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开学,尤思嘉小腿处的伤口才结了痂。临逢下雨天,隔着皮肉都在隐隐发痒,她上课时,总忍不住隔着裤子去抓。
频繁的小动作被讲台上方的老师发现,老师低头看了一下座次表,随后点了她的名字。
尤思嘉瞬间收回手,“腾”一声站起来。
新班级的人数几乎是她以前班级人数的三倍,桌椅之间的距离更狭窄,她起身的动作挺猛,身后的椅子也跟着“桄榔”往后退。
下一秒,尤思嘉就听到身后有重物落地的声音。
她赶紧扭头,只瞧见了身后男生弯下的脊背,地上是跌落的黑色保温杯。
还没来得及给对方道歉,讲台上的老师就提了她问题。尤思嘉只好转身回答,回答完毕后,就听闻周围传来一阵细微的笑声。
“坐下吧,”老师往下压压胳膊,“第一节 课更要注意听讲,还有,下次回答问题记得要用普通话。”
尤思嘉有些不明所以,她下意识地去抓了抓头发,手中却不再是熟悉的如杂草般乱糟糟的触感。林慧敏开学前专门带她去打理了头发,想到这儿她又连忙把头发压下去。
下课铃响起,老师夹着课本离开。尤思嘉还记着上课发生的小插曲,连忙转身:“对不起,你的——”
她话说到一半就卡了壳。
后面的男生面庞白皙,眉毛乌黑,眼神很漠然。
尤思嘉几乎要跳起来:“是你!”
陆泽铭自顾自整理桌面,没理会她。他将语文课本收回桌洞,随后拿出下节课的书本,端端正正地放在桌面上。
尤思嘉拖着椅子往他桌子方向挪动,语气急切:“你真的不认识杨暄吗?”
看到她莽撞的动作,陆泽铭扶住自己的杯子,目光警惕。
“哦对不起,”尤思嘉注意到杯子,想拿起来看看,“我上课不是故意的,你的杯子——”
她的动作伸出去了一半就顿住。
因为陆泽铭则重新把杯子拿走,往后侧远了一点距离,他盯着她的手看。
尤思嘉顺着他的目光瞧。
从三年级开始,他们就用钢笔写字,尤思嘉还不太熟练,一节课下来,弄得手上都是一块又一块的墨迹。
她讪讪收回了手,见他还是不回答,只好转回了身子,只疑心那天是眼花看错。
尤思嘉的同桌也是个男生,戴了一副圆框眼镜,把刚刚发生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他踢踢尤思嘉的凳子:“你别问陆泽铭了,他不和女生说话的。”
尤思嘉更不理解了,最后没忍住,还是伸手挠了挠头发。
尤思嘉对新环境适应得很快。熟悉回家路线后,她就很少去坐公交车和校车,更愿意自己一个人背着书包走回家。
只是新学校要比之前学校的课程多,而且每周上完课后还有额外的乐器课和书法课,有时回家晚了,尤明会板着脸,林慧敏也难免说她两句。
这天上完书法课,老师检查完尤思嘉的字,由衷地夸她:“才几天进步就这么大,真棒!”
同桌趴着脑袋过来瞧:“什么嘛老师,尤思嘉的字明明写得不好看!”
“比的是进步,”老师说,“尤思嘉以前基础不好,字歪歪扭扭得像小狗爬,但是态度好,现在和以前相比,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你听见了没?”同桌抓住话里的漏洞,转头找认可,“老师说尤思嘉的字像狗爬!”
尤思嘉扭头瞧了一眼,竟然发现陆泽铭也跟着露出了笑容。
不过她不在意,还是捧起自己的本子左瞧右瞧,心情雀跃地哼着小曲,越看越满意。
今天她回家的速度很迅速。
林慧敏在家休班调整作息,尤思嘉在屋里写作业,写一会儿玩一会儿。
她前几天在书桌柜子的上层发现一摞厚厚的杂志和书,杂志从《读者》到《意林》再到各路《故事会》,书则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尤思嘉以前不看课外书,但待在这里,实在没处溜达,只好百无聊赖随便翻翻,看进去之后,竟发现是另一处辽阔天地。
借着纸张上的铅字,她像是回到了尤家村,回到了那些野花野草相伴的日子,她小小的灵魂迎着大风,在荒原上像小马驹一样自由奔跑。
看得正入迷,听闻外面有开门声响,尤思嘉赶忙把课外书收起来。她拉开门,探出了个脑袋,瞧见尤明下班回来,脸色阴沉着。
他先问尤思嘉:“你妈妈呢?”
对于称呼,尤思嘉其实还没改过口来。但他既然这么问,尤思嘉只好说在房间内休息。
尤明放下包,烦躁地坐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按来按去。林慧敏此刻从房间出来去做饭。尤明紧接着看了一眼尤思嘉:“你作业写完了?”
尤思嘉点点头,随后飞快跑回房间,拿着本子出来递给尤明,格子纸上布满整齐的钢笔字迹。
“让我检查?”
“嗯嗯。”
尤思嘉说完,双手背在身后,踮着脚尖,有点期待地瞧着尤明。
尤明靠在沙发上,拿着本子,手指捏住其中一页翻过去,又“哗啦”一下翻回来,眉头夹出来蜿蜒的黑线。
下一秒,他伸手,“唰”将这两页纸给撕了下来。
他可能觉得还不够,接着把这两页对折,又撕了一遍,把碎片往她面前一扔:“字太难看,重新写。”
几页碎纸像苍白的蝴蝶,奄奄一息地落在了地板上。
尤思嘉表情空白,愣了好一会儿。
她随后慢慢蹲下,将碎纸一点点捡了起来,一句话不说,拿着本子进房间去了。
林慧敏做好饭出来,环绕了一圈不见人影,她去敲敲门,发现房间反锁。
“思嘉,”林慧敏隔着门板喊她,“出来吃饭了。”
好一会儿子没动静,林慧敏又敲了一遍门,尤思嘉的声音从门缝里飘出来,说自己不饿。
五分钟后,林慧敏拿着钥匙拧开了门,进去一看,尤思嘉正伏在案桌上,拿着塑料胶带粘作业本。
林慧敏过来摸摸她的头,坐在她旁边和她一起粘:“下次再写认真一点就好了,爸爸要求高,这也是为你好。”
尤思嘉用嘴巴撕掉胶带纸,还是不吭声。
“他今天因为工作不顺,所以脾气不好,”林慧敏继续说道,“我们不和他一般见识,等他吃完了我们再出去吃,好不好?”
尤思嘉这才缓缓点了点头。
尤明可能觉得不过意,第二天亲自给她买了早饭,还送她去上学。
因为第一节 就是语文课,作业被撕掉后,尤思嘉昨晚熬夜又重新写了一份,还好没有错过交作业的时间。
她们学习了新课文《珍珠鸟》,每次新学一篇文章,都要选一列学生进行一次“开火车”游戏。
第一排的同学纷纷屏住呼吸,几双眼睛纷纷跟着老师的教杆游走,“哒”一声轻响,一锤定音,教杆末端落在第一排中间偏左的桌面上。
桌椅移动,随即是清脆的朗读声——
“真好!朋友送我一对珍珠鸟……”
尤思嘉却心叫不好,因为自己也在这一排里。她连忙抬头数了一下位置,自己是第三个,紧接着低头用指尖在课本上滑着数段落,一段、两段……
朗读火车突然在她前面卡住,尤思嘉和其他同学一样,都好奇地抬起头来。
前面的女生站起来,停了很久,最后终于从嗓子里憋出动静:“嘶、嘶……”
周围笑声渐起。
尤思嘉看了一眼课本——
三个月后,那一团愈发繁茂的藤蔓里边,发出一种尖细又娇嫩的叫声。
她的同桌笑得最大声:“老师!你赶紧让程圆圆坐下吧,她是个结巴!”
老师“砰砰”敲了两下课桌维持纪律,道:“安静!读完才能坐下。”
可程圆圆的面色涨红,手指扣住课桌的边角,整个人要烧起来。
她有轻微口吃,以“S”开头的任何音节,都仿佛被女巫布下了咒语,平日里不显山露水,但在极度紧张的情形下会如急症一般不期然发作。
耳边是同学的窃窃私语,旁边是老师不苟言笑的神情。程圆圆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她盯着课本,舌尖被涌上来的气流冲击到发麻,“三”这个字就卡在喉咙间,像课文里的珍珠幼鸟,几经挣扎仍旧深陷在藤蔓里。
“老师!我来替她读!”
听到这个声音,程圆圆惶然转头。
后排女生高高举起手来,她留着蘑菇头,一双眼睛圆溜溜,如葡萄般乌黑发亮。
老师让程圆圆坐下,接着尤思嘉特别有气势地站了起来,捧着课本一字一顿地大声朗读。
没想到以同桌为首,班里的笑声更盛了。
等她读完,无辜地瞧了一圈。
语文老师无奈:“你的普通话也太不标准了,平翘舌音完全不分啊。”
尤思嘉挠挠头发:“可是,可是我以前的老师就是这么说的呀。”
“你以前在哪上学?”
“霍庄小学。”
“没听说过,放学后你来办公室,我给你纠正发音。”
尤思嘉“哦”了一声,重新坐下。
下了课紧接着就是眼保健操,做完眼保健操,程圆圆转过脸来:“谢、谢谢你。”
尤思嘉不好意思了:“没关系。”
同桌带着一帮男生也跟着喊:“谢、谢谢你。”
程圆圆脸色顿时涨红了,重新转过身去。
尤思嘉瞧了一眼同桌:“你怎么能这样!”
“我哪样?”他靠近了一点,“以前就觉得你土里土气的,没想到你真是从村里来的小土妞!”
他说完就转头:“陆泽铭,你说是不是?尤思嘉是村里来的小土妞!”
陆泽铭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尤思嘉看了两秒,没说话。
尤思嘉不高兴了,她把板凳往前挪了挪,又拿了根铅笔,在课桌上画了道三八线,以此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但也因祸得福,她和程圆圆成了好朋友。
两人放学开始一起回家,为了感谢尤思嘉,程圆圆神神秘秘地拿出了书包:“我请你吃好东西!”
尤思嘉好奇地凑过头去看,见她掏出来两个包装袋,把其中一袋分给了她。
原来是辣条。
“我们吃完再回家,”程圆圆边拆边说,“要不然我妈妈闻到味道又会骂我。”
尤思嘉捏着包装袋,说道:“我们村子有个神婆,她住的地方以前是个辣条厂。”
“哇!”程圆圆羡慕了,“那你岂不是经常可以吃辣条。”
尤思嘉不知道该怎么说。
在辣条厂倒闭前她进去过。好几张桌子在水泥房间里拼成一个巨大的板子,正在加工的辣条就散乱着铺在上面。村子里的奶奶阿姨都在里面工作,每个人戴着防菌帽,但是会脱掉拖鞋在上面踩来踩去。所以她和小伙伴只捡桌子边角的辣条吃。
但尤思嘉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说,和程圆圆一起把辣条吃完才回家,她还把自己的玻璃弹珠送给了程圆圆。离家前,她掏了一把放在口袋里。
因为这件事情,一连几天,班里都有调皮的男生在模仿程圆圆的结巴和尤思嘉的口音。
“小土妞。”
同桌起的外号广为流传,现在很多人都这么喊尤思嘉。
第一次喊她,她不理会,接着喊的话,尤思嘉就会拿着课本站起来作势要打,捉弄她的男生就会更加兴奋,被她追着绕教室跑一圈,停下来都气喘吁吁。
“你把三八线撤了吧。”自习课上,同桌说。
“谁让你给我起外号的!”
“你不就是小土妞吗?”他说,“小结巴的玻璃弹珠是不是你送的?我也想要。”
尤思嘉听他这么说,更不给他了。
同桌磨了半天,见她不给,便要翻她书包,两人打闹了起来。
后面的陆泽铭受到影响,往前推了推桌子,绷着一张脸:“别往后。”
两人的动作都轻了许多。同桌扯着她的书包:“你看你把陆泽铭惹生气了吧,赶紧分我一点。”
尤思嘉不让:“谁让你给我起外号!”
同桌一把扯过她书包上的挂坠:“那这个是我的了!”
尤思嘉一看,遭殃的还是那只小布狗,她真的生气了,起来就要夺:“你还给我!”
“这个狗还打了补丁哈哈哈,你真的是小土妞。”
陆泽铭又被迫从桌面上抬起脸来,下一秒,一个东西就“啪”落在他的书桌上。
“陆泽铭,你接着……”
陆泽铭还没反应过来,见有东西掉落下来,他下意识抬起课本,小布狗就这么被拂到了地上。
紧接着同桌弯腰去捡,尤思嘉猛地起身去夺,两人扭打在了一起。
只听“哗”一声响,班里的其他人被惊动,纷纷站了起来——
陆泽铭的书桌被掀倒,三个人都倒在了地上。
第二天,尤思嘉就被请到了办公室。
她一抬头,吃惊地发现尤明和林慧敏都在办公室里的黑皮沙发上坐着,旁边则是一个穿着打扮异常时髦的女人。
教导主任正弯腰给她倒茶。
见她进来,尤明的眼神直接扫了过来。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师文淑端起茶杯来,在手里转了一圈,“我儿子昨天回家,胳膊上有擦伤,书本也有破损。问他,他也不说,后来和认识的家长,哦对,就是这个女孩的同桌的妈妈,打听了之后才知道,泽铭的前桌是个这么野蛮的小女孩,和人家打架误伤了我们家泽铭。”
尤思嘉张口想说什么,尤明又一个眼风扫过来。
她在一旁垂着头不吭声了。
最后,尤明和林慧敏站起来和师文淑握手道歉。
师文淑此刻特别大度:“早知道您在教育局工作,小孩子嘛,调皮难免,现在说开了,您多教育一下,孩子下次肯定不会再犯了。”
距离放学还有一节课,尤思嘉只好闷闷地跟在尤明林慧敏后面,送他们出了教学楼。
临走之前,尤明转过身,刚扬起胳膊就被林慧敏按住:“现在还在学校,你干什么!”
尤明只好放下胳膊,指了指她:“你今天放学早点回家,在学校也要老老实实的!”
尤思嘉仍旧垂着头。
陆泽铭站在楼梯上目睹了这一切。
师文淑拍拍他的胳膊:“儿子,我在外面车子里等你,下了课妈妈送你去学琴。”
陆泽铭动了动嘴唇,刚想说什么,师文淑又道:“听话,以后不要和闹腾的小孩一起玩。”
“妈妈,”陆泽铭鼓起勇气,“昨天其实——”
“好了,好了,赶紧回教室吧。”
伴随着高跟鞋的“哒哒”声,一阵香风飘远。陆泽铭站在原地。
一直是这样,师文淑从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最后一节课上到一半,天上飘了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
天气于是陡然转冷。
尤明和林慧敏从下午等到晚上,一直没有等到尤思嘉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