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庄抬手抹泪,泪水却越抹越多,他喊着罗老二的名字,罗老二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怎么办,怎么办,他的大哥死了。
他孤苦无依,从小流落异乡。
吃尽了苦头受够了罪,大哥说跟着我抢劫吧,自由自在吃喝不愁。可大哥也只是嘴上说得狠,最多要些赎金,从没杀伤人命。
他们饥一顿饱一顿,就这么过着。
后来绑错了人,将军抓他们从军。大哥说当兵就当兵吧,赚几个人头,哥给你张罗个媳妇。
他就跟着大哥当兵,学骑马学射箭,学着用这个沉重的弩弓。
可现在大哥死了,他该干什么,该跟着谁?
泪眼模糊中,“啪”地一声,一柄断裂的弯刀掉在张小庄身旁。
他抬起头,见一个高大威猛的男人为他挡住了敌人的刀。
那男人救了他,却也在高声骂他。
“哭什么?嚎哭不如报仇!”
看着对方的背影,张小庄听出他的声音。
这是他的将军,叶长庚,是他和大哥都在跟随的将军。
叶长庚护在张小庄面前,一面砍杀敌兵,一面安排抗敌。
“不用再泼火油,合力击杀贼兵。”
“守住通道,不准他们下城墙。”
“斥候呢?命令尹世才去救火!告诉他,百姓家的火灭不了,我就把他的刺史府点了!”
“你们围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
“我们——”一个兵丁抹掉脸上的血,对叶长庚道,“将军您看,突厥兵退了。”
大唐城墙之下,突厥兵马正潮水般退去,他们快速离开,全然不顾已经爬上城墙的袍泽。
“他们不是退兵,”叶长庚盯着远处的贼兵,手掌按住城墙垛口,冷然道,“他们是出师不利,决定把云州城合围。”
“时辰跟殿下说的一模一样,突厥兵退了!”打探消息的青峰跑回来,先是报喜,接着报忧,“但是瞭望哨卡那里说,突厥兵在合围。”
李策冰冷的脸上露出一丝嘲笑。
“原本围城便是下策,该围而不攻,等城内耗尽粮食饮水、用尽弓箭军械,疲惫绝望,人困马乏,内斗不断,则不攻自破。突厥可汗贺鲁是个急性子,必要攻一攻,试一试,试出攻城的难度,也便退了,开始合围。”
虽然楚王料事如神,但青峰眼中还是掠过一丝担忧。
这里缺医少药,殿下的伤还没有好,实在不该困在云州。
“殿下,殿下!”门帘忽然被掀开,露出尹世才满是黑炭的脸。
他看起来急切得很。
“突厥打不进来,开始围城了。趁着他们还没围严实,殿下快走吧,到朔州去,不!直接到代州去,把伤养好。”
尹世才原本好好在府中躲着,他挖了个地窖,里面放满吃的,把来到云州后娶的外室藏进去,听到敌军冲锋,他就先躲着。
当然偶尔也要到外面看看,到处走一走,碰到人就大声打招呼,问些有的没的,让大家知道他还在共同抗敌。
但是叶长庚这个完全不懂官场之道的,竟然让他亲自去救老百姓家里的火。
他磨蹭着不肯去,传令的斥候直接给了他一个水桶,再架他脖子上一柄刀。
尹世才只得去救火,救完这家救那家,一根烧断的木头掉下来,差点送他上西天。
好不容易逃过一死,听说突厥开始围城了。
那就要继续耗很久,耗到城内没有粮食饮水,人人相食。
太可怕了,得把楚王送出去。
“本王就在城内,同大人一起守城。”李策温声拒绝。
尹世才有苦说不出。
你不走,我可怎么走啊?
他真心实意地劝:“殿下您身份尊贵,万不可有什么闪失。还是先行一步吧,坐镇后方,叶将军安心,圣上也安心啊。”
青峰忍不住打断了他的唠叨:“你是自己想跑吧?你那个地窖也能搬走?”
尹世才心惊肉跳地噤声,缩着脖子一脸惊惶。
你们怎么什么都知道呢?
你们……你们监视朝廷命官,不讲规矩!
李策没有恐吓尹世才,他安慰对方道:“为防有奸细混入城池,本王派了几个暗哨出去。尹刺史放心,琐碎小事,本王不会上表朝廷的。”
尹世才支支吾吾,不敢再提出城的事,却仍锁着眉。
完了完了,这下真的得跟云州城共存亡了。
他上了裴氏的当了!
吏部尚书裴衍明明说过,云州是个好地方,随便打几次滋扰边境的突厥,就能升官。
可突厥不是滋扰,是玩命了!
迟了!他还没给自己准备棺材呢!
“迟了!”
距离云州城两百里,楚王妃叶娇接过斥候递上的消息,自言自语道,“突厥已合围云州。”
他们原本是往朔州去,在路上听说突厥攻破了云州段长城,便向云州疾奔。
可突厥的动作很快,竟已围了云州。
以两万兵马守城,可以以一抵十。
但是以两万兵马正面迎击突厥十多万,无异于以卵击石。
河南道节度使李丕也接到了这个消息,他并不惊慌,而是沉声下令。
“斥候去探地形,寻背山靠水处扎营,围木做墙、设哨卡、挖水渠、建瞭塔、巡逻放哨,不容有失。”
“大人不走了?”叶娇驭马靠近,询问道。
“楚王妃,”李丕紧绷着脸,不怒自威,“咱们是来支援,不是来送死。既然城已被围,应该等着河北道兵马,一起进攻。”
“那如果城中缺粮,怎么办?”
“尹世才不会没有囤粮吧?”李丕翻身下马,把马鞭丢给部从,道,“他又不是第一天当刺史,就算他忘了,叶将军也会提醒他。”
话虽如此,叶娇心中总是惴惴。
“对了,”李丕转头看向叶娇,认真道,“楚王妃给的粮草只够到达云州,所以只够吃两日了。咱们还是盼着朝廷的粮草能快点到吧。”
如若不然,先被饿死的会是他们。
守着父皇一个月,李璟也瘦了一大圈。
他不是被饿瘦的。
宫里随便转个弯,他都能找来山珍海味。他只是没有胃口,又在心里惦念弟弟、担心父皇,也便越来越瘦。
“等父皇醒了,”李璟坐在床边,喃喃道,“一定会心疼我,说不定会落下泪,说这几个孩子里,没想到只有老五靠得住。”
李璨站在李璟身后极远的地方,闻言笑笑。
“那是自然,二哥也常说,我们几个在外面忙,宫里全靠五哥。”
乍然听说太子夸他,李璟神色微动,向太子李璋的方向望了一眼。
他以前曾经非常渴望得到夸奖。
父皇的、母后的、兄长的。
仿佛那些夸奖是他有用的证明,能让他踏踏实实站在地上,心却飞在空中,涨满欢快的情绪。
可为何如今听说二哥夸他,他只觉得自己的心提起来,迟迟无法正常跳动?
李璋坐在床尾不远处,眉目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见李璟看他,才附和道:“是,这些日子多劳你费心。你回赵王府歇歇吧,看你这一身的衣服,也不勤些更换。”
“我才不回去!”李璟攥紧皇帝的衣袖,摇头道,“万一父皇醒了,以为是你们在照顾,我不就亏了吗?”
他心思单纯得像个孩子,李璨淡淡笑笑,就准备离去,李璋却突然站起身,走近几步,喊道:“御医!快传御医!”
一直在殿门口侍立的高福闻言,转身便跑出去,跃过门栏时,却绊倒了。
这道门栏他走过无数次,却第一次绊倒,摔在外面,举起拂尘,哑着喉咙喊:“御医!传林奉御!”
李璟也站起来。
原来人在激动的时候,是坐不住的。
坐不住,又站不直。
李璟呆呆看着睁开双眼的父亲,刹那间泪流满面。
“父皇!父皇你醒了?你怎么样?感觉怎么样?要不要用膳?要不要儿臣扶你起来?”
他说了一连串的话,皇帝的嘴有些歪,唇角留下涎水,眼珠转着,迟迟没有开口。
李璟粗心没留意,李璋已经用手帕去擦皇帝的涎水,皇帝的目光也就落在李璋身上。
李璟继续说着,身体倾斜,用力把李璋挤开。
皇帝的嘴终于张开,似乎要说话。
李璟靠近一步,耳朵贴着皇帝的嘴,道:“父皇您说,儿子听着。”
李璨也忍着什么靠近一步。
皇帝的声音不大,也不太清楚。
兄弟三人仔细辨认,听到他说:“臭,你臭。”
李璟咧了咧嘴,流着泪道:“儿子日夜侍奉床前,一个月没洗澡了。”
李璋终于受不了,把李璟拉开些,让皇帝能透过气来。
皇帝又道:“小……小九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