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静默一瞬,百余朝臣、三司官员和皇帝的目光,全部聚焦在李策身上。
就连支撑起双层屋檐的粗大圆柱,还有威严耸立的飞檐斗拱,都似乎齐齐屏息凝神,要听一听李策进禀。
安国公府的银两,哪里去了?
除了想听一听李策的解释,大家还奇怪他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不是去赈灾了吗?户部的几位官员还没到家呢,李策是飞回来的?
短暂的安静后,大殿内响起皇帝威严的声音:“楚王倒是知道吗?那你不妨说说,然后朕再治你衣着不整、未宣而入之罪。”
觐见皇帝未着常服,就这么心急如焚地闯进来,当然要治罪。
然而李策已经顾不得这个。
他端正跪立,回答道:“儿臣在甘州赈灾时,甘州新任知府尹世才想请儿臣到汤泉休息。儿臣拒绝,他便说汤泉其实跟赈灾有关,因为甘州地动后不久,就有道人在汤泉处施粥,又向衙门布施一千二百两白银,用于赈灾。那道人未说自己在何处修行,只在捐赠的文书上,写了‘济’字。适才儿臣在殿外听到安国公府账册上也有这个字,便想着或许有所关联。”
皇帝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询问户部侍郎严廉道:“你查出的账册,是多少银两?”
严廉谨慎地回禀道:“今年支取的分毫不差,正是一千二百两。”
殿内响起一片惊叹,为银两去向清晰而惊,为竟然用于赈灾而叹。
那可是一千二百两,恐怕占了安国公府每年生意利润的五成以上。
怪不得写作“济”字,这是“赈济”,是“济世救人”,是“达则兼济天下”!
皇帝微微动容,对叶长庚道:“果真是赈灾了吗?这有什么不好说的?是怕伤了朕的颜面?朕是那样小肚鸡肠的人吗?”
叶长庚疑惑地叩首,不比其他人的惊讶少。
他曾经抱怨过父亲很多次,说他抛妻弃子避入深山,还要拿家里的银两过活。却没想到那些银两竟用于赈灾了。
一时间叶长庚心中五味杂陈,他竟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父亲。
想到自己身后的妹妹,叶长庚回头看了叶娇一眼。
叶娇对他笑笑,桃花眼里却盛满泪水。不知道是感动的泪,还是庆幸的泪,抑或是在今日,对父亲重新了解的泪。
可是在一片赞叹声中,御史中丞百里曦却继续发问道:“今年的如此,去年有吗?前年有吗?确认这不是巧合?”
对啊,万一是巧合呢?
安国公府有什么证据,来证明自己消失的银两,都是用于赈灾了呢?
户部侍郎严廉闻言开口道:“去年是一千一百两,前年八百两,大前年一千三百两,只搬来四年账册,缺失的银两数目,微臣都已经誊抄下来。”
“这个好说,”一直仿佛置身事外的大理寺卿汪辰明开口道,“户部那里每年都有各地赈灾募捐的记录,只消去查一查,便知道能否对上。”
皇帝抬眼示意户部去查,这里户部官职最低的官员便是严廉,他又一次抹着汗水离开大殿。
走到殿外时,守卫在门口的严从铮迎上来,唤他道:“父亲……”
严廉瞪了儿子一眼,未等严从铮开口,便道:“你闭嘴!本官谨遵皇命履职,不管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情。”
这种时刻,他是不会站队,不会撒谎的。
是福是祸,都看安国公府的造化了。
严从铮僵在原地,看着父亲向宣政殿旁边的户部衙署跑去。他步履沉沉,气喘吁吁,已露出些许老迈之态。
严从铮的心里,有些酸涩,更多的是担忧。
果然,经户部查证,这些年来捐赠赈灾的银两,都有某笔同安国公府的数目一致。
这些银两要么用于抗旱修渠,要么用于救助疫病,最多的是粮荒赈灾。只是以前没有写“济”字,但都由道士转交。
面对证据,百里曦瞠目结舌。
这件事是他买通安国公府的账房先生,查出的纰漏。原以为是一柄利剑,没想到竟帮别人扬了慈善之名,利剑刺入自己腹内。
“这……这怎么?”他扭头看向三司其他官员,见他们竟然也交头接耳谈论起安国公府的慈悲胸襟,百里曦只得僵硬地转过头,问道,“为何是道士?为何都是道士前去捐赠?”
这个问题,御案后的人帮他回答了。
“因为叶羲啊,”皇帝神情激动,感慨万千道,“叶羲,未在朝堂却为国分忧,身处道观却救黎民百姓。朕希望这天底下,多些叶羲这样的忠良,少一些争权谋私的奸佞。朕自己,也会铭感五内。”说到这里,皇帝似乎才想起来今日安国公府的人还担着罪名,便又和声对百里曦道:“爱卿继续审,继续审,这银两的去处知道了,想必你还有别的证据。”
一语惊醒梦中人。
今日大家齐聚一堂,是审问安国公府是否通敌卖国,可不是来表彰他们济世利民的。
百里曦的心提起来,手有些抖。
他不能输。
输了,安国公府便会飞黄腾达扶摇直上,吐蕃必然能同大唐和议,晋王就要解甲回京。
晋王的势力还太弱了。
如果不能在兵部培养足够多的亲信,不能利用战事囤积足够多的银两,那么即便获封太子,也难以在朝中站稳脚跟。
皇帝的儿子中,太多人虎视眈眈觊觎太子位。
血雨腥风的战役前,他们必须做足准备。
百里曦强装镇定,拿出一封书信道:“这封吐蕃文字写成的信,是在安国公府中搜出的,还请礼部或者鸿胪寺的人看看。”
案件审到此处,大理寺、御史台、刑部、户部、兵部都有涉及,其余几部官员渐渐忘了饥饿,等着百里曦提到自己呢。
毕竟案情似乎已经有了转机,皇帝这会儿心情好,在君前露脸,也没有白在这里忍饥挨饿。
听说要辨认吐蕃字,鸿胪寺卿王玄意立刻出列,赶在礼部之前,举起笏板。
礼部官员便有些不乐意,但想到王玄意是译语官出身,通九国语言,便也任由他出风头了。
皇帝颔首,王玄意便穿过一列列官员,走到百里曦面前,郑重地取过那封吐蕃书信。
他先举起封面,郑重道:“这上面的确是吐蕃文,写着‘长安安国公府,叶将军台启,吐蕃兰城公主格桑梅朵’。”
这是书信的固定格式,朝臣没想到他们之间通信竟然如此光明正大,顿时又是一阵嘈杂的议论。
百里曦放下心来。
是这封信,这是他亲自找长安的番邦人写下的。
里面写了格桑梅朵对叶长庚的诸多交代,其中一项,便是要得到大唐军机。格桑梅朵承诺,待事成以后,嫁给叶长庚,带他回吐蕃,继任吐蕃皇位。
这样的诱惑,也难保一个小小的五品将军不会动心啊。
百里曦屏息凝气,等待王玄意拆开信封,抖出书信。
那封信慢慢展开,百里曦的眼神却突然僵住,他瞳孔微缩,身子向前走了一步,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不对,怎么只有一行字?
在百里曦的震惊中,王玄意大声念出了信笺上的字。
“明德门,祝大唐国运昌隆。”
明德门?
祝大唐国运昌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朝臣一面议论一面偷笑,若不是在肃静的朝堂,恐怕就要捧起肚子,笑翻在地。
在一片议论声中,皇帝问:“这是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话,只有叶娇施礼道:“启禀圣上,这是微臣写的。”
她写的?
“你怎么能冒充格桑梅朵给你哥哥写信呢?”皇帝慢悠悠地询问,似乎知道答案即将揭晓,反而不那么着急了。
叶娇眼神明亮,镇定自若,恳切地回答道:“微臣带领武侯戍守明德门,常常有吐蕃来往官商需要微臣验看文牒。别的吐蕃字微臣不认得,但是这几个字,是他们文牒上常有的,故而微臣也能写出来。”
皇帝温声道:“朕是问你,为何冒充格桑梅朵?”
“因为真正的信,在这里!”
叶娇从衣袖中掏出厚厚的一沓信件,双手呈上道:“微臣今日在府中,抓到一个贼!他怀里揣着这些信,要放进微臣的闺房。那个贼被微臣打晕,锁在安国公府的马车上,如今或许已经拉到宫门外。微臣从那些信件里拣出有吐蕃文字的,胡乱写了一句放进信封。微臣是想,这些东西早晚要面见圣上,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微臣和兄长,相信三司在圣上面前,会公正裁决。”
她说着双膝跪地,含泪道:“微臣一家人恪尽职守、忠君报国,却不知道为何被贼人算计,要诬告成卖国求荣的奸佞。微臣和兄长有冤!求圣上明断!”
十二年前,安国公府就已经有冤屈了。
十二年后,同样的朝堂内,御案后的君王能否明辨是非,还他们一个清白?
内侍总管高福走下台阶,双手接过了叶娇高举的信件。
朝堂一片肃然,这是恭敬的肃然,是激愤的肃然,是万众一心的肃然。
良久,宰相傅谦开口道:“圣上,微臣请谏。”
“说!”皇帝掷地有声。
“微臣请拘贼人,详查此案,揪出幕后主使。”
兵部尚书同样举起笏板:“微臣附议!”
跪在地上的刘砚把手中渐渐放低的官帽再次高举:“微臣附议!”
朝堂内顿时一片回应。
“臣等附议!”
“准!”皇帝道,他说着斜睨一眼惶恐不安的百里曦,森冷道,“百里中丞的其余信件,不妨都拿过来,也让朕看看,安国公府除了与吐蕃有通,还在勾结哪些朝臣皇室。”
只有百里曦和禁军去搜安国公府,这么巧,今日便有贼人在搜查前,带着信件前去栽赃。
恐怕第一个需要查的,就是这位直言善谏的御史大人。
高福取过百里曦手中的书信,交到皇帝手上。
皇帝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哼声道:“哦,是朕的儿子,楚王。”
果然,是要把倒霉的李策也拉下水。
他说着拆开信件,嘲笑道:“这个不需要鸿胪寺翻译,朕来读,朕认识楚王的字。”
他咳嗽一声,带着几分嘲讽,下意识便把那封信念出了口:“娇娇……”
娇娇……
这两个字响彻朝堂。
叶娇上前一步,李策唤一声:“父皇,不可。”
皇帝这才意识到这是一封真信,是他的倒霉儿子写给叶娇的真信。
他的儿子,不光倒霉,还没出息。
真是气死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