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姥姥家待了没小半个月,尤思嘉就感到百无聊赖。
刘秀芬的肚子早就高高隆起,行动不便,因此也顾不上她,周围更没有熟悉的小伙伴,尤思嘉便每日孤单一人。
她很多时候只能蹲在屋里看电视,看到兴头上,就把床单从床上扯下来,裹着被子扮仙女,扮完仙女扮皇上。
她爬上堂屋中间供奉神像的小桌,将床单在脖颈处打了个结,往后一甩,对着空无一人的下方,高高扬起胳膊:“跪!起!众爱卿平身!”
话音落下,她姥姥就一手端着西瓜,用脚踢开了纱窗门。
尤思嘉连忙跳下来,动作匆忙间,被单长长一条就刮倒了供奉的香炉。姥姥连手里的西瓜都来不及放下,直接抄起墙边的扫帚就要抽她。
她来了一招“金蝉脱壳”,扔掉床单,仗着双腿伶俐,一溜烟跑出去了老远。
从这以后,她的扮演游戏就被勒令禁止。
不过还好平房楼顶一圈都种着枝繁叶茂的梧桐,整个白日里蝉鸣大噪,尤思嘉便拿着小竹竿,杆头缠上一圈胶带,每日顶着烈日去捕知了。
她的技术不算好,每次杆头刚刚从叶缝枝干中探出去,蝉鸣顿时戛然而止,随后是一阵急促扑腾声,只有冰凉的水滴溅在她脸上。
饭后乘凉时,刘秀芬还在数落她:“天天顶着大太阳出去,知了也没捉几个,你看看你现在,晒得跟个小黑猴一样!”
尤思嘉躺在凉席上,凉席铺在平房屋顶,屋顶白天吸足了烈日光线,余温直到晚上还在徐徐蒸腾着。
她仰脸枕着自己的胳膊,对飘过来的话充耳不闻,只好奇为什么天上的星子越数越多。
旁边的蚊香燃尽,蚊虫又扑了上来,尤思嘉一骨碌直起身,捞过花露水就往自己身上喷了一圈,随后重新躺下拿着蒲扇摇啊摇,薄荷的味道夹杂着混凝土的热息,让人昏昏欲睡。
她在迷迷糊糊之中想起了杨暄。
在家的时候,杨暄也经常带她去捉知了,他的技术比她强多了,不到一小会儿就能把一个小塑料瓶给装满。
她翻了个身,意识慢慢飘走,好像回到了从前上下学的时候,杨暄的衣角被风扑到她脸上,是干燥清新的味道,她坐在自行车后面晃悠悠,路面不平,他站起来加快蹬了两下,车轮磕到小石子,她猛然感受到一阵颠簸……
尤思嘉一下子被晃醒。
楼下巷子口一片嘈杂,有强光手电在乱舞,刘秀芬慌乱的声音响在耳侧:“是不是来逮我的?”
“估计被邻居举报了,”姥姥把铺盖卷起来,推着她俩往楼下走,“快快,赶紧跑!”
尤思嘉迷迷瞪瞪的,被推搡着下了两步楼梯,迎面就撞上了脚步匆匆爬上来的姥爷:“来不及了!我把门锁上了,正砸门,得想办法往外面跑。”
刘秀芬一下子就掉了泪:“八个多月了,引产都难……”
姥姥恼了:“你先别急着哭!”
她说完往楼下扫了一眼,看到东边墙壁下面倚着一堆烧柴用的玉米秸秆,当机立断,将被单扯了出来,拍了拍尤思嘉:“拽紧这个,你轻,我先把你续下去,然后你在下面接着你妈。”
尤思嘉一下子清醒了。
她双手被打了个结,鞋底蹭着粗糙的壁面,摸着黑从墙上慢慢地被吊下去,随后落进秸秆堆里,裸露的肌肤蹭到干燥的秸秆,又刺又痒。
尤思嘉挣开床单,仰着脸看着床单被收回去,刘秀芬的身影在黑夜中模糊成一团,起先还有粗重的呼吸声,随后被一阵杂乱匆忙的脚步盖住。
捉刘秀芬的人上来了,上面厉声喝道:“人去哪了?”
姥爷转身去挡,随之而来的,被单下放的速度骤然加快,尤思嘉甚至来不及接住,眼看着刘秀芬直直坠了下来,秸秆发出一阵噼里啪啦折断的声响。
“跑了!下去了!”手电筒光线从上至下的一通乱晃,脚步声渐远渐轻。
尤思嘉赶紧扒开秸秆,发现刘秀芬半倚在墙面上,捂着肚子,气音断续:“我跑不动,你跑,天黑看不清,引走他们……”
尤思嘉早就出了一身汗,她把旁边的秸秆抱过来全堆在刘秀芬身上,遮了个严严实实,随后扭头就往村子外面狂奔。
晚间原本闷热,尤思嘉跑起来,气流从她耳边呼啸而过,绕过几条巷子,手电筒的光线紧跟其后,她的嗓子充血,心脏咚咚似要跳了出来。
不知跑了多久,跑出了村子,跑到后面不再有脚步声,尤思嘉才逐渐停了下来,慢慢喘着粗气,一时有些茫然。
她对这里不熟悉,好像来到了一块田地里,周围的玉米已经茁壮,黑压压一片围在两边。
尤思嘉不敢往里面走,只能摸着黑绕着荒地田埂转,转悠着转悠着,突然感觉走了上坡路,随后脑袋就撞上了一个东西。
她抬头一看,是一个圆盘状的木架,上面铺满层层叠叠的纸花。尤思嘉往后退了几步,才发现自己刚刚走上了一个小土堆,刚刚脑袋撞上的是插在上面的花圈。
原来这是一座坟。
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尤思嘉转头就往回走,走了两步腿突然软了一下。她拍拍自己的头,默念:“小思嘉,魂上身,小思嘉,不害怕……”
念叨了两句,好像恢复了力气,她接着就又开始闭着眼狂奔。
气流重新在自己耳边呼呼作响,尤思嘉喘着气,终于看到熟悉的村落,街道上不再有晃荡的手电光线,她连忙回到之前的墙壁,往秸秆堆里扒了一扒,竟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等她绕回房子前面,发现大门也是虚掩着,喊了两声,只有姥姥一个人答应。对方一看见她,又急又气:“你跑哪去了!”
“我也不知道,”尤思嘉擦擦汗,环顾一周,“我妈呢?”
“藏起来了,没逮住,但是摔着了,你姥爷驮着去医院了,”姥姥说着就坐不住了,“还不知道怎么样。”
尤思嘉不说话了,她又累又困,进了屋子往床上一歪,立马失去了意识。
第二天早晨,尤思嘉是被门口的摩托车声给吵醒的。
她爬起来一看,大半年不见的尤志坚出现在这里,他跨在摩托车上,嘴里叼着烟,正皱着眉头同门内的姥姥说话,同时带回来了刘秀芬早产的消息。
“人怎么样?”姥姥着急问。
“大人没事,小孩得住保温箱,一天花销厉害了。”
姥姥起初松了口气,随后又紧了眉头,问:“是个啥?”
尤志坚不说话,嘴边的烟头一明一灭,很快积了一叠灰。
“看你脸色我也知道了,”姥姥说,“你和你爹娘怎么商量的?”
“拿不出来,”烟灰抖下来,落在摩托车上,尤志坚弹了弹,“商量着放弃。”
梧桐树上的知了突然嚎了起来,姥姥一时间也没接话。
末了,她问:“秀芬现在有人伺候吗?”
“老丈人和俺娘都在,”尤志坚把烟头扔到地上,抬脚碾了碾,“明天你再过去倒班吧。”
尤思嘉在旁边站着,扣着手等了一会儿,听到这句,便开口:“我能去吗?”
尤志坚一手握着油门,一只脚往下蹬了两下打火,在摩托车的轰隆声中瞄了尤思嘉一眼,像刚发现她一样:“你添什么麻烦,在这儿蹲着吧。”
尤思嘉追着走了几步,继续问:“那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回答她的只有扬起的尘埃和滞后的车尾气。
尤思嘉只好重新进了屋。姥姥开始准备午饭,她搬了个小凳子坐在炉灶旁,拉着风箱打下手。吃饭就两张嘴,加上没心情,饭就做得简单,刚盛上要往屋里端,门外重新响起了熟悉的摩托轰鸣声。
一个多小时前还在这儿的尤志坚又满头大汗地回来了。
姥姥把盘子往桌子上一放,手擦着围裙就迎了出去:“怎么刚走就回来,人没事吧?”
尤志坚进来直接躺到太师椅上,端起旁边的茶缸就开始咕嘟咕嘟灌水,随后“啪”一声往桌上一放:“没事,小孩还在保温箱住着。”
“要养?”
“嗯。”
“那这钱怎么出?”
“这个不急,谈成了有人替咱出。”
姥姥闻言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