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满闻言,两三下就把手里的饼塞进嘴里,袋子扔进垃圾桶后就进了屋。
他端着纸杯过来的时候,嘴里还嚼着东西,说话也含含糊糊:“刚从暖壶里倒出来的热水,别烫着哈。”
他往旁边一递,见尤思嘉没接,一时意外,就捏着纸杯顺着她的目光瞧,只见对方直愣愣瞅着地上忙活的人。
“咋?看呆了?”李满咽下最后一口饭,瞧她的样子乐了,“是不是很帅?”
尤思嘉猛然回过神,揪着书包带子无所适从。
杨暄耳朵动了一下,随后颇好笑地看了一眼李满,一副司空见惯的神态,随后起身把电动车推到店中间。
李满端着纸杯又往前递了一递,尤思嘉这才后知后觉接过,小声说了一声谢谢。
杨暄在旁边的地上插了一根竹竿,随后把白炽灯缠上去。接上电源后,店前方的这一小块水泥地顿时变得亮堂,电瓶车被照出的倒影同漆黑人影交叠在一起。
“得换胎,”杨暄拎起修车的罩衣,反手系在身后,“但是我刚刚检查了一下,你这个刹车线也不灵,电瓶老化得也很严重,该换了。”
他说完瞧向尤思嘉:“你想怎么修?”
纸杯壁薄,纸腹被热水传递过来的温度烫得有些痒,尤思嘉垂下眼睛:“得多少钱?”
杨暄挨个报了价。
尤思嘉有些为难:“能骑回家就行……我现在身上没带这么多钱。”
“那我帮你把胎给换了,”他进屋拿东西之前又看了她一眼:“你坐吧,得等十来分钟。”
尤思嘉在马扎上坐下,抱着纸杯,心里只升腾出来了一个念头——
他认不出自己。
意识到这件事情后,仿佛盖着什么东西的幕布被掀开一角——
心心念念的家乡不复记忆模样,她同幼年最好的玩伴相逢不识。
那是不是也意味着,那些无忧无虑的幼年时光、那些平静如溪水流过青草的悠闲日子,她的领土、她的栖息之所,只有自己记得,也只存在自己意念和想象之中。
“妹,不就是车坏了,”李满坐旁边,“这算什么事,你怎么一副快要哭了的样子。”
杨暄戴着防护手套,正在灯泡下面用电扳手卸轮胎,突然回头看了他俩一眼。
尤思嘉赶紧端起纸杯喝了一口水,以此来遮掩表情。
李满垂着手,像突然想起来什么:“哎,你有点眼熟,是那天来问路的那个?”
尤思嘉点点头。
“你也在这儿上学?”
她又点点头。
“放心吧,都是一个学校的,他上高二,”李满指了指忙碌的杨暄,“我待会帮你说说,怎么也给你打个友情价。”
杨暄动作很快,把车修理好后往路边推,人坐在车上骑了两步,随后微微俯下身子检查灯光。
等尤思嘉起身走过去,他这才下来,握着车把、拧上车钥匙,随后面向她:“轮胎换了,刹车和灯光也帮你修了一下,电瓶……”
尤思嘉的身高只到他的下巴,所以看不到他说话时的表情,目光所及,是他褪下一只手套塞进前面的口袋里,声音倒是很柔和:“电瓶你再抽空换一下吧。”
她开口:“多少钱?”
“你给20就行了。”
尤思嘉把书包拿下来,从书包最里面的口袋翻出纸币递给他。
杨暄用没戴手套的那只手接过,示意她骑车看看。
等尤思嘉坐上去,他稍微靠近了一点,交代她:“这个刹车,你得用力往下握才行。”
她按照他的说法捏了一下。
“再往边上一点,”杨暄说着上手,略微粗粝的手掌蹭过她的手背,在刹车尾端捏了一下,“这种力度就行。”
说完他松了手。
尤思嘉说了一声谢谢,推着车急忙转弯要走,她拧车把的劲太大,电动车打了一下滑。
杨暄赶紧过去扶住她:“转弯慢一点,你住得远吗?这么急。”
尤思嘉的胳膊被扶住,腾腾热气随着他的动作靠了过来。她重新站稳,再次道谢,随后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里。
杨暄站在原地握着手套,有一个瞬间突然忘了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
李满催他:“赶紧吃饭吧,发什么呆,待会孙龙他们就过来了。”
杨暄这才回过神,把东西一收,搬了两个凳子、拎着饭盒坐到白炽灯下,拆开塑料袋掰开筷子就低头吃饭。
李满汤喝了一半,端着碗问他:“你刚刚是不是少收钱了?”
杨暄夹了筷土豆丝:“哪有。”
“放屁呢,”李满不客气,“灯、刹车,加起来有一个内胎钱吗?”
杨暄没回应他。
“我说打友情价又没让你对半砍,刚那姑娘脚下穿的鞋够你俩月生活费了,”李满呼噜又喝了一口汤,“你姥姥药钱不是都从你这儿出?你姥爷盘个店,也没见他来几天。我前天还看见他瞎子面馆吃饭,要了一瓶酒,直接把辣椒面放嘴里嚼,接着再喝口酒,满头汗都出来了,他怪会享受……”
杨暄看他:“人家就是一个小姑娘。”
李满开始挤眉弄眼,用假嗓模仿他说话:“人家就是一个小姑娘。”
“不是,”杨暄还想说什么,最后道,“算了。”
饭还剩下最后两口的时候,隔着老远就听到了炸街的轰隆声响,这种自带出场音乐的行为艺术,不用看就知道是孙龙那一帮人。杨暄把最后几口饭扒完,随后起身收拾了一下,从店的最里面把自己的摩托车给推了出来。
杨暄的摩托是改装过的,孙龙每次看见都是眼放金光、跃跃欲试,这次屁股还没沾上,就被杨暄给推开:“别碰。”
“害,不是你,”孙龙面子抹不开,“每次都这样,你一个破修车的来什么洁癖。”
李满看他再次吃瘪,觉得好笑:“别说你了,他连我都不让碰。除了之前胳膊骨折那次,用车驮着我去了一趟工人医院。”
杨暄不理会他们,把卷帘门往下一拉,拎着一个包翻身上车,随后戴上了黑色头盔。
这次专门挑了饭点。
一群人浩浩荡荡拐进了目的地,车灯照亮了狭窄小巷,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了下来。
这动静惊动了不少左邻右舍,大家纷纷探出头来看。
杨暄把包扔地下,拉开了拉链,里面装的是一堆钢管、木棍之类的物件,还有一个白色的塑料大喇叭。
其余人围过来,各自蹲下挑了个趁手的,随后拎着家伙就往门内走。
杨暄刚要蹲下,李满就过来拨开他:“你在后面放风,别冲前面。”
说完他拿起喇叭按开,“滋啦”一声响,里面传出来提前录好的音频:“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欠债不还!天打雷劈!”
这户人家似乎提前听到动静,赶紧从里面反锁了门,孙龙几个叫门不开,几个人开始直接拿钢管上去砸。
丁零当啷一顿响,门竟然被他们硬踹开。
杨暄挑了根木棍,手掌环握住,起身慢慢跟了过去。
这么多人一窝蜂全进了屋,桌椅板凳被掀翻,碗筷哗啦啦滑了下来。
院子里养了条狗,“哗哗”扯着脖子上的链子一声接一声叫唤,杨暄拎着棍子走过去,它往后退了几步,最后“呜呜”两声爬回了窝。
狗一安静,屋里女人小孩的哭声就传了出来,乱作一团人声人影缠在一起分不开,接着屋里窜出来一道黑影子,是个瘦得像猴的男人,他的上衣已经被扯烂,鼻青脸肿正往大门外冲。
孙龙几个人喊着“追”,呼啦啦跟了上去。
接着一个衣衫不整女人也跟着冲了出来,哭着喊着抱住了一个人的腿:“东西都砸了,人再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钱就更还不上——”
话还没说完被一脚蹬开,她趴在地上起不来。
杨暄越过哭泣的女人,进屋扫了一圈,玻璃片在地上散得到处都是,他伸手拽起了沙发上的罩布,正要走出去的时候,脚步突然一顿。
堂屋左右都连着门,左边的门后躲了一个小女孩,差不多七八岁的样子,头发乱糟糟,脸上挂着泪珠,一双眼睛怯怯地往他身上瞧。
杨暄把棍子往身后藏了藏,但一对视上,她又躲回到黑暗里面。
他转身出去,见门外围着看热闹的左邻右舍,便把刚刚拿到罩布往女人身上一盖,跟着出了门。
最后胖子来收场的时候还算满意。临走的时候目光突然扫到杨暄,来了兴致,过来捏住他的肩:“哟,这得有大半年没见你了。”
杨暄笑笑没说话。
“还上着学呐?”
杨暄垂下眼睛:“随便上上呗。”
“你这话说的,”胖子松开手,“老大那时候相中你了,好几次放话让你跟着他混,结果你猜怎么着,这话说完就找不到你人了,几次问我,这弄得我怪不好看。”
李满过来递烟:“胖哥,你这话说得就客气了。”
胖子把烟送到嘴边,李满点火:“张老大这几年不都是看重你,暄当时是你带过去的,他就是个学生,不顶事。”
“确实不顶事,”胖子吐了口烟,突然上手拍拍杨暄的脸,力道不重,“但是抗揍,能忍也是个本事。”
他说完,突然从李满手里抽走烟盒,捏出来一根朝杨暄晃了晃,不由分说塞到他嘴里,接着给他点了火。
杨暄垂着睫毛,目光盯着猩红一点明明灭灭,青白烟雾慢慢腾了上来。
胖子满意了,把烟盒往李满怀里一扔,大摇大摆地走了。
等人走远,杨暄低头,烟支掉在地上,他抬脚碾了碾。
杨暄骑着摩托去了趟工人医院。
他熟门熟路地拎着满满一塑料袋的盒子出来后就开始往家赶。摩托车轰隆隆响,车上的塑料袋被风吹得东摇西颤。
摩托车被推进院子后,他捏着袋子的口,动作尽量轻地往屋里走。
迎接他的是飞出来的鞋。
像是有所预料一般,杨暄躲开,抬眼瞧见沙发上瘫坐的姥爷,一双眼充着血,唇齿含糊不清:“谁,谁让你拿钱买的?”
杨暄索性把袋子亮出来,面上没什么表情:“哪里还有钱,不都被你拿走了?”
“不吃药死不了,”他继续瘫回去,长时间的酒精浸泡让他语无伦次,“死不了,老了就是死了……”
杨暄不再管他,自顾自往里走,把袋子放回姥姥床上:“这次藏好,别再让他给你扔了。”
“买它干什么,”姥姥从床上翻身,“还不如死,这不是拖累——”
杨暄不爱听这种话,直接打断:“买来了你就吃。冠心病本来就终身服药,这两年喊你去复查也不去。”
“再查出来什么毛病,不又得花钱?”
杨暄脸色一沉,扭过头不说话了。
姥姥继续说道:“你姥爷不喝酒还好,一喝酒就开始闹,这两年你看他哪清醒过。”
瞧着杨暄不吭声,姥姥便想着转移话题缓解气氛:“你晚上吃了?”
“嗯。”
“我中午出去的时候,听村里人说那个谁回来了,”姥姥絮絮叨叨地低声念着,“那个小谁,我一下子想不起来名字。”
“想不起来就别想了,”杨暄有点心不在焉的,起身帮忙关上灯,“我洗漱完也早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