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思嘉没有耽搁,一溜烟就赶紧跑到了杨暄身边。
杨暄又把她往自己后面拽了拽,攥着石头的胳膊紧接着就扬起来,照着刘疯子就砸了过去。
刘疯子趿拉着布鞋,动作却灵活异常,他闪身一躲,随后扭头看了看滚到地上的砖头块,又走到门口朝他俩笑:“哎!砸不着!”
杨暄右手拇指压住食指,往下一按,指关节发出了咔嗒一声响。他两步跨到自行车面前,将挂着的尼龙袋子一把拽下来,胳膊紧接着伸进去开始掏东西。
刘疯子垂涎在脸上的笑顿时凝固住了。他见事情不妙,麻利地转身,直接往胡同深处跑。杨暄则把袋子往地上一扔,拎着镰刀拔腿就追。
尤思嘉瞧瞧自行车,又瞧瞧一跑一赶的两人,急忙跟在了杨暄后面。她的速度赶不上杨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远。
杨暄那股子没轻没重的劲在此刻就显了出来,他边跑边拿着镰刀就往对方身上抡,刘疯子躲了一下,但仍旧被蹭上,嗷一嗓子喊了出来,捂着胳膊就往旁边拐。
刘疯子整日溜达转悠在这片胡同小巷,明显更熟悉地形,连滚带爬地拐了几个弯就进了自家门,反身将门一拉,只露出了个脑袋。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接着就听到刀柄撞到铁门上发出的刺啦一声响,吓得他顿时缩回去,紧闭大门,不再探头出来。
路中间留下了对方逃窜后的破布鞋。杨暄弯腰捏起来,又往前用力一砸,大门“咣当”颤了两下。
尤思嘉这时终于跟了过来,看到这个情形,有点不太敢靠近了。
她见杨暄走到门口的石阶上,抬脚就把重新掉下来的布鞋踢进了旁边的臭水沟里。随后他弯腰捡起镰刀,瞧了一眼尤思嘉,动动嘴唇却没出声,转身就直接往回走。
尤思嘉又连忙转了回去,默默地跟在他后面。
巷子窄小,天色的昏暗也被存积在了里面,尤思嘉只能看到他浅色的衣服在前面一荡一荡。
杨暄不说话,她也就没敢开口。
周围那样安静,两人的脚步声变得清晰起来,而剧烈跑步后的喘气也浮在凝滞的空气里。
就这么一前一后快速走着,杨暄突然停住脚步。
尤思嘉垂着头没有防备,一下子撞到他后背上,她摸摸鼻子抬起脸来,只见杨暄转过身,他的面色被暮色衬出难以形容的严肃。
“你……”
他说了一个字就停住,紧接着深吸了一口气,重新转身往前走。
走了还没两步他又停下,像没忍住一样再次转过身来问她:“他精神不正常,你不知道?”
尤思嘉小声地说知道。
“知道你也敢跟着他走?”杨暄指了指上面,“太阳都落山了,我骑车从那边拐过来,就见你跟着他往这边来,喊你你也没听见。”
尤思嘉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被他打断。
“还有,”他语调越来越高,在重点词上强调,“不止刘疯子,陌生人喊你,你不要跟着过去,谁叫你你就跟着谁,你是一个小女孩儿,你得知道分辨危险。”
“不要让别人碰你,”杨暄继续说,“你家里人没教过你吗?尤其是这种看着不正常的男的,你——”
尤思嘉怔怔地看着他。
杨暄此刻的语气和神色像换了一个人,和同平日里他带她一起玩的时候一点都不一样。她垂下头,揪着手不吭声了。
杨暄也意识到了什么,他抓抓头发,原地转了个圈,语气变化了一些:“对不起,我不是在跟你发脾气。”
“今天是我来晚了,”他说,“这个事情怪我,你……别害怕,他有碰到你哪里吗?”
尤思嘉眨眨眼,过了几秒后才摇摇头。
杨暄重新把车子推过来,车轮里还卷进了不少小麦秸秆,他蹲下把它们一一揪出来。
晚风吹过来,他们抄了近路回家,自行车缓慢地行驶在田埂上。尤思嘉坐在车后座颠簸着,期间杨暄回头和她讲话,他问她等自己等了多久。
尤思嘉望着两边变得光秃秃的麦田,沉默着不说话了。
杨暄又回头重新问了一遍,过了一会儿他还是没听到回答。
他按了两下铃,拐过一个弯后驶进了村前的小树林,这时他又回头看了尤思嘉一眼,问她冷不冷。
尤思嘉这才开口,小声说了句不冷。
等到了村子口,尤思嘉跳下车子,拽着书包直接去奶奶家吃饭了,杨暄在后面继续按了一下车铃,她也没回头。
晚上睡觉前,尤思嘉在桌子一旁收拾书包,尤思洁突然看了她一眼,问:“你今天怎么回事?”
尤思嘉用卷笔刀把铅笔一根根削好放进铅笔盒里,没抬头:“嗯?”
“不对劲,”尤思洁狐疑看着她,“从吃饭的时候就开始不对劲,你安静得就跟个霜打的茄子一样,平常那使不完的牛劲都去哪了?还主动写作业,这可不像你,在学校被骂了吧!”
“才没有,”尤思嘉把书包一放,开始往床上走,“姐我困了,先上床睡觉了。”
不等尤思洁说什么,尤思嘉就蹬掉拖鞋扑在了被子上,拽住边角滚了一圈,让被子紧紧裹住自己。
她的鼻息在被子罩面上扑过去弹回来,咻咻声传到耳边朦朦胧胧的,像今晚的心情。她有点说不清,有点后怕,也有点小委屈。
此刻再想起刘疯子,那害怕的心情已经淡了很多,浮现的是他被杨暄追着跑的滑稽样子,紧跟着的画面就是杨暄凶巴巴的语气和表情。
她蒙在被子里扭来扭去,越想越难受,最后憋得喘不过气,猛地一下子把被子给掀开。
她姐坐在书桌前也猛地回头:“你还不睡?”
“哦,”尤思嘉重新拉回被子,“我这就睡。”
第二天是周五,按照墙上的值日表,杨暄原本是今天的值日生。下午最后一节课前的课间,他转头敲了敲后面人的桌子:“哎,咱俩换一下值日表,你今天替我行不行?”
后桌是一个小胖墩,平常爱跟在虎子身旁转悠,起初听到还有点不乐意:“周五我也想早回家。”
杨暄起身走到他桌子旁,因为个子比对方高,就这么垂着眼往下瞅:“特殊情况,有人在外面等我。”
对方想绕开他出去,杨暄跨了一步堵住他。
“行,听你的,”这人放弃,“哥,能让让吗?我想出去上个厕所。”
杨暄这才转身坐了回去。
放学铃声响起后,老师一手端着茶杯,另一只手抓着课本,前脚刚从前门迈出去,后脚就见杨暄贴着他从后面下了楼梯,速度之快甚至差点蹭掉他的茶杯。
老师“哎”了一声赶紧扶住杯子:“你看看现在的学生!”
杨暄一口气跑到门口才停下脚步,转了两圈,面色有点茫然。
他往前走了几步,看了看田埂里面,又去了周围那一排空荡的平房,来来回回扫了几圈,都没有看到尤思嘉的身影。他重新回到学校,发现二年级的教室门也被锁得严实。
杨暄只好往回走,骑着自行车边走边看。
等到了村子里面,他隔着老远就能看到街中心围了一圈小孩。
凑近一看,她们在玩跳皮筋。尤思嘉当然也在里面,她是撑着皮筋的那一方,嘴里还在替别人念着口诀:“马兰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
念叨着念叨着,尤思嘉像是察觉出了什么,抬眼就和杨暄对视上。她声音低了下来,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又飘忽着转开了。
杨暄只在这儿待了半分钟,随后拧过车头,骑着车慢慢拐进巷子里了。
尤思嘉继续心不在焉地充当撑皮筋的柱子,看着皮筋在自己面前如水波一般晃荡着,在某一个瞬间突然停住。她还没反应过来,小伙伴的欢呼就在耳边响起:“放电影的来了!”
尤思嘉猛地打起精神来,随着她们的指向望去,果然远远地看到了街中心升起了一块飘荡的白色幕布,绑在两根电线杆之间,如小船摇晃的帆布一般。
大家收了皮筋赶紧一窝蜂散开,纷纷跑回家吃饭,否则去晚了就没有好位置坐。尤思嘉也不例外,她噔噔噔跑回奶奶家,但是今天不巧,爷爷放羊回来得很晚,晚饭也做得慢,她最后只喝了两口汤,搬着马扎就往街中心跑。
幕布前面后面都已经坐满了一堆人,尤思嘉瞅了瞅前面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只好退而求其次地坐在了后方,紧挨着放映电影的工作人员。她见他打开手边的大箱子,从里面掏出了一个大铁盘一样的东西按在机器上,低头鼓捣了几下,黑漆漆的四方盒子顿时发出了光亮,传送带紧跟着嗡嗡转动了起来。
幕布上出现画面的瞬间,周围霎时响起孩子们的欢呼声。光线越过人群头顶,尘埃都在其中上下沉浮,坐在前面的孩子抬起胳膊故意遮挡住光线,幕布上同时也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手印,他还没来得及炫耀,旁边的家长“啪”一下把他的胳膊给打了下来。
尤思嘉正看着那小孩被揍得嗷嗷叫,突然感觉有人碰了碰自己。
她一扭头,看到杨暄站在了她身边。对方没说话,只弯腰拽了拽她坐的小马扎。
尤思嘉站了起来,见他拎起自己的马扎就往前面走,她连忙跟了过去,穿过一个又一个伸长脖子的脑袋,这才发现杨暄在第一排占了个地方。他把自己的板凳往旁边挪了一挪,把她的小马扎塞进了自己和旁边人中间的位置。
尤思嘉坐在了他的旁边,前方没有人遮挡,画面和字幕都变得很清晰。
这部电影是每年夏天都会放很多遍的《举起手来》,很多剧情大家几乎都能背过,但仍旧能激起阵阵笑声。
屏幕上的鬼子因为老太太往下泼的豆子纷纷摔得七零八落,下面的观众也跟着笑得前仰后合。尤思嘉也不例外,她咧着嘴笑了两声,随后下意识地去看旁边人的反应。
可杨暄的座位上竟空空如也,尤思嘉扭着头环顾了一圈,幕布反射的光线明明灭灭,照亮身后一张张聚精会神的脸,其中没有她要找的人。
周围又发出哄然的笑声,但尤思嘉的心思已经不在剧情上了,她刚想起身去人群外面看看,这时前方掠过来一阵阴影。
仍旧是杨暄,他猫着腰从前面绕过来坐下,呼吸急促,明灭的幕布衬出他额上布了一层细密湿淋的汗珠。缓了几秒后,他把怀里的东西往尤思嘉那里递了一递。
是玻璃瓶装的柠檬汽水,瓶身滚了一圈水珠。
尤思嘉愣住了。这个汽水在供销社可是卖一块五一瓶,她没有零花钱,更没买过。
见她没接,杨暄就转过脸来,额面和眼睛都被汗浸得潮湿,他用口型询问:“你不要?”
尤思嘉没说话,看了一眼汽水,脑袋里的小人在“不好意思接”和“想尝尝什么味道”之间来回拉扯。最后她还是选择摇摇头。
杨暄垂下眼皮,把盖子拧开,从口袋里掏出软皮吸管放进去,过了半分钟后,他再次递给尤思嘉。
这次尤思嘉终于伸手接了过来。
汽水应该是从冷藏柜里拿出来的,瓶身冰凉,水珠打湿了她的手心。她捧着玻璃瓶,趁没人注意,这才低头咬住吸管,悄悄吸了一小口。
杨暄用余光瞄见她的动作,这才放松了肩背,将注意力放到电影上面。
电影结束后,大家拎着板凳马扎开始散场。
杨暄左手拎着自己的板凳,右手拎着尤思嘉的小马扎,在人群后面慢慢走。
尤思嘉还捧着那瓶柠檬汽水,澄黄的液体仍旧占了玻璃瓶的三分之一。
“怎么没喝完?”杨暄问道,“不好喝吗?”
尤思嘉晃了晃瓶子:“我给你留了一点。”
“我不喝。”
“那你以前喝过没?”
杨暄说没有。
尤思嘉把软皮吸管揪出来,将瓶子递给他:“那你尝尝。”
杨暄手里都是东西,于是只好蹲下来了一点,尤思嘉踮脚,把瓶子凑到他唇边,小心翼翼地倾斜着,直到瓶底都见空。
“都喝光了,”尤思嘉倒过来瓶子甩了甩,“我可以拿这个瓶子养海洋宝宝。”
杨暄站起来,继续拎着板凳马扎往前。到家门口后,尤思嘉接过小马扎,朝他挥挥手后就要进门。
“对了思嘉。”他喊住她。
尤思嘉停住脚步,转过身。
“我和别人换了值日,”杨暄说,“周一可能要晚出来一会儿。”
“哦,”尤思嘉点点头,“我在之前的空地等你。”
杨暄笑了,说:“那你别乱跑。”
她又小鸡啄米一般地点头,转过身蹦蹦跳跳地进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