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驾尚未到达含棠殿,远远便听到哭声。
皇帝很想问一句谁死了,但他自持身份,不能那么鲁莽地说话。
反正不可能是叶娇死了,人都说祸害遗千年嘛,叶娇才几岁?
皇帝阻止内侍传旨接驾,他下辇步行,刚走到院门处,便见里面堆满了土。
土堆左一个,右一个,上面还歪斜着不少地砖。乱七八糟的农具丢在地上,稍不留神,就可能要摔个跟头。
或者——掉进坑里。
皇帝活了几十年,从未见宫中这么乱过。
“圣上,您慢一点。”
高福上前扶住皇帝,拣些干净的地面,陪皇帝进去。
含棠殿敞开着大门,哭的是那些内侍奴婢。
“娘娘,您看看奴婢,认识吗?奴婢以前在尚寝局做事,是司饰女官。有一回奴婢送错头饰,娘娘没有怪罪。”
一个宫婢跪行到顺嫔脚前,仰着脸,充满期待地问。
“娘娘,您再看看奴婢。奴婢以前是尚功局的,也曾与娘娘有过一面之缘。”
一个内侍跟着问。
“还有奴婢,奴婢以前在白昭仪宫里做事。您有一次见奴婢受伤,还给了药膏。”
……
这些询问让皇帝有些糊涂。
顺嫔一个疯傻之人,怎么会记得你们呢?她连自己昨日吃了什么,都不会记得。
而且你看她今日,华丽的衣裙上满是泥垢,泪水冲脏了妆容,只不过那一双眼睛——
皇帝惊怔地睁大眼,蹙眉看着顺嫔,上前一步。
不对,那不是疯傻之人的眼睛。
那双眼睛悲伤却有力量,眼神清亮,交织着惊讶和满足的情绪。
她——
就在此时,顺嫔坐在春凳上,缓缓摇头道:“本宫不太——记得,”她的视线在人群中寻找,问道,“疏桐呢?秋嬷嬷呢?怎么不见?”
她问疏桐?她问秋嬷嬷?那是她的陪嫁丫头和奶娘!
皇帝惊喜交加,再也顾不得道路脏乱,他大步迈过门栏,问道:“顺儿!你何时好了?
殿内顿时跪倒一片。
皇帝这才看到李策和叶娇。
他们站在顺嫔身边,顺嫔的一只手紧握李策的衣袖,仿佛担心他会飞走。叶娇紧贴李策站着,见皇帝进殿,连忙跪地施礼。
皇帝懒得示意他们起身,他的注意力都在顺嫔身上。
“顺儿!”他端详着顺嫔的脸,确认对方已经恢复神智,大喜道,“这可太好了!尚药局总算还有医术高明的太医!”
殿内的确跪着一位太医,只不过那太医在频频擦汗。
顺嫔抬头看着皇帝,接着按住椅背缓缓起身。她的眼泪再一次涌出,唇角却是笑着的。
刹那间,崇敬、依恋、委屈又感慨万千的神情在顺嫔脸上掠过,可她又自惭形秽道:“臣妾——容貌不整,请容梳洗打扮,再来见驾。”
皇帝握住了顺嫔的手。
梳洗什么?难道朕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吗?
他又看了李策一眼。
“你是怎么回事?”皇帝斥问道,“怎么一脸泥?”
“回禀圣上,”叶娇在一旁道,“是微臣糊的。”
皇帝的视线挪到叶娇脸上。
怎么坏事总有你?
皇帝腹诽道:“你们才该去洗洗,去打一盆热水来,朕来为顺嫔净面。”
含棠殿的下人高兴得要跳起来,他们乱糟糟地奔出去,个个脸上都带着笑容。
双手浸入温水,洗干净泥垢,皇帝才发现顺嫔手上有伤。
又唤太医进来涂药。
“你能医好顺嫔,”皇帝仍难掩激动道,“朕重重有赏。”
“微臣愧不敢当,”太医汗颜道,“是叶武侯长的主意好。微臣已为顺嫔搭过脉,虽仍有脾胃不和之类的小症,但真气已聚、经络暂通、肝淤疏泄,痰迷之症缓解。再调养些时日,顺嫔娘娘便能大好了。”
“叶娇的主意?”皇帝挑眉道,“朕只听说她在刨地。”
瞧瞧那个大深坑,她必然还有帮手。
太医跪地道:“所谓心病还需心药医,叶武侯长玲珑剔透,微臣不能及也。”
太医当下便把顺嫔如何暴躁,叶娇怎么借农具,如何引导顺嫔认出楚王的事讲了。
皇帝听得频频点头,只恨自己当时不在现场。
都怪户部那些朝臣太啰嗦,每句话都在拖时长,唯恐显得他们做事少。
见太医一脸羞愧,心情大好的皇帝没忘了安抚几句。
“今日虽叶卿有功,但顺嫔疯傻八年身体康健,也有你悉心调理的功劳。朕仍旧有赏。”
太医谢恩离开,内侍送来新的热水,宫婢拧干手巾,皇帝接过去。
他耐心地擦拭顺嫔脸上的泪水,抚掉她头上的泥土,见顺嫔目不转睛看着自己,叹道:“八年了,朕可老了吗?”
顺嫔只是笑。
她说话仍不流利,每一句都需要斟酌许久,才能开口。
“圣上英武不凡,治理——江山,养育儿女,圣上——辛苦——了。”
“朕不辛苦,”皇帝道,“朕开心。你见到小九了吗?他长大了,二十一岁,他旁边那个姑娘叶娇,是朕给他找的媳妇。”
皇帝说完把手巾丢进水盆淘洗,兴致勃勃打量着顺嫔的表情。
果然,她有些慌。
“臣妾今日醒来,发觉找到了策儿,又——见他长大,也开心!臣妾不知道,那是策儿的未婚妻,臣妾没——准备礼物,没——”
顺嫔说着就要起身,皇帝按住她。
“礼物以后有的是机会准备,”他得意道,“皇后都把朕的龙凤花烛送出去了,一大堆人宠着她呢。你不知道,”皇帝低声道,“这个媳妇找得不容易,可多人抢了。”
顺嫔露出欣慰的笑。
皇帝今日的话有些多,絮絮叨叨,讲了这些年宫里宫外的事。末了又感慨道:“以后朕又多了个说话的地方了。”
顺嫔却垂着头,神情渐渐有些委屈。
“怎么了?”皇帝问。
“圣上,”顺嫔抿唇道,“含棠殿很——偏僻,这些年,圣上看过——臣妾吗?”
她虽然清醒,但是她的记忆还停在八年前。疯傻这些年的日子,忘得一干二净。
皇帝顿时有些内疚。
“来过两次,”他回忆道,“第一次,你泼朕一身饭,第二次,你把朕当作小九,抱着不撒手。朕每次想到你,就心里难受,也便不来了。”
但他常常询问高福顺嫔的情况,再加上李策每次回宫都会赏赐下人,顺嫔并未受什么委屈。
高福甚至细心到安排了跟顺嫔有旧的宫人来照顾她,所以不管她怎么疯,身体都还安然无恙。
顺嫔轻轻倚靠在皇帝身上。她想说很多话,可心里乱乱的,总感觉有什么重要的事,得告诉皇帝。
“说起来,”皇帝拍了拍她的后背道,“你怎么突然就疯了呢?”
对啊,她怎么突然就疯了?
这句话进入顺嫔耳中,在她心中激荡,她忽然打了个激灵,坐直身子看向皇帝,脸上又露出惊恐的神情,抓紧皇帝的衣袖,惶恐道:“圣上!圣上!禁军来传消息,说策儿死了!策儿死了啊!”
顺嫔猛然起身,一面呼喊着李策的名字,一面向外走去。
“他说策儿死了!掉入墓道,掉入陷阱,被野兽啃食,血衣!他给了臣妾血衣啊!那件衣服,是臣妾一针一线,亲手为策儿缝制的!”
顺嫔说话流利起来,可每一句,都像滴着血。她扭头寻找血衣,也寻找李策。
李策闻声跑进来,跪在顺嫔面前。
“儿子没有死,儿子没有死!”他的脸已经洗干净,眉眼都酷似顺嫔,“他们骗你的,母妃,”李策落泪道,“儿子在这里,你再看看。”
李策唯恐今日的一切是一场梦,是他说要带叶娇进宫,就做了一场有关母妃恢复记忆的梦。
而如今梦醒了,她的母亲还是那样,停在八年前,心碎恐惧的时刻。
顺嫔的手颤抖着,触摸李策的脸。
“对,”她恍然道,“他们骗我的,策儿好好的。是母妃没本事,母妃被吓傻了。”
皇帝已经大步追出来,走到顺嫔身边。
“谁骗你的?”他的神情一瞬间阴沉。
“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