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殿内众人俱是一静。
其实皇帝不是第一次苏醒。
之前有一次,他也曾睁开眼,看一看四周,徘徊在清醒和混沌的边缘,什么都不说,就又昏睡过去。
这是他第一次说话。
嫌弃完李璟后,便是问小九,问李策。
李璋神情剧变,紧握皇帝衣襟的手指僵硬地松开,想要回答皇帝的话,却被李璟抢先一步。
“父皇,小九去了北地做事,遇到房倒屋塌差点被砸死,又遇突厥犯边差点被杀。他没有回来,就在边关抵御突厥了。也不知道兵马够不够,粮草够不够,药材够不够,父皇,这可怎么办啊?父皇——”
“住口,”李璋低声训斥李璟,“父皇刚醒,你要把他再吓晕吗?”
皇帝好不容易有些血色的脸果然再次发白,他的眼珠转了转,似乎要说什么,却非常迟钝。要抬手,却只有一根手指能动。
过了许久,才找准方向,指向门边。
“高,高……”
“高福!”李璨转身呼唤。
“老奴在!”高福又从外面跑进来,他身后跟着林奉御,林奉御后面还跟着宰相、兵部尚书、吏部尚书等一众朝臣。
除了官职高的,竟然还有几个面生的小官员。那些小官员战战兢兢,不明白怎么就突然有资格面圣了。
不难想象,这是高福见一个逮一个,恨不得把所有宫里的朝臣都拉来,见证皇帝苏醒这件事。
兵部尚书宋守节跑得气喘吁吁,又被高福一个劲儿催促,对高福翻着白眼,扶住柱子歇息。
明白了。
他心里道,你是看皇帝醒了,我可以死了,是吧?
不怪高福突然莽撞。
皇帝久久未醒,已有朝臣谏言,说太子可登基为帝,尊皇帝为太上皇,把皇帝迁居兴庆宫养老了。
听听!他们连皇帝养老的地方都考虑好了!
若不是几位宗亲拦着,若不是太子不敢擅动,若不是赵王李璟隔三岔五就谎报消息说见皇帝睁眼了,动弹了,打呼噜了,或许皇帝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变成太上皇了。
见高福来了,皇帝紧绷的神色才放松些。
他的目光看向宰相和一众朝臣,再落到太子脸上,艰难地询问:“突……突厥?”
皇帝的记忆还停留在他的寿宴。
流光璀璨的花萼相辉楼、献上贺礼和诗词的朝臣、舞乐美酒、以及李璟送的大缸、皇后的疯狂、太子的劝慰和他在回去的路上,因为太过愤怒,摔碎的玉器。
皇帝的心中一阵刺痛,刹那间填满愤懑。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知道小九还没有回来,而现在他们在说突厥。
“是,”太子带着一众朝臣跪地,禀告国事,“突厥犯边,突袭朔州。河东道行军大总管叶长庚带兵防守,突厥又改攻云州,如今正在僵持。”
皇帝的眼睁大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久未醒,他的眼白有些发黄,不如之前明澈。此前那泰山压顶般的君威,也已消失不见。
人到暮年的无力和病情严重的身体,让他感觉自己的魂魄被困住。沮丧、慌乱、心急如焚。
像一个行将就木的寻常老人。
只是这老人关心的,还是江山。
“兵……”
只说了一个字,兵部尚书便叩首禀告。
“已调遣河北道、河南道府兵支援,河南道甚至派遣骑兵先行,此时已到云州城外。圣上放心,我大唐兵强马壮、有苍天护佑、有圣上治理,定能驱逐蛮夷、平定北疆。”
这句话很长,宋守节喘着气说完。
听宋守节提起骑兵先行,太子李璋的眼中露出些许异色。
他已经知道这些是叶娇做的。她甚至跟随骑兵向北去,要去打突厥、救李策。
皇帝瞪大的眼睛渐渐闭合,神情也有片刻的松弛。
他闭目养神一阵,才忽的又睁开眼,紧张道:“粮……”
“粮草不够!”赵王李璟趁势道,“之前调粮困难,楚王妃自己买了粮草,送给河南道骑兵,把楚王府的钱全花光了。这个败家……”
他的语气又委屈又生气,被李璋使劲儿撞了一下后背,才蹙然噤声。
“赵王居于深宫照顾圣上,竟然也知道这件事吗?”宋守节尴尬地笑笑,希望气氛能缓和些,“调运粮草不是送信,八百里加急说到就到了。赵王曾经送过赈灾的粮食,想必也知道很难。”
“这事都在朝里传遍了,”李璟不满道,“都要让楚王妃自掏腰包了,户部能不能快一些?”
他有些不满。
他可不慢。他送赈灾粮食的时候,叶娇骗他说小九要被架锅煮了,他吓得日夜不停,早了几个时辰就送到了。
这些人慢,是因为他们的家人没有被架在火上。
只有一个户部官员在,是新提拔的侍郎,崔汝毓。
崔汝甄是博陵崔氏这一辈的翘楚,虽然年纪不大,却很持重。
他跪在后面,叩首道:“户部已经周密考虑,且经过太子殿下允准,筹备粮草,送往河东道。甚至提前调运江淮赋粮进京,另招募民夫二十万,专职运输。不日可达云州,请圣上安心。”
皇帝想点头,头却难以动弹。
他只能哼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再要说什么,却已经精力不济。他的目光扫视大殿,落在不远处一位妇人身上。
那是李策的母亲,贤妃娘娘。
听闻皇帝苏醒,贤妃便从东配殿快步而来,一路上不忘了安排诊治和膳食,待到了这里,见三位皇子同皇帝说话,便候在不远处,没有靠近。
皇帝看向她,贤妃连忙走来,跪在皇帝床前,欣喜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
“皇……后?”皇帝询问。
贤妃微微怔住,很快便回答道:“臣妾不敢抗旨,一切遵从圣上安排。”
皇帝的安排是收回皇后金册、金宝,暂时安养在立政殿内。
但其实是禁足,也等同废后。
“好。”皇帝再次闭上眼,许久都没有说话。
几位皇子相互看看,李璟有些着急,李璋也不由得看向林奉御。
林奉御一直在为皇帝诊脉,诊了许久,此时才开口说话。
“圣上精力不济,睡过去了,请殿下不必担忧。”
“这就好。”李璋站起身,目光沉沉看向兵部和户部官员。
“卿等听到了,父皇最在意突厥入侵的事。余下的,不必本宫再交代吧?”
宋守节和崔汝毓齐齐应声,李璋当着朝臣的面,向林奉御询问皇帝的病情。
“还好,”林奉御道,“只是初醒,之后要行针锻炼,让圣上能够走路。”
能走路,也便能上朝。圣仪犹在,可震慑九州。
“说话呢?”李璋又问。
“恐怕不会很清楚了。”林奉御道,“微臣必将竭尽医治。”
“治好父皇,有重赏。”李璋说完退后几步,告诉贤妃自己还要处理朝政,便向外走去。
此时高福才劝说李璟。
“赵王殿下也回去歇歇吧,圣上醒了,殿下可以放心了。”
李璟挠了挠头,扬眉笑笑,又撅了撅嘴。
“真是的,二哥赏御医,都不赏我。”他抱怨着走出去,同李璨恰巧并肩。
“老六,”一路上,李璟都絮絮叨叨,“你说父皇会赏我什么?美人吗?你要不要?我要是用不完,也送你一个。”
六皇子李璨淡淡地笑,撑起了阳伞。
“五哥知道,我不喜欢女人。”
“那是你不知道女人的好,”李璟钻入李璨的阳伞,不屑道,“软、酥、又软又酥,父皇只要肯赏,我就来者不拒。”
李璨迈步向前走,粉紫色的衣袍轻轻摇摆,如枝头被风吹过的花瓣。
“五哥,”他忽然道,“你守着父皇,真的是为了这些奖赏吗?”
赵王李璟的脸僵住,缓缓转头:“你什么意思?难道我还能为了太子位不成?”
李璨却没有回答李璟的话。
他的眼中流转洞察世事的明亮,神情又裹着狡黠,那张脸好看得像是转世的妖精,一字一句道:“所以如果楚王抢夺太子位,你会支持太子吗?”
李璟停下脚步,多日佩戴的单纯憨傻面具,碎在脸上。
“我……”他哑口无言。
“楚王不会的!”他为李策申辩。
“没人要抢太子位,太子不要风声鹤唳了!你也别哄骗太子担惊受怕!”他连声道。
李璨向前走去,像一朵轻飘飘的流云。可他的衣襟被李璟扯住,让他动弹不得。
“五哥,你做什么?”李璨有些嫌弃道。
“太子要做什么?”李璟问。
他的神情,比皇帝苏醒时还要紧张,却没有那时的欣喜。
一张脸,都是对李策的担心。
对太子的提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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