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策衣襟上沾满紫宸殿的药草气息,因为紧张和担忧,他的里衣湿过一遍,又缓慢干透。
一日之内,经历跌宕起伏胆战心惊,到此时李策只觉得疲累。
疲累之人,最需要归家。
这一盏红色的灯笼,这提灯笼的人儿,这寒夜驻守的身影,便是他心底最暖的家。
“娇娇,”李策的声音有些沙哑,上前一步接过灯笼道,“我先送你回国公府。”
“好,”他们并肩向前,叶娇道,“忘了告诉你,明日我就要去兵部报到了。”
“我也想告诉你,”李策温声道,“明日早朝,我就要在紫宸殿,辅佐太子殿下监国理政。”
叶娇的脚步停顿,明亮的眼眸中有一丝疑惑。
“太子殿下?”
李策左手持灯,右手握住叶娇的手,郑重道:“是,父皇决意册封晋王为太子。”
叶娇转过头,冷哼一声,踢向路上的石子。
石子飞出去,惊跑一只刚刚爬出阴沟的老鼠。
已到御街尽头,李策扶着叶娇步入马车。她双手托腮,手肘抵着大腿,坐在马车深处,叹了口气。
李策把蜡烛从灯笼下取出来,手擎着,逐渐靠近叶娇,看她的表情。
烛光闪烁,她长长的睫毛在鹅蛋脸上投下暗影,一双桃花眼中露出烦恼、嫌弃和不悦的表情。
“怎么了?”李策笑道,“一副走路踩到坏鸡蛋的表情。”
“李璋可比坏鸡蛋臭多了!”叶娇道,“所以以后他会是太子,会是皇帝,咱们都得听他的,一不小心就掉脑袋呗?”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虽有国法家规,但皇帝想让一个人死,太容易了。
“差不多是这样。”一滴烛泪滑下,李策连忙移开蜡烛,避开叶娇的衣裙。那烛泪便落在李策手腕,烫烫的。
叶娇低下头,从衣袖中掏啊掏,最终找出一团皱巴巴的纸,塞进李策手中。
“既然这样,”她气闷道,“我不再得罪他就是了,你把这个还给他。”
李策把那团纸展开,上面写着几个字,一看便是李璋的笔迹。
“此事错在本王,叶娇无罪。”
“这是?”纵是机敏过人如李策,也想不出李璋怎么会写下这个纸条。
这是叶娇在晋王府殴打李璋前,做足了戏码,逼李璋写的。
“是我唬他写的,”叶娇气哼哼道,“原以为说不定有什么用,但他既已被册封为太子,你又要辅佐他监国理政,这东西在我这里,就太烫手了。不如卖个人情,还给他吧。”
何止是烫手,恐怕李璋每时每刻都后悔写了这个东西。
“好。”李策收起纸条,静默一瞬。
叶娇不开心,他也有些担忧。
若李璋既往不咎也便罢了,如果他小肚鸡肠,不肯原谅叶娇刺伤他的事,恐怕以后要大动干戈。
无论如何,李策需要更多的力量。
如此说来,辅佐太子监国,并不是坏事。
李策抬起手臂,把叶娇揽入怀中。她怕碰到李策尚未长好的肩胛骨,不敢依靠他的胸膛。而寒夜的凉气,也让李策时不时咳嗽一声。
马车的颠簸中,他们都没有睡意。
翌日清晨,皇帝并未临朝。
百官正在担忧,高福已站在御案前,诵读了两册诏书。一是册封晋王李璋为太子,择日举行册封大典,二是命太子监国理政,宰相及楚王辅政。
朝臣齐齐跪地,祝告皇帝万寿无疆,也起身向太子行礼,表示会听从太子召唤、尽心辅佐。
这次的行礼只是简单的两拜,待册封大典完成,晋王李璋正式晋封、受册宝,百官见太子,就要行稽首礼。
那是“九拜”中最隆重的礼节,需要跪下,手和头都要接触地面,且停留一段时间。
拜君之礼,理应如此。
李璋温和回礼。姿态从容硬朗,神情谦恭内敛,风姿伟岸,令刚刚还担忧皇帝病体的朝臣稍稍安心。
江山后继有人,就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接下来处理今日朝事。
先由朝臣呈奏,再着有关部堂商议,若有当场议论好的,李璋仔细记下,回禀皇帝阅批。若有各部争执,商议不好的,也记下来,等候圣裁。
朝事复杂,每一件都事关江山社稷。
李璋并不独断专行,更多的时候,他在温声询问引导,而不是质问指责。有些不懂的,也能不耻下问,尽量清楚明白。
只有一次他脸色不好,发了怒。
那是言官弹劾河南道节度使纵情声色、贪腐银两。李璋大怒,命三司彻查,揪出国之蛀虫。
早朝结束时,不少官员心生宽慰,连连点头。
身穿紫、绯官服的朝臣离去,宰相留下,同李璋低语几句后也缓步离开。李策上前,递过去一个信封。
李璋面有疑惑地接过,动作很缓慢,待打开信封,看到里面的纸条,顿时神情僵硬,木然而立。
他并不说话,等李策开口。
李策面容和缓,略自责道:“内人顽劣,哄太子殿下写了这个,已然知错。今日送回,望乞恕罪。”
李璋英挺的剑眉微蹙,又渐渐展开,露出一丝自嘲般的笑容,把信封折叠,放入衣袖。
“楚王先别回去,”他没有再提纸条的事,只招呼李策道,“一会儿政事堂议事,你既然辅政,就也该参加了。”
当初在圜丘时,皇帝曾想让李策进入政事堂,而李策选了迎娶叶娇。没想到不久之后,他还是要进政事堂。
李策点头算作回答,正要转身离去,李璋又唤了一声。
“册封大典之前,”他正色道,“不能称本王为‘太子殿下’。”
李璋矫正李策。
“是愚弟失言。”李策认错道。
其实今日已有许多朝臣这么称呼,不过按照礼节,的确为时尚早。
李璋说着向前走去,即将越过李策时,他忽然停下,又道:“还未成婚,也不该称之为内人。”
似乎前面的话只是铺垫,他真正想说的,是这一句。
你不该称我为“太子殿下”,也不该称呼叶娇为“内人”。
他们离得很近,肩膀和肩膀几乎相撞,腰间佩戴的玉牌和玉环同时发出轻微的响声。
革带束着蜂腰,两位身姿笔挺的皇子几乎穿着一样的衣服。他们肃然而立,都没有看向对方,也未剑拔弩张,可紫宸殿里的风,却突然狂烈几分。
李璋停顿一瞬,便向前走去,留李策僵硬地站在原地。
那股冲进紫宸殿里的风,已经钻入李策心中,掀动起惊涛骇浪,又在他的克制下渐渐平息。
不会吧?
或许会。
李策的心中电闪雷鸣,他抬步向内殿走去,阔袖挥动,带起裹挟着刀剑般的凉意。
赵王李璟很开心。
他趴在床上,乐得合不拢嘴。
“二哥当太子了,二哥当太子了!真好,以后我更要在京城横着走。你说,父亲是皇帝,母亲是皇后,兄长是太子,这天底下还有比我命更好的人吗?”
赵王妃崔锦儿一巴掌拍在他的腿上。
“莫忘了父皇还病着呢!”
哀哀父母,生我劳瘁。父母有疾,愁苦悲伤。
如今皇帝生病,做儿子的当然要断掉酒宴歌舞这种享乐的事。再有些孝心的,甚至该日日落泪祝祷才好。
“我知道父皇病着,”李璟看向站立在一边的李策,又扭头对崔锦儿道,“但是你也听小九说过了,父皇特意交代,他的病跟我没有关系。也就是说,我用我弱小的身躯,已经帮父皇撒过气了。”
崔锦儿不置可否,瞪着李璟不说话。
李璟又道:“所以我是受气包,是吃了哑巴亏,是无缘无故走在大街上,就被人踢一脚的猫。我已经尽过孝心了。”
崔锦儿再也气不过,起身道:“要不是你跑去闯宫,会被踢一脚吗?”
见崔锦儿生气,李璟立刻赔罪。
“我错了我错了,等我好了,什么都听你的。”
崔锦儿不理他,扶着婢女扬长而去,留下李策和李璟面面相觑。
“她刚才……”李璟咳嗽一声道,“是不是又跟我甩脸子呢?在外人面前,她老这样。私下里可乖了。”
李策看了他一眼。
这有什么好尴尬的,谁还没有娶个炮仗呢?他的也不太省心。
李璟这时也想起叶娇,和李策一起,同病相怜地笑笑。
李策上前帮他翻了个侧身,又检查了伤口,略坐一会儿,该走时,才问了一句话。
“五哥,”他犹豫道,“晋王他……喜欢什么女人?”
“你不是吧?”李璟差点跳起来,“你为了讨好他,准备送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