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柏林
卡拉·冯·乌尔里希推车走进供应室,顺手关上门。
她必须行动迅速。如果被人抓住,这一刻所做的事会把她送进集中营。
她从壁橱里拿了几种伤口涂剂、一卷绷带和一罐消毒药膏。接着她打开药橱,从里面拿出减轻疼痛的吗啡、预防感染的磺胺以及退烧的阿司匹林,最后,她又顺了个没有打开包装的皮下注射器。
几周来,她经常改写领取记录。从这些领取记录来看,她偷走的药物和医疗器具都被合理地使用了。她在偷窃之前就草草写上这些领取记录,而不是之后。即便有检查,她也不过是粗心地超领了一些物品,而不是有意地偷窃。
她已经干过两次,现在已经不怎么怕了。
推着推车走出供应室以后,她希望自己能表现得像一个正常值班的护士一样:把病员所需的用药送到他们的床头。
卡拉走进病房,令她惊愕的是,厄内斯特医生正坐在床头给病人把脉。
医生们应该正在吃午饭才对。
现在改主意还不算晚。她强作镇静,做出和判断相反的举动,昂着头把推车推进病房。
厄内斯特医生抬起头,看到来人是卡拉后,露出了笑容。
贝特霍尔德·厄内斯特医生是医院里所有护士的梦中情人。他医术精湛,对病人很热情,样貌英俊。最重要的是,他还独身!他几乎和医院里所有漂亮的护士都谈过恋爱。如果流言没错的话,他和其中大多数都睡过觉。
卡拉对他点了点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她把推车推出病房,折入护士的衣帽间。
她的大衣挂在钩子上。大衣下放着一个编织购物袋,里面放着一条用旧的丝围巾、一颗卷心菜,以及一盒装在棕黄色纸袋里的卫生巾。卡拉拿出购物袋里装着的东西,飞快地把推车里的药物放进去。卡拉用绣着金色几何图形的蓝围巾盖住偷来的药物和医疗用品,这条围巾想必是母亲年轻时买的,接着她把卷心菜和卫生巾放在所有物品上面,把购物袋挂在钩上,最后用大衣遮住。
成功了,她琢磨着。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她做了个深呼吸,努力控制住自己。镇定下来以后,卡拉推开衣帽间的门——发现厄内斯特医生正等在门外面。
厄内斯特医生一直在跟着她吗?他准备告发她偷窃吗?可厄内斯特医生并没表现出敌意:事实上,他表现得非常友好。也许她可以把厄内斯特医生对付过去。
卡拉说:“医生,下午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他笑了:“护士,你怎么样?一切都还好吗?”
“还算好。”卡拉带着罪恶感奉承道,“医生,应该问的是您,一切都还好吧?”
“都很好,没什么可抱怨的。”他毅然决然地说。
卡拉心想:那他来这里干什么?他是不是想和我捉迷藏,戏弄够我以后才对我提出指控?
卡拉什么话都没说,等待着厄内斯特的反应,尽量不让自己动摇。
厄内斯特低头看着推车。“为什么把推车推进衣帽室?”
“我在找东西,”她随口编了一条理由,“找一块手帕。”她尽量控制住自己,不让声音里的颤抖暴露出来。“结果在雨衣里找到了。”她告诉自己,别再说蠢话了。他只是个医生,不是盖世太保特工。但厄内斯特医生还是吓着了她。
厄内斯特医生饶有兴致地看着卡拉,似乎被她的紧张逗乐了。“这和推车有什么关系呢?”
“我正准备把它推回原处呢!”
“对护士来说,条理很重要。你是个非常优秀的护士……冯·乌尔里希小姐……还是说应该叫你乌尔里希夫人呢?”
“小姐。”
“我们应该找时间多聊聊。”
厄内斯特的微笑告诉卡拉,他并不是针对偷医疗用品的事情跟着来的。医生只是想约她出去。如果答应的话,她会成为十来个护士妒忌的对象。
可卡拉对厄内斯特一点都不感兴趣。她曾经爱上过同样衣冠楚楚的沃纳·弗兰克,但事实证明,弗兰克是个以自我中心的懦夫。她觉得贝特霍尔德·厄内斯特多半也和弗兰克一样。
但她不想惹恼厄内斯特。所以只是笑了笑,什么话也没说。
“你喜欢瓦格纳吗?”厄内斯特问她。
卡拉知道他想干吗了。“我没时间听音乐会,”她斩钉截铁地说,“我要回家照顾年迈的母亲。”事实上茉黛只有五十一岁,身体还好着呢。
“我有两张明晚演奏会的票,是《西格弗里德牧歌》。”
“是室内乐,”卡拉说,“真是好难得。”瓦格纳的大多数音乐都是规模宏大的交响乐。
厄内斯特露出欣喜的表情:“看来你很懂音乐。”
卡拉真希望刚才没说话,那句话给了厄内斯特勇气。“我出生在一个音乐家庭——母亲给人教钢琴课。”她只能继续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说。
“那你更要来了,相信你一定能找到人照顾她一晚上的。”
“这是不可能的,”卡拉说,“但很感谢你的邀请。”厄内斯特的眼睛里爆发出一股怒气:似乎他很少被人拒绝。她转过身,开始把推车往外推。
“换个时间可以吗?”厄内斯特追问道。
“您费心了。”卡拉继续推着推车往前走,没有放慢脚步。
她害怕厄内斯特会跟过来,但她模棱两可的回复似乎让他缓和了一些。卡拉回头看,发现厄内斯特已经走开了。
她放好推车,呼吸轻松了一些。
卡拉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她检查了负责的所有病员,写完了当天的工作报告。接着就该和夜班交班了。
她穿上雨衣,用胳膊挎上购物袋。现在,她必须拿着偷来的东西走出医院大楼,她又一次感到了恐惧。
弗里达·弗兰克与她同时下班,两人一起离开了医院大楼。弗里达不知道卡拉拿着的是偷来的东西,两人在六月的阳光下朝电车站走了过去。卡拉之所以穿上外套只是不想把护士制服弄脏。
她觉得自己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弗里达却惊诧地问她:“你在担心什么事吗?”
“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你看上去很紧张。”
“我很好。”为了转变话题,卡拉把手指向一张海报,“你看那张海报。”
政府在大教堂前的卢斯特公园举办了一个展览,展览起了个略含嘲讽的名字“天堂般的苏联”,展览把布尔什维克主义描绘为犹太人的骗局,把苏联人称为二等的斯拉夫人。然而,即便是在这种时候法西斯政府也做不到事事顺遂,有人在柏林四处张贴这种讽刺性的海报,海报上写着:
永久装置
纳粹天堂
盖世太保带来了战争和饥饿
还能撑上多久
电车站的遮阳篷上就贴着这样一张海报,卡拉的心一暖:“谁把它们贴上去的?”
弗里达耸了耸肩。
卡拉说:“这些人真的很勇敢。如果被抓的话,他们会被枪毙的。”说到这里,她想到了包里放着的东西。如果被人查出来的话,她也会被枪毙的。
弗里达说:“是啊!”
这时轮到弗里达紧张了。她会是张贴海报者中的一个吗?也许不会。但她的男朋友海因里希也许会。海因里希的使命感很强,也许会做出这种事来。“海因里希最近怎么样?”卡拉问。
“他想和我结婚。”
“你不想吗?”
弗里达小声说:“我不想要孩子。”这是句大逆不道的话:每个女孩都应该愉快地为元首多生养德国的下一代。弗里达看着非法海报说:“我才不想把孩子带到这样一个天堂呢!”
“我也不想。”卡拉说。也许这正是她拒绝厄内斯特的原因。
电车来了,她俩上了电车。卡拉随意地将购物袋放在膝盖上,好像里面没放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她看了看车里的其他乘客。庆幸车上没有穿着制服的军人或盖世太保。
弗里达说:“到我家去,我们可以用沃纳的唱机听爵士乐。”
“我很想去,但是不行,”卡拉说,“我有约了。记得洛特曼一家吗?”
弗里达警觉地看了看周围。洛特曼是个犹太人的名字,被人听见就麻烦了。好在周围没什么人,两人的谈话是私密的。“当然记得——他原先是我们家的医生。”
“他本来不能再行医了。伊娃·洛特曼战前去了伦敦,嫁了一个苏格兰士兵。她的父母却没能离开德国。伊娃的弟弟鲁迪是个小提琴工匠——制作技术相当出色——但他失业了,靠修乐器和为钢琴调音过活。”鲁迪每年四次上冯·乌尔里希家为施坦威钢琴调音,“我答应今天晚上要去他们家。”
弗里达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似乎看出了其中的玄机。
“你‘哦’个什么啊?”卡拉问。
“现在我知道了,你为什么像里面放着个圣像似的抓着这个购物袋了。”
卡拉惊呆了。弗里达猜出了她的秘密。“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说老洛特曼本来不能再行医了,等于说他还在继续行医。”
卡拉知道自己把洛特曼医生出卖了。她应该说洛特曼医生被禁止行医。幸运的是,她透露的人是弗里达。卡拉说:“他也只能这样啊。穷人们找他,乞求他为他们看病,洛特曼医生也不能置他们不理啊!他赚不了多少钱——找他看病的都是犹太人和送他几块土豆或一个鸡蛋的穷苦人。”
“你不用在我面前为他说话,”弗里达说,“我觉得他很勇敢。从医院里偷药给他的你也同样很了不起。这是第一次吗?”
卡拉摇了摇头。“这是第三次了。我真没用,竟然让你给发现了。”
走进家门,卡拉听见楼上传来断断续续的钢琴声。茉黛又在教学生了。卡拉很高兴。能赚点钱对妈妈来说是个很大的安慰。
卡拉脱下雨衣,走进厨房和艾达打了声招呼。不久前茉黛告诉艾达,乌尔里希家已经付不起她的工资了,艾达问茉黛没工资的话能不能让她住在这里。艾达现在找了个晚间清扫办公室的活。她为乌尔里希家做些家务,以换取在她们家留宿。
卡拉把鞋子踢到桌子下面,揉着发痛的双脚。艾达给她端上来一杯小粒咖啡。
茉黛眼里冒光地走进厨房。“我收了个新学生!”说着她拿出几张纸币给卡拉看,“他每天都想来上课!”茉黛留下学生一个人在楼上练习,楼上传来的琴声像是猫在琴键上爬过一样。
“很好,”卡拉说,“他是什么人?”
“是个纳粹,但我们需要钱。”
“他叫什么名字?”
“约西姆·科赫。他很年轻,又十分羞涩。见到他的话,你千万别乱说话,表现得有礼貌一些。”
“当然可以。”
茉黛转身上楼去了。
卡拉畅快地喝着咖啡。和大多数德国人一样,她已经习惯喝粗糙的小粒咖啡了。
她和艾达随意地聊了两句。艾达原先很胖,但现在已经瘦下来了。德国如今胖的人非常少,但艾达却不是因为营养不良瘦下来的。残疾儿子库尔特的死对她的打击很大。儿子死了以后,她便没有了生气。她驾轻就熟地做着自己的工作,但工作完以后,她会没有表情地呆望着窗外,一连好几个小时。卡拉喜欢艾达,知道她的内心很不好受,却不知该如何去帮她。
琴声渐渐消失了。没一会儿,卡拉听见过道里传来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她母亲和一个男人正在说话。她猜测茉黛也许是在把科赫先生送出去,可很快她却惊恐地发现一个穿着整洁中尉军服的男人走进了厨房。
“这是我女儿,”茉黛高兴地介绍说,“卡拉,这是我的新学生科赫中尉。”
科赫是个二十来岁,表情羞涩的帅小伙。他留着一嘴小胡子,让卡拉想起了照片里年轻时的父亲。
卡拉的心跳得非常快,购物袋就在她身旁的椅子上,里面放着偷来药物和医疗器具。科赫会像弗里达那样,一眼看穿她的秘密吗?
她几乎说不出话来:“很……很高兴认识你。”
茉黛惊奇地看着她,不知道女儿为何会这么紧张。茉黛只是希望卡拉对科赫热情一点,使科赫把学业继续下去。茉黛认为把军官带进厨房应该没什么不妥。她完全不知道,卡拉的购物袋里放着偷来的药品。
科赫对卡拉鞠了一躬:“认识你是我的荣幸。”
“艾达是我们家的女仆。”
艾达充满敌意地看了科赫一眼,不过科赫并没有发现,他才不会去注意一个女仆呢。科赫倾斜着身体,把身体重心放在一条腿上,想显得自在一点,没想到却给人留下了完全相反的印象。
科赫的举动比长相幼稚,像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一样不谙世事,但对卡拉来说,他也同样是个威胁。
他把身体重心放在另一条腿上,同时将双手搁在摆放购物袋的椅子的椅背上。“你是个护士对吗?”他问。
“是的。”卡拉试着平静地思考问题。科赫知道冯·乌尔里希家的家庭背景吗?他很年轻,应该不知道社会民主党是干什么的。九年以前,社会民主党就被宣布为非法团体了。冯·乌尔里希家和纳粹作对的名声应该早已随着沃尔特的死烟消云散了。科赫多半把他们家看作一个因为顶梁柱的死而陷入贫困的普通德国家庭,德国有很多受过良好教育的妇女面临这种境遇。
他没有理由去看购物袋里的东西。
卡拉强装愉悦地问他:“钢琴学得怎么样了?”
“我想我进步得很快,”他看了眼茉黛说,“老师是这样告诉我的。”
茉黛说:“尽管刚开始学,但他已经表现出了在钢琴上的天分。”为了让学生们付第二次上课的学费,茉黛经常说出这种鼓舞人的话语,但这时的样子却比平时要妩媚得多。父亲已经去世一年多了,母亲自然有权和男人调情,但她实在不该对年纪只有她一半的科赫下手啊!
“我决定在没有弹好钢琴之前,暂时向战友们隐瞒学琴的事,”科赫说,“日后他们就会对我纯熟的技艺大吃一惊了。”
“很有趣。”茉黛说,“中尉,如果你有时间的话,请坐下来和我们聊聊。”她指着放购物袋的那把椅子,示意科赫坐下。
卡拉伸出手,想拿起购物袋,但科赫抢先了。“请允许我来拿。”他说。他往购物袋里看了看,最上面的是卷心菜:“今天的晚饭吗?”
“是的。”卡拉的声音直发颤。
科赫坐在椅子上,把购物袋放在离卡拉较远的脚边地上。“我一向觉得我也许有音乐方面的天赋,现在挖掘这方面天分的时间到了。”他跷起二郎腿,然后又把两条腿分开。
卡拉不知他为何如此烦躁,他没有什么好怕的呀。她突然想到,眼前的这个人可能正在想男女方面的事情。面对着三个独身的女人,他还有什么别的好想的呢?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艾达给科赫上了一杯咖啡。科赫拿出烟,像十来岁的毛孩子一样手忙脚乱地点烟。艾达给他端来了一只烟灰缸。
茉黛说:“科赫中尉在本德勒大街的战争部工作。”
“是的!”本德勒大街的战争部是国防军参谋部的所在地,所有的军事核心机密都在这幢大楼内。科赫千万不能把在这学钢琴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即便科赫不知道,但他的一些同事也许知道沃尔特·冯·乌尔里希是反纳粹的。被外人知道的话,他就不能向乌尔里希夫人学钢琴了。
“很荣幸能在战争部工作。”科赫说。
茉黛说:“我儿子在苏联参战,我们非常想念他。”
“作为一个母亲,这很自然。”科赫说,“不过千万别悲观,我们已经击退了红军最近的一次反击!”
这是十足的谎话。纳粹的宣传机器尽力隐瞒着红军赢得莫斯科战役,把德军打退了一百英里的事实。
科赫说:“我们又开始向前挺进了。”
“你确定吗?”茉黛热切地问。卡拉的心情同样迫切。母女俩都害怕在失去了沃尔特之后,再失去埃里克。
科赫优越地笑了笑。“乌尔里希夫人,请你相信我,我对此非常确信。当然,我不能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一次全新的攻势正在酝酿之中。”
“我们的部队有所需的一切——足够的食物,足够的武器……”茉黛把手搭在科赫的肩上说,“尽管这样说不好,但我还是担心我的儿子。中尉,我想我应该能相信你。”
“当然。”
“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收到他的信了,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科赫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支铅笔和一个小本子。“我可以帮你问问。”他说。
“真的吗?”茉黛瞪大眼睛问。
卡拉想,母亲大概是为了这个才和小伙子调情的吧。
科赫说:“当然。尽管职位还不是很高,但我是总参谋部的一员,”他努力保持着谦恭,“这点小事还是能帮你的……”
“我儿子叫埃里克。”
“是叫埃里克·冯·乌尔里希吗?”
“是的,他是个医务兵。战前,他进医科大学读书,想当医生。但开战以后,他上了战场,迫不及待地想为元首作战。”
这话一点不假。埃里克是个忠诚的纳粹——不过在最近几封信中,他更多流露出的,是心灰意冷的情绪。
科赫记下了埃里克的名字。
茉黛说:“中尉,你是个好男人。”
“没什么,这点小事不值一提。”
“真高兴,我们将要在东线战场展开反击了。尽管非常想知道,但你应该不会告诉我具体攻击的时间。”
茉黛是想从科赫那里套取信息。卡拉不知道母亲有何用意。知道具体的进攻时间对她又不会有半点作用。
像是知道有个间谍在厨房窗外偷听似的,科赫压低了声音。“马上就要开始了。”他看了看眼前的三个女人。卡拉知道,他是在观察她们的反应。也许平时很少有女人在乎他说了什么。刻意停顿了一会儿后,他又说:“蓝色行动很快就要开始了。”
茉黛瞟了科赫一眼。“蓝色行动——这名字太令人激动了。”她用兴奋的语气对科赫说,好像他答应带她去巴黎的丽兹大饭店住上一周似的。
科赫小声说:“6月28日开始。”
茉黛手按胸口:“太快了,真是个令人激动的好消息啊!”
“我不该把这事说出来的。”
茉黛把手放在科赫的手上。“很高兴你能告诉我。你这么一说,我的感觉好多了。”
科赫吃惊地看着茉黛的手。卡拉意识到科赫不习惯被女人触摸。科赫把目光从茉黛的手转移到她的眼睛上。茉黛热情地笑着——母亲的笑容非常灿烂,让人丝毫看不出那是装出来的。
茉黛移开手。科赫按灭烟蒂,站起身来。“我必须走了。”他说。
感谢上帝,卡拉心想。
科赫对卡拉鞠了一躬。“小姐,很高兴见到你。”
“中尉,回头见。”卡拉大大方方地说。
茉黛把科赫送到门口:“明天老时间见。”
回到厨房以后,茉黛说:“真不错——找了个在总参谋部工作的笨小孩当学生!”
卡拉说:“不明白你为什么如此兴奋。”
艾达说:“因为长得帅吧!”
茉黛说:“他能把秘密情报告诉我们。”
“对我们有什么用?”卡拉问,“我们又不是间谍!”
“我们知道了德军展开下一次攻势的时间——我们完全可以把这个情报告诉苏联人。”
“我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他们。”
“政府不是说我们被间谍所包围吗?”
“那只是他们的宣传。只要一发生不好的事,政府就说是犹太人或布尔什维克干的。事实上,许多事是被纳粹自己搞糟的。”
“但必定也有些真正的间谍。”
“怎么才能和真正的间谍联系上呢?”
母亲琢磨了一阵:“我去找弗里达谈谈。”
“为什么会想到弗里达?”
“直觉告诉我,找她准没错。”
先前在电车站,在卡拉为海报的张贴者迷惑不解时,弗里达却一声不吭。回想起这一幕,卡拉也有了同样的直觉。
但这还不是唯一的问题。“即便能找到间谍,我们真能背叛自己的祖国吗?”
茉黛激动起来:“必须打倒纳粹才行啊!”
“我比任何人都痛恨纳粹,但我还是个德国人。”
“我知道你的意思。即便我生在英国,我也不想背叛德国。可只有输掉战争才能赶走纳粹啊!”
“我们怎么能为了输掉战争而把情报交给德国人啊?埃里克也许会因为这个在战争中阵亡啊!你难道连你儿子的命都不要了吗?我可不想亲手送走哥哥的性命。”
茉黛想开口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只能哭了起来。卡拉站起身,抱住母亲的肩膀。
过了一会儿,茉黛轻声说:“不管怎样,他都可能会死,都可能会为纳粹献身。与其战胜而死,倒不如和纳粹一起覆灭更干脆呢!”
卡拉不敢相信母亲竟会说这种话。
卡拉松开手。“无论如何,请你一定在把那种家伙带进厨房以前告诉我一声,”说着她从地上捡起了购物袋,“幸好科赫中尉没往里面看。”
“为什么这么说?你在购物袋里放了什么?”
“为洛特曼医生偷来的药。”
茉黛的眼里闪着骄傲的泪水:“这才是我女儿!”
“他拿起购物袋的时候,我差点没背过气。”
“很抱歉。”
“这不怪你,你又不知道我从医院里拿药回来。现在我就把药送过去吧。”
“去吧。”
卡拉把雨衣套在护士制服外面,然后出了门。
她快步走到洛特曼医生住的那条街上。洛特曼家没有冯·乌尔里希家那么大,但相对而言还算是挺舒适的。不过洛特曼家的窗户都用木板封了起来,门上潦草地写着几个大字:禁止行医。
洛特曼家曾经很有钱。尽管对穷人的收费很低,但洛特曼医生也有些有钱的病人。现在,洛特曼医生的病人都没有什么钱。
卡拉和洛特曼医生的病人一样,从后门绕进屋。
进门以后,卡拉马上知道出事了。洛特曼家的后门开着,走进厨房,卡拉看见贴着地砖的地板上躺着把断了琴颈的吉他。厨房里没有人,但房子里的其他地方却有声音传过来。
卡拉穿过厨房,走进一楼过道。洛特曼家的一楼原有候诊室和诊疗室两个房间。现在,候诊室改成了客厅,诊疗室改成了鲁迪的手工作坊。鲁迪在作坊里放了工作台和一些木工用品,通常还放着十几把待修的琵琶、小提琴和大提琴。所有医疗用品都被放在了上锁的橱柜里。
卡拉没有在作坊里看到人。
橱柜开着,里面的东西都被扔了出来。地板上散布着碎玻璃以及混杂在一起的药片、药膏和药水。卡拉在地板上的杂物里还找到了一个听诊器和一个血压仪。听诊器和血压仪的部件散落在周围,显然摔到地板上以后还被人踩过。
震惊之余,卡拉非常生气:这些医疗器具都不能用了!
她探头进客厅,发现鲁迪·洛特曼躺在房间角落里。鲁迪二十二岁,健壮高大。此时他正闭着眼睛呻吟不止。
鲁迪的母亲汉尼洛尔跪在他身旁。汉尼洛尔本来是个金发美人,现在却枯槁和憔悴了。
“发生什么了?”尽管这么问,但卡拉害怕听到答案。
“被警察打的,”汉尼洛尔说,“警察以治疗雅利安病人的罪名把我丈夫带走了。鲁迪试图阻止他们四处打砸,他们却……”她哽咽地说不出话了。
卡拉放下购物袋,跪在汉尼洛尔身旁:“他们干了什么?”
汉尼洛尔恢复了说话的力气。“他们打断了他的双手。”她轻声说。
很快,卡拉就看到鲁迪的伤势。鲁迪的双手红肿,可怕地扭曲着。警察似乎一根一根地打断了他的手指。怪不得鲁迪会惨叫了。卡拉吓坏了。可她每天都在目击着白色恐怖,知道该如何抑制自己的个人情感,向鲁迪提供实际的帮助。“他需要打一支吗啡。”卡拉说。
汉尼洛尔指着散落一地的药品,说:“即便有,也分不出来了。”
卡拉出离愤怒了。医院缺乏药品储备——警察却把这么多宝贵的药物乱扔一地。“我带来了吗啡。”她从编织购物袋里拿出一瓶透明的液体和一支盒装的新注射器。卡拉飞快地从盒子里拿出注射器,往里面灌上药水。接着,她给鲁迪打了一针。
吗啡很快就起效了。鲁迪停止了呻吟。他睁开眼,看着卡拉。“你是个天使。”说完,他闭上眼,似乎睡了过去。
“我们必须接上他的手指,”卡拉说,“让骨头慢慢长好。”她碰了碰鲁迪的左手,左手没有反应。她抓起左手把它抬了起来,仍然没有反应。
“我没接过骨头,”汉尼洛尔说,“但看过好多次。”
“我也一样,”卡拉说,“但我们最好试一试。我接左手,你负责右手,我们必须在吗啡失效前把他的手指接上。天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
“就这么办。”汉尼洛尔说。
卡拉停顿了很长一会儿。茉黛说得对,必须尽一切所能停止纳粹的统治,即便意味着叛国也在所不惜。在这个问题上,卡拉不会再有迟疑了。
“开始干吧。”卡拉说。
卡拉和汉尼洛尔开始为鲁迪接起手指的骨头来。
每周五下午,托马斯·马赫都会去坦嫩堡酒吧一次。
酒吧非常简朴。一面墙上挂着老板弗里茨的照片,照片是二十五年前拍的,弗里茨穿着大战时的军服,没有现在的啤酒肚。弗里茨声称,他在坦嫩堡战役中杀死了九个俄国人。酒吧里的桌子和椅子不多,大多数常客都坐在吧台边。皮套里的菜单非常简单:只供应带土豆的香肠和不带土豆的香肠两道菜。
酒吧的对面就是科鲁兹伯格街的警察署,因此坦嫩堡酒吧是警察聚会的场所。这意味着这里可以不遵守法纪。赌博是公开的,站街女郎可以在酒吧的厕所里卖淫,柏林的检疫人员更是不会踏进这里的厨房。弗里茨起床就开门,等到最后一位酒客回家才关上店门。
在纳粹掌权,马赫被突然提拔之前,他只是科鲁兹伯格街警察署的一个小警察。许多他以前的同事依然混迹在坦嫩堡酒吧里,他确信在这能找到一两个熟人。尽管职位远远超过了他们,成为警监和党卫队的一员,但他还是很喜欢和老友们交流。
“托马斯,要我说,你做得已经非常好了。”马赫1932年时的上司,如今依然还是个警长的伯恩哈特·恩格尔对他说,“小子,祝你好运。”说着,他把马赫为他买的一杯啤酒端到唇边。
“我不是夸你,”马赫回答,“但我还是想说,克林勒恩督察比你难侍候多了。”
“我对手下太软了。”伯恩哈特承认。
马赫的另一个老同事弗朗兹·埃德尔笑了笑,说:“你才不软呢!”
马赫朝窗外看了看,发现一辆摩托车停在酒吧门口,摩托手是个穿着浅蓝色皮带外套的年轻空军军官。这位军官似乎脸很熟:马赫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军官贵族气质的前额上飘散着一头红棕色的长发。年轻人走过人行道,进入坦嫩堡酒吧。
马赫想起了他的名字。他是沃纳·弗兰克,一家无线电厂老板被宠坏的儿子。
沃纳走进酒吧,问老板买骆驼牌香烟。尽管是德国造的仿制品,可这些花花公子还是喜欢美国式的东西,马赫想。
沃纳付了钱,打开烟盒,抽出一支烟,然后问弗里茨借火点烟。叼着烟正要走,他看见了马赫,想了想以后,沃纳对马赫说:“你是马赫警监吧?”
酒吧里的人把目光集中在马赫身上,看他会怎么说。
马赫不经意地点了点头。“沃纳,最近你过得怎么样?”
“先生,过得非常好,谢谢你。”
马赫很高兴,但沃纳尊敬的语气却让他吃惊不小。在印象中,沃纳是个傲慢、藐视权威的家伙。
“我刚和多恩将军从东线战场视察回来。”沃纳接着又说。
马赫感到酒吧里的警察们对他和沃纳之间的对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从东部战场回来的人值得尊敬。旧日的同事们对马赫能和这样的精英为伍留下深刻的印象,马赫对此感到非常高兴。
沃纳把烟盒递给马赫,马赫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杯啤酒,”沃纳对弗里茨说,接着他转向马赫,“支队长,能给您买杯酒吗?”
“帮我来杯啤酒,谢谢你。”
弗里茨满上了两杯啤酒。沃纳举起酒杯对马赫说:“我要谢谢你。”
马赫又吃了一惊。“为什么谢我?”他问。
旧友们仔细地聆听着他们俩的对话。
沃纳说:“一年前你点醒了我。”
“那时,你似乎并没感激我啊!”
“我为当时的唐突向你道歉。但之后我认真地思考了你对我说的话,最终意识到你是对的。我的情感影响了自己的判断力。你又重新把我引回了正路。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对我的教诲。”
马赫动容了。他曾经非常不喜欢沃纳,对他口出威胁。但沃纳却把他的话记在心头,改变了自己的行为方式。马赫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为自己能改变一个年轻人的生命感到骄傲。
沃纳又说:“事实上前几天我想到过你。多恩将军谈到捉间谍的事情,询问能不能通过无线电信号追踪间谍。但我对这方面知之甚少。”
“这个你应该问我,”马赫说,“这是我的专长。”
“是这样吗?”
“坐下慢慢聊。”
两人把啤酒带到一张肮脏的桌子旁。
“他们都是警察,”马赫说,“但最好还是别在公共场合谈论这种事情。”
“这是自然,”沃纳低下声说,“但我可以信任你。这么跟你说吧,一些指战员告诉多恩,他们觉得敌人经常会事先知道我们的意图。”
“啊!”马赫说,“我早就在担心会发生这种问题了。”
“对于无线电信号的监控,有什么可以转告给多恩的吗?”
“正确地来说测向的问题……”马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尽管不能直接见到多恩这位有影响力的将军,但这却是一个能给他留下印象的机会。他需要清晰而不夸大地强调这份工作的重要性。他幻想着多恩将军对元首说:“盖世太保里面有一个很有能力的家伙——名字叫马赫——尽管现在只是个支队长,但办事却很有一套……”
“我们有种可以判别信号来自哪个方向的仪器,”他说,“把三台仪器放在三个不同的地方,我们就可以在地图上画出三条信号传递的路径。三条路径的交会点就是发报机所在的位置。”
“真是太神奇了。”
马赫随意地举起手,示意沃纳不要过于激动。“从理论上讲很容易,”他说,“但做起来很难。钢琴手——对了,这是我们对发报者的称呼——很少在一个地方待很长时间,让我们足以找到他们。处事小心的钢琴手绝不在同一地点发报两次。我们的仪器放在一辆车篷上挂着天线的车里,一移动就会被他们发现。”
“可你还是抓到过一些间谍啊!”
“哦,是的,也许哪天晚上你可以坐上侦察车和我们一起出去看看。你可以亲眼看到抓间谍的整个过程——把第一手情况告诉多恩将军。”
“这主意不错。”沃纳说。
六月的莫斯科温暖而舒适。午饭时,沃洛佳在克里姆林宫后面亚历山大花园的喷泉等待卓娅。晒太阳的人流不断从沃洛佳身边涌过,很多是出双入对的。生活很艰难,为了节省电力,连喷泉都不出水了。但天很蓝,树上长满了树叶,德军也还远在一百英里之外呢!
回想起莫斯科战役,沃洛佳的心里满是骄傲。精通闪电战的德军已经到了莫斯科的门口——却被红军狠狠地击退了。苏联军人像杀红了眼的狮子一样保卫着自己的首都。
到了三月,红军的反击力度却开始消退了。红军收复了不少失地,让莫斯科人感受到了安全,但德军却在舔完伤口以后思量着再一次的进攻了。
斯大林依然是红军的总司令。
沃洛佳看见了穿过人群向他走来的卓娅。卓娅穿着红白两色格子的裙子,她的双腿生风,淡金色的头发随着轻快的步伐不住地跃动着。男人们不约而同地把视线集中在了卓娅身上。
沃洛佳和许多漂亮女孩约会过,但让他费心如此大献殷勤的却只有卓娅。多年来卓娅一直冷冰冰地对待他,除了原子物理,什么都没和他深谈过。出乎沃洛佳意料的是,这天卓娅竟然会邀请他一起去看电影。
卓娅在鲍伯罗夫被杀的那场骚乱以后不久邀请他看电影。从骚乱那天开始,卓娅对他的态度就变了,沃洛佳说不清这到底是为什么。共同的经历也许促成了他们的亲密。先前,他们已经一起去看过了英国班卓琴艺术家乔治·福姆比表演的舞台剧《乔治的活泼爵士舞》。这是出深受观众欢迎的舞台剧,已经在莫斯科一连上演了好几个月。剧情很不现实:乔治演奏的乐器竟然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向德国的潜水艇发报。面对如此愚蠢的剧情,沃洛佳和卓娅竟然笑得直不起腰来。
从那以后,他们开始了定期的约会。
今天,他们要和沃洛佳的父亲共进午餐。为了和卓娅小聚片刻,沃洛佳特地约了她午餐前在喷泉旁见面。
卓娅放射出灿烂的笑容,踮起脚尖亲了他一口。卓娅身材很高,沃洛佳却比她还要高出一些。沃洛佳享受着卓娅的热吻。卓娅的嘴唇很软,压得他很是舒服。只可惜这个吻结束得太快了。
沃洛佳仍然不确定自己抓没抓住卓娅的心。如同老一辈人所说,他们还停留在“出去逛逛”的关系上。他们一见面就接吻,但是还没上过床。他们已经不年轻了:沃洛佳二十七岁,卓娅二十八岁。沃洛佳感到,卓娅在身体和心灵还没有完全准备好之前是不会跟自己上床的。
沃洛佳仍然不太敢相信梦中情人会跟他共度一夜。卓娅太漂亮,太聪明,太高大,太自我,太性感,任何一个男人似乎都很难配得上她。沃洛佳觉得自己不会有机会看着她脱去衣服,观察她美丽的身体,触摸她身上的每一处,和她抱在一起……
两人走过狭长的公园。公园一边是热闹的马路,另一边是克里姆林宫威严的高墙。“看着这座高墙,你会觉得苏联领导人是被百姓监禁的囚犯。”沃洛佳说。
“但事实恰恰相反。”卓娅说。
沃洛佳回过头,没人听到他们说的话。但说这种话实在是太傻了。“爸爸没说错,你的确挺危险的。”
“我原以为你和你父亲是一路人呢!”
“真能成为他那样就好了。父亲参加了席卷冬宫的战役,是个不折不扣的英雄。我想我不可能像他那样改变历史的进程。”
“说得对。但他很保守,思想也随着年龄的增大而越来越狭隘。你比他开明多了。”
沃洛佳觉得自己很像父亲,但不想和卓娅争论这个。
“今天晚上你有空吗?”卓娅问,“我想给你做晚餐。”
“当然有空!”卓娅还没请他去过住的地方呢。
“我弄了块牛排!”
“太棒了!”即便在特权阶层,牛排也是稀罕的玩意。
“科瓦列夫一家出城去了。”
这样就更好了。和许多莫斯科人一样,卓娅寄住在其他人的公寓里。她有两个房间,和科学家科瓦列夫及他的妻儿共用厨房和浴室。科瓦列夫家出城了,这套公寓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了。他的脉搏加快了。“我要带牙刷吗?”沃洛佳问。
卓娅神秘地对他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两人离开公园,穿过马路,进入一家餐馆。许多餐馆都歇业了,但市中心仍然有许多上班的人需要吃饭,因此一些咖啡馆和酒吧仍然开业。
格雷戈里·别斯科夫坐在人行道上放着的餐桌边。克里姆林宫有更好的餐厅,但他更愿意被人看见出入于普通老百姓进出的餐馆里。他希望让人知道,自己并没有因为穿着将军制服而高人一等。只是,为了不让聊的话被别人听见,他选了张离其他人很远的餐桌。
格雷戈里不喜欢卓娅,但很难拒绝她的魅力。他站起身,吻了吻卓娅的两侧面颊。
三个人点了土豆饼和啤酒。除了这两样之外,餐馆只供应腌青鱼和伏特加。
“将军,今天我不想和你谈核物理方面的问题,”卓娅说,“但我仍坚持上次的观点,英美在核物理方面的探索已经走在我们前面了。我不想惹怒你,这次还是谈点别的吧。”
“那就好。”格雷戈里说。
卓娅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你可以告诉我仗还要打多久。”
沃洛佳假装失望地摇了摇头。卓娅喜欢挑战他父亲。如果她不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的话,格雷戈里可能一早就把她抓起来了。
“纳粹被我们打败了,但他们不会轻易认输。”格雷戈里说。
卓娅说:“莫斯科人都想知道夏天会发生些什么——这个问题你们俩也许能够解答。”
沃洛佳说:“即便是深爱的女友,我也不会告诉她。”单单提出这个问题就能让卓娅被秘密警察枪毙,沃洛佳心想,但他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卓娅。
土豆饼来了,一席人开始吃饭。卓娅和往常一样狼吞虎咽着土豆饼。沃洛佳喜欢卓娅吃饭时的这股劲头,但他不怎么喜欢土豆饼。“这土豆吃起来像萝卜似的。”他说。
格雷戈里向他投来责难的目光。
“我没有在抱怨。”沃洛佳匆忙说。
吃完饭以后,卓娅进了厕所。卓娅刚一走开,沃洛佳就对父亲说:“我们认为德国的夏季攻势马上就要开始了。”
“是的。”格雷戈里说。
“我们准备好了吗?”
“当然准备好了。”尽管这样说,但格雷戈里的表情非常焦急。
“德军会进攻苏联的南部地区,他们想要高加索的油田。”
格雷戈里摇了摇头。“他们会返回莫斯科,莫斯科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一切。”
“斯大林格勒也同样重要,那里是以领袖的名字命名的。”
“这样的命名有什么意义!德军如果占领了莫斯科,这场仗就打完了。夺取不了莫斯科的话,就算占领了大半个苏联,他们也不算赢。”
“这只是你个人的想法。”沃洛佳怒气冲冲地说。
“你的话也只是一家之言。”
“你错了,我手里有证据,”他朝周遭看了看,发现没人后又继续说,“德国下一次攻势的代号为蓝色行动,将在6月28日展开。”沃洛佳从沃纳·弗兰克在德国的间谍网了解了很多事情。“哈尔科夫附近坠毁了一架侦察机,我们在机上军官的公文包里发现了蓝色行动的部分细节。”
“负责侦察的军官才不会在公文包里带上战斗计划呢,”格雷戈里说,“斯大林同志认为这是德国的欺骗伎俩,我同意他的看法。德国人希望通过在南部地区的骚扰削弱我们对中部阵地的防守。”
这就是情报工作的问题,沃洛佳气馁地想。就算得到了真实的情报,固执的老一辈仍然会抱定自己的看法。
沃洛佳看见卓娅回来了,眼睛一直盯着她妩媚的身影。“你为何确定这是一场骗局?”趁卓娅还没回到桌前,他问格雷戈里。
“我有比你更多的证据。”
“什么证据?”
格雷戈里花了一点时间认真地揣度着这个问题,之后却杀了个回马枪:“把你的战斗计划拿给我看看。”
沃洛佳叹了口气。沃纳·弗兰克没能顺利地拿到计划文件。“如果拿到的话,斯大林同志会重新考虑吗?”
“如果你能拿到,我会说服他重新进行考虑。”
“行,我想办法去拿。”沃洛佳说。
沃洛佳有点太冲动了。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拿到蓝色行动的方案文本,却在父亲面前夸下了这个海口。沃纳、海因里希、莉莉面对着巨大的风险,但必须对他们施加更大的压力。
卓娅回到桌边,格雷戈里站了起来。他们要去三个不同的方向,短暂的告别之后,他们就分开了。
“晚上见。”卓娅对沃洛佳说。
沃洛佳吻了卓娅。“我七点到你那儿。”
“别忘了带上牙刷。”卓娅说。
沃洛佳脚下生风,快乐地离开了餐馆。
女孩总能知道闺密的秘密。她也许不知道秘密的内容,却能像看透对方一样知道对方在隐瞒着什么。从闺密对日常性问题的警戒回答中,她能知道对方在和一个不能约会的人约会。尽管不知道名字,但她知道那个不能约会的恋人是个已婚的男人,是个黑皮肤的外国人,或是另外一个女人。女孩很喜欢闺密的一条项链,从闺密不置可否的态度中她可以敏感地察觉到这条项链是从不光彩的渠道得来的,可能要过很多年以后,她也许才会知道这根项链是闺密从年迈老奶奶的珠宝盒里偷拿出来的。
一想到弗里达,卡拉就有这种感觉。
弗里达有个秘密,这个秘密应该和抵抗纳粹有关。她可能已经跨越了法律的界限:也许弗里达每天晚上都偷偷打开哥哥沃纳的公文包,抄下机密情报,把情报传递给苏联间谍。也许弗里达不会如此出格:也许在帮人印刷和分发谴责政府的传单和小海报。
这样一想,卡拉便准备把约西姆·科赫的事告诉弗里达。不过,她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卡拉和弗里达在一家大医院的不同科室当护士,值班的时间不尽相同,因此她们没法每天都见上一面。
这时,约西姆每天都会来乌尔里希家上钢琴课。他没有透露进一步的军情,但茉黛还是和第一次上课那样和他调着情。“你知道我已经快四十岁了吗?”一天卡拉听到母亲对约西姆说。其实茉黛这时已经五十一岁了。约西姆完全被她迷住了。尽管约西姆是个非常天真的男人,但茉黛还是很享受自己对英俊年轻人的感染力。卡拉心想,母亲可能是沉醉于约西姆类似于沃尔特年轻时代的那口大胡子,但这看上去实在是太荒唐了。
约西姆很想讨好茉黛,很快便带来了埃里克的消息。埃里克不仅活着,而且还活得很好。“他的部队在乌克兰,”约西姆说,“我只能告诉你这些。”
“希望他能有假回趟家。”茉黛不满足地说。
年轻军官犹豫了一会儿。
茉黛说:“做妈妈的总是会瞎操心。如果能见到他,即便只是一天,对我来说也是非常大的安慰。”
“我也许能帮你安排一下。”
茉黛假装吃惊地说:“真的吗?你好能干!”
“我不确定能不能做到,但可以去尝试一下。”
“即便是尝试我也非常感谢。”茉黛吻了吻约西姆的手。
一周以后,卡拉见到了弗里达。交谈了一会儿,卡拉把约西姆·科赫的事情告诉了她。她像是谈着趣闻一样诉说着科赫的事,但很确定弗里达不会把这件事看得如此简单。“你绝对想不到,”卡拉说,“他竟会把行动的代码和开始日期告诉我们!”说完她便耐心地观察着弗里达的反应。
“他很可能因为向你们透露了机密被枪毙的。”弗里达说。
“如果知道有谁能和莫斯科联系上的话,我们就有可能改变整个战局。”卡拉继续说道,似乎她们仍在讨论约西姆罪行的严重性。
“的确很有可能。”弗里达说。
看来没错了。换在平时,弗里达的反应会是惊诧,提起兴致,然后深入地提出问题。这天,她却只是不痛不痒地含糊了几句。回家以后,卡拉告诉茉黛,她对弗里达的直觉应该没错。
第二天,弗里达慌乱地出现在卡拉负责的病房。“我必须马上和你谈谈。”她说。
卡拉正在给一个在火药厂爆炸中严重烧伤的女孩换药。“去换衣间等我,”她说,“我换完药就过去。”
五分钟后,卡拉找到了在换衣间打开的窗前抽烟的弗里达。“找我有什么事?”她问。
弗里达熄灭烟头。“想找你问问有关科赫中尉的事情。”
“被我猜着了。”
“必须从他那里打听到更多的情况。”
“必须?你在说什么呢?”
“他能接触到蓝色行动的整个行动方案。我们知道了这个行动,可莫斯科需要这次行动的具体细节。”
弗里达的话本该使卡拉一头雾水,但卡拉完全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可以问他……”
“不,必须让他把战斗计划给你拿过来。”
“我不知道这可不可能。他不傻。你不会觉得——”
弗里达根本不听卡拉的辩解。“至少要拍张照过来。”她打断卡拉的话。弗里达从兜里掏出一个比烟盒略长略窄的不锈钢盒子。“这是个拍摄文件用的微型照相机。”卡拉注意到,盒子的边上写着“美乐时”的字样。“一卷胶卷可以拍十一张照片,这里有三卷胶卷。”说着她拿出三个哑铃形的盒子,盒子很小,正好能放进照相机。“像这样装上胶卷,”弗里达比画着说,“透过这扇窗,按下快门,你就能拍下一张照片。如果不确定学没学会的话,看这本手册就行。”
在卡拉的记忆中,弗里达从没这么跋扈过。“我必须好好想想。”
“没时间了。这是你的雨衣是不是?”
“是的,可……”
弗里达把照相机、胶卷和使用照相机的小册子塞进雨衣口袋。她似乎为能把这些东西脱手而松了口气。“我必须走了。”说着她走到门口。
“弗里达,你停下!”
弗里达停下脚步,直直地看着卡拉:“怎么了?”
“我想说……我想说这样做不像是我的朋友。”
“这事非常重要。”
“你把我逼得无路可退了。”
“要不是你把约西姆·科赫的事情告诉我,也不会演变成现在这个局面。别装样了,你本来就想让我利用这些信息做点什么的,难道不是吗?”
这是事实。眼下的紧张局面完全是卡拉一手造成的。只是她没想到情况竟会如此逆转。“如果他说不呢?”
“那你的余生就要在纳粹的统治下度过了。”弗里达说。
“我才不想呢。”卡拉说。
她独自站在更衣室里思考着。她甚至没办法不带风险地把小照相机处理掉。照相机在卡拉的雨衣口袋,她不敢把它扔进医院的垃圾桶里。她必须把照相机带出医院大楼,试着找个可以把它秘密丢弃的地方。
但她真想这么干吗?
尽管天真,但科赫不像是个能被说动把战争计划副本带出战争部大楼,拿给情人看的人。如果有人能说服他以身犯险,那只有找茉黛了。
卡拉非常害怕。如果被抓到的话,盖世太保不会对她表示丝毫怜悯。她会被捕,遭受虐待。她想到了被打断手指骨头痛苦呻吟的鲁迪·洛特曼,想到了被痛打一顿、释放后惨死在家里的父亲。她的罪名比他们严重得多,所受的惩罚也会更加残忍。她肯定会被折磨致死——而且时间不会很长。
卡拉告诉自己,她愿意为此承担风险。
她不能接受的是,这样做可能让哥哥献出宝贵的生命。
埃里克就在展开蓝色行动的东部前线,约西姆证实了这一点:他也许会参加蓝色行动。如果卡拉帮助苏联人打赢这一仗的话,埃里克可能会战死疆场。她可受不了这个。
卡拉转身埋头工作。她的心思不在工作上面,犯了一些小错,好在医生没有注意,病人也不会发现。下班以后,她便匆匆地离开了医院大楼。照相机放在兜里沉甸甸的,可她却找不到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处理掉它。
她很想知道弗里达是从哪里弄来这样一部照相机的。弗里达很有钱,可以轻松买到这样一部照相机,但她必须说明为什么需要这样一个物件。这台照相机多半是一年多前苏联大使馆没闭馆时从苏联人手里弄来的。
回到家的时间,照相机还在卡拉的大衣口袋里。
楼上没有钢琴声:约西姆上课来晚了。母亲坐在厨房桌子边上,看到卡拉进来,茉黛笑着对她说:“看看是谁回来了。”
埃里克出现在她的眼前。
卡拉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哥哥。埃里克非常瘦,但显然没有受伤。他的军服又脏又破,但已经洗了脸和双手。他站起身,抱住卡拉。
卡拉不顾身上一尘不染的护士制服,紧紧地拥抱住埃里克。“没事就好。”她说。透过薄薄的军服,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埃里克的脊梁骨、大腿骨、肩胛骨和脊柱。
“眼下是安全了。”埃里克说。
卡拉松开手。“你怎么样?”
“比大多数人要好。”
“你们不会只有一件单薄的军服在苏联过冬吧?”
“我从一个苏联人的尸体上扒下件大衣。”
卡拉坐在桌旁,艾达也在厨房里。埃里克对她们说:“你们是对的。我是说,你们对纳粹的看法是对的。”
卡拉很开心,但不知道埃里克在指什么。“你看到他们怎么了?”
“他们屠杀百姓。这点你和爸妈老早就跟我说了,但我却不肯相信。很抱歉,我没能相信你们。艾达,我一直不相信他们害死了你的小库尔特。现在我信了。”
这是个巨大的反转。卡拉问:“什么让你改变了看法?”
“我亲眼在苏联看见他们屠杀老百姓。他们把城里的要人聚拢在一起,因为他们都是共产党员。他们也杀戮犹太人,不光是男人,还有妇女、儿童以及对任何人都造不成伤害的老人。”泪水不断地从埃里克脸上往下流,“常规军不杀戮平民百姓——杀他们的都是秘密警察。他们把抓来的人带到城外,有时是某处采石场,有时是矿井一类的地方。有时他们还会让抓来的年轻人挖个大坑,然后……”
他说不出话了,但卡拉就想听他亲口说。“然后怎么了?”
“他们每次杀六组十二个人。有时丈夫扶着妻子,母亲抱着婴儿一起走下斜坡。行刑者等待他们走到预定位置,然后举枪发射。”说到这里,埃里克用军服的脏袖管擦了擦眼角,“砰,他们就都死了。”他说。
一时,厨房里没有人说话。艾达小声哭泣着。卡拉非常震惊,茉黛却板着脸一声不吭。
埃里克擦了擦鼻子,拿出几支烟。“很奇怪,他们竟然给我买了张机票,让我回家探亲。”他说。
卡拉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我只能在这待十二个小时。但即便这样,我还是成为战友们艳羡的对象。他们愿意付出一切换来一天在家的时间。韦斯医生说,我一定在高层有朋友。”
“是个叫约西姆·科赫的人,”茉黛说,“科赫在战争部工作,目前跟我学钢琴。我让他为你安排了休假。”说着她看了眼自己的手表,“几分钟后他就到了。他很喜欢我——可能是在我身上看到了自己母亲的身影吧。”
老妈,你搞错了,卡拉心想。莫德和科赫之间可没有半点母子之情。
茉黛又说:“他很天真,说6月28日德军会在东部前线展开一场新的攻势,他甚至提到了这次攻势名叫‘蓝色行动’。”
埃里克说:“让人知道的话,他会被枪毙的。”
卡拉说:“约西姆不是唯一会被枪毙的人。我把他说的事情告诉了一个人。她让我说服科赫,设法把蓝色行动的行动方案拿到手。”
“老天啊!”埃里克震惊了,“这是严重的叛国行径——你们的处境比东线战场的我还要危险。”
“别担心,科赫才不会那么干呢。”卡拉说。
“这可说不准。”茉黛说。
卡拉、埃里克和艾达同时把视线转到茉黛身上。
“他兴许会为我这么做,”茉黛说,“如果我能用正确的方法把他说服。”
埃里克问:“他真有那么天真吗?”
茉黛目中无人地说:“他爱上我了。”
“天哪。”想到母亲被人爱上,埃里克觉得非常尴尬。
卡拉说:“尽管这样,我们还是不能把情报传递给苏联。”
埃里克问:“为什么不能?”
“如果苏联赢了,你也许会死的。”
“就算赢了,我也可能死。”
卡拉发现自己的声音提高了八度:“那样一来,就变成我们帮着苏联人害死你了。”
“我仍然希望你通过他拿到作战方案。”埃里克暴躁地说。他看着桌子上的格子台布,心里却想着几千英里以外自己目击的那幕惨象。
卡拉无所适从。即便埃里克希望如此。她说:“何苦呢?”
“我总是想着手牵手沿着坡道走下采石场的那些人,”埃里克紧握双手,一只手的手指深深嵌在另一只手里,几乎要把它掐肿了。“如果能阻止他们,即便要了我的命,我也在所不惜。我想献出自己的生命——如果能对自己,对德国感觉好些的话,我的这条命不要也可以。卡拉,如果能行的话,请你把战斗计划送到苏联人手里。”
卡拉还是犹豫不决。“你确定吗?”
“我求你了。”
“好吧。”卡拉说。
托马斯·马赫告诉三个手下——瓦格纳、里特尔和施奈德——把各自最好的表现拿出来。“沃纳·弗兰克尽管只是个中尉,但他是多恩将军的直属手下。我希望他对我们的工作和我们的队伍留下尽可能好的印象。不许骂人,不许讲笑话,不许吃东西,除非必要,不许使用暴力。如果抓到共党间谍,可以往他屁股上狠狠来一脚。如果没逮到人,你们也别仅仅为了找乐子随便逮一个。”平时马赫对这种事情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处抓人能叫老百姓长记性,没什么不好。但沃纳有点神经质,有必要让手下在他面前安分一点。
沃纳骑着摩托车,准时出现在阿尔布雷希特王子大街的盖世太保总部。抵达以后,马赫和他的手下把沃纳带上了车顶装有天线的侦察车。车里放满了无线电设备,显得非常拥挤。里特尔坐在驾驶座上,五个人在傍晚敌人最喜欢发报的时候,踏上了绕城环形侦察的路途。
“为什么都在傍晚发报?”沃纳不解地问。
“大多数间谍都有自己的正职,”马赫解释说,“那只是他们掩饰身份用的。他们白天在办公室或工厂上班。”
“这倒是,”沃纳说,“我从没想过这个。”
马赫担心他们整夜抓不到一个人。他害怕会因为德军在苏联所受到的磨难而遭到责备。他已经倾尽了所有,但在第三帝国,有时即便努力也得不到奖赏。
侦察车时常整夜都捕捉不到一次信号,有时却能同时捕捉到两三个。这时,马赫必须选择追踪哪个忽略哪个。他确信柏林存在不止一个间谍网络,他们也许根本不知道彼此的存在。马赫必须用有限的工具完成这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工作。
接近波茨坦广场时,车上的仪器捕捉到一个信号。马赫听出了声音的含义。“这是个给苏联人当间谍的钢琴师,我们暂时还不想动他。”他松了口气说。至少,他可以向沃纳证明这套仪器是有效的。他说的这位钢琴师正在接连传送五位数组成的数组。“苏联情报机构喜欢运用两位数代表一个字母的密码,”马赫对沃纳解释说,“比如说,11代表A,用五位数字传递信号只是他们的一种习惯,真正要看的是相邻的两位数字。”
操作仪器的电气工程师曼恩大声读出了一组坐标,瓦格纳用铅笔和尺在地图上画了根线。里特尔加大马力,向新的目的地进发。
钢琴师还在发报,哔哔声在车里响个不停。马赫恨透了这个间谍钢琴师。“该死的共党分子,”他说,“总有一天他会在总部的地下室,为了让痛苦早点结束乞求我快点让他死。”
沃纳的脸变得苍白。这个人不适合警察工作,马赫心想。
过了一会儿,沃纳重新打起精神。“你说的苏联密码似乎不难破译。”他若有所思地说。
“是的,”马赫对沃纳这么快抓到要点感到很开心,“但其实没那么简单,他们对算法进行了包装和改良。把信息转化为一系列数字以后,钢琴师会不断在这些数字里插入一个关键词——比如说某处地名——对它进行编码。把第二组数字从第一组中减去以后,他再把结果发报出去。”
“如果不知道关键字,译码就无从下手了。”
“说得很对。”
车子在被烧毁的议会大厦附近又停下了,瓦格纳在纸上又画出一条直线。两条线交会在市中心以东的弗里德里希斯海因区。
马赫让司机朝东北方向拐,把他们带到交会点附近,这时他又在纸上画了不同角度的第三条线。“经验告诉我们,多考虑一个方向是必要的,”马赫告诉沃纳,“仪器只能做出大体的估计,多做一种考虑会减少出错的可能性。”
“每次你都能抓住间谍吗?”
“才不是呢。大多数情况抓不住。通常,我们会慢一步,眼睁睁地看对方溜走。对方常常在发报时改变频率,使我们找不到他的踪迹。有时对方会突然中断,换个地方继续发报。他也可能派个眼线盯着我们,看到我们来了就给他通风报信。”
“障碍可真不少。”
“但我们早晚会抓住他们的。”
里特尔停下汽车,曼恩确定了第三个方位。瓦格纳地图上三根铅笔画的线在东区车站附近形成一个小三角。钢琴师在铁道线和运河之间的某个地方。
马赫把位置告诉里特尔,对他说:“赶紧开过去。”
马赫注意到,沃纳出了汗。车里是有点热,年轻中尉也许还不习惯参加这类行动。应该让他知道盖世太保的工作是怎样的。这样很好,马赫心想。
里特尔开车沿着华沙大街向南行进。穿过铁道线以后,侦察车拐进了一个由仓库、堆放场、小型工厂组成的落后工业区。几个士兵背着行囊走进东区汽车站后门,无疑是要被送往东部前线。附近有人用谍报手段正在出卖这些小伙子,马赫生气地想。
瓦格纳指着车站外一条狭窄的小街。“他就在方圆一百码以内,但两边都有可能,”他说,“如果把车开近的话,对方会看见我们。”
“小伙子们,你们很清楚该怎么办,”马赫说,“瓦格纳和里特尔负责左面,我和施奈德负责右边。”他们都拿上了长柄大锤。“弗兰克,跟我来。”
街上没什么人——一个戴着工装帽的男人脚步飞快地朝车站走去,一个穿着破烂的老太太正要去收拾下班之后的办公室——他们行色匆匆,显然不想吸引盖世太保的注意。
马赫和施奈德进入每幢大楼察看,两人交替着走在排头的位置。大多数公司都下班了,因此他们必须先去门卫室。如果门卫一分钟不开门的话,他们就会砸开大门。进门以后,他们会检查楼内的每个房间。
钢琴师不在第一个街区。
再往右走,他们走到了第二个街区右手边的第一幢楼,楼外挂着一块字迹渐淡的广告牌:“时尚皮草”。这是一个两层的小工厂,主建筑在沿街的小巷子里。尽管看上去早已没有人用了,楼房却装了道铁门,窗户也上了木板:皮草工厂自然需要严密的戒备。
马赫带着沃纳沿小巷往前走,试图找到厂房的入口。旁边那幢房子被炸弹炸毁,早已人去楼空。瓦砾已经被人从巷子里清理干净,残垣断壁上挂着一个手写的警示标牌:“危险——禁止进入。”从残留的铭牌看,这里以前应该是个家具仓库。
他们跨过瓦砾和一堆碎木头,一边观察两边的情况,一边尽可能快地往前走。厂房后方有一面仍然立着的墙。马赫绕过这道墙,发现了一个通往隔壁工厂的小洞。
他有个强烈的预感,钢琴师应该就在隔壁的工厂厂房内。
马赫钻过小洞,沃纳跟在他后面也钻了过去。
他们走进了一个空旷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没有椅子,只有张铁桌,桌子对面放着个文件柜。墙上钉着柏林人还能买奢侈皮衣的1939年的年历。
马赫听到楼上有脚步声。
他掏出手枪。
沃纳没有带枪。
他们打开门,踱进一条走廊。
马赫看到几扇开着的门,一段向上的楼梯,以及楼梯底下一扇可能通向地下室的门。
马赫沿着过道走到楼梯脚下,发现沃纳正在打量着通向地下室的那扇门。
“似乎底下有什么声音。”沃纳说。他转了转门把手,但门松松垮垮地锁上了。他退回一步,抬起右脚。
马赫说:“别——”
“没问题——我听见他们了!”说着,沃纳一脚踢开了门。
门被踢碎的声音在空旷的工厂里回响着。
沃纳冲过门,很快就不见了。黑暗中出现了一道光,光线中出现了一道石头楼梯。“不许动!”沃纳大声嚷,“你们被捕了。”
马赫跟在沃纳后面冲下楼梯。
马赫冲进地下室。沃纳站在楼梯底下,一脸迷茫。
地下室里一个人都没有。
天花板上吊着也许是晾衣杆的横杆。角落里扔了一卷厚重的黄表纸,多半是以前进行加工包装时用的。但没有无线电和给莫斯科发报的间谍。
“你这个该死的白痴。”马赫对沃纳说。
他转过身,跑上楼梯。沃纳紧跟在后面。他们跑过走廊,往上跑到二楼。
二楼的玻璃屋顶下放了一排工位。这排工位旁想必一度坐着一群纺织女工。现在,这里却空无一人了。
一扇玻璃门连接着消防通道,但却锁上了。马赫朝玻璃门外看,却没有看到人。
他把枪收起来,气喘吁吁地靠在工位上。
地板上有几个烟蒂,其中一个还沾着口红,看上去才扔掉不久。“他们刚才还在这里,”他指着地板上的烟蒂对沃纳说,“一共两个人,他们听见你的叫声就逃跑了。”
“我真是太傻了,”沃纳说,“对不起,只是我还不太习惯这种场合。”
马赫走到转角窗前。楼下一男一女正在飞快地沿着街道向前走,男人手里拿着个棕色的皮箱。很快,他们走进火车站不见了。“该死!”马赫骂了一声。
“他们应该不是什么间谍。”沃纳指着地板上的东西说。马赫低下头,看见一个皱巴巴的避孕套。“用过了,但里面没有精液,”沃纳说,“男方多半还没有开始射精。”
“真那样就好了。”马赫说。
约西姆·科赫答应送来行动方案的那天,卡拉没有去上班。
上早班的话,她也许能准点到家,但“也许”是不够的。如果发生大火或严重交通事故的话,她必须延迟下班,处理蜂拥而来的伤者。于是她就整天留在家了。
最后,茉黛还是想办法让约西姆答应带来行动方案。他原本说要取消课程,但很快又吹嘘说,自己可以带着行动方案的副本穿过城过来,只是会耽误些时间。“等你来再开始上课。”茉黛说,约西姆答应了。
吃午饭的时候,厨房里的气氛很压抑。卡拉和茉黛喝了一点肉骨头和干扁豆做成的汤。卡拉没有问茉黛做了什么,或答应做什么才说服的约西姆。也许她告诉科赫,他在钢琴上已经取得了长足的进步,最好不要落下一节课程。她也许会对科赫说,你的职位不会低得处处要受到别人的监视吧,这种话会刺激科赫,科赫一直在茉黛面前说自己的职位很重要,适度的贬低可以促使他表现自己,证明茉黛的看法完全错了。卡拉不愿想的只有一点:茉黛是用性诱惑让科赫上钩的。茉黛大胆地和科赫调情,科赫像未经人事的大孩子一样积极地予以回应。也许正是这种无可抵挡的诱惑促使科赫忽略了内心理智的声音:“别他妈再犯傻了。”
情况完全可能是另外一个样。他也许已经看清其中的利害关系了。下午来的时候,他带来的可能不是装有复写纸的包,而是一个带着几只手铐的盖世太保小分队。
卡拉往“美乐时”相机里装了卷胶卷,然后把照相机和剩下的两卷胶卷放在低矮橱柜最上面一格抽屉的毛巾下面。橱柜旁就是窗户,那里的阳光很足。卡拉可以在橱柜顶上把文件拍下来。
卡拉不知道如何把曝光的底片送到莫斯科,不过弗里达让她別操这份心。卡拉猜测弗里达会找个推销员——医药推销员或是销售德文版圣经的推销员——这个推销员可以利用在瑞士推销商品的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胶卷传递给伯尔尼苏联大使馆的什么人。
下午很漫长。茉黛回房午休去了,艾达忙着清扫房间。卡拉坐进了平时白天不常待的餐厅。她想读点东西,但怎么都集中不起精神。报上都是谎言,没什么可看的。她要为下一次护士学考试做准备,但课本上的专业词汇却像小蝌蚪似的在她眼前晃动。最后她只能拿起了一本出版了很多年的《西线无战事》,这本书在德国很畅销,却因为对艰苦的战地生活描写得过于逼真而遭禁。卡拉拿着书,目光却投向了窗外喧嚣都市里的六月阳光。
等了很久,科赫终于来了。卡拉听到外面的马路上传来脚步声,连忙站起身看。科赫穿着紧身的制服和闪亮的靴子,像个要去参加生日聚会的孩子似的,脸上充满了期待。他没有带人,对盖世太保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和平时一样,他的肩上挎着个帆布包。他会信守诺言吗?包里放着蓝色行动的行动方案吗?
他按响了门铃。
卡拉和茉黛盘算好了从这时开始的每一步行动。在计划里,卡拉不用去开门。过了一会儿,她看见母亲穿着紫色的丝绸睡袍和高跟拖鞋穿过过道——像个妓女似的,卡拉觉得既羞耻又尴尬。她听见门开了,然后又很快关上。过道里传来丝绸睡袍的窸窸窣窣声和意味着拥抱的呢喃声。接着穿紫色睡袍和灰绿色西装的男女穿过餐厅门口,上楼不见了。
茉黛首先要确定科赫带没带文件。她会先看看文件,对科赫说些仰慕的话语,然后不经意地放下文件,把科赫带到钢琴边。接着她会找个理由——卡拉试图不去想那是什么样的理由,通过双开门把科赫从客厅带到隔壁的书房,书房很小,挂着红色的丝绒窗帘,放着个表面下垂的旧沙发。进书房以后,茉黛会向女儿发出信号。
无法预知行动的进展状况,母女俩事先商量好了代表着同一种意义的几种不同信号。最简单的是重重的摔门声,让房子里的人都能听见。其次,茉黛也可以按下壁炉旁的通知铃提醒卡拉,通知铃原先是招呼厨房里的仆人用的,现在早已经不用了。她们还商定,在接近不了门和壁炉的情况下,茉黛还可以失手打碎花瓶或歌德的大理石像给卡拉发信号。
卡拉走出餐厅,站在过道往楼上看,楼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看着厨房。艾达正在清洗做汤的铁锅,她用的力气很大,显然心情非常焦灼。卡拉试着鼓励地对她笑了笑。卡拉和茉黛原本不想把这件事告诉艾达,不是不相信她——艾达对纳粹的敌意比任何人都更强烈——而是因为怕她参与叛国而受到暴虐的惩罚。只是她们和艾达处得太久了,任何秘密都瞒不住她。
卡拉听到母亲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她熟悉这种笑声。笑声是强装出来的,意味着母亲已经把自己的魅力发挥到了极致。
可科赫有没有把文件带来呢?
一两分钟后,卡拉听到了钢琴声。琴声无疑出自科赫之手,他弹的是一首描述雪地里小猫的儿歌:“一,二,三,小猫咪在雪地里跑。”这个歌父亲对她唱过不下百遍。想到这,她不禁一阵哽咽。纳粹让那么多的儿童成为孤儿,身为纳粹的科赫怎么好意思弹这首歌啊?
弹到一半,曲子突然停了下来。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卡拉压抑着自己的恐惧——想听到母亲发出的脚步声或铃声——却什么声音都没听到。
一分钟过去了,又一分钟过去了。
出问题了——但会是什么问题呢?
她看了看厨房里的艾达,艾达停下擦拭,摊开双手,做出“我也不知道”的姿态。
卡拉必须去看看究竟是怎么了。
她轻声走上楼梯,在磨破的地毯上悄无声息地向前行走。
站在客厅外面,卡拉依然什么声音都没听到:没有钢琴声,没有走路声,没有任何声音。
她尽可能轻地推开门。
卡拉往里瞧了瞧,没有看见人。她走进客厅,四处看了看,母亲和科赫都不在客厅。
科赫的帆布背包不见了。
她看了看通向书房的双开门,双开门中的一扇虚掩着。
卡拉踮着脚尖走过客厅。没有地毯,只有打蜡的木质地板。走动时会发出轻微的响声,但卡拉管不了这么多了。
接近书房的时候,卡拉听见里面传来轻微的声响。
她走到门旁,紧贴着墙壁,冒险往书房里看了一眼。
茉黛和科赫站在书房里,拥抱着接吻。科赫背对着门和卡拉:这个位置显然是茉黛精心设计的。过了一会儿,茉黛停止了接吻,眼神和科赫背后的女儿相遇了。她把手从科赫的脖子上移下来,急切地用手指比画了一下。
卡拉瞧见了椅子上的帆布包。
她很快就明白发生什么事了。当茉黛诱使约西姆进入书房的时候,约西姆没有把包留在客厅,而是警醒地把它带进了书房。
卡拉必须把包取走。
她按捺着心跳走进书房。
茉黛小声说:“甜心,我们继续吧。”
科赫叹息着:“亲爱的,我爱你。”
卡拉向前两步,拿走帆布包,转过身,静悄悄地走出书房。
帆布包非常轻。
她飞快地走过客厅,气喘吁吁地跑下楼梯。
走进厨房以后,卡拉把帆布包放在桌上,解开书包带。包里放着当天的《柏林挺进报》,一包刚买的骆驼烟和一个黄褐色的文件夹。卡拉用颤抖的双手拿起并打开文件夹。文件夹里放着份复写的文件。
第一页的标题是:
第四十一号指令
最后一页有一行供签名的下划线。下划线上没有签名,无疑这是副本,但打在线旁的名字的确是阿道夫·希特勒。
标题和下划线中间的正文就是蓝色行动的内容。
卡拉一阵狂喜,又感到紧张和恐惧。
卡拉把文件放在厨房窗户边低矮的橱柜上。她拉开抽屉,拿出美乐时照相机和两卷没装进相机的胶卷。她认真地放好文件,然后开始一页接一页地给文件拍照。
卡拉没用多少时间就拍完了照。文件只有十页,她甚至没用上备用的胶卷。她成功了。她成功地偷到了行动方案。
父亲,这是为你做的。
她把照相机放回抽屉,关上抽屉,把文件塞回文件夹,把文件夹放回帆布包,最后合上包,系上书包带。
她尽可能轻地把帆布包送回到楼上。
回到客厅,卡拉听到母亲在说话。母亲的声音清晰而有力,似乎故意想被人听见。卡拉立刻意识到这是母亲对她的示警。“别担心,”茉黛说,“只是因为你很兴奋,我们都很兴奋。”
科赫的声音很轻,而且非常尴尬。“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蛋,”他说,“你只是碰了碰我,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卡拉猜得到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没有和男人亲热过,但在和别的姑娘,尤其是与护士们的交谈中听说过男女性事。科赫一定是早泄了。弗里达告诉卡拉,海因里希也是这样。两人刚开始在一起的时候,海因里希早泄过好几次,并因此很难为情。但他很快克服了。弗里达说,早泄多半是紧张引起的。
茉黛和科赫的分开给卡拉制造了难题。摆脱了男女之爱以后,科赫的警觉性一定会提高很多,很可能会注意到身边少了些什么。
这时,茉黛一定在尽力使科赫背对着门口。如果卡拉溜进去几秒钟,不被科赫发现把帆布包放回到椅子上,事情应该还有回旋的余地。
伴着激烈的心跳,卡拉穿过客厅,走到书房门口。
茉黛劝慰地说:“这种事经常发生——因为身体忍耐不住。没什么的。”
卡拉把头伸出门框。
两人仍然站在刚才的位置,紧紧挨在一起。茉黛的视线越过科赫,看见了卡拉。她把手按在科赫脸上,防止他转向卡拉。茉黛对科赫说:“再亲亲我,对我说没有因为刚才的不快而恨我。”
卡拉踮着脚走进书房。
科赫说:“我要抽根烟。”
在他转身之前,卡拉快步退出了书房。
她等在门边。科赫是从军服口袋里拿烟,还是想从包里拿盒烟出来呢?
她的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我的包呢?”科赫问。
卡拉猛地一沉。
茉黛的声音镇静而又清晰:“你把包落在客厅了。”
“没,没有忘在客厅里。”
卡拉穿过客厅,把帆布包放在椅子上,然后踮着脚走到楼梯口,站在那儿偷听客厅里的声音。
她听见母亲和科赫从书房走出来,回到客厅。
茉黛说:“没错吧,包就在这儿呢!”
“我没把包放在这儿,”科赫固执地说,“我一直没让这个包离开我的视线。除了刚才吻你的时候。”
“亲爱的,你只是对刚才的挫折感到灰心而已。试着放松一下吧。”
“一定有人进过这个房间,趁我分心的时候……”
“太荒唐了。”
“我不这样认为。”
“像你喜欢的那样,和我肩并肩坐在钢琴旁,快到我这来。”尽管这样说,但茉黛的声音近乎绝望了。
“这幢房子里还有谁?”
听到这话,卡拉赶忙跑下楼梯,躲进厨房。艾达惊慌地看着她,但卡拉实在没时间解释了。
楼梯上传来科赫的靴子声。
没一会儿,科赫就拿着帆布包走进了厨房。他怒气冲冲地看着卡拉和艾达。“你们之中有一个人动过我这个包了。”他说。
卡拉尽量沉住气。“科赫,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她说。
茉黛出现在科赫身后,经过他身旁走进厨房。“艾达,给我们每人来一杯咖啡,”她明媚地说,“科赫,坐下慢慢聊,好吗?”
科赫没有听她的话,仔细地审视着厨房。看到窗边的矮橱柜,他的目光突然一亮。卡拉这才发现,尽管收好了微型照相机,但两盒备用的胶卷却放在外面。她害怕极了。
“这应该是八毫米的胶卷吧?”科赫问,“你们家有微型照相机吗?”
突然间,他不再像是个小男孩了。
“这是八毫米胶卷吗?”茉黛充楞装傻,“那是我的另一个学生落在这儿的。事实上,他是个盖世太保。”
这个解释很圆满,但科赫根本不买账。“他应该也留下了微型照相机了吧?”说着,他打开了抽屉。
微型不锈钢照相机像块污渍一样放在白毛巾上。
科赫表情惊恐。他原本只是为性事上出丑而感到懊恼,却没料到竟然犯下叛国大罪。现在,他第一次看清了事实。刹那间,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握着抽屉把手,恍惚地看着抽屉里的微型照相机。卡拉突然发现,科赫变成了一个爱情破碎的年轻小伙。她知道,这样的人发怒了会非常可怕。
过了一会儿,科赫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三个女人,最后把视线落在茉黛身上。“是你计划好的,”他说,“你骗了我,你将为此遭到惩罚。”他把相机和胶卷放进兜里,“冯·乌尔里希女士,你被捕了。”他向前跨了一步,抓住茉黛的胳膊,“我要把你带到盖世太保总部。”
茉黛挣脱科赫,向后退了一步。
科赫收回手,用尽全力在茉黛脸上打了一巴掌。他又高又壮,还很年轻。茉黛受了重重一击,颓然倒地。
科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让我看上去像个傻瓜!”他尖叫着,“我相信你,你却欺骗了我!”他完全歇斯底里了。“我们会被盖世太保折磨死的,是我们自找的!”他一边说,一边用脚猛踢地上躺着的茉黛。茉黛想躲到一边,却被炉子挡住了。科赫用右脚上的靴子狠狠地踩着茉黛的肋骨、大腿和肚子。
艾达冲向科赫,用指甲抓他的脸。科赫猛地一挥手,把她推出老远。然后他又踢了几下茉黛的头。
卡拉行动了。
作为一个护士,她很清楚身体大多数部位的病患都是可以治愈的,只有头部的损伤是永久的。再被他踢下去,茉黛就要神志不清了。卡拉没有多想便开始了行动。她拿起艾达刚刚费力擦好的铁锅,握着长柄将铁锅高高举起,然后用尽全力把锅砸在科赫的头顶。
科赫惊骇地蹒跚了几步。
接着,卡拉又用铁锅狠狠地砸了他一下。
科赫瘫倒在地,不省人事。茉黛从科赫倒下的地方挪开身体,直起身,捂着胸靠在墙上。
卡拉又一次拿起锅。
茉黛尖叫道:“不!快给我停下!”
卡拉把锅放在厨房的桌子上。
科赫动了一下,试图从地上站起来。
艾达拿起锅,愤怒地朝科赫头上砸。卡拉试图抓住艾达的胳膊,但狂怒中的艾达却根本停不下来。艾达一次次地用锅敲击着科赫的头,直到筋疲力尽才停下手,把锅“砰”的一声扔在了地板上。
茉黛挣扎着跪在科赫身旁,审视着他的情况。科赫的眼睛张开,眼珠一动不动。他的鼻子歪在了一边。头盖骨似乎已经被砸得不成形了。鲜血从他耳朵里流出。科赫看上去似乎已经没有了呼吸。
卡拉跪在科赫身边,把指尖放在他脖子上,看他还有没有脉搏。没有。“他死了,”卡拉说,“哦,天哪,我们杀死了他。”
茉黛说:“这个傻孩子啊!”说着便大声哭了起来。
艾达气喘吁吁地问:“现在该怎么办?”
卡拉意识到,她们必须把尸体处理掉。
茉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卡拉发现,母亲的左脸肿起来了。“老天,这地方可真疼,”她扶着左腰说。卡拉猜测母亲一定是断了根肋骨。
艾达低头看着科赫:“我们可以把尸体藏在阁楼上。”
卡拉说:“藏不太久,邻居会闻到味的。”
“那就把他埋在后院吧。”
“如果有人看到三个女人在民宅的花园里挖出一个六英尺长的洞来,他们会怎么想?难道会以为我们是在找金矿吗?”
“我们可以晚上挖。”
“晚上挖别人就不起疑了吗?”
艾达挠了挠脑袋。
卡拉说:“我们必须找个地方扔尸体,公园或运河最好。”
“怎么把尸体运过去呢?”
“他不太重,”茉黛悲伤地说,“虽然壮,但体形精瘦。”
卡拉说:“体重不是问题。我和艾达完全搬得动他,但搬他的时候我们不能让别人起疑。”
茉黛说:“如果能有辆车那就好了。”
卡拉摇摇头说:“现在谁都弄不到汽油。”
三个人都不说话了。窗外,太阳落山了。艾达拿了条毛巾,包住科赫的头,不让鲜血弄脏了地板。茉黛低声哭泣着,泪水从极度痛苦的脸上往下流。卡拉希望安慰安慰母亲,但在那之前,她们必须把眼前的尸首处理掉。
“我们可以找只盒子把他装起来。”茉黛说。
艾达说:“只有棺材有那么大。”
“用家具装怎么样?餐具柜就可以。”
“太重了,”艾达若有所思地说,“我房间里的衣橱倒没那么重。”
卡拉点了点头。女仆不会有太多的衣物,也用不上红木家具,因此艾达房间里有只廉价松木做的窄衣橱。想到这点,卡拉不禁有几分尴尬。“就用它吧。”卡拉说。
艾达原来住在地下室,但那里已经改装成了防空洞,所以她搬到了楼上。卡拉和艾达走上楼。艾达打开衣橱,从横杆上把所有衣服拿了下来。艾达的衣物不多:两件外套,几条裙子,一件大衣,都穿得很旧了。艾达整齐地把这些衣物放在单人床上。
卡拉斜过衣橱,靠在自己身上,艾达抱起衣橱的另外一头。衣橱不重,但体积有点大,她们用了好一会儿才把衣橱抬出门扛下楼。
用了不少时间,她们才把衣橱横放在过道里。卡拉打开橱门,这时衣橱看上去有点像是个带着铰链盖板的棺材。
卡拉回到厨房,朝科赫的尸体俯下身。她从科赫的口袋里拿出微型照相机和胶卷,把它们放进厨房的抽屉里。
卡拉抱住科赫的双臂,艾达拉住他的双脚,两人合力把尸体从厨房拖到过道,然后放入衣橱。艾达把盖在科赫头上的毛巾挪正位置,尽管那里早就不流血了。
要不要把科赫身上的军服剥下来呢?卡拉寻思着。脱下制服的话,尸体就很难辨认出身份了——但这样一来,丢弃这套军服又是个麻烦。卡拉决定不把军服剥下来。
卡拉拿起帆布包,把它扔在衣橱里的尸体旁边。
她关上衣橱门,拿钥匙锁上,防止门意外被打开。卡拉把钥匙放在裙子口袋里。
她走进餐厅,朝窗外看。“天快黑了,”她说,“现在搬正好。”
茉黛问:“别人会怎么想?”
“他们觉得我们在搬家具——也许是卖了换食物。”
“两人女人搬一个衣橱——看上去会不会显得有些奇怪?”
“男人不是参军就是战死,女人搬家具是件很平常的事。现在汽油很难买,到哪去找搬场车啊?”
“人家会问你们为什么天黑了以后才搬。”
卡拉露出了挫败的神情。“妈妈,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如果被人问起的话,我必须编套说辞。但无论如何,我们不能把尸体留在家里。”
“尸体被人发现以后,警察很快就会知道他是被杀的。一看伤口就看出来了。”
卡拉也在担心这个问题。“对此我们毫无办法。”
“他们也许会调查他今天去了哪。”
“他说没告诉任何人上钢琴课的事。他想让同事们对他的钢琴技巧大吃一惊。运气好的话,没人会知道他来过这。”
运气不好的话,卡拉想,我们都会死。“他们觉得谋杀的目的会是什么呢?”
“警察会在他的内裤上发现精液吗?”卡拉继续着自己的提问。
茉黛把目光移向一边,“是的。”她尴尬地说。
“他们也许会认为是情杀,有可能是和另一个男人,由爱生恨导致了谋杀。”
“警察要这么想就好了。”
卡拉还是不太放心,但也实在是没辙了。“扔到运河里去吧。”她说。扔进运河的话,浮上水面的尸体迟早会被人发现。警察必定会开始刑事案件的调查。会不会追查到她们身上只能听天由命了。
卡拉打开屋子门。
她站在衣橱正面的左边,艾达站在衣橱背后的右面。两人同时俯下身子。
比卡拉更有搬运经验的艾达说:“抬起衣橱侧面,把你的手放在下面。”
卡拉照艾达的指点抬起衣橱一侧,把手放在下面。
“你那头再往上抬一点。”
卡拉依令而行。
艾达把双手放在她那一边的衣橱下面:“弯下膝盖,用肩膀把衣橱扛起来,然后慢慢直起腰。”
两人把衣橱竖到腰部的高度。艾达弯下腰,用肩膀扛起衣橱。卡拉也照她那样做。
接着两人直起了腰。
从门前的台阶走到人行道时,衣橱稍微向卡拉这侧倾斜,好在这点重量她完全能承受得了。走到街上以后,她们开始沿着人行道朝几个街区外的运河走去。
天完全黑了。没有月光,只有几颗孤独的星星在闪着光。因为灯火管制的原因,她们有机会把衣橱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运河边。让卡拉犯难的是,这么大一个衣橱挡在前面,她很难看得清自己到了哪。她怕自己会绊倒摔跤,把衣橱摔碎,使衣橱里的尸体暴露在外人面前。
一辆救护车从她们身边经过,车头灯被垂直狭缝的罩盖遮住,这辆救护车可能正赶往附近一起交通事故的事发地点。灯火管制时经常会发生交通事故。这意味着附近可能会有警车。
卡拉想起灯火管制开始时候的一起情杀案。一个男人杀死了妻子,将妻子的尸体放进包装箱,趁着茫茫黑夜,把包装箱放在自行车后车座上横穿整个城市,抛尸在哈弗尔河中。警察会因为那起案件怀疑携带大件行李的过路人吗?
想到这个可能性的时候,有辆警车正好从卡拉和艾达身边开过。车里有个警察看了搬着衣橱的两个女人一眼,但警车没有停下。
衣橱似乎越来越重了。晚上天很热,卡拉很快就全身是汗了。她的肩膀被衣橱上的木头压得生疼,她本该在衬衫里放块折叠的手绢做垫肩才对。
两人转过一个街角,正好遇上了一起交通事故。
一辆运送木材的八轮卡车和一辆梅赛德斯轿车撞上了,梅赛德斯完全变了形。警车和救护车亮着车头灯,把事故现场围了个水泄不通。被毁的梅赛德斯旁聚集了许多人。事故肯定刚发生不久,因为梅赛德斯上的伤者还没有被救下车。救护车上的急救员把头伸进梅赛德斯的后门,或许在检查着车上伤者的伤情,观察伤者能不能被挪下轿车。
卡拉吓坏了。罪恶感使她迈不开脚步,一下子站住不动了。但没有人注意到她和艾达以及她们俩抬着的衣橱。镇定下来以后,她意识到她们必须转过身,沿原路折返,换条路走到运河。
她转过身,但这时有个警惕心很高的警察把手电筒的光对准了她。
她想放下衣橱就跑,但她控制住了自己。
警察问:“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如你所见,我们在搬衣橱啊。”整理好思绪以后,她镇定地对警察说。为了掩饰住紧张,她又好奇地问:“这里究竟是怎么了?”为了显得正常一点她又补充了一个问题:“有人在事故中死了吗?”
作为一个护士,卡拉知道执行紧急任务的人最烦围观者的说三道四。如同她所预料的一样,警察朝她挥了挥手。“没你们的事,”他说,“一边去吧。”他转身,把手电筒对准了撞坏的车。
这边的街道光线很足。卡拉突然灵机一动,做出了个决定。她和艾达抬着装有死人的衣橱朝事故现场的方向走去。
她看着光圈中的一小群急救员们。他们把注意力集中在各自的工作上,没人注意到抬着衣橱从他们身边经过的卡拉和艾达。
两人提心吊胆地把衣橱抬过八个轮子的大卡车。把衣橱抬过车尾以后,卡拉突然心生一计。
她停下脚步。
艾达问:“怎么了?”
“这边。”卡拉绕到卡车后面的马路上。“把衣橱放在地上,”她轻声说,“千万别发出声响。”
她们轻轻地把衣橱放在人行道上。
艾达小声问:“就把尸体放这吗?”
卡拉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衣橱的门。她朝前看了看,急救员们依然聚集在二十英尺以外卡车另一边的梅赛德斯旁。
卡拉打开衣橱门。
约西姆·科赫无神地张开着眼睛,头部被一块被血浸湿的毛巾紧紧地包裹着。
“把他弄出来放在车轮边。”卡拉说。
两人斜起衣橱,科赫的尸体轻轻地滚出来,正好落在轮胎的旁边。
卡拉拿掉被血浸湿的毛巾,把毛巾扔进衣橱,然后将衣橱里的帆布包扔在尸体旁边:能摆脱掉这个帆布包真是太好了。她关掉并锁上衣橱的门,然后和艾达一起抬起衣橱走开了。
衣橱比刚才轻多了。
在黑暗中走出五十码后,卡拉听见远处有个声音在喊:“老天,这里还有另一个遇难者——像是有个行人被车给轧了。”
两人转过街角以后,卡拉大舒了一口气,终于把尸体给摆脱了!如果回家前没人对她们加以注意,如果没人在壁橱里看见那条染血的毛巾,她就安全了。不会有罪案调查,约西姆·科赫只是个在宵禁的交通事故中丧生的倒霉蛋而已。如果真的被车轮在鹅卵石路面上拖了一会儿的话,科赫头上很可能会出现类似锅底重击所产生的伤口。有经验的验尸官也许能分辨出其中的区别——可没人会觉得需要尸检。
卡拉本想丢掉衣橱,但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即使扔掉毛巾,衣橱里也留有血渍,会引得警方进行刑事案件的调查。必须把衣橱带回家擦干净。
回家的路上,卡拉和艾达没有遇见任何人。
他们把衣橱放在过道里。艾达从衣橱里拿出毛巾,放进水槽,在冷水龙头下冲了冲。兴奋之余,卡拉也感到了一些悲伤。偷得了战斗计划,她却杀害了一个愚蠢但并不邪恶的年轻人。把心放平下来之前,她也许会为这件事抱憾许多天,甚至许多年。现在,她只是觉得太累了。
卡拉把丢弃尸体的过程告诉了茉黛。茉黛的左颊浮肿,连眼睛都睁不开。她按着左侧肋骨,似乎想平缓肋骨上的疼痛。她看上去很痛苦。
卡拉说:“妈妈,你非常勇敢。我非常佩服你今天的表现。”
茉黛疲倦地说:“没什么可佩服的。我很羞愧。鄙视自己。”
“是因为你不爱他吗?”卡拉问。
“不,”茉黛说,“因为我爱上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