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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秦队长的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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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就这样突然袭来了。

我的话音刚落,就觉得后背猛地遭到了重创。一阵“嗵”的声音响过,窖壁哗啦啦地被撞开一个大窟窿。我跌了一个跟头,忙从秦队长身旁爬起来回身侧望,眼前居然是一颗黑糊糊的大脑袋!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野熊。它跟我之前想象的完全不同,它的嘴很长,厚厚的睫毛下那双小眼只露出浅浅的光,只是它腹处那尾白花让我印象深刻。事后黄三跟我说,在东北的山林里,野熊分为两种:一种叫马驼熊,有千余斤重,一般的虎豹根本不是它的对手;另一种是比马驼熊小一号的狗驼熊,差不多也得五百斤左右,而我们面前的正是一头狗驼熊。两种野熊只要胸带白花必定凶猛无比。黄三还说通化城的百姓之所以称呼野熊为“黑瞎子”,就是因为它们的睫毛太厚,观察东西时频频用熊掌撩拨。

秦队长几乎第一时间就拔出了手枪对准了狗驼熊的脑袋。我连滚带爬退到他的屁股后头,那时我恨透了这口原本我还觉得甚是宽敞的鹿窖,它的面积为什么不再大一些?郝班长和黄三是被我活生生撞醒的,当他们看到眼前这头狗驼熊以后,两人直接抱成一团。我们与狗驼熊的距离真的是近在咫尺,那种恐惧是没办法消减的,就连郝班长都忘记了身边的枪。我恨不得把脑袋扎进土里,嘴里连连叫唤:“秦队长,开枪!开枪!”

枪声和狗驼熊的惨叫声一同响起。它跌倒的时候像是一块巨石落在窖内,发出“呼嗵”的一声。接着秦队长又补了一枪。这狗驼熊虽然倒下,但还在用熊掌抓着泥土拼命往伤口里塞。我去看秦队长,只见他还保持着站姿,手中的抢并未放下。他看了我一眼说:“没事了。这熊皮糙肉厚,还真险。”

而这时,我的目光却被秦队长那只拿着枪的手吸引住了——左手!秦队长居然用左手开枪打死了狗驼熊!!

人在遇到危险时都有各自本能的反应,就如我在查魔坟和小西天听到枪声之后旋即卧倒一样。秦队长用左手打死狗驼熊绝对是一种自然反应,这个发现让我吃惊不已。在两天之内连续看到三个用左手使枪的人,换作谁都会有所联想,况且又是在如此复杂的情况下。

秦队长虽说出现在刀疤人之后,并且报出了自己的名字,但是这样单方面的说辞并不足以证明他就是我们要找之人,或许他目睹了查魔坟发生的事情也不一定。我无法确定刀疤人的身份,小西天的九枪八也有些不那么叫人放心,而现在秦队长又……只是三个左撇子之间似乎都互不相识,而唯一与他们扯上关系的就是那只火麟食盒,我深切地感觉必定有一条被掩埋的线索,只是目前它呈现的是一团乱麻的状态,我根本找不到那个可以拨云见日的线头。

我没有办法继续说服自己信任秦队长!——黄三?虽然他是个老老实实的伐木汉,但从秦队长这一点出发,他也有许多值得怀疑的地方;我唯一能信任的只有郝班长了。

秦队长割了狗驼熊的熊掌和一块上好的熊肉之后带领我们爬出了鹿窖。我特别注意他割熊掌的样子,确实是右手使刀,看起来多少有点笨拙,这样我就明白了,他是在故意掩饰。我告诉自己一定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因为目前黄三的身份我还无法分辨,而仅凭我和郝班长根本不是秦队长的对手,万一黄三也是他一伙的,那我们可就真的性命堪忧了。

凶猛的暴雪已经下得铺天盖地。让狗驼熊这一折腾,再加上对秦队长身份的质疑,使我原本已经冲顶的困意散得干干净净。黄三正在四处找干柴准备拢火,他说熊肉可是个好东西,肥吱吱的香。我也借口找干柴把郝班长拉到林中,待我将自己的发现告知他以后,他也觉得惊讶连连。郝班长说:“小冯,要不咱找个由头赶紧撤回城里吧?”

我说:“班长,要是事情真的像我分析的这样,怕是咱们想走都走不了,就凭咱俩,你觉得有把握对付秦队长?”

郝班长想都没想就摇了摇头。我又和他慎重地商议了一下,最后决定先按兵不动,装作任何事情都没发生一样,静观事态的发展;倘若真的被秦队长发觉,那也只好拼上一把。

我和郝班长抱着几块硬邦邦的烧柴归来之后,黄三已经升起了火。他毕竟是常年在山林里生活,烤烧野物还真有一套,那块熊肉被他分成了四小块,架在火上嗞嗞地冒着热气。

我见黄三并没有把那两只熊掌架在火上烧烤,于是问道:“都说熊掌这东西味道鲜美醇厚,早年间只有富贵人家才能吃到,今天有这个机会你怎么却放过了?”

黄三嘿嘿地笑:“冯同志,这个你就不懂啦。熊掌这玩意儿才操蛋呢。要想尝到它的美味,那得用慢火炖上个三五天,急火快攻只会让它越来越硬,到时候就跟咬木头橛子没啥两样。俺是怕糟蹋这东西,等咱们的事办妥了,俺回到石人沟好好弄给你们吃。”

我笑着说:“没想到你对吃也这么在行。”

黄三又说:“刚才真是险咧。那大熊瞎子就快顶到咱们脑瓜壳上了,多亏秦队长一手好枪法。”

我忙问黄三:“怎么这头野熊会从地里冒出来?”

黄三咧嘴说道:“这个你就不懂了吧?黑瞎子这玩意儿才邪性呢。只要山里下过大雪以后,它就不吃不喝找个洞子藏起来,俺们都管这叫‘蹲仓’。跑到树洞里的那是蹲‘天仓’,去岩洞里的是蹲‘地仓’,这头黑瞎子就是蹲地仓的,八成是咱们给它吵醒了。”

我又问黄三:“你说这黑熊不吃不喝,一个冬天过去还不早饿死啦?”

黄三指着放在他脚边的熊掌说:“靠这两个掌子混。黑瞎子在蹲仓的时候没时没晌地舔掌,它就靠这个充饥,不然咋熊掌会那么鲜嫩好吃呢。”

我说:“这黑熊还真是挺怪,真让人意想不到。”

黄三把架在火上的四块熊肉翻了翻,说:“这还差远哪,还有更怪的呢。熊瞎子掰苞米,掰一棒扔一棒你肯定知道;熊瞎子带崽子过河估计你没听说,俺就亲眼见过。这玩意儿下崽子每次都是两个,为了避开狩猎,它带着崽子一天可以转移好几个地方。你猜它带着崽子过河咋整的?我跟你讲了你都不信。它先找块大石头把一个崽子压住,然后带着另一个崽子过河,等到了对岸以后,再把身边的崽子压住,回来找第一个崽子。结果石头太沉,第一个崽子早就被压死了,它嚎上一阵儿再返回去,第二个崽子也断气了。等到野熊走了以后,狼就从草窠里跑出来吃掉两个崽子……”

郝班长拾起一块我们捡来的烧柴往火堆里添,一边说:“黄三啊黄三,我看你每次咧咧起来就没个边儿,你说这些到底是真是假啊?”

黄三根本没有理会郝班长的满脸不屑,而是一把拦住了郝班长手里的烧柴。他把烧柴反复端量了两个来回,居然搁在了屁股后头,他说:“这块柴火不能往火堆里放,不然俺辛辛苦苦密制的熊肉就没法吃啦。”

郝班长撇了撇嘴,趁着黄三不注意猛地把我们拾到的另一块烧柴扔进了火堆,几乎就是一瞬间的工夫,那块烧柴突然噼啪作响起来,迸出的火星飞出半米多高,仿佛爆竹一样响亮。黄三赶紧缩着脖子把那块烧柴扯出来插进积雪里,“哧”的一股青烟儿,烧柴被熄灭了。黄三对着郝班长连连嘟囔:“俺说这玩意儿不能烧,你偏不信。这回瞅见了吧?还好火星子没有迸到肉上。”

我疑惑不解地问:“这块木头怎么回事?怎么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像机关枪射出的子弹。”

黄三卖弄的神情溢于言表,他说:“这种木头叫做爆马子,可是好东西,树叶能当茶泡着喝,香着哩。用这玩意儿做的木碗,就是三伏节气装着饭菜五六天都不会馊臭,所以有人喜欢用这玩意儿做棺材,说是埋在地下人的尸首烂得不那么快。”

郝班长不甘服软地说:“有那么邪乎吗?说的跟你躺在棺材里试过一样。”

黄三舔了舔嘴唇:“现在俺没空跟你胡诌啦,鲜嫩鲜嫩的熊肉烤得正是火候,都来尝尝吧!俺敢说保准比在小西天吃的野猪肉强。”

我们四人每人啃着一块熊肉,尝过之后我知道黄三真的没有吹牛,味道确实比小西天的野猪肉要强上许多。黄三吃得满口流油,嘴唇泛出一片光亮。他边吃嘴里还不闲着:“可惜咱们得赶路,不然等俺剔出一截熊腿骨放在火炭里焖熟后再砸开它,也让你们尝尝骨髓的香味。俺敢说你们要是吃了那骨髓全身都会变麻酥了,那味道能直接飘到小西天山寨。”

大雪飘了一阵后开始变成细碎的雪沙,打在我们身上喳啦啦作响。这时候天色已过黄昏,秦队长决定继续赶路。我挨在郝班长身边,只觉体内发热,精力充沛,问过黄三之后,才知道这熊肉不但味美,还有御风寒、益气力的功效,怪不得当年有那么多人不远万里踏过山海关——这东北的土地虽说天寒地冻,但却真的遍地是宝。

我们快步行进了两个小时左右,眼见着来到一洼圆形的甸子之内。黄三说:“过了烧锅甸,再翻过彭麻地和砂石岭两座大山,咱们就到鸡爪顶子咧。”

这时甸内又出现了三五座半身多高的仙家楼,模样同我们之前追赶刀疤人时见到的如出一辙。我忙问郝班长:“昨天见到的几座仙家楼离城里都挺近的,可是这里已经深入了群山腹地,城里的百姓们真的会赶上几十里路过来烧香供奉?”

黄三接过话茬:“这烧锅甸可不是块寻常的地界,俺听说鬼子当年都到这旮瘩查看过。知道为啥吗?”

黄三见我不住的摇头,不禁神秘地笑了笑:“待会儿你就知道咧,保准会吓你一跳。”

我们蹚着厚厚的积雪曲折前行,越往甸子里走我越觉得有些不对劲,脚下的积雪变得稀汤汤的,鞋子踩上去,腿脚直打滑。待转过一个小矮陂之后,眼前的景象让我大吃一惊:雪地里居然升起滚滚的浓厚雾气!

我张开嘴巴目瞪口呆,如此荒山雪野哪里来的蒸腾浓雾?我俯身摸了一把地上化掉的残雪,一点温和贴在指尖。而且,在这浓雾之中似乎还飘荡着一丝淡淡的咸腥味。我恍惚间想起黄三之前展露的神秘笑容——难道这里有埋伏?

这个念头让我自己大吃一惊:会不会是秦队长和黄三设下圈套故意引我们来此瓮中捉鳖?想到这里我赶紧把枪从肩头卸下,用枪托碰了碰身边的郝班长。而秦队长似乎也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他眉头紧锁地盯着黄三问:“这里,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听到秦队长这么说,心里涌动的紧张才微微平复了些。看来秦队长也并不知情,按此推算他和黄三应该不是一伙的。黄三一直咧着嘴笑,他对我们的疑惑始终保持着沾沾自喜的姿态。这下可把郝班长气坏了,他劈头盖脸地骂道:“黄三,你他娘的再不说我也学小西天的胡匪给你‘开天窗’,你信不信?”

黄三看到郝班长这般架势,知道他是真的有些恼了,于是撇了撇嘴:“俺说,俺说还不行嘛!”黄三又对着我瞪了瞪眼,“没想到你们八路军遇事也爱急赤白脸。”

郝班长又吼叫了一声:“麻溜儿的!”

黄三摇了摇脑袋,这才压低声音说:“这烧锅甸——是口海眼。”

郝班长对这个说法显得有些大失所望:“海眼?又胡诌!黄三,这一路你可没少胡咧咧,我看任务完成之后你是真不想再要钱啦。”

黄三有些急,忙拉住秦队长:“俺说的可都是大实话,秦队长,天地良心啊。”

秦队长说了一句:“你怎么会知道这里是海眼呢,谁告诉你的?”

黄三正色道:“俺是听石人沟的老户们说的。他们说这长白山的沟沟岔岔都浮在海水上头,是正儿八经的水悬山。你们看咱们脚下的这块地界,像不像口大烧锅?这里跟海水连着气息呢。底下一涨潮,这烧锅甸就像架在火上烤,能不冒热气吗?俺还听说鬼子当年带着一批人马到这里查看过咧。刚刚咱们看的那几座仙家楼,就是小日本命人造的,说是要把海水镇住,不然海潮一涨上来,这地界立马就会变成一片汪洋。”

秦队长说了一声:“你是说日本人也确信这是口海眼?”

黄三使劲地点了点头:“据老户们讲底下的海水每隔七天就涨潮一次,所以进山的百姓们时不时就会看到哗哗的热气往外冒。你们可能也闻到了,这雾气里有点咸腥味,海水都是咸的,不然这怪味是咋来的哩。”

我对黄三这番话有些半信半疑。但若不是传说中的海眼,在这样的深山里时常冒出热气还真没有更合理的解释。我见秦队长蹲着身子四处查看,便问他对这件事怎么看,秦队长满脸疑惑地抓起一把残雪握在手心,雪水沿着他的指缝滴答流淌。良久之后他才说了两个字:“赶路。”

我们越过烧锅甸之后,转而进入黄三口中的彭麻地。这里的地势较为平坦,树木明显稀疏了许多。我们几乎没有费什么气力就翻过了山梁。这时郝班长对黄三说:“咋听不见你咧咧了,这彭麻地难道不是口海眼?”

黄三知道郝班长在取笑他,他撅着嘴说:“俺不跟你说啦,俺跟冯同志说。”黄三挨在我身边说,“俺告诉你啊,这彭麻地出了个大人物,可厉害着呢。”

我随便答话道:“怎么个厉害法,这人是谁?”

黄三又开始得意洋洋:“这彭麻地之所以叫这么个名字,都是因为彭麻子。当年大东北被日本鬼子占领之后,溥仪皇帝弄了个满洲国,还说满洲人不是中国人。有个杀猪的彭麻子一听这话不干了,他领着一伙被鬼子欺负过的乡亲来到这旮瘩练习武术。彭麻子杀了那么多年猪,刀快手狠,他就把队伍取名叫‘小刀会’。后来这支队伍有上千口子,据说还刀枪不入,嘴里能喷火,脚下飞檐走壁。小刀会专杀鬼子,抢粮抢枪,端炮楼,有一次还攻打过通化城呢,你说他厉害不厉害?”

我附和他说:“还真是个爷们儿!那后来呢?”

黄三长叹息了一声:“后来他们把鬼子惹毛咧。人家出动了两个联队来到彭麻地,用大炮和坦克轰他们,结果死的死伤的伤,可鬼子到底没抓住彭麻子,他们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彭麻子的尸首。后来还在城里贴了告示,悬赏五百块大洋呢。”

我惊讶地说:“难道彭麻子真的没有死?”

黄三轻声道:“有的乡亲说他练就了一身绝顶的土遁功;有的说他当时根本就没在彭麻地,而是去山下逛窑子……反正后来谁也没有再见过他。”

郝班长又是一脸不屑:“你干脆说彭麻子是三头六臂得了。我发现这整个大东北你黄三扯犊子绝对属一流。你不应该在这深山老林里伐木头,你该去城里的茶馆当个说书先生。”

黄三也有些急了,他对郝班长说:“俺就是当说书先生也不说给你听。”

这时候天上的雪停住了。老北风干冷干冷的,原本积攒的那些热气瞬间就被肢解得四分五裂。我们越过砂石岭之后,天已经有些蒙蒙亮了。按照我们事先的预计,要到中午的时候才能赶到鸡爪顶子,但是依目前的状况,我们显然低估了自己的脚力。而秦队长却说:“不是咱们低估了自己,是低估了黄三烤的熊肉。”

黄三得到秦队长的夸奖咧着嘴满脸开花,他笑着说:“既然俺有这些功劳,秦队长是不是跟你们上级反映反映,多给俺加点钱啥的?”

秦队长没有说话,郝班长却把眼珠子瞪得溜圆:“十足的贪财鬼,这要是有一座金山你还不翻了天才怪。”

鸡爪顶子就在眼前。这囫囵囵的一脉山绵延不绝,它和我南方老家的山川截然不同,南方的山清明秀丽,而眼前的鸡爪顶子透着一股苍浑的劲头。我一下子就想到家乡江边那些纤夫结实的脊梁。秦队长的面颊似乎比鸡爪顶子更深沉,他把黄三叫到身边:“咱们怎么走比较容易进山去?”

黄三想了想才说:“俺听俺爹嘟囔过,他说这鸡爪顶子有四条进山的路,其中三条都难走得要命,就算夏天进了林子里都是乌漆嘛黑,何况现在大雪封山。俺爹他们上次是捡得那条最好走的路进山的,那里的树比较稀疏,都是核桃林,只是——俺不是说了嘛,他们就是在那里碰到了野鬼山魈。我是怕咱们别找不到裘四当家和方老把头,再把命搭在这旮瘩。”

秦队长决定按照黄三指明的道路进山。那一天正是1946年大年初五。

就算有朝一日我糊涂到忘记了自己的姓名,也不会忘记这天拂晓发生的凶险——因为现在留在我胳膊上的箭疤,正是从那一天开始生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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