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九日,星期二,下午四点
艾达·格林的房间跟格林豪宅的其他房间比起来,要简单朴素很多,而且也没有经过多少布置;但是房间非常整洁,点缀着一些女性饰品,这些都反映出主人为自己房间所花费的心思。左边的小门可以通到格林夫人寝室的梳妆室,门边简单地摆放着一张桃花心木的卧床,再过去有一扇通往阳台的门。梳妆台被放置在右边的窗户旁,前面的地上有一块黄褐色的小地毯,上面还留有一大块咖啡色的不规则污渍,看起来应该是她中弹后留下来的。在右边一整面墙壁的正中央是一个都铎式的壁炉,旁边还有一个镶着橡木的高级壁炉架。
我们进来的时候,看见床上的女孩正好奇地打量着我们,脸上多了一抹淡淡的红晕,为她苍白的脸颊增添了一点色彩。她面朝门斜躺着,肩膀上裹着纱布,白皙纤细的左手,搭在蓝色印花图案的床罩上。
冯布朗医生走过去,在她的床边坐下,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无不流露出医生对病人的呵护。
“艾达,这几位先生有一些问题要问你,”他微笑着说,“你现在看起来已经好多了,而且你一直都表现得很坚强,所以我就把他们带上来了……你觉得你可以吗?”
她望着医生,慢慢地点了点头,看起来还是很疲惫。
万斯一直在观察那个精美的壁炉架,这会儿才转过身来,走到卧床前。
“警官,”他说,“请允许我先来和格林小姐谈一谈。”
希兹心里明白,眼前这个女孩是整个案件中至关重要的人物,在这种情况下,必须要一个机智老练、细心周到的人来问话才能确保万无一失,所以他立刻让开了位置,站到了一旁。
“格林小姐,”万斯在床边的小椅子上坐下,轻声说,“我们急切地想要弄清楚昨晚这起惨案的诸多疑点;你又是唯一一个可以给我们提供最大帮助的人,所以希望你能尽量地去回想一下昨晚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女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那真的很恐怖,”她眼睛直视前方,用极其虚弱的声音说,“当时,我已经睡着了……不知道那是几点……突然被什么声音给吵醒了。我也不清楚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但是突然之间,我一下子完全清醒过来,感觉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抓住了……”她闭上眼睛,全身不由自主地战栗着,“似乎房间里有个人,威胁我……”她的声音越来越虚弱,最后整个房间就只剩下令人恐惧的沉默。
“当时房间里的灯不是亮着的吗?”万斯温柔地问道。
“房间里一片漆黑。”她缓缓地将目光投向了万斯,“我什么都看不见,于是脑海中开始想象有一个魔鬼,或者邪恶的幽灵正一步步地靠近我。我很想大声呼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喉咙非常干涩。”
“艾达,那只是因为极度惊吓所导致的受堵状态,”冯布朗解释道,“有许多人都会在受惊过度的情况下失去说话能力……告诉我们,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
“我躺在床上一直打哆嗦,过了几分钟,房间里还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然而我心里明白,那个企图伤害我的人或者什么东西肯定就在房间里……最后,我强迫自己从床上爬起来。我想先去开灯,因为黑暗让我感到恐惧。我从床上下来,又在床边站了一会儿,才终于可以看到窗户朦胧的光线;虽然这光线很微弱,但至少会让房间里的东西看起来是真的。然后,我开始摸索着往门边走,想去开灯。结果才刚走了几步,突然有……有一只手……碰到我……”
她的嘴唇开始哆嗦起来,充满恐惧的眼睛也睁大了许多,但是她勉强自己继续往下说,“我……我差点儿吓昏过去,几乎想不起来我做了什么。我又试着喊叫,但这次甚至连张开嘴巴都做不到。我想要转身摆脱这个东西,逃到窗边。但就在几乎快到到窗边的时候,我听到了后面有人——一种古怪的、拖着脚步走的声音——我知道一切都要完了……我只听到一声巨响,紧接着有个火烫的东西钻进了我的肩膀后面。我顿时感到一阵恶心;我看到窗户透进来的光线已经消失了,而我的身体则一直往下沉……越沉越深……”她停了下来,骇人的沉默立刻笼罩了整个房间。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万斯开口说话了。
“这真是一次可怕的经历!”他低声说,“我真的希望不再用那些细节来折磨你,但是,现在还是有很多问题得请教你。”
她微笑了一下,对他的体贴表示了感谢,准备好了接受万斯的讯问。
“如果努力去想,你能回想起吵醒你的是什么吗?”他问。
“不,我实在想不起来听到什么声音了。”
“昨晚你的房门没锁吗?”
“也许吧。我没有锁门的习惯。”
“你完全没有听到门开或者关门的声音?”
“没有,完全没有,什么声音都没听到。”
“可是你却能知道房间里有人,这又是怎么回事?”万斯的声音变得有些坚持。
“我……我不知道……不过我想一定是有什么东西,让我觉得有人在房间里。”
“对,我们要的正是这个!现在,请试着再仔细回想一下。”万斯微笑着靠近女孩,“是不是细微的呼吸声?或者……当这个走过你的床边时,带起的一阵微风……比如说,会不会是若隐若现的香气……”
她眉头紧锁,看起来非常痛苦,仿佛正试图回想那段恐怖的经历。
“我实在没办法,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她的声音很微小,几乎都听不见了,“我真的被吓坏了。”
“如果能追查到源头就好了!”万斯看着医生说。
冯布朗点点头说:“很明显,有些刺激感官的东西现在很难被确认。”
“格林小姐,你是否可以确定,这个人就住在这幢房子里?”万斯继续追问,“也就是说,他是你熟悉的人?”
“这一点我不能确定,只知道很害怕。”
“当你逃向窗户的时候,你确实听到他正向你靠近。你感觉这个声音熟悉吗?”
“不!”这是她第一次用这样强烈的语气说话,“只是听到脚步声——很轻、很慢的脚步声。”
“这是当然,在黑暗中走路,任何人都可能会很轻很慢,又或许穿着软拖鞋……”
“只听到走了几步……接着就听到恐怖的枪声,肩膀上立刻感觉到火热一般。”
万斯停了一下。
“再努力回想一下,想想这些脚步声有没有什么比较明显的特征。比如,你能听出来是男人还是女人的脚步声吗?”
女孩的脸孔看起来更加惨白,她惊恐的眼光瞬时从房里所有人的脸上掠过。她的呼吸急促,两次张开嘴好像想要说什么,但是都突然停住了。最后,她终于颤抖着发出声音:
“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
忽然,希蓓拉大笑起来,笑声高亢而尖厉,其中似乎充满了仇恨与讥讽。在场的所有人,都立刻吃惊地看着她。而她笔直地站在床尾,面色通红,双手紧抱在胸前。
“为什么不干脆一点儿,告诉他们,你听出是我的脚步声?”她用嘲讽的语气质问自己的妹妹,“既然已经装到现在了,难道就没有勇气继续装下去?你这个胆小鬼!”艾达屏住了呼吸,向医生那里挪了一下。冯布朗用警告的眼神瞪了希蓓拉一眼。
“你给我闭嘴,希蓓拉。”打破沉默的,竟然是契斯特。
希蓓拉一副无所顾忌的样子,耸了耸肩膀,径直走到窗边。而万斯很快将注意力转回床上的女孩身上,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着他的讯问。
“格林小姐,我再问一个问题。”他看起来比先前更加温柔,“当你一路摸索去开灯的时候,是走到哪个地方才接触到这个看不见的人的?”
“好像是在床铺到门口的中间——就在房间的中央再往前一点儿的位置。”
“你说有一只手碰到你了,那么那只手是怎么碰到你的?是猛推,还是想要抓住你?”
艾达看上去很茫然,她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也许是我自己闯进了这只手的领域,所以它才会伸开来要抓我。”
“你能不能说得再清楚一点儿?比如那只手有多大?你感觉它传来的力道如何?”
女孩又一次沉默了。她的呼吸再次急促起来,并用惊恐的眼神偷偷瞥了一眼希蓓拉——她正站在窗边,凝视着窗外院子里摇曳的黑树干。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几乎痛哭着喊道,“我没注意到。一切都那么突然,那么可怕。”
“现在你再试着回想一下,”万斯希望用这样低沉坚持的声音来鼓励她,“我相信,你一定会有一些印象的。告诉我,那是一只男人的手,还是女人的手?”
这时希蓓拉很快地向床铺走去,苍白的脸色和炽烈的眼神让人感觉到一丝冷酷。她怒视着艾达,片刻之后,才转向万斯。
“之前你问过我,知不知道开枪的会是谁。那时我没有回答,但是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谁会是那个罪人。”她猛地扭过头去,激动地用手指着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她就是那个罪人——一个虚情假意的外来者,一条藏在草堆里的小毒蛇!”
希蓓拉的话让人难以置信,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感到很震惊,立刻陷入了无尽的沉默之中。最后,从艾达那里传来的一阵呻吟打破了沉默,她绝望地举起手来,企图去抓医生的手。
“希蓓拉……你……你怎么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说话断断续续的。
冯布朗的整个人似乎都立刻僵硬紧绷起来,眼中满是愤怒。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又听见希蓓拉那令人震惊的控诉。
“没错,这件事情就是她干的!她欺骗了你们,正如她一直以来总是试图欺骗我们每一个人一样。她仇视我们——打从父亲带她进门的第一天起,她就一直怨恨我们,因为我们身上流淌着格林家的血液,而她没有。她身上流的是什么血液估计只有天知道。所以她恨我们,因为她和我们不是同一等级的人。她一定很愿意看到我们一个个被杀害。她最先杀害的人是朱丽亚,因为朱丽亚掌管着整幢房子,杀了朱丽亚,她在这里的待遇就会有可能得到改善。她不但仇视我们,而且更想要除掉我们。”
床上的女孩悲哀地看着我们,从她的眼里,我们没有看到怨恨,看到的只是无助与难以置信,好像她所听到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听起来还真是有趣。”终于,万斯打破了沉默。他语气里充满了讽刺意味,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其实在希蓓拉发表她的长篇控诉的时候,万斯则一直暗中观察着她。
“你当真指控你妹妹是杀人凶手?”他说得很轻松,而且似乎也很友好。
“没错,就是她!”她不假思索地说道,“她恨这幢房子里的每一个人。”
“就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来看,”万斯微笑着说,“你们格林家族的所有成员似乎都没有太多的爱和情感。”不过,他的语气并不带有恶意,“格林小姐,请问你这项指控的具体依据是什么?”
“她想要除掉我们,她以为这样就可以不受阻碍地得到一切——奢华的生活、舒适的享受以及完全的自由——假如没有其他人来继承家产。这样够不够具体?”
“当然不够,格林小姐,我要提醒你一句,如果法庭以目击者的身份传唤你,要你说明罪犯的犯罪手法,你要怎么说呢?你也知道,不能否认艾达小姐本人背部中枪的事实。”
希蓓拉似乎突然意识到这项指控的荒谬与滑稽,于是开始闷闷不乐起来,脸上也显现出受挫的表情。
她反驳道:“我不是警察,怎么可能会做打击犯罪的事情。”
“很明显,要不就是你缺乏逻辑,”万斯说话的口吻渐渐变得有些奇怪,“要不就是我误解了你的意思。也许你是暗示艾达小姐在射杀朱丽亚之后,又有一个未知人士立刻开枪射杀艾达小姐,也许是为了报复,是这样吗?”
显然,希蓓拉感觉到困惑,但她还是用嘲讽的语气说:“如果事情的经过真的如你所言,”她不怀好意地看了看万斯,“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只可惜他们没能把事情做得更漂亮些。”
“这太荒谬了,”万斯直截了当地表明,“根本不可能有两名凶手存在。要知道,射杀你两个姊妹的枪是同一把——点三二的左轮手枪——而且两枪的相隔只有几分钟。所以,我们必须接受凶手只有一个的事实。”
希蓓拉忽然变得谨慎起来。
“契斯特,你那把枪是什么型号的?”她问自己的哥哥。
“就是点三二的左轮手枪。”契斯特懊恼而又不安地说。
“不会吧?事情怎么会是这样。”她背对着我们走到了窗边。房间一直紧绷的气氛终于趋于缓和,冯布朗医生斜过身子,温柔地为受伤的女孩调整了一下枕头的位置。
“艾达,现在每个人都是心慌意乱的,”他安抚她,“所以你不必担心,相信明天希蓓拉就会后悔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到时她会向你赔罪的。”
女孩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冯布朗将身子挺直了一些,对马克汉说:
"我希望今天的讯问到此为止。"
万斯和马克汉马上起身准备离开,希兹和我也跟着往外走。突然,希蓓拉大步走到前面,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请等一下!”她大声喝住我们,“我刚刚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知道契斯特的左轮手枪在哪儿——是她拿走的。”她再次将矛头指向艾达,“就在几天前,我亲眼看到她在契斯特的房间里,看上去鬼鬼祟祟的,而且我也没觉得她有什么特殊的理由要在那里。”她得意地朝万斯瞥了一眼,“这应该算是很具体的证据了吧?”
“格林小姐,具体是哪天?”万斯保持着一如既往的镇静。
“我记不清是哪一天了。也许是上星期的某一天吧!”
“会不会是你找祖母的绿别针的那天?”
希蓓拉想了一会儿,然后非常气愤地说:“我真的记不起来。为什么要记得确切的时间?我只记得那天我正要到大厅去,路过契斯特的房间时看了一眼,发现门是半开的,我看见她在那儿,而且就站在书桌的旁边。”
“艾达小姐在自己哥哥的房间里,这很少见吗?”万斯对此似乎并不感兴趣。
“除了看到她有时候会到雷克斯房间以外,”希蓓拉说,“她从没进去过其他人的房间,而且朱丽亚早就严重警告过她,不许进入她的房间。”
艾达无限哀伤的眼睛一直看着自己的姐姐。
“噢,希蓓拉,”她呻吟道,“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这么讨厌我?”
“你做了什么!”希蓓拉愤怒的眼神里似乎隐隐燃烧着入魔似的光芒。“每一件你做过和没做的事!我承认,你的确很聪明,你也很有耐心,你逆来顺受的样子和伪善的态度能骗过其他人,却逃不过我的眼睛。从你踏进家门的第一天起,你就憎恨着我们所有人。我知道,你一直在等待时机,想要除掉我们,一直在计划密谋着……”
“希蓓拉!”冯布朗大声怒喝道,“够了,别再说下去了!”他走上前去,摆出威吓的态度,试图阻止希蓓拉的失控。他的做法让我感到十分惊讶。从他的神态中,可以看到一种异乎寻常的亲密关系——一种肆无忌惮的密切关系。万斯似乎也察觉到了一丝异样,他的眉尖微微扬起,很有兴致地在旁观着。
“你已经疯狂了,”冯布朗逼视着希蓓拉说道,“你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我相信,如果不是因为有陌生人在场,他一定会更加强烈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不过,他的话还是起了一定的作用。此时,希蓓拉的神态瞬间起了一百八十度的大改变,她垂下双眼,掩面而泣,全身不停地抖动着。
“我,我很……抱歉。我真是荒谬……竟然说出这种话来。”
“契斯特,你最好把希蓓拉带回她自己的房间。”冯布朗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已经缓和了许多,“她已经挺不住了。”
希蓓拉一语不发地跟随契斯特离开了。
“现在的这些现代女性,她们的神经都紧张过度了,”冯布朗作了简单的解释,然后,将手掌在艾达的额头上轻贴了一下,“好了,艾达小姐,现在我要采取一些措施帮助你入睡了。”
正当他打开医药箱的时候,就听到从隔壁房间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抱怨声。这时我才发现,连接格林夫人的小梳妆室的门原来一直开着。
“现在又是怎么回事?我受够了这些噪声。当然啦,没有关系,我总是那个受苦的人……护士!把艾达那边的门通通给我关上。你知道我怕吵,就故意打开那些门来吵我……还有,告诉医生,在他离开之前我必须要见一见他。这两天我的脊椎又痛得受不了了。唉,话又说回来,又有谁会想到一个瘫痪的人躺在这儿……”
护士立刻把关上门,那些烦躁的抱怨声终于被隔断了。
“如果不是她要门开着,护士肯定早就把门关上了,”艾达疲倦地说,神色非常悲伤,“冯医生,为什么她总是说每个人都故意让她受苦这样的话?”
冯布朗回答道:“艾达,不必对你妈妈的脾气看得太过认真。她本来就有爱生气和爱抱怨的毛病。”
和女孩道了晚安之后,医生就领着我们走回到大厅里。
“恐怕你们今天没有任何收获,”他似乎觉得非常歉疚,“可惜的是,艾达并没有看到凶手。”他对着希兹说,“顺便问一句,你们上次有没有检查过餐厅的壁柜?有没有发现什么东西不见了?壁柜就在那边。”
“当然检查过了,那是我们重点检查的地方之一。”警官骄傲地说,“不过,你现在也提醒了我,明天早上,我会派人来采集艾达小姐房间的指纹。”
冯布朗点了点头,伸出右手和马克汉握手。
“如果有我能帮得上忙的,不管任何事情,都请不要跟我客气。”他微笑着说,“我非常乐意帮忙。”
马克汉对他表示了感谢,然后,我们一起到一楼大厅去。史普特正在那儿帮我们拿着外套。随后,我们坐在了检察官的车里,看着司机奋力驶过门前的雪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