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嫔没有回应李策的呼唤。
她看到了李策带来的布匹。
那布匹是恒州织造的孔雀罗,表面闪光、精美华贵。顺嫔一把夺过孔雀罗,牙齿咬住布匹边缘,双手用力一扯,就把那布“刺啦”一声撕开。
宫婢连忙过来劝阻,李策却屏退她们。
“母妃要撕,就由着她撕吧。”
宫婢内侍退出去,李策背对敞开的殿门,跪坐在生母面前。
其实他同母亲相处的时间不多。
李策出生就被送去皇陵,母亲留在宫中服侍帝后。他记忆中跟母亲有关的东西,是她托人送到皇陵的礼物。
小一点是吃食玩具和衣服,大一点,便是各种书籍,和似乎从不间断的信。
母亲识字不多,送去的书也五花八门。经史之学、书画棋谱自不必说,有一次里面甚至夹杂了话本子。
话本子当然比正经书有趣,李策几乎把那本书翻烂。
不过十三岁后,母亲就不会再送任何东西了。
她莫名其妙病倒,然后发疯,等李策赶回来,母亲已认不出自己。
譬如现在,明明他就跪在母亲身边,母亲却只顾摆弄那块布。她的动作很快,没几下就把布匹撕得一条一条,绑成一根绳子。然后紧紧攥着那根绳子,盯紧李策,唯恐他抢了去。
“娘。”李策含笑看着她,泪流满面。
“娘,对不起……对不起。”
他就这么一句句道歉,却不说是为了什么道歉。而顺嫔就那么攥紧绳子,紧张胆怯地盯着他,眼神中满含警惕,没有半分慈爱。
李策在含棠殿待了很久。
久到内侍前来催请,说圣上召楚王议事,万不可迟。
李策让内侍稍等,他起身整理衣冠。
面见皇帝,衣服要一尘不染,头发要纹丝不乱,神情要肃穆恭敬,行止要从容不迫。
李策走去紫宸殿,路上紧抿唇角、不发一言。
紫宸殿内已经来了很多人。
帝后高坐,其余人松散地站着,气氛融洽。
宰相傅谦满面含笑同礼部的人说话,几位兵部官员交头接耳,不知偷说些什么。距离香炉略近些的位置,竟然站着两个人。
安国公府叶夫人,和叶娇。
叶夫人神情庄重,却也掩不住满面喜色。
见李策进来,叶娇装作漫不经心地看了看他,灵动的眼眸中藏着欢喜。
李策面色不变,对皇帝施礼。
“小九来了!”皇帝递给李策一本奏折,显然心情大好,“晋王送来捷报,我大唐军队力挫吐蕃军,已经得胜。吐蕃退守甘泉水下游,呈上臣服表文。”
原来是打仗胜了,怪不得圣上如此开心。
李策开口夸晋王勇武卫国,是皇子表率。
“你们是得跟你二哥学学,不过,朕破格拔擢的翊麾校尉也很不错。”
翊麾校尉,是叶长庚的军职。
这便是请叶夫人前来面圣的原因了。
皇帝起身道:“叶长庚深入敌军,埋伏数日,以三十人弱小兵力,切断敌军后方补给,这才给晋王创造反击机会,一举击败敌军。朕已提拔他为游骑将军,从五品上。”
从五品上,这个军职已经不小,安国公府想必很开心吧。李策恭敬地对皇帝施礼,哑声道:“父皇圣明。”
“你的声音怎么哑了?”皇帝关切道,“身体不好,要多歇歇。朕听说你今日还到长公主府去吊唁了,下次这样的事,让老五去。”
李策应声答允。
他的声音哑了,或许是因为忍着心事,因为有太多的泪水哽咽着,淌入喉咙。
然而他的神情是克制的。
提起长公主府,皇帝派人前去安抚,皇后说她一早就已经差人去过了,帝后同心,皇帝拍了拍皇后的肩膀。
“当着他们的面,别哭了。等过些日子,皇后再亲自宽慰长公主吧。”皇帝说着走到李策身边。
“小九,朕今日召你来,还有别的正事。”
他看一眼皇后,皇后便跟着开口道:“原是我这个做母后的不够尽心,楚王年及弱冠,本宫竟忘了你的婚事。若不是圣上挂在心上,这事儿还不知要耽误到什么时候。”
李策站在御座旁,像一棵被狂风吹拂的竹子,不管他有多努力想要站直,都有些微微摇晃。
原来让安国公府来,还有这个原因吗?
早知如此,他应该……
李策下意识扭头看向叶娇,叶娇没有像其他京都贵女那样,适时表现出羞涩的模样。
她白皙生动的脸颊上一双妙目好奇又期待地看向皇帝,可爱有趣,让开口说话的皇帝都笑了。
“你身子不好,身边也该有个人照顾。朕之前为你留意过京中的姑娘,都不太合适。”
不是不合适,是看不上,也没有那么有趣。
但皇帝当然不能这么说,一向威严的他眼睛眯着,圆眼快眯成一条缝,看着远处的叶娇,就忍不住想乐。
太好了,以后叶娇成了他的儿媳,就可以常常见到。这儿媳能文能武能搞事儿,在宫里搞事儿他可以顺便看热闹,在宫外搞事儿他可以趁机出宫。
一举好几得,一定要娶到家。
皇帝继续挑眉道:“眼看楚王府将要建成,上次在乞巧宴上,朕听说你和安国公府次女叶娇情投意合。今日朕把她赐给你做楚王妃,你可愿意?”
叶娇这才低头,叶夫人不失稳重地微笑,皇后频频点头。几位大臣中,礼部的人已忍不住推算好日子。
李策跪下去。
你可愿意?
当然。
那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是他娇嫩的姑娘,是他想娇宠的恋人,是他期盼求娶的娇妻。
他原本要亲自开口求旨,他准备了满屋的彩礼,他买空了长安城金楼的头面,都是为她。
他感谢过上天好多次,二十年来,没有哪一年像今年这般,他觉得自己的运气太好,好到忍不住想落泪。
都是因为她,如果能娶她,该有多好。
他愿意,愿意拿他拥有的全部,交换同那人一生一世的相守。
他对皇位没有兴趣,对金银没有执念,他所求不过是身边的人健康安乐,不过是有一个家,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有,她暖和得很。
可是——
李策跪在冰凉的地板上。
那地板似乎连接着地狱的寒冰。
冰雪顺着他的膝盖蔓延向上,把他的手脚冰冻、心脏冰冻、面容冰冻,只留一张会说话的嘴巴。
“父皇,”李策叩首道,“儿臣……”
他需要用全部的力气控制嘴唇和舌头,才能说出那三个字。
“不愿意。”
儿臣不愿意。
紫宸殿原本的热闹一扫而光,朝臣静谧无声,叶夫人面容惊讶,皇后娘娘忍不住起身,而皇帝怔在原地,问道:“你说什么?”
“儿臣不愿意。”
说过一遍,再说时,就顺畅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