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牌比手掌略小,四角雕刻龙纹,正中阳刻四个大字。
那字体铁画银钩、刚柔相济,那是——
如朕亲临!
李策下意识便抬手入袖,以为叶娇送给他的金牌丢了。
怎么可能?
据他所知,圣上的信物有九样,无论是调兵遣将的虎符,还是斩杀奸佞的尚方宝剑,都只有一件。这样的金牌,也只有一块。
愣神间,周赐已经开口说话。
“圣上‘如朕亲临’金牌在此,还不快快跪下?”
台上台下的人,大多都目瞪口呆,不知发生了什么。最先跪下的是郑奉安率领的府兵,他们放下兵刃,纷纷跪地,如倒伏的庄稼,被风吹得贴近地面,不能动弹。
见此情景,百姓们虽心中激愤,也不得不哆哆嗦嗦,屈膝跪地。
面对至高无上的皇权,心中的道理冤屈,只能先放在一边。
蒲州官兵最初还在犹豫,后来被万民跪拜的气势影响,也三三两两跪下去。而高台上站着的人,只剩下李策、周赐,和河东道节度使郑奉安。
郑奉安错愕地看着周赐。
他的表情吃惊困惑,不明白为何周赐得到了圣上的信物,也不明白为何魏王事先没有告诉他这件事。
周赐应该是为魏王做事的,魏王已经把臂张弩的事嫁祸给太子,还有什么事,要动用金牌?
难道只是为了让周赐保命?
绝无可能!
郑奉安的心悬在空中,飘忽不定。
享受着被军队百姓叩拜的快感,周赐激动兴奋,唇上的山羊胡颤动不停,环视四周。
“奉太子殿下令,”他厉声道,“持此金牌,稳定晋州局势。自今日起,所有百姓归家耕种不得聚集;校尉彭金锐私募兵马,革职查办;蒲州反军杖责一百,关入蒲州监牢,听候发落!”
人群哄然。
这是圣上的金牌,却是太子的命令。
太子要做什么?要掩盖自己在晋州的罪行吗?要庇护周赐这个草芥人命的狗官吗?
狗官竟然手持金牌,要压下这件事?
恶人要逍遥法外了!他们的亲人要沉冤难雪了!
天理昭昭,天理昭昭?
嘈杂的议论和愤而不敢声张的压抑中,一个声音高喊道:“我不服!”
那人喊着,已经站起身,昂然而立,看向高台。
他身披铠甲,虽然个头不高,却看起来精壮有力。浓眉漆黑、眼窝深陷,脸上的神情悲愤交加,声音响亮,歇斯底里。
正是为子伸冤、拥兵在此的蒲州校尉彭金锐。
“我不服!”他大声道,“私募兵马是我的不对,聚集百姓,更是有罪。大人可以关我,太子可以斩我,圣上可以屠我满门,但我不服!死也不服!太子私藏臂张弩,百姓蒙冤受屈又被毒杀在监牢里,最大的疑犯刺史周赐,却手持令牌,要让我们闭嘴受罚?天理何在?公道何在?我不服!我们不服!就算要死,也要先杀了周赐!”
“先杀周赐!”
“杀了周赐!”
彭金锐的声音如雷贯耳,蒲州兵马率先响应,紧接着,那些冤死者的家人也纷纷起身。他们高举手中的兵器,向高台挤去。
杀气腾腾,如同河水汹涌;刀枪林立,似要冲锋陷阵。
周赐吓得连退几步,指挥郑奉安道:“郑节度使,快把他们拿下!拿下!太子有令,如有违者,视同谋逆!当场处死!”
郑奉安僵硬地站在原地,如遭雷击,问道:“处死谁?”
“处死彭金锐!处死这些反民!”周赐道,“这是太子的旨意,是圣上的旨意!”
到底是谁的旨意?
郑奉安紧抿唇角,心中如有响雷滚过。眼前的局势让他大惑不解。
好在李策心中清醒万分。
他们先用叶长庚,想阻止李策审案。若李策中计离开,这里必将血流成河。如今李策用舆图逼迫吐蕃,来到这里亲审,他们也不想让结局改变。
他们就是要这样,要让晋州乱,要让百姓被杀,要把事情闹得天下皆知、九州震动。
储君为遮掩罪行,冤杀百姓?
这自然不是太子的旨意,也不是圣上的安排,恐怕李琛做了个假金牌,用来把太子李璋钉死在暴虐无德、僭越谋逆的柱子上,无法翻身。
可金牌只有一块,圣上给了叶娇。
到时候无论是太子还是叶娇,都说不清楚。
晋州乱了,百姓死了,李琛高枕无忧,来看太子被斩,叶娇被疑,而李策因为失职被罚。
这便是李琛的全部计谋,一箭三雕,可恶、可怕、可杀。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李策却并未方寸大乱。他看着周赐如跳梁小丑般大喊,转身观察郑奉安。
他呢?
他听谁的,他要怎么做?
郑奉安脸色惨白,额头青筋暴起。
他想了很久,总算想出眉目,却不敢相信,李琛能可怕到这种地步。
这可都是活生生的百姓,即便他们聚集在此耽误春耕,也罪不至死。
“怎么?”周赐催促着他,“郑节度使,你难道要抗命吗?”
郑奉安的几个手下已经着急了。
“大人,这可是圣上的金牌,是太子的命令。”
郑奉安看一眼翻上高台,又被卫士推下去的百姓。高台虽然只有丈余,可摔下去,也会摔断腿脚,更何况已经有卫士抽出大刀阻拦,可是即便这样,他们也绝不畏死。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有令必行,令行禁止”是他训诫军队时,最常提的要求。可是,如果那命令违背良知律法呢?如果指挥他做事的人,不配称之为“人”呢?
郑奉安犹豫着。
他当然知道,今日如果拒绝周赐,会是什么后果。
他为李琛做事。那些弓弩之所以能进河东道,便是因为拿着他的路引。
与李琛合谋栽赃当朝太子,如果李琛输了,他也难逃一死。
可是,要用这些百姓的血,铺一条上位的路吗?
恍惚间,他想起那一年寒窗苦读、勤练武艺时,师父的话。
——献之,为师见你悬梁刺股、刻苦奋进,若他日武试高中,一定要做个好官啊。
献之,是他的字。
郑奉安那时点头承诺:“若有幸得中,学生一定做个好官,克己奉公、为国为民。”
郑奉安后来才知道,做个好官,太难了。
他家境贫寒没有靠山,在官场没有门路,被排挤打击甚至欺辱,想要多做一点事,都难于登天。
娶鲁氏妻子,人人都嘲讽他攀附权势、结交高贵,为读书人所不齿。
但也正因为此,他才有了施展抱负的机会。
他镇守河东道,抵御匈奴,上阵杀敌从不惜命。他虽然为李琛做事,却一刻也不敢忘记本心。
他要做好官,要克己奉公、为国为民。
如果因此而死,因此灭门,他那出身名门的妻子,会理解吧?
“周赐,”想到这里,郑奉安抬手摘掉官帽,拔出刀,“今日,你就算我违抗圣意,违抗太子令吧。我河东道的兵,可以杀匈奴、杀吐蕃、杀奸佞,绝不会,杀害大唐手无寸铁的百姓。”
“你……”周赐挥动着那块金牌,看向郑奉安身后,对他的部下道,“郑节度使不想活了,你们呢?你们也要抗旨,要抄家灭门吗?”
“我们……”
那些人犹豫着,最终下定决心,喊道:“都起来!百人一组,驱散百姓!若遇抵抗,可用兵器!”
“且慢!”一人高喊着,阻止了这场闹剧。
李策已经等得够久,等到看清敌人的险恶用心,等到看明白郑奉安是否有救,才开口说话。
“楚王殿下,”周赐看向李策,不无嘲讽道,“怎么?您不认识这块令牌吗?”
“本王认识,”李策一面说,一面慢条斯理掏出自己的,“因为本王这里,也有一块。”
他的声音郑重而清亮,取出那个黄色布袋,抚摸上面的纹路,持重肃穆,慢慢拉开抽绳,取出金牌,认真地看了一眼,才举起。
“圣上钦赐令牌在此。”
他站在高台上,站在越来越大的风中,玄色的衣袍飞扬,脸上神情坚毅,如皇帝般目光如炬,带着教化万民、守护河山的英勇,扬声道:“见此令牌,如见圣上。跪!”
跪!
那面金色的令牌上,写着同周赐手上令牌一模一样的字,虽然字体相同、字迹一致,可不知为何,这字却更有气度,仿佛裹挟着九州四海最狂暴的风、最震耳的雷、最炙热的火和最飞扬的铁蹄,震慑人心。
周赐目瞪口呆,郑奉安更是瞠目结舌。
“怎么有两块?”
“快别打了!又来一块金牌!”
“也是那四个字吗?”
无论是蒲州兵马,还是河东道府兵,甚或那些根本不认识几个字的百姓,都惊怔在地,接着,缓缓跪倒。
不必催促或者警告,那块金牌,那样的字,那手持金牌的人,便让他们失去站着的气力,倾心跪拜。
就连一直未跪的节度使郑奉安,也似乎想明白了什么,跪下叩首。
“为什么会有两块?”李策自问自答道,“因为周刺史你那块,是假的。”
“怎么会?不可能?我这块是太子派人……”周赐浑身遍布冷汗,说话吞吞吐吐。
“真的是太子吗?”李策大声质问,反驳他的话,“你能拿得出印鉴、凭信来证明吗?全凭你信口胡说,就想栽赃当朝太子?臂张弩虽然是西北军的,但藏匿臂张弩的人,朝廷已经查出是虎贲校尉王伯堂。而他说话颠三倒四、无法自圆其说,朝廷这才没有定案。说,你受谁指使,毒杀囚徒,又在此生事,掀起暴动?圣上仁心仁德,怎么会允许你杀伤百姓?”
“我,我绝没有!你凭什么说你那块金牌是真的,我这块是假的?”周赐情绪激动,举止几乎失常。
“就凭……”李策声音震耳,一字一句道,“就凭吾乃九皇子楚王李策,协理朝政,奉旨钦差。而你不过是晋州刺史,四品官员。”
还凭……
李策在心里道。
还凭我是叶娇的未婚夫,嗯,她给我的。
……
注:“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出自《老子》,意思是当老百姓为了某一项追求,不再怕死了,那么统治者用剥夺其生命的方式来威吓人民,已经没有作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