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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天师席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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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师道道观遍布全国,由两大道坛总领,谓之南宫北坛。其中的北坛就是位于长安西郊漕渠北岸的天师道坛,筑于林木茂盛的山上,规模宏大,离西京只十八里之遥,乃著名景点,更是天下信奉道教者必到的圣地。

道观的观门设于山脚,像净念禅院般有长阶直登道观。龙鹰随领路道长拾级而上,经过第二重观门,来到大广场上,钟楼和经楼巍然耸立左右,远方楼阁重重,气象肃森,充盈宗教的感染力。

年轻道长叫绝尘,对龙鹰态度尊敬,客气有礼,随口介绍道:“正对观门,位于钟楼和经楼后的是我们的道坛,坛后是天尊殿和讲经堂,后面还有药圃、菜园和居住的台阁楼堂二十多座。”

龙鹰咋舌道:“从下面看上来,真不知你们的道场竟这么大。”又左顾右盼道:“两边也有很多楼房,不知是什么好地方呢?”

绝尘领着他越过不见其他道人的广场,边走边指点道:“右面是十方客房,供来访的客人暂居,接着并排的两座殿宇是说法院、仓库和釜灶。另一边是俗客房、写经院、受道院、精书院、净入坊和烧香院,还有四个师房,供我们静修之用。”

龙鹰大开眼界,顺口问道:“天师刻下在哪一座静院经堂里呢?”

绝尘道:“天师每天早上都到道场后的退思崖静修,他正在那里恭候鹰爷大驾。”

龙鹰心中涌起奇异的感觉,再不说话,随绝尘朝宏大的道场后方举步。

席遥傲立山崖边缘,神情专注的鸟瞰关中平原河道交错的美景,面容有点苍白。绝尘告退后,龙鹰来到他身旁,开门见山的问道:“天师为何要行刺玄清?”

席遥深情地远眺近望,从容道:“我的目标不是她,而是你。”

龙鹰大奇道:“天师道尊之位尚未到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在因我而暴露行藏,是否非常不智?”

席遥清癯的面容现出个哀伤的神色,缓缓道:“道尊之位的得得失失,我并不放在心上。鹰爷确是非凡,竟能借雷电之威,令我处处失着。唉!实不相瞒,鹰爷令我对这个苦无出路的人间尘世,忽然又充满希望。”

龙鹰一头雾水的道:“既然如此。为何又要杀无姤子?”

席遥的目光仍没有从崖下美景移开,淡淡道:“任何事自有其前因后果,鹰爷不清楚其中的情况,所以不明白。”

龙鹰道:“表面清楚明白的事,经天师道来,却是字字暗含玄机,小弟不但不明白,还认为天师言行不一,前后矛盾。”

席遥终往他瞧来,双目闪动着智慧的光辉,又隐含某种使人难以了解的哀伤神色,语调却平静无波,轻轻道:“鹰爷相信前世今生吗?”

龙鹰愕然道:“这与杀无姤子有何关系?难道无姤子是天师的宿世大敌。要去之而后快?”

席遥淡淡道:“鹰爷尚未答我的问题。”

龙鹰苦笑道:“这是肯否相信的问题?我倒希望真的有轮回转世,那令生命有趣多了。”

席遥仰望天上的蓝天白云,徐徐吁出一口气,道:“看着这么晴朗的天空,谁可联想到昨夜的狂雷暴雨?”

龙鹰心中掠过奇异的感觉,在见席遥前,怎想过他是这样多愁善感的一个人?

席遥道:“对于前世,我们每个人都患了失忆症,但在某些情况下,又或因某事触发,前生的片段会像海水倒灌般涌回来。我正是能记起前生的人,所以轮回转世于我非是相信或不相信的分别,而是一个千真万确的事实。”

龙鹰忘掉了来找他是谈判道尊的事,大讶道:“然则又是什么特别的事,触发天师对前世的回忆呢?”

席遥朝他瞧来,道:“鹰爷曾习易吗?”

龙鹰摸不着头脑的道:“这与前世今生有何相干?”

席遥道:“在鹰爷心中,易是什么呢?”

龙鹰老实答道:“我倒没深思过这个问题,人谓治学以治经为本,治经则以治易为极归,因易能致阴阳奇异之变,囊括宇宙之象,述明内圣外王之道。”

席遥双手负后,不屑的道:“这只是穷儒之见,事事都扯上什么内圣外王,崇德广业。不知易以八八六十四卦,成一自具自足的完美体系,用之于天地,可探测鬼神;用之于占算,可与人心契合,吉凶尽现眼前;用之于人事,则穷极人生变化,祸福荣辱。本人十六岁已明卦知爻,贯通易理,还以易入武,到二十五岁武功大成,连我师父也自愧不如,可是我并不快乐,心中常感不足,我要的并非这些东西。”

龙鹰记起端木菱说过他野心极大,忍不住道:“天师的目标是否要争霸天下,统治万民?”

席遥现出一个苦涩的表情,道:“我的痛苦,是因当时对道家的修练没看到希望。不论佛道,可能只是自我欺骗的行为,最后仍是难逃一死。道尊死后成金刚不坏之身又如何?仍是给囚禁在这没有出路的人世。”

这是他第二次提到“出路”两字。

龙鹰失声道:“可是天师现正是道门的第一人,却向我说什么成仙成圣是骗人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天师为何不脱离道门?”

席遥的目光往他投来,淡淡道:“脱离道门?当时我正想这般做。可是师父说的几句话,扭转了我的命运。”

龙鹰没有说话,只呆瞪着他。因怎都猜想不到,席遥的师父在徒弟信心尽失下,还有什么话可说的。席遥的师父,该就是天师道的上一任道主。

席遥双目射出沉浸在某一段回忆的神色,俯瞰崖下的山野平原,缓缓道:“师父说,若你肯继承道主之位,将天师道发扬光大,我会传你一本只有天师道宗主方有资格看的秘卷,保证可将你现在的信念和看法,彻底改变过来。”

接着朝他瞧来,道:“你该知我的答案,我不但成了天师道的道主,还看了那卷书。”

龙鹰抵不住好奇心的问道:“什么秘卷可以这么厉害?有没有彻底改变了你当时的想法?”

席遥叹息道:“不但完全扭转我的看法,还将我变成了个局外人。”

龙鹰大讶道:“局外人?”

席遥平静的道:“局外人就是掌握到最后真理的人,看通看透这人间世是怎么一回事,再难以忘掉一切的投身其中,经验其中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虽仍是身在生死之局内,心却变成在局外。其中的苦乐,实不足与外人道,只鹰爷有与闻的资格,因为你与我具有同样的灵通。上天已注定了我们是生死不两立的大敌,但亦是惺惺相惜的好对手。”

龙鹰大奇道:“我仍不明白局内局外之别,亦不明白我们为何是誓不两立的敌人,更不清楚你看过的是什么东西。天师可以清楚点地交代吗?”

席遥负手仰望天空,道:“天地之间,莫不有数,易正是一种活的数,千变万用,尽在其中,但只有缘者能得之。便如鹰爷你,虽身具灵通,却是苦无发挥之法,但只要你能玩易,且玩至出神入化之境,便可透过这个体系和工具,将你的灵通发挥尽致。”

龙鹰开始习惯他天马行空,不着边际的说话方式,可以从一个想法,跳跃至完全不同的方向和区域,但仍是似明非明,只好锲而不舍的追问道:“然则天师的师尊究竟给你一本怎样的秘卷呢?”

心忖他可能是个宗师级的聪明疯子,高傲自负,不将任何人放在眼内,视人命如草芥,但对自己算是尊重和客气的了。闵玄清说他强横霸道,看到的该是他骄傲的一面。

席遥往他瞧来,从容道:“他给我看的是先师祖卢循的手抄秘卷,记述他的生平和修练黄天大法的历程,以人传人的方式,在我天师道的掌门间一代一代的传下来,到本人已传了四代。”

龙鹰道:“原来是一本武功秘籍。”

席遥道:“我本来也像你这般想,甚至不太放黄天大法在眼内,你晓得黄天大法是什么吗?”

龙鹰摇头表示不知道。

席遥解释道:“黄天大法是卢循的师父孙恩自创的奇功,将武功、丹术和自然之法结合,练至大成,有通天彻地之能,可夺天地之精华,臻达至阳无极的境界。这世上没有一件事是偶然的,我是注定了要看这本书,因为它是我亲手写的。”

龙鹰失声道:“你不是说这是你上三代的师祖卢循写的吗?为何忽然又变成是你写的?”

席遥双目精芒闪闪,沉声道:“我从读这本书的第一句开始,心中便涌起奇异的感觉,有种似曾相识的滋味,故欲罢不能。卢循在书中表达的感受,我如像曾亲历其境,与他共苦共乐,直至我看到他与燕飞的对话,宛似从一个大梦中醒觉过来。唉!”

龙鹰震骇的道:“燕飞?”

席遥欣然道:“所以说天地之间,莫不有数,这世上没有一件事是偶然的,鹰爷该晓得燕飞是谁。对吗?”

龙鹰整个头皮发起麻来。

他昨晚一夜没睡,天亮前又与闵玄清男欢女爱,抵死缠绵,刚才到福聚楼去,心怀鬼胎的与小魔女周旋,忽然被席遥邀来见他,整个人仍是胡里胡涂的,宛如仍身处不真实的梦境里,到此刻骤闻燕飞之名,惊醒过来,晋入魔极状态,再不敢当席遥说的是疯言疯语。深吸一口气后,道:“请天师继续说下去。”

席遥用神看他好半晌,淡淡道:“就在那一刻,前生的记忆倒卷而回,本人正是卢循的轮回转世,他在那一生完成不了的使命,由本人在此世完成。这是一种宿世的命运,谁都改变不了。”

龙鹰的头皮继续发麻,奇异的感觉掠过全身,似触发了魔种某一神秘部分。

难道真有轮回这回事?

龙鹰道:“燕飞与卢循说过什么话?”

席遥的目光离开他,深情地俯视阳光照射下的山野美景,道:“他们的对话,要配合当时的情况才显出其意义。当时天下大乱,群雄争霸,天师道在孙恩领导下,有席卷天下之势,锋锐极盛,晋室的江山摇摇欲坠,孙恩与边荒集的第一高手燕飞先后进行四次决战。第一次明明已击杀燕飞,岂知不久后他又像个没事人般出现。第二次决战更奇怪,孙恩回来后对决战之事只字不提,但却将天师道的事全交付与卢循和另一个徒弟徐道覆,自此对天师道不问不闻,专心修练黄天大法。”

又无限唏嘘的道:“若非如此,现在的天下,已可能是我天师道的天下。”

龙鹰盯着他侧面清奇的轮廓,沉声道:“这是否天师在这一世轮回的使命呢?”

“天师”席遥道:“那就要看情况,争霸天下就像那时代的丹药,服下去后不但忘掉一切,还乐此不疲。不过当卢循见到燕飞时,他对什么雄图霸业早心灰意冷,提不起兴趣。唉!真想不到会把这些深藏的秘密说出来,还以为只自己一个人默默去承受。”

龙鹰心中掠过战栗的异感,席遥即将说出来的,可以是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换过是别人,会认为席遥是疯了,只他明白席遥在说实话。燕飞确曾被孙恩杀死,便像自己曾被花间美女杀死那样,那该是向雨田所描述的,燕飞的第一次死而复生。

第二次又发生在怎样的情况下?

龙鹰默默聆听,事实上亦不知如何插话。

席遥长长吁出一口气,道:“接着的两次决战,更没有人晓得其中情况。第四次决战后,孙恩消失了。”

龙鹰不解道:“死了就是死了,天师为何用上‘消失’两字?”

席遥往他瞧来,道:“关键处就在这里,他们的最后决战,在一个小海岛上进行,事后卢循第一个到达决战现场,遗留下来的是一个大地洞,就像边荒集外的天穴。”

龙鹰再次头皮发麻,终于遇上个熟悉边荒集的人。我的娘!边荒传奇流传下来的说本虽残缺不存,但肯定确有其事,否则不会在卢循的自述里被详细描写。

骇然道:“什么是天穴?”

席遥仰望天上的蓝天白云,悠然唱吟:“刘裕一箭沉隐龙,正是火石天降时。”接着心迷神醉的续道:“在一个晚夜里,边荒集附近忽然发出巨响。大地抖动,然后荒人发觉响声传来处,出现一个宽逾百丈的庞大地洞。于是将之附会为天降火石,并与刘裕击沉两湖帮的超级战船‘隐龙’连系在一起,令刘裕威势大振。”

龙鹰倒抽一口凉气,道:“天下间竟有此异事?”

席遥道:“当卢循在两人决战后的海岛见到这么的一个大洞,心中充满疑惑,处理好俗务后,便到建康去找燕飞,因为除他之外,再没有人晓得发生过什么事。”

龙鹰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燕飞怎么说?”

席遥盯着他道:“我在建康外等了燕飞三天三夜,终于等着燕飞,向他坦然说出心中的疑惑,告诉他我想知道真相。”

看着席遥深邃不可测的眸神,听着他以第一人称,述说卢循在百多二百年前遇上燕飞的情况,却怎都没法将他当作卢循的另一个轮回转世,因为太难以接受了,但矛盾的是他又隐隐晓得席遥说的可能是真相。

若然如此,今天与席遥的一番话,也会将他改变,想想已教人不寒而栗。

道:“燕飞竟肯告诉你!噢!告诉卢循吗?”

席遥神情肃穆,语调仍平静如不波止水,淡淡道:“燕飞不答反问:如果他说出真相,会令我付出打后半辈子也要负担的沉重代价,那我仍想听吗?”

龙鹰再次心中唤娘,道:“卢循当然不顾一切的答应了,燕飞究竟说出什么来?”

席遥道:“你现在该清楚,我看过自己写的东西后,因何会由局内人变成局外人,皆因我明白了这个人间世的真相,而一如燕飞所料,我的下半辈子痛苦得差点发疯,便像我现在的情况。你仍想知道吗?假设你现在立即离开,你可快快乐乐的继续你的人生。”

龙鹰苦笑道:“正如你所说的,你是注定了要接触这秘卷,而我是注定了要听你说这番话。唉!我本要和你谈另外的事,但现在似没有什么话比你即将说出来的更重要。我的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忽然间,我对你再生不出敌意,但又直觉感到你是我最可怕的死敌,矛盾得要命。”

席遥移开目光,道:“我改变了你,你亦改变了我,我这趟轮回忽然又现出希望和生机。道尊之位,让它虚悬三年如何?我待会便返回南方去,潜心静修。当练成黄天无极,便来寻你。我们之间,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这超越了人世间的所有恩怨,凌驾一切,没有人可以改变。”

龙鹰深吸一口气,道:“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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