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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分 长筱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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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大个”的味道

强右卫门刚出生体重就超过一贯(3.75千克),令周围人大吃一惊。从小,他很少记得有人称呼过自己的本名,大家都叫他“傻大个”。还未成年的他,身高已然和大人一般高大,倒真有那么点“傻大个”的味道。

对自己高大的身材,强右卫门深以为耻。平日走路的时候,他总是躬背弯腰,尽量让自己看上去矮小一些。

“傻大个”强右卫门害怕蜘蛛,每次只要一看见蜘蛛,他就吓得面色苍白,浑身发抖,样子像极了今天的贫血症。少年时候,曾有一只蜘蛛爬进了他衣领里,强右卫门当场吓晕过去。伙伴们知道这件事以后,就给他起了“傻大个”的诨名,意思是中看不中用,能吃不能干,充满了讽刺的味道。

的确,强右卫门除了身高体壮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其他特长。在外人眼中看来,他甚至远不如伙伴们机灵乖巧。伙伴们对此更是深有体会,和他说话,短时间内不要指望能迅速得到答应。不过那也不能算结巴,只能说是反应迟钝。于是大家一致认为:这小子是个不成器的家伙。

他说一句话的功夫,别人起码能说三四句。大伙聚在一起讨论问题或者聊天说笑,基本上听不到他的发言。时间一长,伙伴们都懒得搭理他了。

在家中的强右卫门也是个不受欢迎的角色。父亲偏爱弟弟,对强右卫门表现出明显的厌恶。父亲甚至早有打算:准备日后让强右卫门的弟弟继承家业。至于“傻大个”,则只能听天由命,任其自生自灭。

十岁的时候,强右卫门第一次跟随父亲拜见主公奥平信昌(贞昌)。信昌听父亲说起他的年龄,不禁大吃一惊:

“好家伙,这么大个头!”信昌用诧异的目光打量着强右卫门。

“大是大,就是一点也不中用,小伙伴们都管他叫‘傻大个’。”

父亲说的本是客套话,然而强右卫门听来却是莫大的屈辱。他感到难受极了,这倒不光是因为父亲的客套话—刚才父亲和主公寒暄的时候,他一直平伏在地,即使这样也还不忘躬背弯腰,尽量让身体看上去矮小一些。

“好了好了,什么‘傻大个’‘中看不中用’的,就是树大还有用呢。大树不仅可以遮风避光,还可以让鸟儿们在上面筑巢。对了,树大了虫子还多呢,鸟妈妈可以把小鸟喂得胖胖的。哈哈!对了,咱们家昨天刚买的糖果呢?快去拿点过来给孩子吃!”说着,不待侍卫动身,信昌亲自跑去拿过糖果,递到了强右卫门手中。

“大个,吃!多吃才能长得更壮实,将来要当个国家栋梁,可不要让你父亲和我失望哦!”信昌摸着强右卫门的脑袋和蔼地说道。

强右卫门感激得流下了眼泪。从那时开始,他就在幼小的心中萌下誓愿:将来不惜身家性命,也要捍卫主公的家业!

主公赏赐的糖果他没有吃,而是小心翼翼地保存着直到腐烂变质。即使那样,糖果的包装纸也被他当宝贝一般收藏起来,直到现在。

鸟居家世代效护的奥平一族,本是三河内陆地区的土豪,世称“山家三人众”。虽然如今只能在今川、武田、织田三大势力的夹缝中苟延残喘。但好歹总算保住了家业。

奥平家当初也曾臣属今川家下,信昌父亲贞能当家的时候,今川义元死于桶狭间之战。于是奥平家从此归顺了德川,后来又投靠了武田,再后来又重新归顺了德川家。

信昌继位时,家康任命其为长筱城守将。这时节,德川、武田两家的对立日益严峻,甲斐、信浓、三河国境处战云密集。

长筱城位于现在的爱知县南设乐郡凤来町域内。在泷川和大野川合流处—标高六十米的河岸断丘上筑成。东西约三百米,南北约二百三十米;除本城外,还有三层外围城,弹药库、粮仓完备,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城砦。

长筱城地处V字形状峡谷的南面,背依北方大通寺山、医王山的连绵山脉。易守难攻的险要地位,使其历来作为兵家要害之地,被诸侯所重视。

此外长筱城还是由甲斐、信浓通往东海路的交通要道,奥平家守住这里,就如同在甲、浓这个大瓶子上面盖了一个盖子,使武田家无法自由出入东海要道。

天正三年四月,武田胜赖为实现夙愿,迈出了上京的第一步—亲率一万五千骑兵团,浩浩荡荡地杀向三河地区。

武田首战的对手就是长筱城的奥平家。虽然长筱素有天然要害之称,但奥平家全部人马也只有五百人。一万五千对五百,无论如何奥平家也没有胜出的可能性。武田军将长筱城层层围住,打算活活困死奥平守兵。

原本奥平一族作为武田的家臣,胜赖对其抱有绝对的信任。但想不到奥平竟然倒戈投向德川家,胜赖暴怒之下,命令将先前作为人质抵押在己处的信昌妻久子、信昌弟仙丸以及同族的奥平久兵卫等全部凌迟处死。

胜赖此举本拟杀鸡给猴看,向信昌示威,谁知却弄巧成拙。得知妻子、弟弟被武田家残酷杀害,愤怒的信昌更加坚定了抗战到底的决心。

历来战风凶狠剽悍的武田军团,在长筱城遭到奥平家孤注一掷的拼死抵抗。武田军几次欲乘筏强渡二川合流处,都被城上猛烈投下的巨石击退;武田军欲挖地道从地下攻入,奥平军就在反侧往地道中浇油放火,甚至还埋下炸药爆破。即使如武田军这般战无不胜的强大军团,面对奥平家的顽强抵抗也是一筹莫展。

久攻不下,武田军中名将马场信房、小山田昌不禁勃然大怒:为这么一座小城,竟然如此大费周折!传出去武田军的脸面往哪里搁呢?冥思苦想之下,二将得出一条妙计:挖地道直通长筱城二围东北位置的粮仓,彻底切断奥平军的粮道。

粮道断绝,长筱城内的奥平军便很快地陷入人饥马慌的险境中。

趁此时机,武田军于五月十四日发动总攻击,欲一举拿下长筱城。但由于奥平军的奋力反抗,再次以失败告终。

出类拔萃的人物

然而粮仓被毁的奥平军知道:长筱城陷落只是个时间的问题而已。

强右卫门此时亦已加入奥平军,一同抗击武田的入侵。素有“大食汉”之称的他,现在每天都饿得肚子咕咕直叫。本已日渐稀少的兵粮,自然也不会特别多配给他一些。于是强右卫门每天大部分时间只得缩起身体蹲在城头,借以保存体力。看到他这副惨相,奥平军不但不同情,反而纷纷嘲笑道:

“饭桶,就知道吃!”

“别看干的没有一个人多,吃起饭能顶三个人!”

“不对,他能吃十个人的饭,充其量就顶半个人干的活!”

“废物!白长那么个大块头,树大了还可以乘凉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强右卫门一无是处。只是他们忘记了:为抗击武田军强攻,强右卫门曾经向城下投掷了大量巨石。而这些,正是他们的力气远远无法达到的。

仅存的兵粮越来越少,无论怎么节约着吃,最多也只能再对付三、五天。信昌急忙召集众臣商讨对策:

“兵粮一空,这仗还怎么打呢?咱们眼看生命危在旦夕了。现在有三条方案:死战到底?开城投降?还是派使者去德川方面要请援军?诸位看着选一个吧。”

信昌悲痛的表情中夹杂着些许无奈。

“我从未想过向武田军投降,干脆决一死战吧!”

“不不,现在绝望还为时过早。德川家不会见死不救,我看不如派遣使者要请德川援军吧。”

“哼,说什么要请援军,现在长筱城已经被武田军围得水泄不通。别说人,就是苍蝇,怕也飞不进来一只!”

眼看紧急会议就要成为座谈会,结论却依然没有出来。

“别吵了!听主公的。主公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安静了下来。随即一同将视线投向信昌。

“长筱城走到今天这一步,再说什么易守难攻之类的都是废话了。出城决一死战,也无疑等于是以卵击石,我不想让大家白白送死。假如家康殿下肯发援军救助的话,我们就有救了。到这份上,看来也只能死中求活了。嗯,我的意思是派遣使者到德川家。胜吉……”

信昌将目光投向了同族的奥平胜吉。

“你在咱们家也算个出类拔萃的人物,水技之高,据说连河童①也不是对手。我看你潜水游出城想必问题不大吧。怎么样,你愿意作为使者去德川家请求援军吗?”信昌问。

“按理说我是不该推辞……不过……您还是找别人吧。”胜吉小声回答道。

“怎么,难道连你也认为根本没有出城的可能性吗?”

“这个……这个现在倒也说不好。不过您给我这担子也太重了。一路上万一有个闪失,我就是千刀万剐,也对不起地下的列祖列宗哟!这差使我不能接,绝对不能接。但您放心,身为奥平家一员,我一定誓死守卫当家的!”

胜吉死活就是不干,临了还扔下一句漂亮话。

“好,好。那咱们就等草皮树根都吃干净后,打开城门和武田军决一死战吧!待城破后咱们就切腹,要不就干脆伸直了脑袋,等着武田军挨个来杀!”

信昌悲愤之下,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在下不才,愿为主公效命!”

众人循声望去,竟然发现说话的是坐在末席的强右卫门。群臣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轻蔑和不屑。

这家伙素有“傻大个”之称,派谁也不能派他。不说别的,光那个头,武田军想不发觉他都难。许多大臣心下暗想:这小子准是想借这个机会开溜,顺便出个风头。谁说他傻?他这不一点都不傻呀!

“强右卫门,你说你……要当使者?”信昌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主公,强右卫门哪怕豁出性命,也一定不辱使命!”

强右卫门挺胸抬头,脸上写满了刚毅。

说实话,信昌压根就不指望强右卫门。但转念一想:眼下除他之外再无别人,反正都是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在他身上寄托一线生机。

“强右卫门,只要你能将这里的情况带给德川家,就是不回来都成。干脆就留在那边算了,犯不着回来送死。”信昌说道。

在他看来,这不是委派,而是拿长筱城内五百条人命大胆的赌一把。这小子身高体壮,搞不好还真能冲出武田军的包围。什么“傻大个”不“傻大个”的,现在也管不了这么多。为了长筱城内五百条人命,信昌宁可死马当活马医,大胆赌上一把!

信昌吩咐:不管兵粮还剩下多少,也要让强右卫门出城前吃个饱!

强右卫门将密信用油纸包好缝在内衣里,又往腰间塞了点吃剩的干粮,在守城士兵的唾骂嘲笑声中上路了。

野牛门位于合流处的最前面,强右卫门选择从此处下水。其时五月梅雨刚刚过去,川流水量激增。他小心避开逆木(奥平家为防止武田军渡河投入水中的大木头),游到川中央,又用随身携带的小刀割破拦敌网,终于成功游到岸边。

上岸后强右卫门长舒一口气,但敌军仍在眼前,他不敢有丝毫马虎大意。强右卫门一口气跑出50里,又从下川潜水,在广濑上陆。他还不放心,又一口气跑出50里地,直到抵达雁峰山才彻底放下心来。

按先前约定,强右卫门在雁峰山下燃起狼烟,告诉城内逃出成功。看到狼烟高起,守城哨兵们不禁高兴得跳了起来。

“看,大个成功了!”

“喂,是谁先前说他不中用的?”

“不是我哟,我早就说关键时刻还得靠他呢!”

士兵对强右卫门的评价来了个翻天覆地的大变化。但也有人对此抱着谨慎的态度:

“别急别急,援军没来之前,现在高兴还为时过早呢!”

然而此时守城哨兵们欣喜若狂,这种话没有人会听得进去。在他们看来:狼烟升起,不正代表援军马上就要到来了吗?!

越过雁峰山,强右卫门一路急行向滨松赶去。来到上平井附近,发现有个老婆婆倒在路边,木柴洒了一地,看样子像是来这里捡柴的。强右卫门本已从她身边走过去了,想想放心不下,转身又返了回来。

“老婆婆,你怎么了?”强右卫门问道。

“喉咙干,心口疼呀。”老婆婆断断续续地说道。

老婆婆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用今天的话说,属于突发性心肌梗死。强右卫门将她背在身上没走几步,老婆婆就掉了下来;她试着自己走了几步,随即就又摔倒在地了。

顺利抵达冈崎城

“糟糕,这可不行!老婆婆,你家在哪里啊?”强右卫门打算将她背回家中。

“广濑呀。”

强右卫门犹豫了一下,他好不容易从对岸的广濑跑到这里,实在不想再回去。何况,武田军的阵营就在那附近。他时刻没有忘记:自己此行关系城内五百条人命。

“老婆婆,你还有什么亲人吗?”

“死的死,抓的抓,现在就剩我一个人了。”

“那……要是把你放在这里,就没有人来找你吗?”

“亲朋好友早就死光了,我能活到今天,已经要谢天谢地了。”

老婆婆有气无力的说道。如果就这样丢下她不管,十有八九熬不到明天。

“现在这个光景,可没功夫管闲事。”强右卫门心下暗暗自言自语道。

老婆婆素不相识,是死是活和自己本没有太多关系。何况看老婆婆现在的样子,还真是生不如死呢。但城内五百兵将的身家性命全寄托在自己身上,倘若有个闪失,自己怎么对主公交代呢?

想到此,强右卫门下定决心。他从腰间拿出竹筒和干粮,放在老婆婆面前:

“老婆婆,你多保重吧!”说完,强右卫门就要起身离开。

“好心人一路平安哟。”老婆婆双手合十拜谢道。

强右卫门从老婆婆跟前走过的那一瞬间,看到她双手合十为自己祈祷平安。忽然间,他想起自己死去多年的母亲,每当自己要出远门的时候,母亲也总是这样为自己祈祷。

“老婆婆,我送你回家吧!”强右卫门背起老婆婆,大步朝广濑方向走去。

托老天爷的福,一路上终于没有被武田哨兵察觉。强右卫门大步如飞,不大功夫就将老婆婆送回了家中。老婆婆家中满目荒凉,放眼望去:但见残砖破瓦,柱倾壁塌,景象甚是凄凉。但纵是这样,她仍然长舒一口气,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老婆婆,我还有重要的任务要执行,先走一步,等回来的时候再来看你。”

强右卫门将老婆婆放在床上后,急匆匆就要离开。他已耽搁了不少时间,不能再浪费精力了。

“等一下,把这个带在身边吧。”老婆婆爬起来叫住强右卫门,将一把古刀递到他手中。

“啊,这是……”

“大概是我死去的儿子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吧。留在我家里也只能当菜刀用,看你打扮的像个武士,带上它多少总能有点作用吧。”

接过老婆婆递过来的古刀,强右卫门愣住了。刀自身像是有意识一般,将刀柄紧紧贴在了他的手中。

刀柄缠着粗线,赤铜打造的锷口耀眼鲜红,刀鞘上漆纹已斑驳脱落。拔刀出鞘的那一瞬间,强右卫门睁大了眼睛:刃纹如丛云状团团簇拥,青黑色的刀身上,呈现出海一般深邃的颜色。凝视刀身,他感觉身体已深深陷入其中,无法自拔。没有铭记,但看得出,这是一把名匠精心锻冶的宝刀。握刀在手,自信与气力顿时充斥全身,仿佛一人能当万人敌。

“老婆婆,这是一把宝刀呀,真的要送给我吗?”

“呵呵,只要你中意,我就很高兴了。”

老婆婆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一样。

强右卫门手持无铭宝剑,于五月十五日夜晚顺利抵达冈崎城。

另一方面,接到德川方面发来的救援请求后,信长经过慎重考虑,终于决定亲率三万大军赶往支援。织田军于同日夜间几乎和强右卫门一起抵达冈崎城下。放眼望去:但见城下织田军团精兵密集,篝火冲天。

冈崎城下住有强右卫门的亲戚,但强右卫门根本没有时间去见他们。径自进城后,强右卫门立刻来到德川府前,要求面见家康。

近臣将强右卫门领进德川家大堂,家康亲自接见了他。看完强右卫门递过的密信,家康打量了他一番:面前的大个子浑身泥土,脸色憔悴不堪。

对长筱城内守兵的凄惨状况以及强右卫门脱出的艰辛不易,家康终于有了深刻的认识。

“你叫鸟居强右卫门吧?能绕开武田军的重重埋伏,从围得水泄不通的长筱城赶到这里不容易呀。你也看到了,织田殿下已亲率三万精骑赶来冈崎,明天也就是十六日,我也将亲率八千精锐铁骑—合计三万八千人马,最迟后日抵达长筱。守兵们只要再坚持一两天就得救了。听说你在这附近还有亲戚?那正好,回去好好休息,没有必要再回长筱了。”

家康拍着强右卫门的肩膀说道。其实同样的话语,先前主公信昌也曾经告诉过他。

强右卫门很高兴,他出色地完成了使命,再也不是众人眼中光能吃不能干的“傻大个”了。

“殿下好意,在下心领了。但想到城中兵将都在翘首企盼援兵消息,在下顿感坐立难安。殿下不知,城内兵粮所剩无几,士兵即将陷入绝望,照现在这个情形来看,怕是连一天都守不住。但如果在下即刻起身回城,将此吉讯转告给他们的话,定能立时人心大振,别说守两天,就是再守两天也没有问题!”

强右卫门谢绝了家康的好意,他感觉自己一刻都不能耽误。

对于刚才的话语,他自己都感到吃惊。这实在不像是素有“傻大个”、“中看不中用”之称的强右卫门所说的话。

突然,他摸了一下腰间佩带的无铭宝剑,顿时觉悟了。

半生以来,一直被人嘲笑无能、无用的强右卫门,由于无铭剑,终于一雪前耻,成为日本战国史上千古流芳的忠义之士。

恍惚中,强右卫门仿佛看到主公和五百守兵正在朝他微笑,信昌抚摸着他的脑袋,称赞他出色完成了死中求活的使命。

强右卫门又记起十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主公,信昌亲自拿糖果给自己吃的情形。从那时起他就发誓:自己将不惜身家性命保卫主公。仅仅作为使者将救援要请递交到德川家,还远远无法报答主公赏赐糖果的恩情。

“信昌果真选对了人。”

家康也不禁在心底暗暗称赞强右卫门,他嘱咐道:

“强右卫门,好样的!但切不可视自己的生命为儿戏哟!你要好好地活着回去,替我转告信昌:望诸将再坚持片刻,德川、织田联合发起三万八千大军,三日内必定赶到长筱城!”

强右卫门又急匆匆的踏上了归途,路过亲戚家,他依然没有停下脚步。家康侍卫一路警戒,小心翼翼地将强右卫门护送出城,直到武田军势力范围内方才收队。

绝对安全的地方

强右卫门沿丰川一气跑到有海附近,在这里可以远远望见长筱城。还好,没有陷落。他略微松了一口气,但仍旧不敢有丝毫马虎。

胜赖已接到织田援军抵达冈崎城的报告,如果让冈崎城内派出的使者将此消息转告长筱方面,本已奄奄一息的守兵必将精神振奋。届时再想攻下长筱城岂不难上加难?胜赖下令在武田军势力范围内布下重重哨戒,只要发现形迹可疑人员,立即就地斩首,坚决切断冈崎通往长筱城之间的所有通道。

强右卫门虽然已化装成当地农民打扮,然而为防意外,他白天还是选择躲在河边的芦苇丛中,打算趁天黑渡河回城。但武田军哨兵搜查严密,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小环节,河边也不是绝对安全的地方。

得知织田三万援军已抵达冈崎城,武田军巡查官脸上杀气顿现:

“大家听好,只要发现形迹可疑者,一律格杀勿论!不管男女老幼,每个人都有可能是冈崎城派出的使者。决不能让那个使者活着到达长筱城!听明白了吗?”

巡查官高声怒吼道。他不会料到:此刻冈崎城派出的使者强右卫门,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的那片芦苇丛中。

强右卫门屏息凝视,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被武田巡查队发觉。他摸了一下腰间的无铭剑,忽然发觉—此地就在老婆婆家附近。

老婆婆现在怎么样了呢?想到老婆婆,他又想起自己死去多年的母亲。所有人都欺负他,嘲笑他,只有母亲是真正疼爱自己的。

强右卫门决定冒险去老婆婆家探望。

“孩子,不能去!”

刚才明明听见母亲在呼唤自己,强右卫门环顾四周,周围一片漆黑,没有人影。

强右卫门意识到自己由于太思念母亲,以致出现了幻觉。他犹豫了一下,终于站起身来,朝老婆婆家方向大步走去。

一路小心躲过武田军巡查队的视线,强右卫门很快便来到老婆婆荒凉的家中。和先前一样,老婆婆依然躺在床上,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

“老婆婆,你还好吗?”

听到强右卫门的问候,老婆婆依然一动不动。强右卫门很奇怪,向前又靠了一步。

“老婆婆……”强右卫门没有再说下去,老婆婆死了。

“对不起,老婆婆……” 说着,强右卫门眼泪缓缓流了下来。

“喂,你在这里干什么?!”突然,背后传来凶恶的声音问道。

强右卫门急忙转身,门口站着一队武田军哨兵。

“啊,我是、我是这家里的人呀。”强右卫门结结巴巴地说道。

“你不要命啦?这村里的人早就跑干净了!”队长模样的人狐疑地瞅着他说。

“啊,我,我母亲刚去世,我是回来,回来奔丧的。”强右卫门一紧张,说话更结巴了。

“什么?母亲死了?!”队长愣了一下。

“我母亲有心脏病,刚才睡过去再也没有醒来……”强右卫门说着眼圈又红了。

“哦……这就没办法了。也可真够可怜的,安葬完你的母亲赶紧逃命去吧!这一带很快就要变成战场了。”队长说完,带领手下退了出去。

“谢谢,谢谢您!”强右卫门急忙准备离开。

突然,队长又回来了。

“等等,你小子看这块头不像是普通老百姓呀!”他浑身打量着强右卫门说道。

“糟糕!”强右卫门咬紧双唇,心下暗叫不好。他虽然打扮成农民模样,但天生的大个头却是怎么也无法缩小的。

“说,你到底是谁?!”队长一声令下,哨兵们立刻将强右卫门包围了起来。十几条枪一起对着他,强右卫门根本没有机会拔刀。

“报告,这小子随身还带了把好家伙。”一个哨兵从强右卫门的包裹中搜出了无铭剑。

“这小子果然有鬼,没准还是冈崎城的密探呢。带回去!”

这支巡查队隶属武田军宿将穴山梅雪手下。接到报告的梅雪不敢马虎,亲自将强右卫门带到胜赖本营。

强右卫门在胜赖面前毫不掩饰,将自己如何从长筱城脱出去冈崎送信,回来路上又是如何被武田军捉住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告诉了胜赖。

胜赖愣了一下:

“如此说来,既然你已将密信传给家康,作为使者的任务不是已经完成了吗?”

“您所言极是。”强右卫门回答道。

“那么,又何必再返回长筱城呢?你难道是来送死的不成?!”胜赖把脸一沉,厉声喝道。

“城中守兵眼看坚持不住,都在翘首企盼援军到来。如果我回去告诉大家援军已从冈崎城出发的话,势必会立刻军心大振,那样一来,就不怕守不住长筱城了。”强右卫门老实回答道。

“就为这个,你不惜身家性命也要回去是吗?”

强右卫门没有回答。

胜赖半是感慨半是感动地点了点头。

“你倒真是个忠义之士。说起来,你们奥平家原先也是武田的臣属,咱们也算是一家人。我很欣赏你,怎么样,愿意从今往后跟着我吗?”

“跟着您?”强右卫门脸上浮现出惊讶的表情。

“对奥平家,你已经尽忠尽义,没有必要再回去送死。只要肯跟着我,我保证比信昌待你更为优厚!”

“像在下这种成事不足的人,留在您身边只能是个障碍。”

强右卫门平伏在胜赖面前小声说道。

“哈哈,那就这么定了。不过,为了表示你没有二心,得拿出点证据给我瞧瞧。”

“您指的证据是……”

“明天一早,我把你绑在十字架上晾在城头,你对着长筱城内大喊:就说从冈崎家回来的途中被武田军给捉住了。

你告诉他们:家康被甲斐铁骑吓傻了,龟缩在冈崎城内死活不敢出来。信长也因为越前、加贺、京滋等地形势不稳,腾不出功夫赶来救援长筱城。想指望织田、德川的援军,就是等一百年也来不了!如果想决一死战,武田军奉陪到底,届时长筱城内必将血流成河,生灵涂炭。与其搞成那种局面,不如趁早开城投降,武田军优待俘虏,保证不滥杀一人。

“听明白了吗?说错一句,我就要你的小命!每一句话都能决定你的生死,你可得好好记住。”胜赖盯着强右卫门说道。

“贵殿所言甚是。在下这条命虽然不值钱,可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城内的守兵死无葬身之地。”强右卫门拍着胸脯保证道。

冒死出城

胜赖命令天亮之前,让穴山梅雪负责看管强右卫门。东方露出鱼肚皮的时候,梅雪和手下兵士一起押着他来到城头,绑在了十字架上。

“抱歉,再坚持一下,完事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梅雪安慰强右卫门道。

没有人对他的保证感到怀疑。强右卫门冒死出城,完成使命后又自愿来此送死,就连武田家哨兵对他也很是佩服。

“劳驾帮个忙吧。”强右卫门赔笑说道。

“什么事呀?”

“在下有把刀被捕的时候被你们拿走了。虽是把破刀,不过也是祖上一代代传下来的。再说那好歹也是武士的证明,能行个方便还给我吗?”

“等完事后再说吧。坚持一下,咱们马上就是一家人了。”

“但是、但是在下说完那些话,没准被城内守兵开炮打死也说不定呢。搞不好还没说完就被他们打死了呢。要是没那把刀在身边,我的魂魄是要下地狱的。您行个方便,还给我吧。”

哨兵还有些犹豫,梅雪看不过去了。

“别啰嗦,快还给他!”

由于梅雪发话,哨兵终于将无铭剑还给了强右卫门。

梅雪欣赏强右卫门是条好汉,对他抱有极大的好感。刚才还特地下令,让兵士捆绑的时候松一点。兵士们对强右卫门也很是敬重,不把他当作俘虏看待。

天亮了,梅雪侍卫河原弥太郎—也就是在丰川岸边捉住强右卫门的小队长,将十字架高高地支了起来。

长筱城内守兵很快认出了强右卫门,一时气氛喧哗。大家都为他的命运感到担忧,就连奥平信昌也亲自来到了城头。对岸早已埋伏多时的武田军全体兵将,正在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城内的一举一动。

薄雾散开,盛夏的太阳高高升起,两岸四周一片寂静,甚至能听得见川水潺潺的流淌声。

“好了,开始吧。”梅雪催促道。

看到主公信昌也站在城头上关注自己的命运,强右卫门哽咽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时竟无法说出话来。

“你磨蹭什么,赶快说呀!”

梅雪有些焦躁。刚才接到报告,胜赖已亲自从本营出发,马上就要来到岸边,万一出个什么闪失,自己可无论如何也担当不起。

在这关头,只要强右卫门说错一句话,胜赖就要拿梅雪是问。但强右卫门好像突然变成哑巴似的,任梅雪怎么催促,就是不张口说话。像伙伴们先前说的那样,他真的是个不成器的“傻大个”!

梅雪急红了眼,拿鞭子狠劲抽打十字架,威胁并吓唬强右卫门。

趁这功夫,强右卫门悄悄松开手上的绳索。猛地从腰间拔出无铭剑。一瞬间,敌我双方的目光都聚集在绑在十字架上的强右卫门身上,他们都清楚地看见:就在强右卫门拔刀出鞘的一刹那,一条青龙腾空出世了!

“伙伴们,好久不见,我是强右卫门呀!我从冈崎城回来的路上被武田军捉住,不过该办的事情总算办完了。现在我将冈崎城的回信告诉大家,可得好好听,别漏掉一句呀!”

奥平、武田两军全体兵将都瞪大眼睛,屏住呼吸,等待强右卫门继续往下说。

“德川殿下亲率一万五千大军,会同织田殿下三万五千大军,十六日已从冈崎城出发,马上就赶来这里。家康公的先锋部队已抵达野田川边,最迟明日就要从武田军背后发动突袭。大家再坚持两三天,武田军此次必将全军覆没。大家齐心协力,一定要守住长筱城呀!”强右卫门高昂的呐喊环绕战场,清楚地传到每一名奥平军士兵耳中。

武田军内鸦雀无声,长筱城内却响起一片欢呼声。

“啊,这、这家伙都说了些什么呀!”穴山梅雪惊呆了。手下气急败坏,一起将长枪刺入强右卫门体内。

乱枪穿身,鲜血从强右卫门体内滚滚流出。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无铭剑高举头顶:

“再见了,我的伙伴们!”这是强右卫门留在人间最后的声音。

红色的枪穗贴在强右卫门身上,仿佛一朵朵盛开的鲜花。阳光映照无铭宝剑,反射在强右卫门脸上,他的表情充满了刚毅与坚强。

意识彻底消失之前,强右卫门很想尝一尝主公赏赐给自己的糖果。他没有忘记:十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主公的时候,主公亲自将糖果递到了自己手中。

奥平守兵泪流满面,伴随强右卫门体内逐渐流失的鲜血,崇高的武士魂透过无铭剑光,映射在他们模糊的视线中。

被鸟居强右卫门壮绝的最后时刻感动,武田军兵将也禁不住流下了热泪。

气力、体力、兵粮皆已所剩无几的奥平守兵,由于亲眼看见强右卫门死于乱枪之下,顿时人心振奋,士气高昂,长筱城终于保住了。

武田军已没有精力继续围困长筱城了。他们必须紧急构思计策,对付被强右卫门故意夸大为五万,实际三万八千人马的织田、德川联合大军。

五月十八日,织田、德川联合军抵达长筱城西面,于附近三四公里远处的设乐原布阵完毕。信长将本阵设在极乐寺山,家康随即也将本阵设在极乐寺山东面,即两公里远附近的弹正山一带。

德川军在最前线—弹正山前方的连子川一带设下防马栅。内侧右翼配备大久保忠世、大须康高、榊原康政、本多忠胜、酒井忠次、石川数正、鸟居元忠诸队;中央弹正山前方配备织田军泷川一益、羽柴秀吉、丹羽长秀;佐久间信盛、水野信元于左翼布阵;信长长子信忠、次子信雄作为游击军,分别布在天神山、御堂山附近。

武田军宿将马场信房、内藤昌丰、山县昌景、筱山田昌行、原昌雍等认为:织德联合大军气势汹汹,长筱城内守兵亦因强右卫门之死而人心大振,如果此时决战,必将陷入腹背受敌的险恶形势。他们建议及时撤兵返回甲斐,待日后时机成熟再战不迟。

但胜赖自从攻陷高天神城之后干劲十足,目空一切的他骄傲地说道:

“想我武田家从始祖新罗三郎创业起,至家父信玄公已整整二十代,其间从未有过一次临阵脱逃的事情发生。倘若胜赖今次因惧怕腹背受敌就此撤兵,受到天下诸侯耻笑且不说,死后我又怎么有脸去地下见列祖列宗呢?织德联军,无名鼠辈,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在我无敌骑兵军团铁蹄之下,此等鼠辈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田家的祖传宝器

胜赖拒绝撤兵,坚决主张力战到底。部下迹部胜资、长坂钓闲斋等人也纷纷支持他的决议。究竟是战是退,众将久争之下仍然没有得出结论。胜赖有些不耐烦了,吩咐侍卫将御旗、楯无取到跟前。

“诸位不要吵了!有御旗、楯无保佑,明日一战定能全歼敌军!”

御旗(八幡太郎义家之旗)和楯无(新罗三郎义光之铠)都是武田家的祖传宝器。每次将这两件宝器取出宣誓的时候,就等于明确表示:不论是非,此事家中已经明确决定。

眼看当家的连御旗、楯无都取出来了,家中宿老诸将只得表示:明日誓与织德联军决一死战。

同紧密团结、意气高昂的织德联合军相比,武田军战前是战是退分歧严重,大大影响了兵将士气。

武田军解除了对长筱城的围困,于二十日渡过泷川,向清井田原方面进军。胜赖在此处扎下本营,摆出了十三段鹤翼之阵:武田信廉、内藤昌丰、原昌雍诸队人马位于正中央;穴山梅雪、马场信春(房)、土屋昌续、一条信龙布阵右翼;武田信丰、山县昌景、小山田信茂、迹部胜资、小幡信贞等诸队人马布阵左翼;胜赖在有海原西方设下本阵。

为防止长筱城内奥平军突然出击,胜赖又命小山田昌行、高坂昌澄、室贺信俊等率一千精兵留守镇压。

两军相隔仅有七町距离(约七百六十米),敌我兵将姿态一目了然。双方就这么互相按兵不动,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至二十日夜,两军都有预感:时机已然成熟,明日必将迎来总决战。

胜赖此时依然相信,自己的铁骑兵团天下无敌。虽然他也知道:近来诸军中广泛采用的新兵器—铁炮威力不容低估。但在当时,铁炮的有效射程最多只有二百米,命中精度则不会超过一百米。

此外,铁炮每发一枚,需要先将铅弹推入弹道,然后再点火。其间颇耗费功夫。敌军趁此机会,完全可以冲入己方阵地杀个人仰马翻。再者说,要是遇上雨天无法点火的情况,铁炮基本上就等于废物。由于上述种种原因,就连信赖这样的军事天才,也从来没有将新兵器—铁炮放在眼中。

只要躲过最初的一发子弹,骑兵军团就可以轻而易举的冲入敌军阵地。胜赖心中也正是这么想的。但是他不知道—信长已经想出了克服铁炮缺点的方法。

同样的铁炮,武田军配备五百支,而信长则在织田军中配备了三千支。他布阵三列横队,每队分别配备一千支铁炮。前列发射完毕后,中列继续,接着后列也紧紧跟上。待后列完毕后,前列则早已准备就绪。如此一来,炮队基本可以在中间毫不停顿的情况下连续发射。

就算胜赖五百支铁炮百发百中,也只不过损失五百名士兵而已。但连续发射对武田骑兵军团的致命打击,则远远超过了这五百名士兵的生命价值。

信长不愧是战国时代最出色的军事天才。在这周围群山环绕的中央高地盘踞其间,他竟然首创新战术,将战法由肉搏战发展到技术战,开辟了时代新潮流。

看到织田军沿连子川设下长长的防马栅,武田骑兵纷纷嘲笑道:

“傻瓜,这种程度的木栅,咱们的马蹄踏过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只是,他们疏忽了:织田军的木栅防马作用倒是其次,最主要的作用还是诱敌深入。

五月二十一日夜间,天空突然降下暴雨,信长当即决定:拂晓前后挑起战端。

凌晨五时左右,德川军最右翼大久保部同武田军左翼山县部进入交战状态,双方展开了肉搏战。

接到战报,武田军鹤翼中央阵地骑兵团立即出击,然而马速相对先前却慢了许多。设乐原昨夜刚降暴雨,地面泥泞不堪。马蹄深陷泥土中,速度大为减缓。如果暴雨持续不断的话,织德联合军的新兵器—铁炮亦必将毫无作用。但目下眼看太阳就要升起,已经没有人会怀疑—今天绝对是个风和日丽、碧空万里无云的好日子。

信长再次用事实证明:自己是当之无愧的战国第一大军事天才。

平日总是能轻易踏入敌军阵地的武田军,今天忽然发现,自己和敌军之间的距离竟然是那么遥远。

武田军好不容易越过防马栅,准备同织德联军展开肉搏战的时候,早已等候多时的千支铁炮无情地射出了密集的子弹。勇猛的武田骑兵顿时纷纷落马,现场一片血肉狼藉。

然而武田军素来英勇善战,他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胜利就意味一切损失都没有白费。第一队刚刚倒下,第二队迅速又冲了上来。但织田铁炮队也在同时再次千炮齐发,武田军又一次纷纷坠马,倒在血泊之中。

精锐部队

地面泥泞不堪,陷入泥土中的武田骑兵丝毫无法活动身体,任凭织田军前来斩杀。武田军第三队冲上来的时候,织田方面第三列炮队亦早已准备就绪。

但直到此时,胜赖仍然没有感觉到信长新战术的可怕之处,他亲自督阵,号令全军一举冲锋:

“不要怕,胜利一定属于我军!冲,冲呀!”

在织田军炮队连续发射的险恶情形下,英勇的武田骑兵毫不畏惧。一队倒下,另一队紧跟上去,顽强地冲向织德联军阵地。

骄兵必败,过去的光荣并不能抵消新兵器的威力。在这毫无意义的反复突击中,武田军失去了信玄辛苦创建的骑兵军团大部分精锐部队。

山县昌景、武田逍遥轩、小幡信贞、典厩一党相继率队奋勇突击,但都被织田铁炮队击得粉身碎骨。残酷的战争充满了讽刺的意味,谁会想到:这些驰骋于千军万马中的英雄豪杰,最后竟然会死于铁炮背后的杂兵手中呢?

如果此时胜赖能及时醒悟下令撤退,武田军依然可以将损失降低到最小范围内。但此时的他就如同输红了眼的赌徒,为能尽快扳回一局,他不惜一切代价命令继续冲锋,武田军的伤亡愈发加重。

幸好马场信春及时发现战术失败,果断地制止了突击。但一切都为时过晚,信长指挥织德联合军发动了总攻击,长筱城内的奥平守兵也趁机一同出城助战。信玄继位后素来战无不胜的武田军团,今天第一次陷入了绝望的险境中。

马场信春率领一队人马拼死掩护胜赖杀出重围,看见武田军战士横尸遍野,信春悲愤万分:

“今日一战伤亡如此惨重,我还有什么脸面去地下见先主(信玄)啊!我等诸将尽心竭力辅佐主公,想不到竟换来如此局面。事已至此,我只能战死沙场,去那个世界向先主请罪了。再见了,故乡!再见了,亲人!”

说完信春回马杀入战场,手刃数十名织田兵将后体力耗尽,壮烈身亡。

负责后卫的内藤昌丰,在目送胜赖脱离险境后,亦回马挺枪杀人战场,与信春一同并肩杀敌,最后双双战死沙场。

是役,武田军调动两万大军围攻长筱城,伤亡一万六千余人,生还甲州者不足三千。

此次合战,武田方面共损失山县昌景、原昌雍、真田信纲、同昌辉、甘利信康、土屋直砚、高坂昌澄、马场信春、内藤昌丰等诸多两朝名将。

由于长筱之战,素有战国最强之称的甲州武田骑兵团几乎全军覆没。武田家也于此后开始走向衰亡的道路。

合战结束后,信长命人找到鸟居强右卫门的尸骨,举行了盛大的葬礼。但那把无铭剑却从此神秘失踪了,没有人知道它的下落。

刀伤的痕迹

天正四年(一五七六)十月初,三河国南设乐郡设乐原古战场上,一个浪人久久伫立不动。此人年龄不详,筋骨粗壮,手脚宽大,样貌精悍。被秋阳晒得漆黑的皮肤上面,随处可见刀伤的痕迹。

织德联军和武田军激战过后,设乐原满目荒凉。草丛岩隙中到处都是鸟、兽、人的尸骨残骸;断折的兵器、铠甲碎片散落满地;夜间磷光闪闪,荒原中一片鬼哭狼嚎的凄惨声音。

浪人绕荒原四周走了一圈,拨开草丛岩隙仔细看了下,一路来到大野川和泷川的渡会(合流点),朝长筱城方向眺望完毕后,他开始向北走去,秋日斜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逐渐消失在作手村附近。

浪人继续前行,直到位于同村不远处鸭谷中的临济宗甘泉寺门前方才停住脚步,他要求面见住持。

“在下山中鹿介,久闻贵寺藏有义士鸟居强右卫门的遗物宝藏,特地前来瞻仰。在下素来仰慕忠魂,恳请方丈赐览义士宝藏,了却在下平生心愿。”

见到住持,浪人用低沉的嗓音诚恳请求道。

“这……恕老衲直言,所谓的‘宝物’,其实并没有什么稀奇之处。只是因为当初织田信长公将鸟居强右卫门大人的遗物委托鄙寺保管,在鄙寺看来这就是天大的宝藏了。其实……鸟居大人的遗骨和大部分遗品,早已都被某位施主运到甲州去了,目下鄙寺也不过仅仅残留铠甲残片和一把遗刀而已。”住持回答道。

“啊,只有铠甲残片和遗刀了……能否指引在下前去瞻仰一番?”

“说起这把遗刀,其实也是武田家臣下一位名叫河原弥太郎的大人赐给鄙寺的。据说鸟居强右卫门大人临终之际曾有言在先:此刀并不是家传宝物,自己也只是暂且代为保管而已,日后必会有人来取走此刀。在那人到来之前,请河原大人暂为保管。

但据河原大人自己说,“身为武将,征战沙场本是宿命之事。根本无暇替鸟居大人寻找此刀的下一位拥有者。听说鄙寺将鸟居大人的遗物作为宝藏珍藏,河原大人于是就拜托鄙寺顺便收藏了此刀。”

听住持这么一说,浪人山中鹿介对此刀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强右卫门临终之际竟然会委托武田家臣保管此刀,其中想必有不少隐衷吧。

强右卫门既然拜托河原弥太郎保管此刀,直到下一位拥有者出现。那么此刀的原主究竟是何人?下一位有资格拥有此刀者又将是谁呢?想到此,鹿介对此刀愈发兴趣深厚。

在住持导引下,鹿介来到甘泉寺强右卫门遗物收藏处。

诚如住持所言,现下所谓的遗物,只有几件沾满血污的上衣和一部分铠甲残片。再就是那把刀,那把古色苍然的宝刀。鹿介一见到那把刀,目光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刀柄缠着粗线,锷口为赤铜打造,刀鞘上漆纹已斑驳脱落。乍看上去像是一把钝刀,但依然能感觉到一股令人莫名恐惧的剑气阵阵袭来。

“请取刀在手一试。”看到鹿介对此刀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关心样子,主持急忙说道。

“那……在下就失礼了。”鹿介谢过主持,轻轻将那把到刀拿在手中来回抚摸。

“请拔刀出鞘一试。”主持说。

拔刀出鞘的一瞬间,鹿介睁大了眼睛:刀身青光闪耀,一条青龙腾空出世了!

刃纹如丛云状团团簇拥,青黑色的刀身上,呈现出海一般深邃的颜色。凝视刀身,身体仿佛已深陷其中,鹿介感觉浑身战栗不安。

“如果对此刀中意,就请拿去吧。”主持从容说道。

“您……您是说将这把刀赏赐给我吗?”鹿介惊讶地望着住持说。

“呵呵,不是老衲要送给您。是这把刀自己想要跟着您的哟。”

被住持这么一说,鹿介愣了一下。猛然发觉:刀柄真的像是有意识一般,紧紧贴在自己手中。握刀在手,一股神奇的不可思议的力量顿时充斥全身。

“河原弥太郎大人曾说过:让鄙寺保管此刀直到下一位拥有者出现为止。现在看来就是您了,带着它,一定会对您有帮助的。”

就这样,甘泉寺住持将无铭剑托付给了山中鹿介。

鹿介一直以来为重振尼子家呕心沥血,而鸟居强右卫门正是他心中仰慕已久的义士。天正四年,借上京之际,鹿介顺途来到长筱战场瞻仰忠魂。

其时强右卫门已成为传说中的人物。为救城内五百兵将,他不惜自己的身家性命,鹿介被他的壮举深深打动。此次来到长筱战场,就是想看看义士最后战斗过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想不到竟然从甘泉寺主持那里得到了烈士遗留的宝刀,不能不说冥冥中一切自有天定。

一剑在手,重振尼子家的夙愿将不再是梦想。鹿介四年来历经坎坷,老天有眼,至此终于可以略微松一口气了。

天文十四年(1545年)八月十五日,山中鹿介幸盛出生在月山富田城(今岛根县光濑町)北麓,新宫谷山内一户人家中,是山中满幸的次子。

鹿介出生时,距离尼子晴久被毛利元就打败已经是第五个年头,尼子家也正是从那时候起转向衰退。此外,由于鹿介父亲于同年病逝,山中家从此也走向了由盛至衰的道路。

鹿介从出生那天起,就不得不承担重振尼子家和本家这两大沉重的负担。上天给予他的是一个悲剧人生,既然无法逃避,就唯有勇敢地承受。

元龟三年(1572年),鹿介作为龟井家养子的同时,代替兄长继承了山中氏的家业。

山中家世代效命尼子氏。室町初期,尼子家祖佐佐木道誉以出云富田城为中心,开创家业。其后势力逐渐向近邻诸国不断扩张,终于成为独霸一方的大名。

天文十二年(1554年),尼子氏由于内乱,势力大为衰弱。趁此时机,安艺的毛利氏于永禄五年(1562年)出兵大举入侵出云城。作为尼子家大将,鹿介也参加了这场保卫战争。

永禄六年(1563年)九月,毛利军包围了尼子领内第一座城白鹿城(现松江市)。山中鹿介跟随救援部队被派遣到这里,这是他第一次参加战斗,时年才十九岁。

直到永禄九年(1566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尼子氏本城富田城陷落,四年来,鹿介一直为保卫尼子家转战各大战争,其间身经百战,九死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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