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的官道上,李丕被马匹扬起的灰尘呛到鼻子,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从下属手中接过手巾,擤过鼻涕,把毛巾随意搭在马鞍上,问:“跑了?跑哪儿去了?你们两万人,看不住一个女人?”
怎么会看不住呢?
那女人即便用红纱遮面,也因为挺拔的身姿、玲珑的曲线,馋得兄弟们时不时就要瞄上一眼。
可她就这么在眼皮底下不见了。
同时找不到的,还有她承诺的军粮。
对了,她自己都是要做军粮的。
“这可怎么办?”军将道,“没有粮食,咱们总不能挖树皮果腹吧?她把我们骗过黄河,以为就可以溜走了?可恨!真应该把她吃了!”
李丕看了军将一眼,语含奚落道:“弄丢了人,跟我发疯有什么用?让他们先等等,前面是客栈,你们几个跟着我,去简单吃些吧。至于叶娇,抓到了送给你煮。”
希望你有那个胆子。
不过叶娇的模样不像是要骗他们。
见过了那些商船,李丕相信她有这个能力。
只不过无缘无故消失,也太随心所欲了。
客栈就在眼前,从远处看,长长的围墙看不到头。走近了看,大门关得严严实实。
军将上前敲门,门应声而开,里面站着一个女人。
正是叶娇。
她仍穿着那件红衣,头上一支金簪,面纱被风吹起,露出一张倾国倾城又略带娇憨的脸。
那张脸面含笑意,笑得从容不迫。
“找到你了!”部将说话的语气有些恨恨,然而很快便戛然而止。他张大嘴巴一动不动,看向叶娇身后。
叶娇的身后堆着十多个粮仓。
时间紧急,这些粮仓并未用砖石垒砌,而是用高粱秸秆皮编织成茓子,一圈圈围起来。
宽约四丈,高两丈有余,把客栈的院落堆得严严实实。
李丕笑起来,他笑着猛拍身边部将的肩头,道:“我就说,楚王妃绝不会食言。”
你说了吗?部下心道,你说要把她煮了吃。
“只不过堆在这里,”李丕又道,“是不是有点影响客栈做生意?”
吃了一路军营的大锅饭,他很想在客栈吃一顿有肉的,味道好些的。
“不影响,”叶娇抬手道,“这家客栈,是我的一点小生意。”
这么大的客栈也叫小生意?李丕咧嘴笑笑,大步向前道:“那便叨扰楚王妃了,有家乡菜吗?”
格桑梅朵轻轻抚弄头发,下意识摸了摸胸口。那里空空荡荡,没有她的金项圈,也像丢了什么。
不过她今日是开心的。
刺杀者反被跟踪,不知楚王李策此时是什么心情。
无论如何,杀了李策,她便能早点回到家乡。
看看家乡的天,喝一口家乡的水,听听家乡的唱经声,饮纳然食酥洛,整个晚上不做梦,安睡到天亮。
李策计谋多端、多智近妖?
再高的计谋,难道能以一敌百吗?
唐人崇尚兵法,其实打仗最好用的战术,是“一力降十会”。
纵你思维缜密、通天智谋,也难敌我泰山压卵、摧枯拉朽。
“打!”格桑梅朵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齿,“三面合围,杀楚王!”
“就是现在!”
病恹恹的李策似一瞬间好转,两眸似火雄姿英发,端坐马背指着一处,道:“听我号令,转向疾行十里,与敌军拉开六十丈以上距离,不准回击,到达黑河。走之前按标记走过的那条路,不准有偏。”
六十丈,是弩弓的最远射程。
两个不准,燕云只懂其一。
不准回击,是因为逃命要紧,毕竟远处黑压压突然出现的敌兵,看起来足有两万。
不准有偏是怎么回事?
怕他们走散吗?
也是,只有一千骑兵,如果再走散了,就是吃了砒霜又上吊——必死无疑了。
“想跑?”格桑梅朵驾马追击,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突厥军队。
这里可是草原,谁能有突厥人跑得快?
追击一炷香后,格桑梅朵渐渐有些急躁。
李策带的人都是骑兵,一个步行的都没有。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兵马,骑术和速度竟比突厥人还要快。
不,是自己的速度被拖慢了。因为贺鲁给她的两万人,除了三千骑兵外,其余都是步兵和弓弩手。
速度慢便无法合围,根本捉不住李策。
“步兵原地休整,”眼看距离李策越来越远,格桑梅朵无奈做出决定,“骑兵先行,追杀李策。”
对于格桑梅朵的这个决定,突厥将军执矢开口反对。
“如果唐人有埋伏,怎么救?”
执矢是突厥可汗贺鲁的亲信,贺鲁把兵马借给格桑梅朵,却让执矢跟随控制。
这是执矢第一次反驳格桑梅朵的决定。
“担心有埋伏,”格桑梅朵面露嘲讽,“将军可以原地等待。等吃完烤羊喝完酒,本宫必会带着李策的人头回来。”
执矢刹那间怒发冲顶,但他忍下来,把重重的长刀插入泥土,大声道:“骑兵先行!其余人等,与我原地休整!”
倒要看看你这异族的女人,有什么手段。
追击李策半个时辰后,跑在最前面的骑兵纷纷勒马,看着远处的黑河,有些犹豫。
河面上没有桥,唐军已经渡河。
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逃跑。
有人在岸边饮马,有人烧火做饭,甚至有士兵脱掉衣服,站在河中间搓澡。
这是挑衅,是羞辱。
“渡河!”格桑梅朵先行一步。
她以为甩开执矢后,便不会再有人反对她的决定,但最前面的几个骑兵勒马而停,摇着头,用生疏的汉话拒绝格桑梅朵。
“先要探路,探路,河岸,软。”他们这么道。
“说你们的突厥话!”格桑梅朵用突厥语道,“本宫听得懂。”
她不是玩物丧志的皇族。
十二岁时,她便在吐蕃的蓝天白云下起誓,要以毕生之力,削弱大唐和周边敌国,扩张吐蕃领土。
她懂四种语言,不擅弓箭却能近身刀战,大唐的兵书更是几乎翻烂。
对于李策那样的对手,阴谋诡计是不管用的。
炮制李璋私藏弓弩案时,她和李琛计划周详,却还是被李策勘破。
所以只能用强,用三倍于他的兵力,让他的智谋沦为笑话。
突厥人说要探明河水深度,才能渡河?有什么好探的,对面的人不是正站在河中间洗澡吗?
走浅滩就好了。
“过河!”格桑梅朵拔刀。
突厥军队原本还有些迟疑,可对面的唐军已经搓完了澡、吃完了饭,大大咧咧从河水中走出去,要跑了。
等他们跑了,还要再追好一阵子。
“过河吧,过河。”
队伍向前推进,三千骑兵争相过河,有些混乱。
混乱的时候,便觉得人更多。
格桑梅朵静静看着这些,突然怔住,似有一道闪电劈头盖脸拍在她胸口。
混乱,人多?
她的目光迅速掠过对岸,对面的马是乱的,人是乱的,偶尔从河水里钻出的头是乱的。
如果能静下心来仔细数数,便发现这些连两百人都不到。
其他人呢?
其他人在背后!
刺耳的冲杀声席卷而来,从深草中,从战壕中,从两侧低矮的土坡后,震耳欲聋,如恶鬼咆哮。
一同出现的,还有漫天而来的剑矢。
对岸的兵马只是诱饵,更多的唐军在身后。
格桑梅朵浑身颤栗,心中如有雷击。
原本是她来做诱饵,引来李策,继而歼灭。
可为什么形势调转,李策设饵,诱她至此?
“不要乱!不要乱!迎击!迎击!”格桑梅朵强装镇定,大声呼喊。
他们的兵马多,兵马多就不怕,即便中了埋伏,大不了硬碰硬,把对方吃掉。
但是格桑梅朵发现,突厥军的动作慢得可怕。
或者那不是慢,而是凝滞。凝滞着不能向前,反而向下陷去。
“沼泽!是草原上的沼泽!”马匹向下陷落,骑兵不得不弃马徒步,向外冲击。
然而唐军像一张罗网,把他们困在正中。
对岸的那些诱饵也没有闲着,他们从炉灶后、战马后,甚至是水底,拿起弓弩,对准四散逃走的突厥将士。
箭矢密集而来,格桑梅朵魂飞魄散。
“可惜了那些马。”楚王李策一袭黑衣,站在河水对岸,神情沉沉。
他看着马匹陷落,看着万箭齐发,看着敌军的血染红河岸,冰冷白皙的脸,如同罩着一层寒霜。
“要活捉格桑梅朵吗?”青峰始终守护在李策身前,询问道。
“不必,”李策道,“就地格杀吧。”
“殿下!”身后有斥候飞奔而来,斥候的身后,竟然还带着另一个斥候。
李策回过头,只看跟着的斥候一眼,便道:“你是朔州守军?”
“正是!”那斥候跪地道,“叶将军拆出一千守军,全做斥候,打探消息,卑职便是其一。如今消息无法送给叶将军了,卑职在草原上游荡,偶遇殿下的斥候。”
“叶将军怎么了?”李策问。
“被突厥大军围困,出不来了。”斥候声音哽咽,握紧长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