的进程速度,也不得不表示对他的威望感到由衷的信服。

甫洛易斯自信对信长—这位日本新霸主今后的动向了如指掌。

佛教徒之间的教义论争,已使得广大民众对佛经早已失去了兴趣和耐心。信长对此必然有所察觉。既然他已把统一全国列入了自己下一步的日程内,接下来所无法避免的,一定会是和日本宗教间进行的总对决。

日本宗教如果善加引导,必将远远超越当下的王法与佛法,信长决不会无动于衷,听任这股潜在的强大政治势力自由发展。

和武士利用武力取得霸权不同的是,宗教通常习惯用教义支配民心。并且权利者还可以利用宗教武装头脑,使自身在政治斗争中占有一定优势。像信长这种只信任自己武力的将军,对利用王法、佛法等暧昧手段支配民众的宗教团体,决不会放手不管。

甫洛易斯所关心的是:既然信长已看透了日本宗教惯用的欺瞒伎俩,是否会理解并支持基督教在日本的布道活动?

总之信长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对从异国远渡而来,舍身忘己布道的传教士(由于这种行动,基督教信徒的数目在不断增加)必然会抱有浓厚的兴趣。他一定想利用新兴势力—“吉利支坦⑤”来对抗日本宗教。

此外,从甫洛易斯的角度而言:若想继续在异国布道,如果得不到信长这等新当权者的庇护,必将寸步难行,他在苦苦等待与信长见面的机会。

永禄十二年(1569年)四月三日,机会终于来临了。

三好家重臣高山图书,受布莱喇洗礼成为耶稣信徒。图书委托京都所司代和田惟政从中周旋,四月三日,在二条城建设工事现场,信长终于谒见了甫洛易斯。

信长之所以如此长时间内不对甫洛易斯进行谒见,乃是顾虑来自于日本宗教各派系的种种压力。

虽然信长有着当世少有的冷静头脑,对传统和既存权威毫不在乎。但他同时也清醒地认识到:权威与传统的抽象影响力是不可侮辱的。倘若轻易贸然引见异教徒,必将激起日本宗教各界群起攻之,为此信长不得不谨慎行事。

信长连日来一直在工地现场指挥工事,固然令人吃惊,但设身处地站在他的角度仔细一想,这并不是难以理解的问题—袭击自己侍奉的主公义昭将军这一事件本身,就已严重践踏了他的权威,信长绝不容许同样的事情发生第二次。昼夜监督工事进程既是为主公安全考虑,也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

工事现场简直就是战场:特技者手持“金手木”(一种铁杖)大声呐喊助威,石工、庭匠、工艺师等职人在各自分担的工事区内埋头苦干。在信长指挥下,工事作业整然迅捷、有条不紊。

一块块天然巨石重叠摞起构成的墙壁,是二条城修建过程中最重要的工事,甫洛易斯来日后第一次见识了什么叫做真正的石城。

信长虽然对建筑工事一窍不通,却是此次工事的中心人物。他同时指挥七千职人一丝不苟地整齐劳作,现场听不到一句怨言,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峥然刚毅。信长的人格魅力深深打动了甫洛易斯,他相信即使在战场上,不管遇到何种混乱的情况,在信长一丝不乱的统率下,他们同样可以整然前进,丝毫不受外界因素的干扰。

甫洛易斯在和田惟政指引下来到工事现场,此刻信长正站在场中央亲自指挥职人作业。他同时也认出了两人,鉴于四周太嘈杂,信长决定在吊桥上会见甫洛易斯。

桶狭间战役后,信长与武田信玄结成同盟,击败宿敌美浓。其后他奉足立义昭之命入京,先是镇压了城内的叛乱势力,继而以武威迫使堺城屈服,接受新法课税。时年织田信长三十六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好年纪,他的目标是独霸天下。

信长亲切接见了甫洛易斯,他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甫洛易斯:这个“红毛鬼”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呢?甫洛易斯时年三十七岁,和信长算得上是同龄人。

“承蒙赐见,深表荣幸。”

甫洛易斯摘下帽子郑重寒暄道。

“欢迎光临,路易斯·甫洛易斯。”

信长微微点头,一副君临天下的神态,脸上充满了霸者的威严。

初夏的太阳火辣辣照射在甫洛易斯的脑袋上。

“把帽子戴上吧,这样太受罪。”信长劝道。

“神父今年贵庚?”信长问。

“贱龄三十七岁。”甫洛易斯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信长微微笑了起来。

“呵呵,这么说比我大一岁咯,来日本几年了?”

通过简短的客套话,两人知道了对方和自己是同龄人。信长似乎对甫洛易斯印象不错,初次见面的拘谨气氛很快就缓和下来。不一会儿功夫,两人就谈笑风生,越说越投机。

“要是贵教在日本得不到发扬光大,神父准备怎么办?回国或者……”信长问。

“哪怕信者只有一个人,我也会留在这个国家。”

“贵国也有这样的城堡吗?”

信长指着巨石积筑的城墙问甫洛易斯道。

“据在下所知,倒是真有几处城堡和将军的居城类似。”

自由居住的权利

甫洛易斯的目光停留在巨石积筑的石墙上,即将竣工的天守阁威荣整仪,充满王者的霸气。信长将军用来俯瞰天下的望楼,竟然是个充满浪漫气息的五层建筑物。

“哈哈,这种规模的城堡想建几个都成。”

信长故意避开话茬,放声大笑起来。也正是从这时候开始,他暗自在心中勾画出了安土城蓝图。二条城对信长而言只是小试牛刀,严格意义上讲,只不过是个给小孩子用来放木偶的游戏室而已。

两年后建成的安土城,动用了附近四个邻国的二万五千名职人。其时整个天下在信长看来,也不过是个给小孩子用来放木偶的游戏室而已。

甫洛易斯很想说点什么,不知为何,言语突然间在喉咙里堵塞住了。他被信长气宇轩昂的风度完全压倒。但甫洛易斯并没有忘记此次谒见的真正目的,他在寻找合适的机会开口。

信长直视甫洛易斯,炯炯有神的双目,如同两道利剑般插入他的心房。

“你有什么事想拜托我吧?”

信长一语点开甫洛易斯此次谒见的真实意图。

“恕我放肆,请信长殿下赐予我们在京都自由居住的权利,并免除诸役税为盼。” 甫洛易斯拜倒在地。

“就是说,要我准许你们布道的权利是吗?” 信长两眼闪烁着犀利的光芒。

“如蒙赐准感激不尽。”

“我国自古以来,南都北岭诸法流传,门派众多。你能告诉我基督教和它们的区别之处在哪里吗?”信长开门见山,单刀直入地问道。

“我们信奉唯一的神耶稣,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神;我们尊崇唯一的主基督,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主。”

“围绕你们信崇的基督,在贵国难道就没有对立的意见吗?”

“启禀阁下,我们的信仰是绝对忠诚的。”

“你们可以为了神而舍弃自己的生命吗?”

“我们早在出生那天起,就已将自己的生命献给了神。”

“信仰神之后,你们自己有什么变化吗?既然已经将生命献给了神,神父你将来要往何处去呢?”

“哪里也不去,我永远和神在一起。”

“神父相信来世吗?”

“神就是我生命的全部,我将永远和神在一起。”

甫洛易斯的回答让信长感到非常满意。

随后甫洛易斯为信长写下了这样的宗教观:

“我不主张承认没有看见的东西,比如来世。”

对于只相信现在的信长来说,日本宗教已令他失望之极,甫洛易斯的说教引起了他强烈的共鸣。他们都信奉唯一的神,唯一的现实。

信长认为,日本宗教是自己的敌对面。来自于诸教团的势力干扰,已成为他霸业达成的主要障碍。他想将“吉利支坦”培养成新兴的宗教势力,用来对付日本宗教诸教团。

信长心中暗自盘算:只要和传教士搞好关系,就可以从葡萄牙商人手中获得铁铳、火药、钢材等西洋特产。如此一来,独霸天下将指日可待。

“你的要求,我会认真考虑。”

那天信长当面并没有给甫洛易斯明确的答复。只是让他五日后再来参见,到时具体面议。

信长的态度,使甫洛易斯感觉到希望的曙光。或许不久以后,在京都自由居住、布道,将不再是一个梦想。

在旁边目睹了会见全过程的朝山日乘,此刻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不是滋味。

日乘本是出云朝山家的执事,入信法华宗后,由正亲町天皇亲赐“上人”称号,随后受到信长宠幸,以“政僧”身份一直跟随其左右。他善于运筹帷幄,为信长扩张势力立下诸多功劳。

如果让红毛教乘机而入,必将失去信长对自己的大半宠幸,如此一来,“政僧”的身份也就变得没有任何存在价值了。日乘对此深感忧虑。

五日后的四月八日,信长再次接见甫洛易斯时,授予他承诺京都居住的自由和诸役税免除的朱印状。耶稣会终于如愿以偿,从信长处得到了自由布道的保证书。

京都素有排他的风气,甫洛易斯对此颇有感触。在京都说服一个人改信基督教花去的精力和时间,在其他地方足可说服二百人入教。但纵然如此,能够获得京都居住权和传教许可,对耶稣会来说仍然是一个天大的福音。

但是,信长在保证耶稣会自由布道的同时,也提出了对甫洛易斯而言甚是棘手的附加条件:

“听说和传教士一同来日的葡萄牙商人,将我国良民作为奴隶在国外非法买卖,我坚决反对这种无法无天的卑劣行为。此前之事过往不咎,但此后耶稣会需告诫奴隶商人,本国严禁买卖人口!”

信长的附加条件让甫洛易斯备感困惑。他不知该如何向信长解释:传教士和商人都是葡萄牙政府对日政策的两翼。

当初,传教士们在战场上亲眼目睹了军阀与人贩子之间公然的买卖交易。他们也曾考虑将奴隶买下后放生,但苦于囊中羞涩只得作罢。大量的日本人被作为奴隶运到葡萄牙。事情发展到今天,局面已不是耶稣会可以掌握的了。

另一方面,对信长授予甫洛易斯朱印状一事,日本教团表示极大惊愕。

足利义辉被暗杀后,“吉利支坦”虽然被禁止布道,但教势相对先前实际上并没有减弱。加之这次获得了信长的保证,此后信徒数目必将如燎原之火般激增猛进。日本诸教团深刻感觉到危机迫在眉睫。

四月二十日,眼见京都城内已恢复安定,信长决定暂时返回本领。临行之际,甫洛易斯再次前来登门造访。巧的是,日乘也在同一天前来为信长饯行,这真可谓不是冤家不碰头。

日乘抢在甫洛易斯之前首先发难:

“我国乃是神圣之邦,而此刻坐在大人旁边的这位却是邪教徒的首领。大人果真要允许他施展邪法妖言惑众吗?请即刻下令,将此等邪恶之徒尽数赶出京城。”

“上师,你为何称呼‘吉利支坦’为邪教呢?我们有我们的神,他们也有他们的主。为何彼此间非要分出个高低上下呢?我不明白,尔等为何对基督教如此深恶痛绝?”

在信长一连串的反问下,日乘顿时哑口无言。

脱离苦海深渊

“那是因为在日本,佛教宗徒都视本门教义为不二法则。为了维护正统地位,他们不惜任何手段代价。而我等舍弃身家性命的目的,只是为了救济民众脱离苦海深渊。”

说这话的是甫洛易斯的同行弟子劳伦斯。

“吉利支坦”舍生忘死的宗教献身精神,令信长瞠目结舌。他们不远万里渡海来到异教徒的领地,即使受到种种压力迫害,也都顽强忍耐。所有这一切,只是为了能够留在日本继续布道。和传教士们大无畏般的宗教献身精神相比,早已因派系争斗丧失民心的日本佛教诸宗,在信长看来,更像是一群乌合之众。

劳伦斯话语激怒了日乘,他一跃而起:

“那么请大人允许,拙僧要和邪教徒过过招。我会用事实证明,邪教徒们所信奉的邪法是多么不堪一击!” 日乘向甫洛易斯和劳伦斯发起了宗教论争的挑衅。

信长认为这是件非常有趣的事情,于是爽快答应了日乘的请求。

首先应战的是劳伦斯,他有着丰富的辩论经验,是耶稣会著名的舌战高手。日乘争不过劳伦斯,很快败下阵来。但素来娇纵成性的他,恼羞成怒之余,竟然毫不顾忌信长的权威,当面拔刀杀死了劳伦斯。

信长勃然大怒,在场的和田惟政和木下藤吉郎(秀吉)急忙出手制服了日乘。僧人就可以如此肆无忌惮?信长对佛教更加厌恶了。他宣布:本次论争以“吉利支坦”的胜利而告终。

但日乘不肯善罢甘休,他进宫觐见正亲町天皇,哭诉哀求的结果,终于获得“将‘吉利支坦’传教士悉数赶出京城”的谕旨。

起码从表面看来,相对于信长的朱印状,天皇的谕旨要更具权威力。日乘企图凭借圣旨一举将传教士们赶尽杀绝。

朝廷和日本宗教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内在关系,历代天皇本身就都是佛教信徒。与其说圣旨是日乘哭诉哀求得来的,倒不如说是他巧妙施压逼迫天皇不得不下旨更为恰当。

甫洛易斯慌忙逃往岐阜—信长的属地。面会时,他向信长致以最强烈的抗议。圣旨践踏了将军的权威,信长被激怒了。

信长明白,所谓谕旨,不过是日乘这个幕后操纵者的一手所为。如果就这样听任甫洛易斯窝窝囊囊地被从京都赶出出来,自己的脸面又将付之何存?

有着统一天下远大抱负的信长,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眼皮底下。

“该和尚自恃得到我的宠爱,愈发放肆以致目中无人;如听任其乱行置之不理,必将祸害朝纲,贻误我皇,望陛下三思!”在寄给朝廷的手书中,信长肆无忌惮地爆发了自己满腹的愤怒。

朝廷旋即下令,将日乘赶出京城永不叙用。日乘的企图彻底崩溃了,他错在不该触动信长的逆鳞。

同时,信长也给甫洛易斯下了最后通牒:限期命令葡萄牙商人停止买卖奴隶的卑劣行径。

朝廷手中虽然不握有丝毫兵权,但对日本武将而言,却依然有着象征意义上的权威和影响力。诸侯们暗中蓄势待发,准备随时寻找借口进京擒王,挟天子以令诸侯。

将拥有天皇谕旨的日乘赶出京城,信长显示出对甫洛易斯非同寻常的宠遇。为了报答信长的恩遇,甫洛易斯必须尽快想方设法,阻止葡萄牙商人在日本继续买卖奴隶。

但这种商业行为也是在葡萄牙政府国策支持下合法运营的,甫洛易斯顿时陷入由祖国和信长共同制造的夹缝中无法自拔。

身陷夹缝苦恼的甫洛易斯日见憔悴,消瘦的身影映入一双稚嫩的瞳孔中。她一直在静静地守望着这一切,她,正是被甫洛易斯从岸边救起的奴隶少女—阿发。

在甫洛易斯的精心呵护下,阿发早已恢复了健康,甫洛易斯将他收留在自己身边。阿发虽然年纪小,却很是聪明伶俐,很快便充当起甫洛易斯秘书的角色。

想到这个只有十岁的小女孩父母双逝、离乡背井的悲惨遭遇,甫洛易斯心中感慨万分。他很疼爱阿发,对待她如同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

阿发生于甲州富士山北麓的寒村。武田军进攻此地时,放火烧掉了村庄。阿发的父亲死于乱军之中,自己和母亲一同沦为了奴隶。后来因为生病,人贩子把她丢在了堺城港畔,被甫洛易斯救起抚养至今。

甫洛易斯在得到信长承诺庇护“吉利支坦”自由布道的保证后,为履行自己和信长先前的约束,由阿发陪同又一次返回堺城。此前他得到情报称:堺城港口停泊着大批葡萄牙商人的卖人船。一定要赶在商船出海前,阻止葡萄牙商人买卖日本奴隶的丑恶交易。

为报答信长的宠遇,无论如何,他也要想方设法履行自己的诺言。

然而,当他风尘仆仆赶往堺城后,和葡萄牙商人的谈判结果却是异常不尽人意。听甫洛易斯讲明了来意,商人们纷纷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是奉国王命令合法经商的,耶稣会要禁止我们买卖奴隶,这真是岂有此理!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这和甫洛易斯预期中的答复完全一样。

“禁止把日本良民作为奴隶买卖是信长殿下的旨意,如果拒不遵命,你们从此将失去在堺城自由通商的权利。”甫洛易斯慢条斯理地说道。

“那么我们要求直接见信长殿下面谈,就凭耶稣会还没有资格命令我们!”葡萄牙商人嚣张地说道。

葡萄牙商人为信长提供了大量铁铳、火药等新式武器,信长不会也不想亲自下命令禁止他们买卖奴隶,他知道这是葡萄牙商人最大的利益源。让传教士介入从中周旋,是信长的一箭双雕之计:这样既可以避免和商人们爆发正面冲突,确保新式武器依旧能够继续源源不断地从葡国运到自己手中,还可以送给耶稣会一个天大的人情。

精明的葡萄牙商人看透了信长的企图,谈判宣告破裂。

但甫洛易斯必须想方设法说服商人们,不然好不容易从信长那里获得的宠遇,将顷刻付之东流。

天皇就像深宫中摆设的华丽木偶一样,虽然名义上是日本的国王,但实际没有人服从他的命令。朝廷在将军眼中也不过是一个傀儡。但信长将军不一样,他有着独霸天下的野心。得到强权者的庇护支持,是耶稣会布道的首要条件。

甫洛易斯陷入绝望中。以信长的性格,决不会原谅他的违约行为。

他步伐蹒跚地返回到堺城的居所,忽然发现不知何时,阿发已不见了踪影。和她共同失踪的,还有那把无铭宝剑。

买卖奴隶的行径

“阿发只有十岁,离开我哪里也去不成,不要担心,她一会儿就回来了。”甫洛易斯自言自语安慰自己道。此刻的甫洛易斯已无法顾及太多,他正在给葡萄牙政府写信,请求国王亲自出面制止商人们买卖奴隶的行径。

正当甫洛易斯奋笔疾书之时,日本奴隶又一次积满了葡萄牙商船。对商人而言,奴隶就是没有生命的货品。

为防止奴隶们逃避,每个人都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还用一条钢丝拴在腰间,使他们紧紧连在一起。先是用小船将他们从港口运至商船上,待清点完人数后,再按男女老幼分别放入各个船舱。

清点的结果,竟然多出了一个人。

“怎么可能呢?!”

虽然多一人比少一人要好得多,但商人还是命令:“重新再数一遍!”

水手发现有个少女身上没有被麻绳捆绑,只在腰间拴了一条钢丝。她十岁左右的年纪,皮肤白皙,脸孔胖乎乎的。

在岸上分明是将奴隶挨个捆绑的,难道会把她给漏了?水手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脑袋。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少女手中竟然还拿着一个细长的包裹。

“喂,你从哪里来的?”水手问少女。

“放了他们。” 女孩昂起头缓缓地说道。

“你说什么?”水手没有听懂少女刚才说的话。

“给大家松绑,返回港口。”

“这个贱人在说什么呀!”终于明白了少女意图的水手破口大骂道。

少女打开包裹,里面放着的是一把古色古香的宝刀,鞘上的漆纹已经斑驳脱落。

少女拔刀出鞘,一瞬间,船上众人但见寒光一闪,一条青龙腾空出世了!

“给大家松绑。”少女说完,挥剑斩断了拴在腰间的钢丝。然后给旁边的奴隶也松了绑。

“臭婊子,你究竟要干什么?!”

水手大惊之下,想要出手制止。但被少女手中宝刀的凌气压迫,身体竟然一动也不能动。

不一会儿功夫,少女就将满船奴隶全部松绑。

“请大家乘船回岸吧。”少女向被解放了的奴隶们大声呼喊道。

奴隶们呆然不动,他们很难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再者说,现在与岸边搁海相望,虽然少女已经给他们松了绑,但没有船,怎么返回呢?

“快开船,带这些人返回陆地。” 少女转身面对水手命令道。

水手迟疑了一下,他发现少女根本不懂剑道,但手中那把无铭剑所发出的逼人寒气,却令他胆战心惊。他很清楚,这把剑可以轻而易举地将自己劈成两半。

船缓缓地开动了。

“贱人,看我一枪打穿你的脑袋!”葡萄牙商人手持铁铳冲了过来。

少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迎到商人面前,轻轻挥剑一斩,铁铳顿时化作两截。

商人“哇”得大叫一声,丢下铁铳转身逃命去了。

船已靠岸,被解放了的奴隶们重新获得了自由。

此后每当卖人船来到堺城港口,少女总会及时现身,挥舞手中无铭宝剑解救出船上的全部奴隶。

女剑侠的故事在葡萄牙商人中间被广为流传。人贩子再也不敢来堺城买卖奴隶,纷纷绕道而行,改去长崎进行交易。在当时,信长的威势还无法波及那里,日本最大的奴隶交易市场就这样由堺城转移到了长崎。

甫洛易斯获得信长承诺自由布道的翌年(1570年),葡萄牙国王向本国商人下达了禁止奴隶买卖的敕令。

禁令中这样写道:

“找不到任何正当理由说明:尔等将日本良民作为奴隶买卖是合法的行为。并且此举为耶稣会在日本布道带来诸多不便,极易使异教徒滋生对神的不满意见。从今往后凡是我国人民,皆不得从事买卖日本人的非法交易。违者将没收全部财产,半数收缴国库,半数赏赐告发者。”

这份葡萄牙历史上首次由官方签发的奴隶买卖禁止敕令,虽然和甫洛易斯的上书有极大关系。但世人并不知道—真正功不可没的,是少女阿发和她手中的那把无铭宝剑。

天正十一年(1583年)至庆长二年(1597年),甫洛易斯在死前曾花费十四年时间撰写《日本布道史》一书。但关于此事,书中却没有任何相关记载。

阿发其后行踪不明,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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