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马粪便和那些落叶果皮虽然被油布袋包着,但因为高高抛落,洒下来不少。一个值守的侍卫直接被淋了一脸,李璟勒令他不准去洗,等着李策出来看看。
看看他造的孽有多大,女魔头有多可怕。
李策听完李璟的详细描述,询问道:“她走了吗?”
“扔完就走了,”李璟道,“我爬上梯子看了,那阵仗,父皇出巡也不过如此。”
说完意识到不能折辱帝驾仪仗,便拍了拍自己的嘴巴,无奈道:“你说怎么办?你要是不喜欢她,当初就不要惹她。现在好好的,拒什么婚啊?她今天扔,明天扔,我这赵王府就变粪池子啦!”
李策没有解释什么,他坐在室内照不到阳光的暗影中,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略带歉意地开口道:“楚王府快要建成,等我搬走,她就不会来了。”
他的语气谦恭有礼,反而让李璟不自在起来。李策什么时候对自己这么尊重了?他不是一向在占便宜吗?
李璟呆呆地站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他的衣袖晃了晃,手足无措道,“说什么呢?本王……我,赶你走了吗?”
李璟吞吞吐吐地转身,似乎生怕自己多埋怨几句,就要招致更奇怪的话。
“那个……”他挥手让满脸马粪的护卫去清洗,故意扬声道,“本王就不到父皇那里去告状了。扔屎好,地壮!明年在这里砌个花坛,种花!你开心点,得空带你逛花楼。”
李策的随从青峰站在门前,不知该送李璟出去,还是收拾一下马粪。过了一会儿,他见李策仍怔怔地坐在蒲团上,忍不住开口道:“种花好,燕云快回来了,他会种花。”
自从三皇子被派去守陵,李策便让青峰把皇陵里他们的人调回来。
燕云便是那里的首领。
这句话仍然没有掀起什么波澜,李策就那么坐着,仿佛人间烟火、流云时光,都已与他无关。
京兆府内,无心查阅卷宗的刘砚抬头,终于等来了消息。
“怎么样?叶小姐受伤了吗?”
“没有。”衙役都头的脸上带着笑,幸灾乐祸道,“伤的是武侯们,最惨的是白羡鱼,险些就勒着脖子上天了。”
刘砚顿时有些担忧。
“可别惹了不该惹的人。”
“这您就放心吧,”衙役道,“白羡鱼平时有多嚣张,这会儿就有多老实。他正陪着巡街呢,卑职跟了半个时辰,见没出什么乱子,才回来禀报。”
对于曾经在骊山死里逃生的衙役来说,鸡飞狗跳已经不算乱子,不值得汇报。
刘砚捏着一张卷宗,欣慰道:“那些武侯,都听叶小姐的话吗?”
“听得很,”下属一五一十地回答,“就连叶小姐下令往赵王府抛粪,都在所不辞。抢着抛呢!”
刘砚瞠目结舌,抖动的手撕烂一页卷宗。
抛粪?这是哪门子命令?巡街有这道工序吗?
今日稍稍放心的,还有禁军十六卫左威卫指挥使严从铮。
武侯归禁军辖制,传句话很容易。
“指挥使放心,”一个下属恭敬地回禀,“您让带的话卑职都带到了,几个队长说了,不会找叶小姐的麻烦。”
不会找麻烦,不代表就配合做事。
这些混子们,有的是办法阳奉阴违,让叶娇无法施展。
但很快,严从铮就听说了巡街的事。
十个队长整整齐齐,簇拥着叶娇转遍长安城主要坊街。看来叶娇今日立了威,已得不少人心。
“都很乖。”再次来汇报的下属道,“这会儿一伙人奔城门去了。”
一伙人……
听起来像是山贼劫匪一般,可见声势浩大。
叶娇到城门去,是听说城门出事了。
一名脸上带伤的小武侯跑来抓住白羡鱼的手,哭道:“武侯长,咱们的人被欺负了,照死里打呢!”
白羡鱼烫手般甩开小武侯:“瞎喊什么呢?小爷我如今荣任武侯队长,不是武侯长了。”
他说完瞧向叶娇,把这个麻烦甩出去。
敢招惹武侯,且往死里打的,要么是哪个皇族跋扈的皇子公主,要么是有实权不怕被弹劾的将军朝臣。
那些人别说是他,连禁军都不敢得罪。
就让叶娇去碰这个石头,也叫她明白,不是擅长动手,就能在武侯长的位置坐稳当。
叶娇于是往城门去,百姓便看到数十匹马在道路上飞奔。天高云淡、树叶金黄的秋日胜景中,叶娇裙裾飞扬,像一抹天边的流霞。
至于她身后的武侯,倒像是野外的一群黑衣野狼。
这抹霞光很快在启夏门停下,城门已经无法通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虽然是看热闹,百姓们也都远远地看,不敢靠近。
城门前停着十几辆马车,车辆宽大结实、制式统一,想必是同一户人家的。马车主人膀大腰圆,身穿藏青银纹圆领袍,脚蹬牛皮靴,手持马鞭,正重重打在一个武侯身上。
被打的武侯跪在地上,疼得面容扭曲,却咬紧嘴唇,绝不求饶。
这武侯叶娇认识,正是白羡鱼绑在梅花桩上,刚拿了叶娇的银子去买药的。
怎么这么快,就又被打了?
叶娇尚未开口,便有认识那男人的武侯队长下马劝说。
“这不是宗大将军嘛!快停手,一个小东西,也值得将军您亲自动手。”
武侯队长出头劝说,叶娇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又仔细瞧着那男人,想起来这人的身份。
宗全武,归德将军,从三品下。
想起来,这人同安国公府还有些渊源。
当初宗全武的父亲,是叶娇祖父安国公的帐下都尉。安国公面圣时带他觐见陛下,宗全武的父亲才得以提拔。
但这家人势力眼得很,后来安国公府没落,宗父去世,叶娇的哥哥叶长庚去吊唁,被他们赶了出来。
气得叶长庚熬了好几个通宵读书,说要考状元。
去年夏天,宗全武被言官弹劾贪腐,虽然只查出他几个部下,但圣上还是让他到辽城协助边防,算是小惩。
辽城苦寒,想必他趁着年末述职,想回京做事。
见武侯队长劝说,宗全武把鞭子丢给手下,啐了一口吐沫。
“什么东西,也敢查我的行李?”
原来是那小武侯拿着银子回家抓药,路过启夏门,见宗家的马车进来,城门守卫却没有拦截详查。
小武侯上前提醒同僚,被宗全武听到。
只因这一声提醒,宗全武就把人打成这样。
叶娇翻身下马,分花拂柳般走过去。小武侯见她到来,忍着疼痛,眼神惊慌胆怯,对叶娇摇头。
他担心自己连累到叶娇,毕竟对方的官职,就连京兆府尹都要给几分薄面。
你救了我,给我银子,已经让我感恩不尽。千万不要招惹这将军,他征战沙场多年,你是打不过的。
叶娇身后的武侯也都笑哈哈同宗全武打趣说话,希望这件事就此揭过。
官大一级压死人,武侯常常受这样的委屈,被打算什么,这些人只把咱们当作朝廷的狗。就连老百姓,也常常偷偷这么骂。
只有一些同情小武侯却又无可奈何的百姓,低头私语。
一个挨打的小武侯而已,不值得因此得罪三品武将吧?哎,这些武侯,也就只能欺负欺负小老百姓。
叶娇却已抬脚上前。
“《大唐律》,过城门者,严查货物是否违禁。这是武侯的职责,也应一视同仁。怎么宗将军才出门一年,就忘了京中的规矩,忘了大唐律法吗?”
一片恭维声中突然冒出这句诘问,宗全武惊愕之下转身,看到缓缓走来的女子。
高髻金簪、赤霞红裙,眉眼中有京中贵女的大气雍容,却偏又带着江南女子的精巧绝色,让人过目不忘。
这是哪个府邸爱管闲事的姑娘?
宗全武不知叶娇的底细,没有责骂,只有些倨傲道:“本将军不是忘了京中的规矩,是他这个小武侯,不配查我。”
“原来如此。”
叶娇恍然大悟地点头,又伸出手,在衣袖中摸索。
宗全武被她的动作吸引,武侯和百姓们也向叶娇看过来。
这姑娘怎么说着说着,开始找东西了?
就见叶娇先从衣袖中拿出一枚玉牌,看一眼上面的鹿纹,随便丢在地上;又拿出一个糕点盒,递到白羡鱼手里委托保管;最后总算找出一枚巴掌大的铜牌。
她把那铜牌高高举起,给宗全武看,也给武侯,给围观百姓看。
铜牌做工精致,正中用金条镶嵌三个大字,阴刻方形印鉴。
“小武侯查不了你,我这个武侯长,可以吗?”
叶娇声音冷厉,说完伸手指向宗全武的马车,喝令道,“只要是宗将军的行李,无论大小,都给我详查!”
跟随叶娇到来的武侯们大惊失色,叶娇已经率先走到马车前,扯下来一口两尺长的木箱。
她站在高大巍峨的启夏门前,眉目间纵横言官才有的锐气,那般百折不挠,令武侯和围观百姓动容。
叶娇朗声道:“武侯者,负责京都昼夜巡查、缉拿盗匪、守护京都安宁。今日不查宗将军,来日就可能放过贪官污吏、盗匪奸细。宗将军拒查,可是这行李中,有不敢见人的,有威胁我大唐社稷的,有伤我大唐百姓的吗?”
叶娇深吸一口气,指着那口木箱,喝道:“来人,给我查!”
短暂的震惊后,百姓们纷纷鼓掌呐喊。
“查他!”
“就是!凭什么不查他!”
“武侯是为了我们百姓的安危!”
“武侯!武侯!武侯!”
百姓的声音山呼海啸般席卷而来,让那些武侯心神大震。
他们习惯了百姓们的畏惧,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拥护;他们习惯了对高官忍气吞声,还从未像今日这般,可以扬眉吐气。
他们不是朝廷的狗,是守护长安城的武侯。
“对不住了!”
白羡鱼率先走上去,打开了那口木箱。
里面的东西令在场的人深吸一口冷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