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掷地有声的回答,让殿内陷入片刻的宁静。
内侍宫婢低垂着头,高福抬眼偷瞄皇帝的表情,叶娇惊愕地看着李策,而御座上的皇帝,不知道被什么吃食噎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高福连忙上前为皇帝拍背顺气,叶娇吓得也要上前,又碍于君臣身份,只得跪地恳求圣上息怒。
“朕……”皇帝憋得脸色通红,半晌才顺过气来,抿了一口茶水,指着李策骂,“朕看你是在赵王府养好了!瞧你这个小身板,还抢亲?你是能打过护卫,还是能打过李璋?如果叶娇遵命要嫁,你难道还能把她拉走?”
只能用手拉了吧?看起来是扛不动的。
皇帝一面生气,一面想到抢亲时的场景,顿时气消了大半,于是脸上的表情就有些扭曲。
明明在发怒,眼中却淌出嘲讽的笑,最后那笑容散开,舒缓了僵硬的面部,露出一个有些憋闷的神情。
真该直接下一道旨意,然后去瞧瞧他到底敢不敢抢。
“抢亲?”皇帝仍旧讽刺道,“兄弟之间争抢?就不怕丢人吗?”
他挥动阔袖,一块糕点掉落在地,从台阶上滚下去。
“儿臣不怕丢人,”李策执着道,“儿臣都在朝堂读过书信了,想必晋王兄知道儿臣的心意,也不会同儿臣争抢。”
“那可说不定,”皇帝泼李策的冷水,“叶卿可抢手得很,朕那位禁军副统领,不还惦记着吗?”
叶娇惊讶地抬头。
皇帝都是这么体察民情吗?怎么连严从铮对她表白过,也知道呢?
“叶小姐抢手,”李策承认道,“所以儿臣如获至珍,必会小心呵护。”
皇帝冷笑一声,表示对他前后矛盾的不屑。
总之,气没有全消,不可能帮他赐婚。
皇帝走下台阶,踱步到叶娇身边,声音温和道:“叶卿起身吧,朕不是生你的气。他那时在这里拒婚,朕就觉得他狂妄自大不识好歹。朕不会为难你,你喜欢哪个,凭本心就好。”
反正朕的儿子多,嫁给哪一个,都是朕的儿媳妇。
叶娇起身,恭敬道:“微臣已经不生楚王殿下的气了。”
皇帝撇撇嘴。
你是不生气,他都能帮你守城门了,私底下还不知道怎么哄过呢。
但眼下除了他们的儿女情事,还有国事,皇帝转过头,发觉那小孩子已经四肢着地爬到台阶下。
他努力伸着手,想够一块皇帝拂下桌面的糕饼。
叶娇连忙过去抱起小孩,顺便捡起糕饼递给孩子。
或许是饿极了,那孩子拿起糕饼便往嘴里塞,两腮鼓鼓的,煞是可爱。
叶娇笑起来,抱着孩子给皇帝看。
“圣上,瞧他吃得多开心,看来没吃过这个。”
皇帝神情微动,走回御案,忽然负手而立,沉声道:“大理寺查抄百里曦家产,清单给朕看了,朕信他没有贪污。自他下狱,无人求情,说明也没有结党。这样的人,怎么就私心犯上,做出搅乱朝堂的事呢?”
皇帝脸上露出不解和沉重的表情,叹息道:“有国法在,朕判他斩刑,家人离京回乡,三代内不准科考。”
那便是没有株连。
叶娇看着欢快吞咽的孩子,露出一丝欣慰。
皇帝注意到叶娇的表情,眉心凝重几分。
“叶卿啊,”他叮嘱道,“你们安国公府博施济众,这是好的。但你千万要记得,善良温吞者少,欺软怕硬的多,姑息只会养奸,要有霹雳手段,方能震慑恶人,平安余生。”
叶娇抱着孩子给皇帝叩首。
“微臣谢圣上教诲,也代这孩子,谢圣上宽恕罪责。”
李策也叩首道:“儿臣谢父皇成全。”
“朕成全你什么了?”皇帝抬起脚,想走过去踢一脚李策,最终还是气恼地放下道,“你们去吧,朕有些累了。”
李策和叶娇离开紫宸殿,皇帝收回目光,看向一旁躬身侍立的内侍总管高福。
“你怎么看?”他扬眉道。
“嘿,”高福难得地笑出声音,走近道,“奴婢乃无根之人,可不懂这个。就是看到楚王一起身就把孩子接过去了,生怕累到叶小姐。”
“他这是惧内,”皇帝摇头道,“没出息得很。”
皇帝说完端起茶盏,却并没有喝。他的手指轻轻敲击杯沿,思索良久,方开口道:“天台山那些人,撤回来吧。”
天台山在江南道,是叶娇父亲叶羲修行的地方。
高福的表情立刻郑重,垂首道:“是。”
“朕不是有意要监视他,”皇帝突然感怀道,“是当初先帝,太信任他了。就连立储这样的事,先帝都同他商量。朕常怀疑,他手里握有先帝遗诏。”
所以陈王谋逆时,皇帝会如此紧张。
“这么多年过去了,”皇帝缓声道,“看来没有。”
涉及到朝事,高福不敢多言,只待皇帝重新陷入沉默后,有意无意道:“他这几个孩子,都不错。”
“是啊!”皇帝感慨道,“老东西,算他有福气。”
虽然皇帝决意赦免百里曦家人,但如今他们还都关在大理寺狱中。
叶娇已经来过一次,故而熟门熟路。有李策在,无需通行令牌,他们便顺利见到百里曦。
他身姿笔挺地站着,面上毫无悔意。
倒是隔壁牢房的百里曦夫人和儿媳,看到李策把孩子抱来,纷纷起身。她们想要抱回孩子,又不知道圣意如何,一个个低声啜泣,惶恐悲伤。
百里曦紧绷着脸,一眼都没有看孩子,背过身去道:“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你们走吧。”
“我们走?”叶娇道,“这孩子也任由我们处置?”
百里曦的家人哭声更大,百里曦转过头,怒斥道:“哭什么哭?我为国尽忠,即便身死,无怨无悔!百里家的每个子嗣,都该有这样的觉悟。”
听起来,真的是持身清正的好官。
百里曦正义凛然地申辩后,李策清冷地笑笑。
“为国尽忠?”他质问道,“不知百里中丞忠心的是国家、朝廷,还是某个人。秦设御史,自此后历朝历代,御史的职责只有一样:身为天子耳目,监察百官,弹劾、纠察官员过失。你身为御史中丞,以一己私心干涉国政、诬蔑戕害安国公府,这便是你的忠心,你的无怨无悔?”
百里曦脸颊惨白,嘴唇发抖,原本平直的肩膀塌下去,像塌掉了全部的精气神。
李策微微摇头道:“圣上宽宏大量,赦免了你家眷死罪,让我们把孩子送来。你若不要,我们……”李策说着转身要走,百里曦的家人连忙呼喊着跪下。
“殿下,殿下,我们要!求求您把孩子留下。”
牢门打开,李策把孩子递给百里曦。
他僵硬着胳膊没有接,他的夫人哭着求他。
“老爷,您就接住檀儿吧,圣上已经赦免了我们死罪,咱们家,总要留个后啊。”
百里曦上前一步,把孩子接在怀里。那孩子见是祖父,嘴里叫着含糊不清的词,睁大眼睛,双手攥住了百里曦的胡须。
百里曦脸上五味杂陈,却闷声不语。
临走前,叶娇询问道:“其实我一直都想问一句,为什么是国公府?”
不想大唐与吐蕃和议,为何要通过构陷国公府?他们两家明明素无瓜葛。
百里曦的视线停在叶娇脸上一刻,又挪向远处,过了许久才露出一丝愤恨不平的狞笑。
“因为叶羲,叶羲!你们是他的子嗣,你们会同他一样,出入宫廷、干涉国政,把一国之君玩弄于股掌之中。”
“家父没有!”叶娇反驳道。
“你才几岁?”百里曦不想再说,他抱着孩子转过身,轻轻拍抚孩子的后背,像是在诅咒什么,低声道,“总有一日,圣上会后悔的。”
“以后的事谁知道?”叶娇道,“不过今日,圣上倒是很后悔曾经信任重用你吧。”
叶娇疾步离开,她走出大理寺狱,走到坊街上,迈入马车,还在因为气恼,胸口剧烈起伏。
“娇娇,”李策紧跟她坐进来,握着她的手哄劝,“被奸佞诋毁,不正说明令尊清正吗?”
这句话没有安慰到叶娇,她仰起头,依旧气恼道:“我还是很气。”
“那么……”李策贴近叶娇,伸手轻轻托住她小巧的下巴。
“这样,会不会心情好一些?”
他说着贴上去,薄唇吻住了叶娇的檀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