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还没说完,后面就响起敲门声。
程圆圆转身,拧开把手,门开了一个缝,杨暄的声音传过来:“思——”
尤思嘉一个激灵,几步跨过去,伸手“哐”把门合上。
门前被堵住的杨暄一愣。
门后的程圆圆也一愣,她缩缩脑袋:“怎么了思嘉?”
“啊,”尤思嘉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样,连忙摆手,“没事啊,没事!”
说完她重新把门打开。
杨暄还在外面,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了?”
“没事!”
“哦,”杨暄没有深究,“下来吧,西瓜切好了。”
尤思嘉和程圆圆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啃西瓜,有超载两三人的电摩从门口经过,上面的人口哨一吹,石砖被压出“咯噔咯噔”响。
相比里面的闷热,外面则要好很多,夜风垂顾狭窄的巷子,隐匿其间的花绿霓虹招牌不为所动,尤思嘉却感到了一点凉意。
西瓜放在井水里冰镇过,甜腻冰凉的汁水流了满手,她朝地上搁置的小盆里吐籽,眯眼想了一会儿,慢慢说道:“圆圆,你有没有过那种感觉?”
“嗯?”程圆圆啃了一口瓜,声音含含糊糊,“什么?”
“就是,怎么讲,”尤思嘉在逐渐组织语言,“难以形容,就感觉很空,自己好像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没有落脚点。”
“你想去哪呀?”
“不知道,有时候哪里都想去,有时候就只是想找个地方钻起来。”
尤思嘉说完,像察觉到什么一样,一扭头,发现杨暄静静地站在自己身后。
她问:“怎么了?”
“没事,”杨暄晃了晃手里的花露水,“手抬一抬,有蚊子。”
尤思嘉乖乖把瓜举起来,杨暄弯腰往她的小腿和胳膊上来回喷了一圈,薄荷的清凉气息蔓延开来。
程圆圆见状,抓紧低头两三下把瓜啃完,随后瓜皮一扔,连忙起身:“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杨暄闻言,便直接把花露水递给对方。
程圆圆在清河镇待了三天,尤思嘉亲自把她送走后,暑假就变得一晃而过。
开学后,尤思嘉备战中考,而杨暄步入高三。
李满不止一次提醒杨暄:“你看咱妹这个拼劲。”
杨暄边听边点头,目光聚精会神放在电脑屏幕上,手指轻点了两下鼠标。
“初中部能出一个上重点高中的,就算这学校冒青烟了,大部分人直接继续在镇上混个高中文凭,好一点就直接上中专学个技术,高中这边也差不多,所以,暄你……”
李满说着,见杨暄还在认真忙自己的事情,便凑过去一看,见他正翻着往年市一中的录取分数。
杨暄不知道从哪弄来尤思嘉的成绩单,他仔仔细细对比了一下,最后放心下来,说道:“走正榜招生没问题。”
“我刚说的你听了没?”
“什么?”
“点你呢,”李满恨铁不成钢,“你怎么想的?不准备考出去了?”
杨暄往椅子上一趟:“我那点分,去哪里不都一样。”
“那总比待着这里强。”
杨暄用指腹蹭着成绩单薄纸的边角,不说话。
“你前几天又去张老大那了?”李满转脸问他,“胖子本来就因为张老大排挤你,何况最近严起来了,他又开赌场又干暴力催收,指不定啥时候被查呢。”
杨暄转移了话题:“我昨天晚上帮我姥姥量血压,血压过低。”
李满也不讲话了,最后叹了一口气道:“你不是之前说过,她不愿意去复查吗?”
“我这两天想办法再劝劝她吧。”杨暄说完,看了一眼表,“快十点了,我上楼喊思嘉回家,明天见。”
天气渐冷,摩托车就不算一个好的交通工具。
晚上回家的时候,尤思嘉刚想戴上头盔,杨暄就从包里掏出一包东西递给她。
她接过的时候只觉得这一团松软,伸手抖落开,才发现是一条长长的黑色针织围巾。
尤思嘉摸摸后很喜欢,随即绕在自己肩上:“好看!”
杨暄走到她面前,他的手背发红,拎着围巾的一角又帮她缠了一圈,说话时嘴里呼出寒气:“你系紧一点。”
尤思嘉抬抬下巴,发现杨暄脖子上也绕了一条同色的围巾,不过短了很多,只能绕一圈,在前面打个结。
“你买了两条?”
“没花钱,”杨暄收回手后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围巾,“家里还有毛线球,我就织了两条,不过线不太够。”
听他这样讲,尤思嘉竟然也不意外。
她坐到摩托车后面,暗淡的路灯一格格闪过去,她把头抵在杨暄后背上,闻到的也只有冷冽的风,刺得她小腿发麻。车驶出镇上,灯光一打,杨树被光秃秃地照亮,沉沉闷闷地站了一排,不知道是不是每日经过其间受了影响,她总感觉杨暄也愈发沉闷起来。
十二月份的一个阴沉清晨,尤思嘉背上书包出门,门口等待她的却不是杨暄。
李满在外面,瞧头发的凌乱状态和眼神的迷离程度,就知道他应该从被窝里爬出来没多久。
看到尤思嘉出来,他抹了一把脸,把电摩往门口一拐:“妹,今天我接你上学哈。”
尤思嘉顿时不安起来,连忙问:“杨暄去哪里了?”
“杨暄姥姥昨天半夜心绞痛,他直接去医院了。”
尤思嘉有点急,往前一步跨过,问:“没事吧?”
“估计就是住院再治疗,”李满劝她,“你继续上你的学,他能解决得了。”
话是这样说,但是一连三四天,尤思嘉都没能看见杨暄。
她重新骑上自己的电瓶车上下学,下课时不时拿出手机,看对方有没有回复自己的短信。
杨暄这几天有些自顾不暇。
他忙上忙下办理住院手续,而姥姥还在挂着点滴,她目前的状态有些虚弱,昨天做了冠状造影之后,相比继续吃药的保守治疗,医生还是建议做搭桥手术。但姥姥还是一直闹着要出院。
等杨暄看到尤思嘉信息的时候,他正在医院外面取药。
天闷闷地发沉,有点下雪的预兆。杨暄回复信息,让她好好学习,自己随后拎着一大塑料袋的药准备回医院。途中竟听到赞美的歌声。
杨暄停住了脚步,这才发现工人医院的旁边有一座小小的教堂,瞧着里面热闹的样子,他才想起来今天是圣诞节。
穿着白色细麻衣的信徒在小小的礼堂内唱歌。杨暄坐在下面听了很久。
或许是因为他一个年轻人坐在一群老人之中很显眼,排队出去的时候,有人往他手里塞了一个塑料袋,里面装满了花生、瓜子和糖。
杨暄唇角动了一下,最后说了声谢谢。
刚说完,紧接着他手里又多了一份挂历。
杨暄展开,封面印着熟悉的黑体经文——
爱是恒久忍耐。
杨暄回到医院,把挂历放在姥姥的床边。
她闭着眼,面庞浮肿,但身体很瘦,皮包着骨头,像柴火一把。如果把心脏比喻成一块土地,那这块土地已经有些旱到枯竭,没有多余的营养去滋养农作物,挂在手臂上的点滴在急急忙忙沿着血管做最后的修补。
她已经六十多岁了,经历过贫穷、饥荒,丧女、家暴,这些没有一次压垮过这样一个瘦弱的、沉默的、忍耐的女人。
她的心脏如今衰竭,但坐在病床前的他即将成年。
尤思嘉骑车电瓶车回家,晚上的天色闷闷地发红,风吹在脸上不算特别冷。
就在马上要拐进村子里的时候,突然见路旁有人在抽烟。
高高的个子,指尖夹着猩红一点,在暗红色的天色下朦朦胧胧。
尤思嘉从旁边经过。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等过去几米后才猛然按下刹车。
她匆忙间拉上车架就跳了下来,喊了一声“杨暄”,刚往前小跑了两步就听到身后“咚”一声响,一回头,发现是电瓶车没停好,倒了。
尤思嘉只好又跑回去扶,拽住把手的时候感觉一轻,杨暄从后面探过身把车子提了起来。
她被夹在车子和人之间,一时有些不敢动弹。
不过杨暄很快撤开身子,刚刚几秒的温度和淡淡的烟草味仿佛是一场错觉。
他坐在电瓶车的后座上,抬眼看她:“李满不来送你吗?这么晚也不太安全。”
“我没让他送,”尤思嘉急急忙忙问,“你怎么回来了?四奶奶怎么样?”
“她不愿意住院,我下午就带她回来了,”杨暄说话仍旧不紧不慢,“我想先稳定她的情绪,过几天还是会劝她去做手术。”
“为什么不愿意住院?”
杨暄耐心解释:“她认为自己老了,不想再多花钱了。”
“你有钱吗?”尤思嘉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借你,其实我养父母也给过我生活费,我都攒着没花多少呢!”
杨暄不说话了,很认真地看了她一眼。
在他的这种眼神之下,尤思嘉又出现了那种心虚的感觉。
杨暄的目光往下落在某处,突然抬起胳膊,手掌向上慢慢靠近。
这时尤思嘉突然往后蹦了一步:“等会儿!你先离我远点。”
杨暄一顿,收回手:“怎么了?”
“最近我弟弟起水痘了,”尤思嘉说,“我小时候起过所以不怕传染,但是我怕传染给你。”
“哦,”杨暄笑了,“我小时候也起过水痘。”
“你也起过?”
“嗯,”杨暄语气放低,“我姥姥当时怕我挠,就拿布条绑住我的手,一整晚不合眼地守着我。村里人不都说起水痘吃狗肉会好,姥姥不忍心动大黄,就去求村子之前养狗的那家人,把他家要卖出去的狗肉分她几块……”
尤思嘉站在他面前,听他说着,偶尔眨眨眼睛。
杨暄说完又瞧她一眼,随后继续抬起胳膊,手背险些碰到她的下巴。但他只是帮她整理了一下围巾,说:“你系紧一点。”
尤思嘉不吭声了。
等他收回手后,她像是才想起来问这个问题:“你怎么在这里?”
杨暄觉得颇好笑:“你放学除了这一条路可以回来,难道还有别的路?”
“嗯?”尤思嘉还有点迷糊,刚想继续问,突然感觉面上一凉。
她伸手抹了一下,随后抬起脸。
天上云团暗沉,雪花绵密,正寂静地落下来。她的额头、鼻子和嘴巴,都先后感受到了这种绵柔细碎的凉意。
她看见亮晶晶的碎片也落在杨暄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