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孙龙家的餐馆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杨暄拿纸巾擦了擦板凳,把手套和头盔全部放在了上面。
上午那碗羊肉汤堵在胃里难受,他晚上只要了青菜和汤。正吃着,门帘子又被重新掀开,吵吵闹闹的声音让杨暄夹菜的动作顿了一瞬。
但他很快恢复如常,继续自顾自用餐。
一群五大三粗的青年人坐在了他前面的桌子上,不一会儿,一个人起身,来到杨暄面前坐下。
杨暄掀起眼皮,看了对方一眼。
胖子见他回看,笑了一下:“吃得这么清淡?”
说完回头招呼了人,拿一瓶酒,将两个小瓷杯放在桌面上。他直接用牙咬开瓶盖,往里面倒酒:“咱俩喝点?我请。”
一个杯子满了,正当他往另外一个杯子里倒的时候,杨暄把手覆在杯子口,制止了他接下来的动作。
对方一愣,脸上的表情微妙起来:“什么意思?”
“我骑摩托车回去,”杨暄另一只手端起汤碗喝了一口,“不喝酒。”
“杨暄,”胖子直呼他的名字,“我已经很给你脸了。”
杨暄把汤喝完,碗底“砰”一声碰到桌面:“我吃好了,先走一步。”
说完他就抱起旁边的头盔和手套往外走。
“嘿呦,”胖子察觉出了不一样,“怎么,我瞧着你有火气?不像往常一样装孙子了?”
杨暄没理他,走之前才撂下话:“张老大那边我不过去,别每次见我就跟斗鸡眼一样。”
前面桌子上的人闻言,呼啦啦全转过脑袋来看他。杨暄也不管身后胖子的脸上是什么表情,直接绕过这些人出去。
这几天杨暄的日子过得乏味,白天在修车店蹲着,晚上在李满那里耗着,他最后还是惦记姥姥,决定回家一趟看看。
村前大马路后面,是用蓝色铁皮板围起来的度假山庄工地,正逢午饭的点,不少工人从里面出来,操着杨暄听不懂的南方口音。
杨暄路过的时候,毫不意外地在那里看到了戴着头盔的陆新民,他正听着其他人的汇报。
对方也看见了他,挥手招呼他。
杨暄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过去,只是面上没有表情。
陆新民摘下头盔,照样面容含笑,问他吃了没,似乎对昨天的事情毫无芥蒂。
这样的轻描淡写,这样胜券在握的态度。
“瞧瞧这表情,”陆新民说,“你是我亲孙子,不知道还以为是什么仇人。”
杨暄低了低头,想着打个招呼就要转身。
陆新民喊住了他:“给你提个醒,先别回家。”
杨暄转身看他。
“上午不巧,冤家路窄,碰到你姥爷了。”
杨暄皱眉:“你和他说什么了?”
陆新民吹了吹头盔上的灰尘:“一些迟早要面对的问题。”
杨暄忍着气:“我什么都没答应你。”
“我知道,”陆新民看他,“所以我也只是建议,或许他现在正在气头上,或许他在哪个地方烂醉如泥。”
杨暄最终还是去了修车行,刚巧尤思嘉发了短信,说下午回来,杨暄看见后,便答应要去接她。
李满中间来了一趟,见杨暄正蹲在地上沉沉闷闷地修车。
“你耷拉着脸好几天了,”李满蹲在一旁抽烟,“怎么回事,咱妹走了,也不见你露个笑脸了。”
杨暄不吭声。干完活,收了钱,等客人离开,他才开口:“我准备明天把车卖了。”
“你这话和狼来了也没区别。看你磨磨蹭蹭,我以为你是不舍得卖。”
杨暄蹲在地上叮叮当当地收拾各类工具。
“赶紧的吧,能出这个价的买手不多,你再出尔反尔一阵,别人一不乐意——”
“砰”一声脆响,杨暄把手里的东西砸在工具箱上,打断了他的话。
李满愣住。
杨暄伸手抓了抓头发,深深吐出一口气,声音很低:“你说得对,我确实是不舍得卖。”
对方张了张嘴:“不是哥们,你……”
杨暄继续道:“求人不如求己,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走这一步。”
李满也冒了点火:“我之前是说过吧?我这边也能帮衬着点,你当时是怎么说的?”
杨暄解释:“你帮衬我很多了,你自己也不容易,人情只会越欠越多……”
“懂!”李满站起来了,“还是情分不够,咱热脸不贴这个冷屁股,咱走还不成?”
杨暄喊住他:“满哥,我不是——”
“你可别叫我,”李满推车子,“我可欠不起你这人情,大冷天我不在网吧里蹲着暖和,我跑你这修车店里挨呲哒,我真是犯贱!”
寒风吹得人脸发麻,李满只觉得有盆炭堆在自己头上,也不顾杨暄在后面喊他,直接怒冲冲地走了。
回到网吧,他坐到电脑前就戴上耳机开始噼里啪啦敲键盘,杨暄给他打了三个电话他都直接挂掉。
把屏幕上的小人当成杨暄那孙子,嘿哈嘿哈一顿,血条没了。
李满这才气消。
拿出手机一看,杨暄半小时前给他发了条短信道歉——
“满哥,这两天事情多,我火气有点压不下来,不应该对你发脾气,真对不住。”
李满“切”了一声,腿抖了起来,又玩了一局游戏,心想着晾够了,正准备屈尊就卑给杨暄回个电话。这边还没打出去,手机屏幕就自动跳出来电话,竟然是孙龙打过来的。
对面有点吵闹,孙龙像是慌了神,扯着嗓子求救一般:“满哥!满哥!你快来!”
李满直起身子:“别光喊!说事!”
“杨暄和胖哥揍起来了!我家饭桌都被掀了!你赶紧来!”
李满立刻蹿了起来,边拿外套边往外走:“不是啥情况?”
“我也不清楚,反正今天暄看着心情不怎么好,胖哥手底下有个人过去找事,他就没忍着……”
等李满急急忙忙赶过去的时候,店里已经被打扫干净,胖哥那一群人早走干净,杨暄正给孙龙爸妈道歉赔钱。
孙龙走到他旁边:“因为我爸妈在这儿,最后也没打起来,就掀了个桌,几个碗盘碎了,不过人挂了点彩。”
李满走过去,抓住杨暄肩膀往外一带,果然看见他拿着卫生纸捂着额头,估计口子还不小,整张纸都血淋淋的。
“不是你,”李满不知道说什么了,“去卫生室看看去行吗?我真怕你死这儿了,孙龙家这店是开还是不开?”
“行”,杨暄看着自己手上的痕迹,估计也觉得骇人,“我自己去包扎,你帮我去接一下思嘉,她还有二十分钟到车站。”
李满答应了,杨暄这才把卫生纸往垃圾桶一扔,孙龙赶紧又给他撕了一大沓,杨暄接过,捂着伤口出去了。
消毒、包扎,虽然血流得多,但也没到缝合的地步,卫生室人员给他推荐了去疤痕的药膏,杨暄问了问价,最后摆手拒绝了。
对方打量他:“你长这张脸,留道疤也太可惜。”
杨暄闻言犹豫了,去镜子前瞅了一眼,最后还是买了个价格稍微低一点的药膏。
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天冷,出了镇子后,路上一点光也没有。
杨暄出来了几天,终于回家了一趟。
轰隆隆的声音充斥在狭窄的小道上,车灯照亮巷子两边的大门。
尤思嘉应该还没回来,但是自己家的木门竟然也紧锁着。
杨暄熄了火,下车走到门前,敲了敲门。
没动静。
杨暄有些纳闷,按理说早睡也不会这么早。
于是他又敲了敲,力气一大,木门吱嘎开了一条小缝,竟然没反锁。但他瞧见屋内没有灯光,入眼满是黑漆漆。
杨暄推开了一扇门,一条腿刚踏进去,下一秒就看到屋内亮了灯,黄澄澄的一片,隐约传来东西挪动的声音,像是姥姥在急急忙忙出来,不小心碰倒了桌椅板凳之类的。
杨暄突然有点愧疚,因自己这几天躲起来,也没能陪伴她。
等两只脚都踏进去的时候,杨暄忽然感觉到不对劲——
他听到背后传来沉重的呼吸声。
杨暄回头,看见姥爷躲在另外一扇门后面,灯光照出他赤红的双眼,一根粗实的木棍被他高高举起。
就等自己转身的瞬间,杨暄眼睁睁地看着这棍子闷头砸了下来。
姥爷用了十成十的力气,他情急之下偏了头,这一下就结结实实砸在了肩膀上。
杨暄吃痛,整个人斜倒在了旁边的墙壁上。
姥爷一身酒气,口齿不清:“你别想走!你别想走!你个畜类!”
说完,趁对方没起来,姥爷又抬起棍子。酒精让这个人被恨意充满,直接抬手就往后脑上砸,杨暄瞬间用手护了一下。
他确定木棍上有倒刺或者没拔干净的钉子头之类,这个东西落下来,手背瞬间的剧烈刺痛,让他呼出声来。
房门被推开,姥姥拄着拐杖,看到这个场面,整个人喘不过来气。她像只疲惫衰老的母鹰,哀鸣着喊了一声杨暄的名字,摇摇欲坠想过去护住他,但下一秒拐杖就从手里掉了下去,她也抚着胸口倒在了地上。
杨暄大喊了一声姥姥,随后顾不得疼痛,连爬带滚地扑向屋内,看到她的样子,又抖着手拿出手机,开始按急救电话。
电话刚接通,他话都有些说不利索:“喂,这里,这里是尤家村——”
还没说完,后脑突然感受到一阵剧烈尖锐的疼痛,那躲过的闷棍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杨暄疼到眼前一阵发黑,他的手机掉在地上,摸索了半天都摸索不到。
“你别想走!”姥爷似乎只会重复这句话,一边说着,一边又往他身上砸了几棍。
杨暄感觉自己的脖颈湿漉漉的,他确定是新的伤口,新的鲜血。
血腥气弥漫了过来,手指不知道摸到了什么,潮乎乎一片,耳边也朦朦胧胧听不真切,但眼前逐渐能看到东西了,他看见了这个酒鬼,这个带给姥姥、带给自己一生阴暗的家伙。
杨暄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的眼神也变得直愣愣,出声问他:“我去哪?”
“你别想走!”
姥爷还是念叨着那四个字,又举起了棍子。
但这次还没落下,杨暄就一把将棍子夺了过来。他伸手直接把对方推在地上,声音提高,质问他:“我能去哪?”
姥爷挣扎着要起来,却发现不是杨暄的对手,如今杨暄也像喝醉了一般,不停地追问他:“我是没爹没妈的野孩子,后来又是私生子,你告诉我,我去哪!我能去哪!”
血腥愈发浓厚,杨暄感觉眼眶周围一圈都在发胀。
他从小跟着这个酒鬼长大,他害怕成为他,可毕竟从小到大耳濡目染,或许到这个瞬间,才意识到自己血液里面也流淌着像他一样的野蛮基因。
周遭事物忽然全虚化掉。阴暗的一面像藤蔓一样蔓延上来,缠住了他,他去哪?他能去哪?他该怪谁,他该恨谁?
杨暄盯着这个人,只盯着这个人。
如果没有他,如果……
就像他之前一样,杨暄也高高举起了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