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另一端的人,尤思嘉差不多能猜到是谁。
尤明的声音时断时续,音调忽地扬起、忽地下坠,你来我往,费了好大劲在掰扯。这让尤思嘉想到自己很小的时候跟着奶奶去赶集,她也是用这种语气和商贩讨价还价——
这边加,那边减;她指瑕疵,她扯款式;买家佯装不要扭头就走,卖家“哎哎”两声直追过来。最后奶奶勉为其难地收下砍价一半的物品,对方则是痛心疾首、直呼做了亏本买卖。
怀里的皮皮挣扎了几下,尤思嘉把它的两只爪子给按下去,示意它不要出声。
皮皮看她,她看皮皮。皮皮是摇尾乞怜的小狗,但她不是。
等尤明挂掉电话,尤思嘉轻手轻脚出了门,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进去。
皮皮作为不速之客,果然没有被接纳。
尤思嘉只好拿不穿的衣服垫在纸壳子里面,给它做了个窝,又将纸壳子放到了楼道里面,喂了它几根火腿。
晚上躺下后,翻来覆去睡不着,尤思嘉想起来看一眼皮皮,刚坐起身子,就听到了尤明和林慧敏在吵架。
房间关着门,平常说话的音量听起来轻微,除非双方互相都动了气。
尤思嘉听了一会,果不其然又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只好重新躺下。
第二天,尤思嘉早起去上学,尤明也在客厅,说要开车送她。
在路上,他破天荒地说起了林慧敏怀孕的事情。
尤思嘉眨眨眼睛,问:“那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呢?”
“目前还不知道,”他顿了顿,“你今天下午放学,就别去辅导班上晚自习了,我来接你。”
尤思嘉实在没想到,尤明放学后竟然会带自己去买鞋子。
平常的衣物都是林慧敏带她买。班里的绝大部分同学家境优渥,和他们相比,尤思嘉的穿着打扮没好到哪儿、也没差到哪儿,衣服基本上以舒服大方为主,固定的运动品牌,少女的款式。
十来岁的年纪,虚荣心也旺盛。外面既然披着校服,那唯一能显露比较的就是鞋子。
尤思嘉不太在意这个,但是尤明指了指那双限量款让她去试的时候,她还是小小地惊讶了一下。
“闺女漂亮,当爸的也舍得花钱。”店员一边包装一边夸。
面对吹捧,尤明提起唇角,紧接着觉得这个笑容来得似乎不合时宜,又立马收拢。
尤思嘉此刻在看店里的镜子,她偏偏头,长长的马尾从肩膀滑下来。这个角度,尤明的表情变化一览无余。
他们回家接了林慧敏,随后直接去了最近新开的一家餐厅吃饭。
房间是提前定好的,落座后,尤明把菜单递给尤思嘉:“你挑几个爱吃的。”
没有客人,不是节日。收到鞋子的时候猜到了七八分,此刻坐在装潢明丽的包间里,尤思嘉只觉得似曾相识。大人对待小孩,行事风格总是那么类似。
但她还是把菜单拿给林慧敏一起看:“这家店我们同学都说好吃来着!”
林慧敏兴致不高,上了菜也只吃了几口,便撂下了筷子。
晚上睡觉前,林慧敏果然进来她的屋,说要和她聊聊天。
尤思嘉穿着睡衣还在看书,闻言便乖乖坐到了她的对面。
林慧敏看着她的脸,酝酿了好一会儿都没说出话来,最后要起身:“让你爸来给你说。”
“我知道怎么回事。”
林慧敏起身的动作凝固住:“你知道?”
“我知道,我听见——”尤思嘉顿了一下,尤明和尤志坚撞在一起,她甚至都不知道怎么称呼。她最后只说:“我听见他们打电话了。”
林慧敏望着她,最后像下定决心一般:“你是怎么想的呢?你如果不愿意再回去,我再和爸爸商量一下……”
“我想……”尤思嘉说了两个字停住,抬眼看了看林慧敏。
林慧敏不是失职的母亲,和刘秀芬相比,甚至更细心、更温柔,更重要的,是她问了自己的想法。
当初收养她的原因是什么,尤思嘉大概也知道。
这几年她在教育资源优渥的学校上学,和同学们一起参加课后辅导,暑期去研学旅游,分享动漫,去宽阔的影院看电影,攀比电子产品和衣物。尤明和林慧敏喜欢乖巧的孩子,她除了刚来那一年经常被老师叫家长,后来不知不觉间逐渐也变得安静。
可她清楚,这不过就是在玩一个扮演游戏,她永远是一个野孩子,她做梦都在那个下着雨的秋夜往回跑。程圆圆是她最好的朋友,但是程圆圆不是她的同类。
这些都不够。
只要人一辈子钓过一次鲈鱼,或者在秋天见过一次鸫鸟南飞,瞧着它们在晴朗而凉快的日子里怎样成群飞过村庄,那他就再也不能做一个城里人,他会一直到死,都盼望自由的生活。摘自契诃夫,《醋栗》
“回家”这个字眼,从八岁一直到十四岁,尤思嘉终于能说出口。
确定下来后,尤明就马不停蹄地帮忙办理转学手续,回去的日子定在四月的一个星期日。
前一天的周六,尤思嘉上完课后去了程圆圆家里,拎着两份冰沙。
菠萝冰沙堆成绵密的小山,在玻璃盘里融化成涓涓的溪水,程圆圆握着勺子边哭边打嗝。
尤思嘉又抽了几张纸过去,安慰她:“圆圆,你要勇敢一点,我家离这里好像不算特别远。”
“那、那你回去,我能去找你吗?”
“当然可以啦,”尤思嘉继续道,“那皮皮就交给你了,如果你爸妈不让养,你就送给别人就好了。”
程圆圆红着眼睛点头。
陆泽铭骑着山地车慢悠悠回家,他骑车时喜欢听歌,白色的有线耳机从口袋延伸出来,绕过上衣,贴着领口。
春日夕阳下坠,比往日更加暖洋洋,住宅区宁静安详,小道僻静,空无一人,只剩下红砖墙上缠了嫩黄色的蔷薇花,微风轻拂过来,花瓣呼啦啦往地上落,有人不懂怜香惜玉,正蹦蹦跳跳地从花瓣上无情踏过去。
陆泽铭刹住了车,把耳机拽下来。
与此同时,他看到前方的尤思嘉走着走着,突然把书包卸下来,像个中二少女一样,拽着带子摇晃了几下,接着伸手就把书包往天上抛。
抛上去的书包碰到蔓延出来的花,坠下去时带走几朵花瓣,尤思嘉跑过去接住,随后重复刚刚的动作,继续抛上抛下,乐此不疲,嘴里还念念有词。
陆泽铭往前骑了几步,到她后面才听清楚——
“……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李白,《蜀道难》”
尤思嘉刚背完这句诗,再次落下来的书包突然张开了嘴,里面的书本呼啦啦全部掉在了地上。
陆泽铭见她就像一个傻子一样被砸了个满头,又忙不迭地蹲下来满地去捡,也不知道在乐什么。
他下了车,快走两步过去,瞧着满地的书本,勉为其难地蹲下去和她一起捡。
尤思嘉边捡边转身,而他刚好去捞她旁边的那本书,两人碰巧头撞在一起。
尤思嘉接过他手中的书,捂着脑袋说了声谢谢。
随后她起身抖了抖书包,哼着不知道是什么调子的小曲,继续晃悠悠地往回走。
陆泽铭愣在原地,后知后觉一般,也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周日清晨,尤明开车送她到了汽车站。
在尤思嘉还没下车之前,他清了清嗓子:“这些年我们吃穿用度,都没亏待你。”
“你回去呢,我和你妈也过意不去,往你爹卡里打了几万块当之后的学费,然后你妈昨晚上也给了你点零花钱。”
尤思嘉抱着书包点点头。
尤志坚同尤明之前就已经商量好,会在八点来车站接她,但此刻已经过了十分钟,对方还是不见踪影。尤明打了个电话没打通,便看了看表:“我待会儿还有事,我把你爹电话给你,你在车站等他。”
尤思嘉继续点点头。
于是她从后备厢掏出一个装衣服的大行李箱,一个手提袋,背上大书包,臂弯还挂了一个手提袋,站在汽车站旁边等着。
等尤明驾车扬长而去后,她费了好大力气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开始给尤志坚拨电话。
从八点等到十点,电话拨了三个,仍旧无人接听。尤思嘉只好拖着大包小包,看着指示牌,自己独自往站台走。
去春河镇的汽车在倒数第二辆,候车时间即将结束,坐在前方的驾驶员已经启动发动机,整辆大巴就像一个风中不停抖动的破旧纸盒子,轰隆隆的声响连带着前门踏板和屁股下的座位一起震颤,尤思嘉抱紧自己的行李,就这么摇摇晃晃地出发了。
抵达春河镇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尤思嘉从脑袋里搜刮出小时候的零星记忆,选择在镇中心下车。
春日风大,沙土漫天飞扬,她灰头土脸地颠簸了一路,刚下车就被喂了一嘴沙子。
尤思嘉“呸呸”吐了两下,又重新摸出手机,怀着有枣没枣捞一杆的心情再次拨出去电话,她一边听着“嘟嘟”的声响,一边打量着下车的地方——
这里并没有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下车的地方,往北走几百来米就是春河中学,她以后就要在这里上学了。而今天上午应该是春河大集,到了下午人流逐渐稀少,这才露出马路沿子后面破旧的店铺。
不出意料地,话筒传出来的仍旧是冷冰冰的机械女声:
“您好,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播……”
尤思嘉在路边瞅了半天,把行李拖到对面,最后决定问一下路。
路两旁扎着一排这种半新不旧的铺子,左边是一家卖化肥的店,右边则是一家又小又窄的修车行,门头都是齐刷刷的红底白字,掉漆的掉漆,坏字的坏字,倒透露出整齐的丑陋来。
化肥店没开门,修车行外面蹲着一个边吸烟边等着修车的中年男人,他的电瓶车被架起来,后面的车胎被人扒拉了个精光。昏暗的店里有瘦削模糊的身影,正蹲在地上叮叮当当翻腾什么东西。
她先问了在地上抽烟的大叔:“叔叔,你知道尤家村往哪走吗?”
对方吐了口青烟,指了指一个方向:“只知道往南走,具体你问问里面的小青年。”
尤思嘉只好松开行李箱,绕过地上凌乱的各种工具和装水的盆子,往里走了两步——
店内极其狭小,屋内墙上挂着各样的扳手配件,而里面原本蹲着的人突然从地面上直起身来,伸着手去够木架上的工具。
木架刚好遮住了他的脸,尤思嘉能看清楚这人有很高挑的个头,两边的袖子被撸到了臂弯,肩宽,露出的小臂劲瘦有力,上面的筋脉随着动作微动。他身上挂了一件黑色的皮革罩衣,能隐约瞧见油污凝成结块,烙在罩衣前方,像暗淡的疤痕。
尤思嘉刚想喊他,突然听到一阵震耳的轰鸣从远处袭来,发动机裹挟着直逼耳膜的躁动音乐,在大白天就开始大摇大摆地炸动街道。
紧接着,两辆极为拉风的摩托车在尘土飞扬中高调地大转弯,“呲啦”一声停在修车店前。
比车还拉风的是人。
两辆摩托车,竟然呼啦啦跳下来了六七个青年人,年纪估摸着都不满二十,而且穿着打扮都很……相似。
比如上身都是一样的黑色皮夹克,深色紧身牛仔裤裹着麻秆腿,还有一水的黄色头发和一溜通红的脚脖子。
他们似乎和店主相熟,下来后搬起旁边的马扎直接就坐下,随后跷起二郎腿。
尤思嘉被这气势震撼住了,顿时往后退了几步。
还坐在摩托车上的黄毛一号瞅了尤思嘉几眼,声音洪亮且热情,大声问:“修车?”
尤思嘉又往后退了一小步。
黄毛一号把音响停了,眯着眼睛继续追问:“你说啥?”
“我……问路。”
剩下的黄毛二号黄毛三号闻言来劲了,七嘴八舌地要围过来:“去哪?”
尤思嘉瞧了一眼堵在门口的这群人,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尤家村往哪走?”
“这不巧了吗?”黄毛四号一拍腿,“这还真有家住尤家村的,哎——”
他往店里探了探身子,对着一心忙着干活、两耳不闻门外事的人:“暄,这有你村人——”
这人还没开口前,尤思嘉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她掏出一看,竟然是失踪大半天的尤志坚打过来的,她赶忙转身,边走边划开手机。
“哎!别走啊小美女!”身后有人在扯着嗓子吆喝,“我们有车,可以帮你拿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