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吗?
像叶娇吗?
眼前的这三位女子,或许同叶娇有五分相像。
同样的眉眼,同样的脸蛋,同样的口音和身段,但是最重要的一点,完全不像。
“没有用的,”傅明烛抬手掀开李璨的折扇,郑重道,“没有用。这些女人会在宫中同别国公主比剑,为大唐赢得颜面吗?她们敢一刀扎在太子肩膀,还骗皇帝说是在切磋吗?她们有能耐在武候铺立威、在军器监扬名吗?更或者,她们有人会手持弓箭,冲入宫中与魏王对峙,救下太子吗?”
傅明烛不想说叶娇的好话,但他不能不说。
订婚之前,他便已通过严从铮,认识叶娇。
因为男女礼数,他们常常瞒着双方父母,出城游玩。当时只眼馋叶娇的长相,知道她是个热烈活泼的女子,却没想到她后来能进入朝堂,被圣上看重,被皇子爱慕。
他看走了眼,却没有瞎。
“还有,”傅明烛叹息道,“六殿下也听说过柳氏的事吧,柳氏为了活命背叛太子,叶娇却不顾性命去救他。这才是他想得到叶娇的原因。六殿下你心有九窍,又怎么会不明白?”
李璨挡脸的折扇被拿走,只好举起衣袖阻挡阳光。
听傅明烛说了这么多,他第一次没有挖苦取笑对方,而是点头道:“不错,你今日带着脑袋出门了。”
“所以,让她们回去吧。”傅明烛劝道。
太子刚给他个机会,让他在朝堂显名,李璨就扣给他一口锅,让他父亲很可能受他牵连,被御史弹劾。
找几个跟叶娇相像的女人送给太子?
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李璨却摇着头起身,看一眼那些女子,微微蹙眉,似乎极为不满意。
想要找一个跟叶娇一样的,首先得是她爹妈生的,且生在没落的国公府,心里藏着振兴府邸的志向,学箭术武艺,甚至跑江湖做买卖,还要有趣好玩,太难了。
“你说的我都懂,”李璨恹恹地取回自己的折扇,嫌脏般轻拍两下道,“她们当然不能成为叶娇的替代品,但是略抚慰一下太子的心,足够了。”
毕竟有三个呢。
要不要去安慰一下她?
白羡鱼制服笔挺,在城门口调派武候、发号施令的声音比平时大了很多。下属送来的包子稀饭也不吃了,一副认真郑重的模样,已有好几日。
但是他眼底的余光,总忍不住打量不远处那辆马车。
白羡鱼把怀中的丝帕取出来,又放回去,已经有好几次。
马车就停在城门外,车帘半掀,泼辣的小丫头甚至还跟值守的小武候说过话,但车内的女子,却从来没有露面过。
安国公府的大小姐叶柔,当然跟叶娇很不一样。
叶娇出门连幂篱都懒得戴,就那么明晃晃地在太阳底下招摇,跟牡丹花一模一样。
叶柔却像那种被誉为“天香”的茉莉花一般,柔和喜阴,半遮半掩,却又芳香四溢,默默对人体贴关照。
比如宫门外送来的那道饭菜,更比如以前他在安国公府,打包过一次桃酥后,每次再去,客厅都给他留了一份。
白羡鱼知道叶柔为何每日都来。
叶长庚在晋州受伤失踪,叶娇前去救援。
两日前白泛兮押解晋州官员回来时,驾车的冯劫上前问过,白泛兮说叶长庚摔断了胳膊,又有内伤,叶娇让他留在晋州,先调养两日,再跟叶娇一起回来。
白羡鱼猜想伤情恐怕很重,不然作为安国公府的长子,该早点回来准备家中大事。
明日就是楚王李策迎娶叶娇的日子了。
而安国公府的长子和新娘,甚至是新郎李策,都没有回来。
何止是叶柔。
整个京都,都在翘首以盼,唯恐他们错过婚期。
“到底走到哪儿了?”紫宸殿内,正在批阅奏折的皇帝抬起头,看向高福。
高福连忙快步走过来,见桌案上的奏折只批阅了两本,便笑着道:“快了快了,禁军来报,说距城门只有三里。”
皇帝索性撂下奏折,起身踱了几步。
“小九的身体还能扛住吗?”
高福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听说连续两晚,都在冲喜。”
连续两晚……
到底是急于身体变好,还是身体太好,所以能折腾?
皇帝抬手点了点高福,笑道:“你呀——”
高福上前扶住皇帝,眉开眼笑地劝慰:“他们回京是要面圣的。要交代晋州案的始末,还要说明白三块金牌的原委。所以圣上再等一等,不消一个时辰,他们也就来了。”
皇帝沉沉点头,似乎有些迫不及待,走了几步,又改了主意。
“传朕口谕,别让他们来了。”他忍下焦急,道,“进宫,还得回去沐浴更衣,按品梳妆,从宫门口走过来,又要许久。这么折腾不断,平添旅途疲累。让他们早点回去歇着,准备婚礼吧。左右明日小九还要祭祖,并且进宫觐见过,才能去安国公府迎娶新妇。”
高福大为意外,又感动于皇帝的慈爱。
“圣上对楚王的爱护,真是亘古少有啊。把宫中珍藏的龙凤花烛送出,更命太子亲任典仪官,甚至连巡牧后不见外人、回宫禀告的规矩,都改了。”
龙凤花烛原本只为楚王准备了一对,皇帝担心正式婚礼的夜晚没有,把他和皇后大婚时备用的取了出来。
皇帝已经走到殿门口,看着外面巍峨连绵的宫殿,笑了笑。
“朕让太子去做典仪官,还因为有几个鲁氏余孽没有扫清,担心明日有人捣乱。”
“扫清了,”高福连忙道,“一个时辰前,刘府尹上折子,说宰相之子傅明烛捉住了几个妄图劫狱的鲁氏族人,送交京兆府。”
那本奏折就在皇帝案头,还没有翻到。
“呵!”皇帝冷笑一声,“傅明烛?他凑什么热闹?”
高福垂下头,含着笑没有说话。京都的男儿郎都是要挣功名的,就算不能科举入仕,傅明烛也总想做点什么吧。
“不过也幸好宰相这儿子眼瞎,让朕得了个好媳妇。”
皇帝开心起来,过一会儿,又蹙眉道:“听说叶长庚伤重不起,明日谁背叶娇上花轿?”
按照婚俗,出嫁的女子需要由族中兄长背上婚车,脚不沾地。
“回禀圣上,”高福道,“安国公府从远亲中找了一个族兄。”
“什么族兄也配背朕的儿媳?”皇帝有些不悦,“让老五去吧,老五虽然憨傻,但力气挺大。”
“这……”高福故意失礼,“啧啧”几声点头,“这安国公府,真是天大的福气啊。”
皇帝哈哈大笑。
“这是她应得的,”他道,“她没有辜负朕赏赐金牌的期望,叶长庚又为了朝事尽心竭力。他们争气,朕才给他们福气。”
在某些人心中,这一晚很快。可在等待婚期到来的人心中,却太过漫长。
长得像孤单长大的岁月,像从皇陵走到京城的路。像从认识叶娇后,每一个期待见面的分别。
星辰迟迟不落,不管推窗看多少次,天空都是幽深的蓝。
终于,终于,似乎从这深蓝中看到一线光亮,天空渐渐泛起鱼肚白,红日初升,绚烂的光芒顷刻间席卷大地。
长安城响彻雄浑的钟声。
那声音穿过街巷直达宫廷,也回荡在修缮一新的楚王府中。
“请楚王殿下沐浴更衣。”
“请楚王殿下启程祭祖。”
“请楚王殿下觐见圣上。”
“请楚王殿下上马,礼乐起——”
李策知道,这一刻终于到来,他终于走在迎娶叶娇的路上。典礼隆重,长安城大街小巷到处是花、到处是人,到处是真心的恭贺和艳羡的目光。
那一条他走过无数次的路,第一次,将不是独自返回。
“这对木梳,是娘的嫁妆,今日给娇娇添福。”
安国公府已热闹了两日,可在最后时刻,却莫名泛起依依惜别的不舍和难过。叶夫人跪坐蒲团,接过叶娇敬上的茶盏,轻抿一口,拿出礼物。
叶娇双手接过。
她觉得今日的喜服很重,凤冠也重,只有心是轻的,轻得似乎在飘,总也落不到身体里。
叶柔此时进门,轻轻拭泪,笑着道:“吉时到了,王爷的‘催妆诗’都送进来三首,再不走,可能就词穷了。”
众人浅笑起来,宫中派来的礼官也称时辰已到,请尊长赐帕。
叶夫人最后按照礼仪,嘱咐道:“勉之敬之,夙夜无违。”
叶娇叩拜母亲,一双桃花眼看了看四周,没见到父亲。
父亲他,果然没有来。
父亲没有来,兄长还躺在床上养伤,一会儿谁背她出门呢?
喜帕落在头上,她的视线顿时只能看到一小块的空间。媒婆引着她走到门口,一个衣着华丽的男人在她前面蹲下来,她伏在那人背上。
那人把她背起来,走过院落、甬道、连廊,过了垂花门。
不管锣鼓声有多响,多少人迎上来取闹,地面有多不平,那人都把她背得稳稳当当,喜帕甚至都没有怎么晃荡。
快到门口时,叶娇在他背上轻声问了一句。
“五哥,是你吗?”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
注:李璨说傅明烛带着脑袋出门了,是因为古代虽然认为“心”是意识器官,但也不否认头的思考作用。战国时成书的《素问》曰:“头者,精明之府。头倾,视深,精神将夺矣。”由此可知从那时起,中国人就知道大脑(头)和精神是密不可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