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骗她的,必然是能自由出入宫禁的人。
内侍,宫婢,嫔妃,或者到处可见的禁军。
顺嫔在惊惧中已经说了,是禁军。
但皇帝关心,是禁军中的谁。
时隔八年,顺嫔只记得,那人姓田。
“那日天降雷火……”顺嫔回忆着,眼睛紧盯李策的脸。
似乎唯有这样,才能让她相信事情已经过去。她和她的孩子,都安然无恙。
天降雷火,听说烧到了寿康宫。
寿康宫住着先帝的宠妃太嫔娘娘。
原本庄严肃穆的皇宫,顿时乱作一团。
内侍和禁军慌着救火,转移邻近寿康宫的宫妃女眷,抢出珍贵家具,甚至要通知城防,加强大明宫周边防卫,以免有人趁乱生事。
那晚顺嫔同往日一样吃了安神药,却怎么都睡不着。熬到快天亮时,火还没有扑灭。内侍去打听消息,回来说太嫔娘娘没有救出来,烧得焦糊一团。羽林卫阎将军冲进去,只救出一个宫婢,还烧伤了胳膊。
顺嫔干脆起身梳洗,这个时候,禁军竟然叩响了宫门。
“那个禁军姓田,”顺嫔的神情,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怅然,“他们依次送来三封信。”
第一封说李策被埋进皇陵,第二封说消息有误,第三封说李策掉入陷阱,被野兽撕咬,尸骨无存。
因为李策七岁时真的掉入皇陵过,所以顺嫔很快便信了。
“圣上,”顺嫔声音颤抖道,“那三封信之间,只隔了半炷香而已。圣上那会儿在上早朝,臣妾想去求见,可他们又送来了策儿的血衣。臣妾只觉五雷轰顶,恨不得死的人是自己。后面的事,就不知道了。”
后面她就疯傻了。没有记忆的八年,她虽然得到很好的照料,却也是宫中的笑料,更错过了李策的成长。
从十三岁开始,李策再也接不到宫中送来的包裹信件。
他等了半年,等到终于能回宫的时候,才发现唯一疼爱他的母亲,甚至认不出他的脸。
李策在含棠殿长跪不起。母妃不认得他,就连含棠殿的宫婢内侍,也全部换过一遍。
像要刻意抹去什么痕迹。
皇帝已经坐回春凳。
他的脸色仍旧温润,眼神却冰凉冷冽。他在分析,在推断,在跟随顺嫔的每句话,回忆八年前的情形。
内侍总管高福恭谨地站在皇帝身后,他手中的茶盏已经凉了,每次递过去,皇帝都没有接。
高福不再递茶,只是每隔一会儿,就去换新的茶水。
“寿康宫着火是在傍晚,”过了许久,皇帝才开口道,“那日是十五,你会在皇后宫中请安。回宫前,你见过什么人吗?”
顺嫔仔细思考,恍然道:“听说着火,臣妾便回宫了。路上似乎见过几个禁军,他们在甬道转弯的朱雀宫灯旁,说些什么。”
“说什么?”皇帝问。
“臣妾……”顺嫔回忆着,最终摇头道,“臣妾不记得了。”
她的眼神中,明显还有忌惮和胆怯。
皇帝洞察秋毫,却没有强逼顺嫔回忆。
他点头道:“你今日恢复神智,小九又在身边,你们母子团圆,八年前的事就交给朕。朕会去查,会给你个答复。”
他说着起身,含棠殿的宫人连忙叩首恭送。
走到院门时,皇帝看了一眼狼藉的庭院,又转头对高福道:“这里不必收拾了,云雪阁还空着,你差人收拾收拾,让顺嫔搬去吧。”
云雪阁比含棠殿更大,也更舒适。
母子团圆,的确有许多话要说。
顺嫔仔细打量着李策的面容,时而欢喜,时而落泪。过了许久,她的泪水才止住,只剩下溢出眼角的笑容。
“长这么高了,”顺嫔欣慰道,“就是瘦。天凉,穿太薄了。”
“不冷。”李策温顺地半跪在顺嫔身前,由着她时不时拽拽自己的衣服,轻拍肩头。
“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顺嫔又内疚道,“都怪娘。”
“不是母妃的错。”李策道,“我好好的,虽然母妃不认得我,但每次回宫,我都会来。”
顺嫔又要落泪,强忍着情绪,转而说开心的事。
“圣上说那姑娘是你的未婚妻?哪家的?”
为了让他们母子好好相处,叶娇已经避到院子里,差遣内侍去还农具。
“安国公府的。”李策答,“嫡次女。”
“安国公府?”顺嫔想了想,脸上顿生阴霾。
在她的记忆里,安国公府的处境并不好。
十多年前牵扯进先陈王的谋逆案,皇帝没有株连,但安国公府家主避世修道,远离京都。
再之后,朝廷官员纷纷同他们避嫌断交。听说他们郊外的田产,甚至都有人趁乱侵吞。
不知道那一家孤儿寡母,是怎么生活的。
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李策竟要迎娶安国公府的小姐。
“母妃怎么了?”看到顺嫔脸上的表情,李策担忧道。
“策儿,”顺嫔忽然郑重地问道,“你喜欢她吗?”
“喜欢,”李策不假思索道,“儿子不仅仅是喜欢,儿子只恨自己能给她的太少,只恨自己不够好。儿臣倾慕她,又心疼她。有了她,儿臣才觉得日出美,日落也美,冬天不冷,夜晚不无趣。”
笑容在顺嫔唇角散开,她轻轻地摇头,脸上的肌肉有些痉挛,伸手揉着缓解不适,温声感慨道:“你十三岁时,嘴可没有这么甜啊。娘不是不同意你们在一起,娘是想告诉你,这世间的男人,多是三妻四妾,娶一个不喜欢,再纳妾也便罢了。可姑娘却不一样,姑娘嫁了人,就是走上了一条难回头的路。你娶了她,就要承担起爱她敬她的责任。善待她,也要善待她的家人。安国公府不容易,她姑母家做了什么,跟她没有关系。别轻慢,别因为你是皇子,就趾高气昂看不起人。说起来,你是不是还要感谢人家治好了娘亲?”
李策乖巧地点头,却又忍不住笑。
“母妃,”他含笑道,“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如今的安国公府,再也没有人敢轻慢了。等闲下来,我会慢慢讲给你听。”
“你是不是急着走?”顺嫔佯怒道,“我现在就挺闲。”
“母妃,”李策收敛笑容,正色道,“您康复的消息,眼下可能已经传出去了。父皇在查八年前的事,好在儿子也查出来一些。趁着这个机会,让父皇知道得清楚些吧。”
顺嫔有些意外,又难以置信道:“你查出什么?”
“不多,”李策道,“比如当初母妃听到的密谋,是不是说要加大火势,好让当时的禁军统领担责,以此让阎季德晋升?母妃刚才不敢说,是不是害怕阎季德还是将军?”
顺嫔左右看看,默然点头。
“母妃,”李策温声道,“儿子长大了,以后您和安国公府,儿子来保护。您就放心吧。还有——”他的神情突然黯淡,“当初您的陪嫁婢女疏桐和秋嬷嬷,您不必再找了。”
顺嫔疯傻后,皇后以秋嬷嬷和疏桐疏忽职守,以至顺嫔疯傻为由,赐她们自尽了。
除此以外,当时知情的内侍宫婢,全部赐死。
其余人等,逐出宫禁,发落到极远的行宫去,惨度余生。
“怎么会这样?”顺嫔手脚发抖,扶住李策,才勉强站稳。她不安道,“当时那件血衣,的确是你的,我才会……”
“母妃,”李策轻轻安抚道,“给皇子裁剪里衣的布料,都是内廷统一送的。制式也差不多一样。他们去别的宫里,找一件跟儿子一样的,不难。”
至于是哪个宫,李策当然心里有数。
他要辞别母妃,顺嫔却又挡在他面前。
“别去,”她咬牙道,“别去,咱们惹不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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