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宫廷有七种辇车,皇帝今日乘坐小轻辇。
高举的华盖遮挡薄薄的夕阳,最后一丝余晖把大殿的屋檐染成金色,也切出清晰的明暗线。
叶娇紧跟步辇向前走去,皇帝居高临下,眯眼看着天边的晚霞,忽然问道:“叶卿一日之内痛打朕的两个儿子,过瘾吗?”
这声音不轻不重,却让人心神俱颤。
叶娇“扑通”一声跪地,惶恐道:“微臣有罪。”
刚才不是皇帝自己说,是兵者诡道,是他们自伤吗?
怎么这么快就变脸了?
等轿辇停下,皇帝已经距离叶娇四五步。
他在轿辇上转过身,费劲儿地低头瞅着叶娇,唤道:“让你跟着辇车,怎么还掉队呢?”
叶娇只好又起身,战战兢兢走近。
皇帝已经靠在轿辇引枕上,眼神清润温和,像勘破了什么秘密般,笑道:“晋王不擅武艺,也厌恶逞凶斗狠,怎么会找你切磋呢?而且朕让你跟魏王演练时,你分明很开心,打那几拳,泄愤一般……你啊——”
他抬起手,明亮的玉扳指敲向叶娇的额头。
叶娇下意识要向后躲,皇帝挺生气。
“你还躲?打了朕的儿子,还不能让朕也出出气?”
叶娇只好又把头靠过来,而皇帝只是轻轻点了点她,微凉的玉扳指在她额头一触即回,叹息道:“你不是胡闹的人,这些事,是因为小九吗?”
小九,楚王李策。
叶娇想起昏迷多日的李策,想起他断裂的肩胛骨,想起他淤血太多高烧不退,突然便委屈得想哭。
她点点头,想把圜丘的事和盘托出,可皇帝似乎清楚她要说什么,突然正色道:“叶卿,你听说过文贞公谏太宗的奏疏吗?”
文贞公,是魏征去世后的谥号。
叶娇想了想道:“是讲治国之道的那篇吗?”
皇帝颔首,缓缓吟诵起来。
“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将崇极天之峻,永保无疆之休。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俭,德不处其厚,情不胜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也。”
轿辇已经停止前行,皇帝吟诵完这句谏言,有些感怀道:“自朕即位以来,时常拜读这篇奏疏。魏征说居高位者应敦厚美善、克制欲望。朕以为很难,朕自己,也做不到。”
叶娇连忙俯首施礼道:“圣上是明君。”
皇帝笑笑,抬手拍了拍轿辇的扶手,对叶娇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朕不愿做宽以待己、严于律人的国君。朕会小惩大诫,不会过分追究。小九喜欢《诗经》,让他把《棠梨》那一篇背给你听。至于晋王和魏王,朕自有口谕。”
皇帝说完这句话,微微转头,一边随行的高福连忙跟上来,躬身听宣。
皇帝道:“把双龙合符交给叶卿,让她带给楚王。自今日起,楚王可自由出入宫禁,面圣谏议。若再有什么委屈,自有朕在。”
无论是皇子还是朝臣,除了朝会,其余时间都要通过中书令传达求见。有了这个令牌,李策可以随时进宫,也可以经常看望生母了。
叶娇眼含热泪,跪地谢恩。
皇帝假装板着脸道:“告诉他,这是你为他求来的。傍晚天凉,快回去吧。小九不爱说话,但其实性子很急,太久见不到你,朕怕他闯了宫门,被禁军打晕。”
就那个身子骨,还托举挑檐呢。真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自不量力!
皇帝轻轻捋须,感觉再多的词语,也不足以形容自己儿子的憨傻。
轿辇离去,高福让宫婢扶着叶娇起身。
她接过双龙合符,随手从衣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放进高福怀中。
“这怎么好呢?”高福推让,叶娇笑道,“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公公亲善。天气还冷,这些心意,给公公添炭。”
高福这才收下,意味深长道:“圣上对楚王愈加看重,武侯长要更加小心才是。”
愈加看重,反而要更小心。这话听起来矛盾,却跟当初傅明烛提醒的一样。
叶娇点头,高福便向帝驾追去。
皇宫内已暮色沉沉,各殿的蜡烛点起来,与天边的星辰遥相呼应。
叶娇怔怔地望着皇帝远去的方向,感觉他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又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没有说,又什么都说了。
这便是君心难测吗?
他为什么要让李策背诵《棠梨》?
这个问题,直到叶娇在宫门外见到李策,才弄明白。
“有一句人人都知道的名句,便出自《棠梨》。”
回家的马车上,李策听叶娇讲了宫中的事,他握紧双龙合符,目色沉沉。
“哪句?”叶娇问。
李策点燃车内的蜡烛,俊逸的脸颊在火焰前添了几分柔和,温声道:“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有永叹。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每有良朋,烝也无戎。”
是说兄弟之间,即便在家里有争吵争斗,但也要同心协力,抵御外敌。
叶娇轻轻叹了一口气:“所以圣上其实都知道,但是不想见到兄弟相残的事情。他还提起太宗,提起魏征,我便有点怀疑是这个意思。”
太宗皇帝和魏征,可不仅仅是明君贤臣的故事。
只是有些历史是禁忌,不可说。
“也可能不知道,只是猜了个大概。”李策紧绷的脸渐渐舒展,露出一丝有些勉强的笑容。
他看着手中的合符,想说感谢的话,最终却无法开口,只是垂下头,眼中蓄积一层层的难过。
“这是圣上的恩典。”叶娇抬手推了推他的膝盖,把李策推得微微摇晃,逗趣道,“说起来,你的兄弟们都好弱,没有一个能打的。”
“傻瓜,”李策把叶娇揽入怀中,“他们不需要自己能打。”
护卫、死士,甚至是禁军,他们想要用人,太容易了。杀人放火,不需要亲自动手。
只有他的傻娇娇,为了他去拼拳头,去受伤,让他心疼,让他愧疚。
“反正我也打完了……”叶娇在他怀里嗫嚅道,“出了恶气,又讨到合符,也让他们知道咱不好欺负。”
“好,”李策轻声道,“以后,都让我来。”
都该让他来的,他是男人,这些事,他来做。
马车驶出御街,丹凤楼下走出一个人。
禁军副统领沉沉站着,听完了下属的禀告。春风吹动他的衣衫,露出禁军军服下,内衬袖口里绣的桃花。
“她还是这样,”严从铮自言自语道,“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无拘无束。”
这样的自由,何其珍贵。
魏王李琛回府时,满脸鲜血,走路踉跄。
他径直前往寝殿,躺在榻上,才吩咐随从去唤府医。
经府医诊治,李琛的耳伤不算严重,只是会留下一个浅浅的疤痕。严重的是内伤,一根断掉的肋骨险些刺入李琛的肺部。
那三拳,打得太狠。叶娇打在同一个位置,用了全力。
府医甚至都顾不上给耳伤施药,便让李琛平躺,用指法牵引复位肋骨,再用扎带捆绑固定胸部。
“一个月以内,”府医交代道,“殿下都要静卧养身,吃喝都要在床上。且万不可动怒,不可劳心伤神。”
忙完内伤,府医才开始处理耳伤,这个时候,魏王妃严霜序冲进来了。
平素端庄持重的王妃,此时脸色惨白,慌乱间甚至踢开浆洗纱布的水盆。
“这是怎么了?”她看着受伤的李琛,恨不得揪住谁问个明白,“王爷不是进宫了吗?这是谁打的?”
“你的旧友,”李琛的声音有些闷,“叶武侯长。”
“叶娇?”严霜序向外看去,胸口起伏顿足道,“我去找她!我去求母后作主!这天底下没人能管得了她吗?她敢偷摸殴打王爷?”
“她不是偷摸打的,”李琛有气无力道,“她光明正大,在父皇母后的眼皮底下打的。”
严霜序怔在原地,张大的嘴巴和委屈的泪水,让李琛更添烦闷。
此事憋屈得很。
但李琛回来的路上,已经想明白了。
叶娇先打李璋,再借机打他,必是因为圜丘的事。
或许是证据不足,她没有当场举告。也或许是她打李璋时,被李璋挑拨离间。
无论如何,弱者是没有活路的。
他如今,就是弱者。
凭什么?凭什么圣上信任李璋、宠爱李策,要让他挨一顿打?
府医不让李琛动怒,但李琛只觉得心中有一团到处乱窜,野兽般啃咬的火团。
他勉强平息怒火,直到府中管事跑进来,禀告道:“殿下,圣上的口谕到了。”
……
注:关于太宗皇帝和魏征的故事,当然是指魏征原本辅佐太子李建成,但是太宗玄武门杀李建成,魏征又转仕太宗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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