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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 人间公敌

森村诚一Ctrl+D 收藏本站

刺客善住房后

从远藤喜右卫门手中接过无铭宝剑的富田才八怎么也想不通,当初信长为何在眼看就要攻下小谷城的紧要关头,却突然命令收兵撤退。

宿将悉损、元气大伤的浅井家,根本没有余力抵挡织德联军的总攻击。至于朝仓家,早就连战斗的勇气都丧失得一干二净了。

信长为何会眼睁睁地放弃这绝好的胜利机会呢?

后来才八想通了—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因为信长高兴。他既可以在捉住暗杀自己的刺客善住房后,残忍的用锯刑将其慢慢折磨至死;也可以把拔去虎牙的浅井家,轻而易举地放过他们。

信长从不按常规出牌,只凭借自己的喜好做事。一切既成的观念、规则,对他都不适用。

事实上,在当日信长看来,经此一战,浅井、朝仓两家已不具备和自己争夺天下的资格。在他眼中,两家大名和死人已没有什么区别。紧急撤退的目的,是为了尽快展开军事行动,早日将以石山本愿寺、比叡山为首的敌对势力消灭干净。

信长完全不相信自己亲眼所见、亲身体验过以外的事物,他对神佛深恶痛绝。群众一旦信奉这种没有实体的偶像后,就会变得相比现实更注重前生来世了,正因为此,信长和宗教的关系一直水火不容。

他之所以对基督教表现出浓厚的兴趣,除了物以稀为贵的好奇心作怪外,主要还是因为在信长看来:和日本宗教“教义至上主义”不同,基督教倡导的是民众献身精神。这对一心想独霸天下的信长而言,这种精神和自己的切身利益密切相关,如果善加利用,一定会带给本家巨大的帮助。

此外,伴随传教士一同进入日本的西欧新知识、新兵器等新鲜事物,也是信长霸权达成必不可缺的要素。

信长一直坚持认为:日本宗教是自己通往霸者之路上的最大绊脚石。因此,在对基督教大力协助,不吝支援的同时,信长命令日本宗教必须按时缴纳巨额的军事课税。

姊川合战后,虽然浅井、朝仓两家正逐渐走向衰亡的道路,但现时状况对信长也绝对谈不上有利。

接到浅井、朝仓两军战败的报告,将军足利义昭惊呆了。诸侯都知道:两家背后最大的支持者正是义昭,信长此举使将军深感恐惧不安。

义昭绕过信长的监视八方发檄,与三好三人众、石山本愿寺等共同结成反信长阵线大联盟。

浅井、朝仓两家渐恢复元气后,派兵攻占了江南的宇佐山城,守将织田信治和森可成城破后相继战死。随着比叡山的加盟,信长彻底被“反信长战线大联盟”布下的天罗地网包围,他向义昭上书奏请讨伐,正亲町天皇却下旨裁定和议解决。

时间进入元龟二年,信长为分裂本愿寺和浅井、朝仓两家的联盟,切断了北陆通往京阪之间的交通要道,但此举弄巧成拙,诸侯反信长的热情相对先前反而更加高昂了。

现在不光本愿寺门徒,就连比叡山大众也加入了反信长阵营。紧接着,伊势的长岛一揆①、松永弹正等相继蜂起。用四面楚歌形容信长现在面临的局势已不太妥当,确切地说,应该叫做“八方俱敌”。

成为人间公敌的信长,仍然顽梗不向反对派抵抗势力屈服。元龟二年九月十二日,信长出兵比叡山火烧坂本麓。根本中堂、同寺山王二十一社、东西塔三千坊舍顷刻间悉数化为灰烬;不问男女老幼,数千名僧人、百姓皆死于信长军屠刀之下。

杀生禁断的寺庙,本是国家镇护的圣域灵场。信长的暴行不但使举国僧人为之胆寒肝裂,就连朝廷百官、万民百姓听后亦不禁为之战栗心惊。

后来白河法皇曾经于诗中感叹道:“潺潺鸭川比叡山,武将专权世遭殃。火烧僧宅弑百姓,天魔恶鬼是信长!”和喜右卫门一样,白河也认为信长是从异界降临人间的妖怪。

平清盛曾专文考证,信长将比叡山佛像扔入鸭川,是为了向反对派表示:纵使神佛在他眼中也毫无任何地位可言,何况汝等世间小人。其实事实并非如此简单。

比叡山大众加入浅井、朝仓的反信长阵营固然令信长恼火,火烧比叡山、屠杀僧俗虽然有敲山震虎、杀鸡给猴看的威慑目的在其中。但主要因素,还是由于信长的性格使然。

信长从来对自己不承认的最高权威持完全否定态度。为了证实所谓神佛,其实是空无一物的虚幻假象,也为了对世人灌输自己新的价值体系,信长不惜以火烧比叡山这样冒天下大不韪的举动向世俗示威。

当世究竟有多少人认同信长自创的价值体系尚待考证,但代表日本宗教最高权威的比叡山,却顷刻间随着那场大火灰飞烟灭,从此永远在世间消失了。

浅井家已故宿将,远藤喜右卫门的贴身侍从富田才八,其时也在比叡山中。他之所以能在信长军惨无人性的大屠杀中侥幸保住一命,全靠手中那把无铭宝剑护身。

全山烧光、杀光后,信长军队得意洋洋得离去了。才八放眼望去,但见满目凄凉:山上庙堂僧坊悉数被焚,僧、俗尸体堆积如山,散发阵阵恶臭。至此,才八终于真正理解了主人喜右卫门的遗命。

喜右卫门说过:信长不光是浅井一家的宿敌,他是人间的公敌。只要信长活着,诸国必将尸积堆山,血流成河。

战国群雄为满足野心,扩大版图发起的中原混战,没有一起是正义的。但信长却是人间的公敌,诸侯虽各有缺点不足,尚且称得上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信长不同,他的所作所为已经发展到人神共愤的程度。

才八亲眼目睹信长的残虐暴行,现在不仅是为继承主人遗命,他听见灵魂告诉自己:只有杀死信长才能换回世间本有的安定祥和。

才八手握无铭剑庄严发誓:不惜身家性命杀死信长,换回人世间本有的安详!

家康的统治范围

火烧比叡山后,不光佛门弟子,举国上至朝廷命官、下到庶民百姓都为之震撼恐慌。世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感受到信长的恐怖、残虐、毒辣、野蛮。日本诸山从此视信长为佛门公敌,同信长反对派之间的大团结关系变得更加紧密。

同年十月三日,武田信玄借北条氏康病逝之机,同其子氏政缔结同盟关系。桶狭间之战后,失去义元的今川家族迅速走向衰亡—领国骏河亦被信玄夺占,远江则划入了家康的统治范围内。

和北条结盟后,信玄彻底打消了后顾之忧,开始将触手伸到远江一带。远江此时已完全属于家康的领地内,元龟三年(1572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双方在滨松北部三方原附近爆发激烈的冲突。

是役,家康主力和随后赶来的织田援军皆惨遭武田骑军兵团的蹂躏。这是自桶狭间之战以来,事业一帆风顺、势力日益强大的家康第一次遭遇到体无完肤的惨败。

但此战惨败的结果,也使信长从中充分吸取了教训,他开始洞察武田军的军法战略,为三年后的长筱大捷打下了坚定的基础。

同割据今川领地的家康势如水火的同时,信玄也对企图独霸天下、势力日渐扩张的信长表现出明显的敌意。

信玄结盟北条,赤裸裸地暴露出挺进中原的真实意图,对信长已形成极大威胁。信长之所以肯派遣军队支援家康,也是欲图借助三方原大战,一举将信玄军全部歼灭。

信玄已得到将军足利义昭秘密下达的信长追讨令,倘若借三方原大捷,率兵大举入京的话,其威胁力之大之深,绝非浅井、朝仓之流可以比拟。对信长而言,最可怕的敌人不是战风剽悍、政治无能的上杉谦信;而是文韬武略、谋勇皆佳的武田信玄。

然而就在此时,幸运女神却终于向信长露出了微笑。

元龟四年一月十一日,信玄率武田军团攻打三河领内的野田城,不料行军路上宿疾劳咳症状突然急剧加重。四月十二日,在返回甲府的途中,信玄于信州伊那郡的驹场永远停止了呼吸。

信玄临终之际曾留下遗命:三年内密不发丧。但信长、谦信还是分别于十日、十三日后接到了信玄的讣告。

接到信玄讣告,信长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他感觉到自己得救了。即使如信长这般的人物,也在三方原大败后陷入浅井、朝仓、本愿寺、三好、松永、伊势的长岛一揆等诸侯结成的武田包围阵中,几乎濒临绝境。

但随着包围阵主力信玄的死去,严密的包围网终于露出了大破绽。朝仓家胆小如鼠,而浅井离开朝仓则一事无成,只能老老实实地待在小谷城内静养。如此一来,信长终于从绝境中逃脱出来了。

天正元年(1573年)八月八日夜,信长率大军从岐阜城出发,在江北虎后(御)前山布阵。此次出兵的目的,是要将姊川之战中漏网的浅井、朝仓两家残部一举歼灭,赶尽杀绝。

十二日,信长军攻陷朝仓领内的大岳、丁野山两城,切断了义景同长政之间的唯一通道。小谷山城内的浅井残部,成了名副其实的瓮中之鳖。

接到长政的救援要求,义景极不情愿地亲率二万大军,磨磨蹭蹭地赶到江北的舍吴。但被信长军强大的阵容震慑,义景在阵地还没有完全布好的情况下,便急令全军火速撤离战场。

撤退路上,朝仓军又在越前国境附近的刀祢坂一带遭遇织田军追兵,损失精锐骑兵约三千人。义景一路落荒而逃,终于返回了本城一乘谷。

其后为躲避织田军追杀,义景又从大野的东云寺逃到大坊贤正寺。八月二十日,同族的景镜发动军变,率兵包围了他的居所。义景害怕被俘受辱,用自尽的方式结束了自己庸碌的一生。

自尽前,义景怒视背叛自己的景镜,咬牙切齿地发下咒言:“匹夫竟敢陷我于死地,我死后必将变成恶鬼,取尔狗命!”

遗言中留下四句话,颇令后人寻味:

“七转八倒,四十年中;无我无他,四大皆空。”

歼灭越前大名朝仓家残部后,信长命全军发动总攻,欲图一举拿下小谷城。八月二十七日夜,羽柴秀吉率部攻陷小谷城外围的京极丸。守备久政(长政的父亲)在城破后,自尽身亡。

秀吉攻陷京极丸后,长政唯一的外路出口被封死,小谷城顿时成为一座死城。随着信玄病逝、朝仓家灭亡、本愿寺自身难保,现在的浅井家彻底陷入了孤立无援的绝境中。姊川之战三年后,远藤喜右卫门当初的预言终于不幸在小谷城实现了。

富田才八手握无铭剑,站在城头冷静地俯视城下—织田军已将小谷城围得水泄不通。他知道:只要用手中这把无铭宝剑刺杀信长成功,就能从当下的死地绝境中完全摆脱出来。

现在的才八,在浅井军中已占有重要的地位。凭借无铭剑,三年来他出入战场,屡立奇功,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远藤喜右卫门身边的杂侍了。

对市夫人异常溺爱的信长,必将在小谷城陷落前派遣使者救护夫人出城。才八正在等待这个机会,届时跟随使者一同前往织田营中,伺机杀死信长。

这也是目前看来唯一可行,并且有效的方法。

长政已做好与城俱亡的准备。此刻的他心中焦虑万分:信长的使者怎么还没有到呢?和阿市结婚六年以来,夫妻二人育有茶茶、阿初、小督三个女儿和万寿丸一个儿子。此外还有一个男孩万福丸是长政前妻所生,万福丸现在已经十岁了,阿市待他有如亲生骨肉一般疼爱。

长政希望城破前信长能派人接走阿市和五个孩子,他坚信信长不会见死不救。

此刻信长心中也是充满了矛盾,他固然对长政恨之入骨,但也决不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妹妹死于非难。

八月二十七日夜,在信长军即将发动总攻击之前,羽柴秀吉亲自作为使者,来到小谷城内。见到长政,他诚恳地说道:

“秀吉冒险来到贵处不为别事,无论如何请您允许我带走夫人和四个孩子。我以武士人格发誓:不惜身家性命,也要将夫人一行安全送到主公身边!”

身经百战的勇将

长政早就巴不得信长方面赶快派人来接走夫人和孩子们,很爽快的就答应了下来。不料阿市却提出只将孩子交给秀吉,本人要留在长政身边共同患难。

“我是殿下的妻子,值此危难之际,决不会撇下殿下自己跑到兄长身边苟且偷生。”

当着众家臣和秀吉的面,阿市深情地望着长政说。

长政大吃一惊:

“你若也要陪我与城俱亡,那咱们的四个孩子岂不要从此变成孤儿?记住:作为我妻子的同时,你还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不要难过,别忘了这在战国可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呀。夫妇百年修得共枕眠,今生不能相聚……来世仍然可以在一起。听我的话,带着孩子们赶紧离开!”

看到长政一家生离死别的凄凉场景,纵是身经百战的勇将,从来不轻易流露自己真情实感的浅井家臣们也禁不住泪流满面。

秀吉虽然极力想将泪水忍在眼眶里,但终于还是流了出来。

对战国时代的诸侯群雄而言为:实现自己的霸业而妻离子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女人从嫁给他们那天起,就不得不做好心理准备:迟早有一天,总要面对这残酷的事实。

“时间已经不多了,请夫人抓紧。”秀吉含泪催促道。

“末将不才,愿护送夫人一路平安直到信长跟前。”

小谷城将要陷落,仅剩的家臣们都聚集在浅井家大堂内,他们要和主公一同共赴国难。长政闻声望去,说话人原来是坐在末席的富田才八。

才八军功虽然显赫,但论身份在浅井家诸臣中只能排在最末。但在这即将城陷国亡的时刻,已经没有人在乎什么身份与地位了。

“哦……是才八呀。也罢,你肯前去我就放心了!”

长政看着才八,目光中充满了信任。

要将阿市和孩子们从城内脱出,平安护送到信长本营绝非一件易事。城外敌我兵将依然死斗在一处,一路上还有不少打算趁乱欲行不轨的鸡鸣狗盗之徒。而且长政担忧:自己家将中难免有人气不过信长,做出在路上率兵拦截妻子一行之类的举动。

充满危险和曲折的道路,有武勇拔群的才八护送,长政终于可以放心了。

秀吉也同意才八一同前往。他怎么也不会料到:这个看上去地位下卑,毫不起眼的小臣,竟然身佩无铭宝剑,胸中暗藏着刺杀信长的惊世抱负。

长政的劝说打动了阿市的母性本能,先前一直坚持陪同丈夫与城俱亡的她,现在终于同意带着孩子们返回信长身边。夫妻含泪喝过离别酒后,长政目送妻子一行在秀吉和才八的护送下,渐渐离城远去。兵将们站在城楼上,挥泪和夫人做最后的告别。

信长军也暂时停止攻击,目送阿市一行远离战场。

一行十人,除阿茶、阿初、小督、万寿丸以及信长前妻之子万福丸外,浅井家的两名女官,也自愿陪伴夫人一同前往信长本营。

阿市拉着阿茶的小手,才八背着年幼的小督,万福丸和万寿丸两个大一点的孩子飞快地走在前面,秀吉和侍卫们则紧紧守在周围小心护送。

秀吉一路上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马虎。他知道在信长心目中这个唯一的妹妹分量有多重。倘若万一阿市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先前的战功必将全部作废。

长政目送阿市一行平安出了小谷城,长舒一口气道:

“我先走一步,诸位,我们来生再见了!”

说完,长政引火点燃家内大堂,自焚身亡。

长政点火的同时,阿市一行已顺利抵达织田阵营最前卫,冢本小大膳的阵地。冢本小大膳以下全体官兵站在营外,列队迎接夫人的到来。

“辛苦了,你就到此为止吧。至于此后是回城还是去往别处,一切悉听尊便。”

秀吉对随行的才八说道。

“请恕末将不能从命。阁下刚才想必也听到在下当着主公的面发誓:一定要将夫人亲自送到信长将军面前。如果现在就回去的话,恐怕不好向主公交差。”

才八坚持要亲自将阿市一行送到信长面前。

“这个……”

秀吉想要婉拒,但看见才八摆出切腹自尽的架势,只得无奈答应了他的要求。在他看来,一个地位下卑的小臣跟在身边,总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阿市一行在秀吉带领下,很快通过织田军层层布设的二十段阵地,来到虎后前山的信长本营。站在虎后前山前,可以清楚地看到对面的小谷城内燃起熊熊大火。想到从此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夫君和父亲,阿市和孩子们的眼圈都红了。

信长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哈哈,一路无事!太好了太好了。秀吉辛苦,你干得好,干得好呀!”

信长满面喜色,拍着秀吉的肩膀连声大笑道。

信长虽然对长政恨得咬牙切齿,但对这个唯一的美人妹妹,却抱有一种特别的感情。因此,早在战前他就暗下密令:无论如何,也要将阿市一人平安救出小谷城。

姊川一战后,信长不肯趁势一气攻下小谷城,主要也是顾虑到妹妹对长政的感情。正因为那时他没有对浅井家赶尽杀绝,才导致日后反信长共同阵线结盟、本愿寺暴动、火烧比叡山等一系列对自己殊为不利的事情发生。

如果信长借姊川之战的胜利,一气将浅井、朝仓两家残部踏平的话,此后事态的发展,对他要有利得多。但信长宁可养虎为患,也不想看到妹妹伤心,可见阿市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有多么重要。

现在阿市终于平安归来,大喜之下,信长竟然高兴地手舞足蹈。

小谷城攻陷及阿市的平安归来,秀吉功不可没。信长对此铭记心中。浅井家灭亡后,他将长政所有的领地都赏赐给了秀吉。

而些时此刻,在信长的眼中,除阿市之外,再也看不见别的东西。

“阿市,太好了!你平安无事。来,来这边,快来这边!”

信长笑眯着眼睛招呼阿市到跟前来,秀吉早已平伏在地再三叩首,恭贺夫人的平安归来。

一行人战战兢兢地向信长走去,富田才八当然也混迹其中。但信长此刻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下卑小臣的存在。一贯小心谨慎的他,万万不会料到:这个跟随阿市一行来到本营的旗本②小臣,竟然是准备暗杀自己的刺客。

地狱恶鬼的化身

柴田修理(胜家)、泷川左近(一益)、佐久间右卫门(信盛)、蜂屋兵库头、丹羽五郎左卫门(长秀)、氏家左京助、稻叶伊予、蒲生右兵卫等织田家宿将站立信长左右,一同见证了这出兄妹团聚的喜庆场面。

阿市带着四个孩子来到信长跟前,万福丸缩头缩脑地跟在后面。

五个孩子中,只有他不是阿市亲生子。长政相信看在妹妹面子上,信长断不会难为无辜的孩子。因此不惜冒险将前妻之子托付给阿市,一同带到信长身边,希望万福丸能有个好结局。

信长对万福丸视而不见,只顾招呼阿市和她的四个孩子。

突然,才八瞅准时机,一步跨到信长身边,猛地拔出无铭宝剑:

“佛门之敌,恶贯满盈的信长,拿命来!”才八高喊道。

宝剑出鞘的那一瞬间,一道青龙腾空出世了!

诸将顿时颜色尽失,想要上前护驾,但被无铭剑的剑气压倒,身体丝毫无法动弹。信长亦措手不及,大惊之下眼看只待束手毙命。

最早回过神来的是秀吉。将才八带到信长营中的正是自己。倘若信长果真死于才八之手,非但先前的诸多战功会一笔勾销,自己亦必将被家臣们乱刀砍死。想到此,秀吉浑身打了个战栗。处于自卫本能,此刻的他完全感觉不到无铭剑发出的凌厉剑气。

“大胆狂徒!”秀吉大喊一声,随即一跃而起,将才八扑倒在地。

就在才八手中无铭剑必杀一击即将斩落的那一刹那,由于秀吉的及时阻拦,信长硬生生地从剑下捡回了一条性命。

才八推开秀吉,从地上一跃而起,欲再度斩杀信长。但秀吉又从背后死死拦腰抱住不放,才八的动作因此迟钝了许多,趁这功夫,信长早已从床几上站起来,跑到一边去了。

众人终于回过神来,侍卫们迅速在信长面前建立一道人墙。秀吉拔出胁差不断刺向才八的同时,诸将们也急忙一同上前挥刀乱斩,才八顿时面目全非。

“可惜……”才八话没说完,就倒在血泊中再也爬不起来了。纵是如此,诸将们依然死命地挥刀乱砍,几乎将他砍成肉酱。

谁也没有料到,在宿将林立的织田军本营,信长差一点死于刺客的暗剑之下。才八拔刀出鞘的那一瞬间,他们都看到一条青龙腾空出世。被无铭剑凌厉的剑气压倒,每个人的身体竟然都丝毫无法活动。在诸将及侍卫眼中看来,才八不是刺客,简直就是地狱恶鬼的化身。

如果没有秀吉的舍身相拦,信长此次必死无疑。

“好了,反正已经是个死人了。”

如果信长不出言制止,柴田胜家怕是会对着才八死尸,一直砍到将宝刀折断为止。

混乱中不知何时,无铭剑悄悄地从才八手中消失了。

天正二年(1574年)一月一日,信长在岐阜城内接受宿将、众臣恭贺新禧后,只留下旗本近臣,召开了盛大的贺岁酒宴。

去岁对信长而言非同寻常。四月宿敌武田信玄病逝;七月圈禁将军足利义昭;八月多年骚扰织田军的浅井、朝仓残部被剿灭;至此反信长阵线大联盟已彻底崩溃。光凭这些,已可以让信长过个热热闹闹的喜庆元旦。

但信长仍然决定只和旗本近臣共度春节。他没有忘记,自己去年曾经两次险些死于非命,他很难再相信诸将众臣。但旗本和近臣不一样,没有信长,他们的生命将变得毫无意义。

因此信长毫不疑心他们的忠勇,此刻的他,正和众旗本近臣欢聚一堂,兴高采烈的庆祝新年。宴席上不准喝水,每个人只能喝酒。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大家都要高兴!

酒过三巡,信长命小姓森兰丸去将“奇妙的酒杯”取来。

此杯的确形状奇特,杯口有如碗口一般大小,四周凹凸不平,表面还涂上了一层薄薄的金泥。

森兰丸斟满美酒双手递给信长,信长持杯在手,一饮而尽。

“好酒!此酒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饮。哈哈,来,你们也一起喝!”

从森兰丸依次开始,佐久间又卫门、羽柴秀吉、池田胜三郎、和田新介、冢本小大膳、青地与右卫门、鲇江又一郎等相继接过奇杯一饮而尽。

“谢殿下赐酒之恩,微臣永生难忘!”

旗本近臣饮酒完毕,三拜平伏于地方才起身坐起。他们随即愣了一下:不知何时,又有同样形状的两个酒杯摆在了信长的面前。

“怎么样?用这种杯子盛酒味道特别吧?” 说着信长咯咯笑了起来,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环顾众人一圈。

旗本们赶紧一同赔笑,心下暗自猜测:这酒杯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呢?

“这是个金杯,大家一目了然。只是有谁知道:这金杯是用什么做成的呢?” 满脸笑容的信长抚摸着手中的金杯,让大家玩猜谜游戏。

“依微臣愚见,涂满金泥的酒杯盛入人间罕见的美酒,不正代表我主寿与天齐,一世永春吗?”口齿伶俐的秀吉巧妙的转开了话题。

“小猴子,真有你的!”信长大笑。

“不过你还没有回答我,这酒杯究竟是用什么做的呢?”信长将视线投到秀吉脸上,和蔼地问道。

“这……该不会是南蛮进献的贡品吧?”秀吉试探着说道。

“哈哈,南蛮?怎么会是南蛮的贡品呢?哈哈哈哈!”信长愈发狂笑不已。

“那……”秀吉不敢再猜,他知道信长讨厌自作聪明的人。

“哈哈,这酒杯,是从那个世界传来的哟!哈哈哈哈!”信长依旧狂笑不已。

“那个世界?”众人一同用疑惑的目光望着信长。

“注意看,这酒杯的形状像不像一个骷髅?”信长终于止住狂笑,但脸上依然充满笑意。

此话一出,众人禁不住一同“啊”了一声。他们这才发现,杯子的形状的确很像骷髅。

“哈哈,这酒杯,是我用义景和长政亲生儿子的头盖骨做成的呀。两人骚扰了我这么多年,现在他们儿子的脑袋却被我拿来饮酒。你们说,这算不算我主寿与天齐,一世永春的前兆啊?哈哈哈哈!”信长继续大声狂笑。

旗本们惊呆了。想到刚才自己竟然拿头盖骨制成的杯子饮酒,一个个都禁不住头皮发麻,浑身直打哆嗦。

“恭喜恭喜,宿敌已除,主公此后必可高枕无忧。只是……想不到主公还有如此雅兴?这真是可喜可贺呀。我主万岁万岁万万岁!”

秀吉说完,从信长手中接过金杯再次一饮而尽。随即站起身来,跳起了庆功舞。众旗本愣了一下,赶忙起身模仿秀吉的姿势,一同笨拙的“翩翩”起舞。

“我主万岁万岁万万岁!”喊声久久回荡在织田家大堂内。

长岛军顽强的抵抗

天正二年,信长在岐阜本居城内欢庆新年的同时,并没有忘记心中的一件大事:伊势的长岛一揆发动暴乱,距今已经是第四个年头了。信长几次派兵围剿,均遭到长岛军顽强的抵抗。

元龟元年(1570年)九月十二日,长岛一揆接到将军义昭的秘密指令后,立即起兵反抗信长。四年来,信长的弟弟信兴、同族卜全,相继战死在征讨长岛军的战役中。长岛军坚持顽强抵抗,给予织田军沉重的侧面打击。

同时起兵的不光是长岛一揆,还有武田信玄、浅井、朝仓、六角、三好三人众等,他们共同结成反信长战线大联盟。但随着信玄的病逝,反信长阵营联盟相继崩溃。后来由于义昭的周旋调解,信长同本愿寺达成和议。长岛军现已完全孤立无援,总攻击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长岛一揆的主力,是以愿证寺为中心的本愿寺众门徒。散居在木曾川一带的他们全民皆兵,凭借地利优势,多年来给予了织田军沉重的打击。

和织田正规军相比,他们只是一群装备粗糙的普通男女老百姓而已。但在宗教的信仰魔力下,本愿寺众门徒视死如归,不畏强敌,誓同信长军死战到底。

粮食吃光后,他们就用草根,观音土充饥。虽然一个个都如地狱幽魂般骨瘦如柴,但战斗力之坚强,比起战神金刚亦毫不逊色!

信长军曾经两次被以农民为主力的长岛杂牌军击退。身经百战的织田军将领认为,他们的作战对手绝非人类,而是从异界降临人间的妖怪!提起本愿寺众门徒,织田军无论兵将,脸上都写满了恐惧与惊慌。

但随着反信长阵线联盟的彻底崩溃,信长有足够把握相信:此番必能将长岛杂牌军一举歼灭。天正二年七月,信长亲率十万大军,浩浩荡荡杀向长岛,发动第三次,也是最后的一次攻击。

这次志摩九鬼氏水军的加盟,更使织田军如虎添翼。信长先是命令水军封锁海面,八月三日,又命织田军用大炮摧毁了大鸟居、筱桥一带的长岛军兵砦。

愿证寺众门徒提出投降,但被信长拒绝了。

“无论男女老幼,悉数杀尽!”信长命令道。

九月末,长岛、屋长岛、中江相继开城,无条件投降。众门徒欲乘船逃跑,信长命炮队乱射,顷刻间悉数杀光逃徒。

同时,信长又将中江、屋长岛两城内没来得及逃走的男女老幼二万人,都赶至一处,周围圈上木栅,四方引火全部烧杀。对待手无寸铁的百姓,信长竟如此惨无人道。真如白河诗中所言,是名副其实的“天魔恶鬼”。

在没有机关枪和毒气瓦斯的时代,织田军竟然能一次屠杀二万人之多。除了灭绝人性,实在找不到更好的词汇用来形容信长。

对于这个骇人听闻的残酷场面,《信长公记》中记述的却是异常简洁:

“公(信长)令将两城男女聚集一处,四方举火烧杀。九月二十九日,公率大军顺利返回岐阜。”

长岛一揆灭亡后,本愿寺如同拔去足脚的螃蟹。他们以第二次讲和的形式向信长彻底投降。至此,信长终于可以全力以赴对付自己最大的敌人—武田家。

信玄病逝后,嗣子武田胜赖继位,继续向远江进行势力浸透的同时,和德川家康的对立也愈发深刻。

信玄死后,长舒一口气的信长没高兴多久,就不得不承认武田家新继位的胜赖,绝对不是非同一般的武将。

胜赖于信玄死后潜心守制,给群雄造成假象:他是一个没有远大抱负,和义景一样懦弱的胆小武将。

德川家康也趁这期间继续将势力由远江向骏河一带渗透,逐步扩大自己的版图范围。

但这种假象并未能维持多久。天正一年十一月,信玄满丧不久,胜赖即率武田军团由骏河侵入远江、三河一带。天正二年一月,胜赖进攻美浓,攻陷明智城。五月,进军远江,攻陷高天神城。

从地形上来看,高天神城地处德川喉颈,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在信长看来,高天神城易守难攻,即使信玄在世亦不能如此干净利索的攻下此城。而胜赖竟然能做得到,可见他绝非一般武将所能比拟。

武田军一举攻陷高天神城之后,诸方大名的目光同时聚集在胜赖身上。

胜赖攻陷高天神城,对家康构成重大威胁的同时,信长亦将他列为与其父信玄同等实力的强敌,密切地关注胜赖的一举一动。

这期间胜赖曾接到本愿寺发来的长岛救急要请,但由于家康的阻拦,未能派兵援助。这使他领悟到:欲继承父亲遗志上京勤王,信长和家康都是自己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主要的对手。

无论取得多么大的胜利,倘若只是在日本中央山岳地带耀武扬威的话,必将成不了大气。没有把御旗和楯无(武田家象征物)带入京城之前,胜赖只不过是一个霸气的“山大王”而已。

绝非寻常武将的胜赖,在父亲信玄遗留的基础上,开始逐步实现其庞大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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