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张名贵的宣纸,高约四寸,宽仅两寸,夜色中看不清上面写着什么,但每幅六行,每行十八字,规矩方正,这是奏疏的标准格式。
且这种大小,不仅是奏疏,还是奏疏中需要封在皮匣中呈送的秘折。
大唐的奏疏,怎么会在吐蕃使团手中,被一个贼偷出来?
抓住桑青的禁军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他们收起奏折和画卷,把桑青绑得严严实实,派人禀告副统领严从铮。
而大学习巷内的动静也惊动了在此巡查的武侯。
林镜按刀赶来,同桑青打了个照面。
桑青假装不认识他,眼神躲闪着垂下头,窝起一团惊惧和怒火。
帮忙望风的封名哪里去了?他应该会兑现承诺,救自己出去吧?
封名已经离开大学习巷,一路躲避巡查的禁军和武侯,全身而退。
那幅道玄的《释迦降生图》,是吐蕃使团昨日购买的摹本,假的。但那本有关吐蕃兵力和军机的奏疏,是真的。
事关宗庙社稷、安邦定国,比多少幅名家真迹都要贵重。
今日傍晚时分,封名把那本跟枢密院里一模一样的奏疏,亲手放进画内,然后指点桑青去偷。等桑青得手回来,再大喊捉贼。
做了这么多,按照主人的意思,明日会听到三个消息。
——吐蕃使团偷窥大唐军机,和谈破裂;
——安国公府叶长庚泄露军机、叛国投敌;
——武侯长叶娇纵容部下与贼勾结,以权谋私。
三条罪状,将会让晋王李璋继续驻守北地、扩充军中力量;会让安国公府大难临头,再也无法翻身。
但除开这三条,说不定还会有别的意外收获。比如刚刚获得陛下宠信,正在甘州赈灾的楚王李策。
当然,封名觉得百里曦这么做实在有些麻烦。
为什么不能直接刺杀呢,对敌人最大的敬意,是亲自把他从这个世上除名。
自从被提拔为禁军副统领,严从铮便不需要深夜巡街值守。今晚他是被家仆从睡梦中唤醒的:“公子,有禁军求见。”
严从铮猛然起身,家仆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的脚已经踩在地上。因为和衣而眠,很快便能出去见人。
“什么事?”严从铮走路带风,面色却很镇定。
能让这些人大半夜跑到府上禀告,必然是大事。
禁军连忙递上画卷和奏疏,严从铮只瞥了一眼,便觉得奏疏上的字似曾相识。但他过目的文书有很多,说不定是京都哪个部堂的,也无需大惊小怪。
但严从铮再仔细看了两行,才发觉这是兵部秘奏。
“哪儿来的?”他的眼睛盯紧部下,从对方的每句话里,判断真假。
“捉了个贼,”部下道,“贼从吐蕃使馆偷出来的。卑职觉得这件事很严重,才贸然打扰将军。”
严从铮把奏疏收好,沉沉点头:“你做得对。走吧,把这些东西送到京兆府去。”
不仅严从铮毫不迟疑,就连刚刚睡下不久的京兆府府尹刘砚,也不敢怠慢。
他从禁军手中接过赃物,打开奏疏只看了一眼,便连忙合上道:“兹事体大,恐怕本官要请兵部官员协查。”
抓一个毛贼是小事,这份奏疏是不是真的,才重要。
于是兵部侍郎姜敏也从睡梦中爬起来,跑到京兆府来。
这份奏疏是兵部整理后,姜敏亲自书写,上呈兵部尚书签批,才转呈枢密院的。
姜敏四十来岁,瘦长脸、宽眉明眸,比其他兵部官员儒雅些。姜敏不善武力,但是传言是姜太公后人,故而熟知兵法谋略、多谋善断。
他拿起奏疏,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冷汗淋漓抬头道:“这不是本官的字。”
刘砚一口气吊着,此时总算长舒一口气道:“那就好。”
可姜敏随后又道:“但这个内容,是真的。”
字不同,内容一样。也就是说,有人誊抄了一份兵部奏折,送给吐蕃使团。
这是通敌叛国的死罪。
所以兵部侍郎会比刘砚和严从铮更加震惊。姜敏面如死灰,拿起奏疏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时不时抬头看向刘砚,怎么都无法平静下来。
他倒宁愿这份奏疏是送到枢密院的那一份。
那样的话,是枢密院弄丢了奏疏,跟兵部就没有关系。
如今字迹不同,必然要查出是谁写的。兵部和枢密院都要查,查一个底朝天,就算平素干净的,也难免会被趁机栽害。
“几更了?”姜敏突然问道。
“五更天了,”刘砚揉了揉眼睛道,“上朝吧。”
如此大事,当然要上朝,要禀告皇帝。
至于怎么查,怎么审,都看君意如何。
皇帝当然要审。严审、细审,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而且因为牵扯到朝臣,京兆府已经没有审查权力,这件事便移交给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虽然没有明说是三司会审,却已经拉足了三司会审的架势,只等哪个投敌的朝臣落网。
顷刻间,兵部和枢密院人人自危,唯恐铡刀落到自己头上。
一般情况下,大理寺负责案件审判,御史台负责案件监察,刑部则负责复核。但是这次查案一开始,御史台就去得比较勤。
御史中丞百里曦听说大理寺正在比对兵部和枢密院各位朝官的字迹,冷不丁道:“不去审审那个贼吗?他有没有私藏赃物,有没有同伙?谁给他望风?”
大理寺官员道:“已经派人去审了,还没有供出来。”
“是不是……”百里曦摇头道,“刑不够重啊?这些市井混混,都是打架斗殴长大的,鞭子抽一百下,都不觉得疼。”
大理寺官员听了,虽然心生不悦,还是吩咐下去。
“用重刑。”
重刑一用,果然招了,说是武侯铺的林镜,亲自为他望风。
这下虽然还没有找到通敌的朝臣,先抓出了一个监守自盗的武侯。
林镜被抓走时,正在打扫武侯铺。
这些活儿一直都是他干的,挑完大粪扫院子,扫完院子擦屋子。现在虽然跟了叶娇,但因为还没有找到人接手,他就仍然心甘情愿地干着。
给叶娇的位置擦拭桌案时,林镜特地换了一条新手巾。把桌椅连同地面,都擦得一尘不染。
这时来抓他的刑部差官到了,林镜听说对方让他走一趟,没忘了把叶娇的手炉里加上炭火。
这样等她来的时候,红炭将熄未熄,温度刚刚好。
林镜不知道他这一走,前面竟是黄泉路。
刑部大牢里,他的上衣被扒下来,烧红的烙铁靠近身子,审问他的人厉声道:“你跟贼人为伍,叶娇知道吗?她是不是从中牟利?”
“她不知道,她没有,跟她无关。”林镜一遍遍摇头,疼痛像是丢进他心中的火药,炸开五脏六腑。
但他一遍遍否认,就算是死,也不肯让这些人得逞。
林镜惊恐地发现,他们的目标不是自己,是叶娇。
字迹比对的结果让枢密院的朝官放下心来,因为问题出在兵部。
奏疏上的字,跟叶长庚写的一模一样。
叶长庚是在放衙回家途中被抓住的,街上巡查的武侯看到这一幕,立刻跑回去禀报叶娇。
而叶娇已经自身难保。
因为林镜的事,刘砚建议她先停职回家,等调查清楚再回武侯铺就职。
一日之内,叶家两个在朝中做官的孩子,全部出事。
小丫头水雯被吓得魂飞魄散。
“我要到国公爷的坟上哭去!”她脸色惨白道,“公子绝不会做出通敌卖国的事。”
叶娇站在冰冷的庭院内,抿唇道:“你去吧,你若能把祖父哭醒,我可就省心了。”
水雯立刻噤声,叶柔又来劝。
“要不然,问问楚王有什么办法?”
楚王,李策。
叶娇感觉自己正站在四面都是冰的深涧内。寒冷、无助,因为自己的无能而愤怒。
是不是李策也有很多时候,是这样一个人站着,觉得孤独和寒冷。恨命运不公,觉得窝囊,力不从心,渴望头顶照下来一束光。
让冰雪融化的光,温暖身心的光,指明前路的光。
向他求救吗?
叶家这一回不是谋逆,是通敌叛国了。
她的母亲听到消息,就已经晕过去。坚强如母亲,竟能被吓得如此。
叶家如今只有她了,而她,真的很笨。
如果向李策求救,他一定会救,那如果叶家不能翻案,他就会被连累。
他的前途没有了,王位也会失去,圣上会让他继续回去守陵,待在不能见光的阴暗墓穴旁,年年岁岁。
不知为何,在安国公府覆巢破卵之时,叶娇忽然明白了李策当时的苦衷。
明白他为什么因为时日无多,便自作主张拒绝圣上赐婚。
“真有你的。”叶娇自言自语轻声道。
“娇娇!”叶柔忍不住催她。
叶娇抬起头,湿润的桃花眼中露出清冷倔强的光芒。
“不准告诉他,不准向他求救,”叶娇握住叶柔的手,“人贵自立。这个家是我们的,我们自己把它守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