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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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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幕:一九四六年八月

报纸批发点 破晓/外

青灰色的晨光里,一捆捆新印刷出来的报纸被抛入报贩的箩筐、三轮车斗……

一捆报纸的绳子被摔断,纸捆打开,一张报纸飞向空中。

首页的大标题为:日本战犯审判在东京和南京同时开庭。

某监狱 清晨/内

门上的一孔方窗咣当一声打开,从外面递进一个托盘,上面放了一碗稀粥、一小碟咸菜,碟子下压着一张报纸。

关押在监室内的人的背影:他匆忙接过托盘,但他并不急于吃饭,而是立刻抽出咸菜碟子下的报纸,打开。他从枕头旁边拿出一支袖珍电筒,照亮了报上黑岩的照片和一行标题:鲜为人知的大规模强奸,主谋之一于8月30号接受审判。

手电光移动着,我们和这个囚犯一块阅读着:“……三十五名重要证人将出庭作证。”

囚犯抬起头,我们看见一张布满哀愁和没刮胡须的脸庞。

他胸前挂了一块棉布标识,上面写着“323号,孟繁明”。

他慌忙站起身,敲打着监室的门。

门上的方窗开了,露出狱卒看不清眉目的头脸。

狱卒:干什么?

孟繁明:今天是几月几号?

狱卒:八月三十号。干什么?你个汉奸,算出狱的日子?没日子了!

孟繁明:(自语) 我女儿今天该从上海来了。

火车厢内 清晨/内

一张报纸铺在座椅前的小桌上,大标题:东京、南京大审判进入第二周……

一个年轻女子伏在报纸上睡着了。从半开的车窗口进来的风拂乱了她的短发,我们看不清她的脸容。她趴伏的胳膊挡住了大标题的后面几个字,从大标题下露出报纸余部,那是一张照片,照片右边,一行字迹介绍:“中国通黑岩久治将于8月30日被送上被告台……”

年轻女子的膝盖上放着一个老旧的小型皮箱。

皮箱特写:箱子上的一把铜锁随着列车行进的节奏微微晃动。

某老宅 清晨/内

光线不足的室内,镜子里投射的面孔几乎是昏暗的。随即我们看到了一个女子的背影,她用一把篦子慢慢地篦着长长的头发。然后她将头发挽起,我们发现这个背影极其苗条秀丽,一个永远处于妙龄的背影。

她簪好发髻,拿起梳妆台上的一顶西式仕女帽,戴在头上,又仔细将帽檐下一块网纱拉下来。

她向我们转过脸,拉开门,门外的晨光照在她脸上,只见她的眼睛在黑色网纱后面微微闪动,如同云雾遮掩的星光。

南京街道 日/外

囚车从一条横幅下穿过,白布横幅牵拉在街道两旁的梧桐树上,上面写有黑色大字:严惩日本战犯,为三十万死难的南京人讨还血债!

两辆押送犯人的囚车拉着警笛从街道上驶过来。

囚车无法以正常速度行驶,因为路边成千上万的老百姓不断向囚车拥去,呐喊控诉,有的人向铁皮车厢投掷瓦片、泥巴块,啐唾沫……

老太太:……你们也有今天啊!

女人:砍头的小日本,现世现报!

老头:千刀万剐小东洋!

中年男人:千刀万剐都便宜他们了!

我们在火车上看到的那个年轻女子(孟书娟,22岁) 挤在人群里。她修眉秀眼,短发齐耳,身上一件朴素清雅的月白泡泡纱旗袍,手拎那只老旧的小皮箱。

书娟企图在人群里开路,但只能被人群夹带着行进。她掏出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书娟:(向身边一个中年女子) 。请问,到中央高等法院怎么走?

中年女人:(回过身,打量着书娟) 你是旁听还是举证?

书娟:举证……

中年女人:日本战犯都开审半个月了,你还没找到法院?……(指着人头攒动的马路前方) 你就跟着人群走,走到挤不动的地方,就是法院大门……

南京街道 日/外

九、十点钟的太阳照着黄包车上坐的那个戴仕女帽、穿黑色香云纱旗袍的女子。她轻轻地用一把折扇扇着风。她单薄的肩膀、纤细的腰身、修长的脖子使她的背影显得优美出众。

太阳下,她仍然戴着那顶黑色的西式仕女帽,帽檐的黑色网纱把她整个脸容笼罩其中。

黄包车拐过弯,发现人群堵住了街道。

车夫焦急地回头,边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过不去!还要绕路!

戴黑网纱的女子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

车夫调转车头:审判战犯开庭都十几天了,马路上还是这么多人!

南京街道 日/外

一辆装着西瓜的马车停在路上,运瓜的小伙子看见囚车过来,拿起一个瓜,一拳打开。

囚车开过,半个熟透的西瓜砸在车帮上,鲜红的瓜汁和瓜瓤如同血和肉一般溅起。

囚车内 日/内

一块鲜红的瓜瓤从带铁栅栏的小窗口飞入,落在一个中年日本军官(黑岩久治,50岁出头) 的额头上,他无动于衷,血液般的瓜汁顺着他的脸流淌,滴落在他戴着手铐的手上,又从手铐落在他的脚镣上,他都无动于衷……

他的对面,坐着一个年轻的军人,以呆滞的眼光看着一只苍蝇从铁栅栏的空隙飞入车厢,叮在黑岩脸上的西瓜汁上,黑岩仍然一动不动,任其放肆地在自己的五官上爬行。

苍蝇飞起……

咣当一声,年轻士兵猛地抬起戴镣铐的双手,将苍蝇抓握在手心里,使劲往地面上一摔,又狠狠跺在仍然挣扎的苍蝇身上。他慢慢抬起脚掌,苍蝇成了一摊微型糟粕……

黑岩慢慢把视线转到这个年轻士兵脸上,似乎认出了他。

闪回:一个十六岁的日本小兵哆嗦着举起刺刀,后面一个军曹飞起一脚,将他踢倒,小兵满是虚汗的脸,嘴唇不住地哆嗦……

闪回结束:小兵的脸容与年轻士兵重合。

黑岩:(古怪地一笑) (日语) 最终还是学会杀人了。

某高等法庭后院门 日/外

两辆浑身“挂彩”的囚车相继到达。

囚车后面的巷口刹那间黑了——一群中国老百姓沉默地拥到巷口,他们黑沉沉的影子遮没了流淌进巷口的早晨阳光。

老百姓朝刚停下的两辆囚车靠近,此刻没人叫喊,甚至没人说话,只是沉默地朝巷子纵深行进。正是他们的沉默让我们意识到,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从囚车上跳下来八个国民党军警,全副武装。

军警们也是同样沉默地挽起手臂,企图拦阻沉默而压抑的人群。

人群接近了军警,军人和百姓间几乎零距离了……

咣当一声,人群突然静止了:囚车的后挡板打开,接着是铁链碰撞的声音。

隔着十来米的距离,百姓们能看见两排军警队列中的一个个日本军官,他们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被去除了领章帽徽的军装。

静止了一刹那的人群突然大动起来。

被人群推搡的孟书娟突然定住目光:顺着她的视线,我们看见黑岩久治被押解着从囚车上下来。黑岩无意中回过头,跟书娟的目光碰遇,书娟眼中的神色远比仇恨深切、复杂。这眼神使黑岩内心战栗,眼睛在她脸容上逗留了一刻,脸上浮起回忆:这个年轻女子有些眼熟。

书娟看着黑岩被一个中国军警推了一下,跟随着被审判的战犯们走过。

法庭大门外 日/外

老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围在法庭外。通往大门的十多级台阶上挤满了人。

站在最里层的也是一列军警,满脸大汗,军装的前胸和肩膀被汗水洇湿。

书娟从台阶下挤开一条路,来到大门口。她把皮箱抱在怀里,对离她最近的一个军警:(急切地) 我是坐夜车从上海赶来的,带了重要证据!

一个军警少尉挤过来:证人证据都要先登记……

书娟被越挤越远,额头上的汗水把头发都打湿了。她把小皮箱举过头,一面企图跟少尉继续对话:在哪里登记?

军警少尉:各区都设有登记处。登记处会通知你哪天出庭作证。

书娟焦急地还想请求什么,台阶下传来急促的汽车喇叭声。书娟回过头,看见一辆福特轿车在台阶下的马路边刹住。两边车门同时打开,从车内下来了两个西方人:史密斯和贝克斯,曾经的国际安全区领导。

军警少尉:(对台阶上的人群喊话) 诸位乡亲父老,请大家让一让!让两位安全区国际委员到庭作证……

军警们敦促老百姓为两位西方证人让路,人群被迫向后退去。

人群中有人认出了两位西方人,大声打招呼。

某男人:史密斯先生,你还好吧?

史密斯向招呼他的人摆摆手。

某女人:贝克斯先生,可有拉贝主席的消息?

贝克斯悲哀地看了她一眼,无言以对,摇摇头。

人潮在两个西方人前面破开,又在他们背后迅速合拢。书娟越发被挤到后面。她从攒动的人缝中看着两位西方人拾级而上,进入法庭大门。

老百姓终于撕开军警以手臂筑起的封锁线,向大门拥去……

军警们试图重筑封锁线……

突然,悬挂在电线杆上的大喇叭发出刺耳的蜂鸣,随即响起法槌的敲击:咚!咚!

老百姓被威严的法槌声震住,都向大喇叭扬起头。

法庭大厅 日/内

大法官的法槌重重地敲击在桌面上:……咚!

穿黑色法袍头戴发套的大法官扫视一眼大厅:一千多个座位被填塞得满满当当,连中间和两侧过道上都站着听审的中国人。满坑满谷的人一片宁静,每个听审者都满面肃穆,压抑着愤恨、悲伤、失落感,以及复仇的快意。

陪审团二十来个团员坐在法官左侧的栅栏内,其中有几个西方男女。

被告席里站着十来个日本军人。黑岩久治木然地站在最靠审判台的位置,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又似乎是心灰意冷、任人宰割。

证人席上,坐着几十个男女。

大法官:本庭宣布,对南京大屠杀二等、三等日本战犯审判会现在开庭。全体起立。

法庭大门外 日/外

戴黑色网纱的女子出现在人群里。她微垂的面孔被帽檐上垂下的黑色网纱遮掩,看不清五官,但能辨认出那姣好的轮廓。两个军警一左一右护送她,从拥挤的人群中穿过,登上台阶,向法庭大门靠近。

书娟侧过头,看见的恰恰是这个女子快要进入大门的背影——袅袅婷婷的苗条背影,挺直的脊背与脖颈与那柔弱曼妙的腰身弧度似乎有些自相矛盾,显出奇特的倔强和傲慢。

许多人都注意到这个女子的出众。

被汗水湿透了军装的军警阻挡着涌动的人潮。

军警甲:不要挤!让这位证人进场!

书娟记忆里的某个印痕恰与这个背影相吻合,她的眼睛定住了。

书娟跟随上去,却被人群一再阻隔,手里的皮箱跌落在台阶上,顺着台阶向下滚去,似乎要被无数双纷至沓来的脚踩烂。

她拼命推开人群,向台阶下挤去。等她捡起箱子,抬起头,那个苗条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大门内……

法庭大厅内 日/内

一条长长的案几上,摆着一块木牌,上面写有“证人席”。史密斯和贝克斯以及其他证人坐在长案后面。相对证人席的另一边,也是同样的长案,后面坐着被解除了镣铐的日本军官。

面孔戴黑网纱的女子出现在证人席最前面一排的座位上。她侧过脸,目光指向被告席上的黑岩久治。

黑岩感应到从那黑色网纱中透出的目光具有的冰冷杀伤力,他向那两束目光的起源寻来,一直毫无表情的他,眼中出现了一丝疑问——黑色网纱下的女子是谁?

两人的目光隔着一层面纱沉默较量。

女子的主观视角:黑色网纱一网打尽黑岩以及所有战犯……

史密斯和贝克斯侧过身,打量面戴网纱的女子。

检察官:请将日本远东派遣军第六纵队特别旅团旅团长黑岩久治带上被告席。

两个法警走到黑岩面前,黑岩从座位上起立,被法警押送到正对着法官的被告席前,由一个法警打开栅栏门,另一个法警将他推进门内,栅栏门在他背后关上。

特写:黑网纱投下的阴影中那双眼睛冷冰冰地看着黑岩被锁定在被告席的栅栏内。

坐在前面几排座位上的各国记者纷纷戴上同声翻译耳机。

检察官:被告人黑岩久治,请问你的特别旅团在日军进军和占领南京的任务是什么?

黑岩:修复在作战中毁坏的房舍和道路,恢复城市容貌和功能。

检察官:你的旅团的任务,还包括销毁被日军杀害的中国人的尸体,对吗?

黑岩:(口气平直地) 是的。战争总免不了留下一些尸体。

检察官:尤其是中国女性的尸体?

黑岩不语。

检察官:你可以回答是或者否,但沉默不是答复。

黑岩:战争之所以残酷和丑陋,就是牺牲无辜者。在炮火和枪弹面前,男女老少都是平等的牺牲品。

检察官:平等的牺牲品?不对。你们日本占领军牺牲中国女性的过程,跟牺牲中国男性是平等的?

黑岩不语。

检察官:尤其是那些被你们预谋掳掠、秘密绑架的年轻中国女性。你们牺牲她们的过程,比中世纪的酷刑还要残忍。

日方辩护律师:抗议!这是煽动民众情绪!

大法官:抗议成立。(转向检察官) 请检察官先生列举事实。

检察官:那么好!黑岩久治先生,能不能请你告诉我,公元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三十日傍晚六点半,在你的监督下,从圣·玛德伦天主堂带走的那十三位教会中学的女学生,日军是怎样牺牲她们的?

戴黑网纱的女子一震。

黑岩:(脱口而出) 她们并不是女学生……

检察官:不是女学生?不会吧?日军占领南京的第三天,你派了一个小队的日本士兵包围圣·玛德伦天主堂,守候了十几天,不就是为了把那些十四五岁的女学生送到你们秘密举行的军官庆功会上去牺牲吗?

黑岩的脸轻微地痉挛了一下。

戴黑网纱的女子的眼睛在网纱形成的阴影里一眨不眨地盯着黑岩。

大法官冷冷地看着黑岩。

黑岩:把守圣·玛德伦教堂,是上峰的命令。圣·玛德伦教堂是南京城著名的建筑……

南京街道 日/外

街头巷口站着成千上万的中国老百姓。他们都仰着头,聆听着电线杆上高音喇叭传出的庭审。

检察官:(画外音) 当时日军在南京任意闯入民宅官宅,践踏南京的名胜古迹,抢劫放火,为什么你们对圣·玛德伦教堂爱惜有加,以至于专门派遣一个小队的兵力日夜守护?你们的意图到底是什么?

法庭大门外 日/外

书娟脸庞的特写:凝神聆听着大喇叭里传出的庭审对话。

黑岩:(画外音) 上峰的意图,本人作为下级,只有执行的职责。

法庭大厅内 日/内

检察官:好,那我们回到刚才的提问。你刚才说,在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三十日被你们带走的十三个女孩不是女学生?

黑岩警觉地沉默着。

检察官:你怎么知道她们不是女学生?

黑岩继续他的默然。

检察官:就是说,你知道那十三个女学生被另外十三个同样无辜的女人调换了;你和你的上峰中了计策,中了那十三个甘愿替女学生牺牲的女人的调包计。

日方辩护律师的眼睛一大,嘴唇同时动了一下。

戴黑网纱的女子从网眼里看着黑岩:他似乎被她的网限定在那里,不得挣脱。

检察官:所以唯一的解释是,从最开始算计捕获女学生,到最终失算,你都是知情者。

日方辩护人:抗议!……

大法官不表态。检察官伸出一只手,似乎要让日方辩护律师住口,语调同时激烈起来,也提高了音量:从始至终,这桩预谋周密的强奸案,你是主谋之一!

日方辩护律师:抗议!……

大法官:抗议奏效。

检察官:尊敬的法官,请允许我再说一句话……

大法官:请检察官先生举证。

检察官:有请证人。

戴黑色网纱的女子站起。

黑岩紧紧盯着她。

法庭大门外 日/外

书娟挤在大门口,浑身大汗,继续央求把守大门的军警:放我进去吧!……我找一个人找了好多年,刚才我看到她进去了!……

军警不为所动地把持在原地。

法庭大厅内 日/内

戴黑网纱的女子已经站在证人席上了。

检察官:我再问一遍,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号夜里,你们有没有把十三个年轻的中国女性绑架到你们第六纵队所谓的军官庆功会上?

黑岩:对不起,事过多年,我不记得了。

检察官:(转向戴黑网纱的女子) 女士,你记得他吗?

戴黑网纱的女子死死地盯着黑岩。

法庭大门外 日/外

挂在大门外墙上的大喇叭传出戴黑网纱的女子的略略沙哑的柔美嗓音——

戴黑网纱的女子:(画外音) 当然记得。

书娟一下子抬起头,看着大喇叭。

检察官:(画外音) 请问这位女士的姓名。

黑衣女子:(画外音) 吴赵氏。

书娟瞪大的眼睛。

书娟:(眼泪渐渐涌入眼眶,一面自语) ……玉墨姐姐,我总算找到你了!

法庭大厅 日/内

戴黑网纱的女子站在证人席上,面朝大法官。

黑岩凝神看着她,恨不得上去揭开那层网纱,看清她的面目。

大法官:吴女士,你能否向法庭发誓,下面你要陈述的证词全部属实,绝无半点编造?

女子抬起右手,向法官微微扬起脸。

戴黑网纱的女子:本人郑重发誓,我的证词句句属实,绝没有半句谎话。

大法官:一经查出证词不实,本庭将以作伪证起诉你,后果是获刑期五年。这位吴女士,假如你对此怀有异议,可以现在退出证人席。

法庭大门外 日/外

书娟听着大喇叭里传出戴黑网纱的女子的对答,听上去似乎不耐烦了,提高了音量,声音中带着某种遭到威胁后压抑的愤怒。

戴黑网纱的女子:(画外音) 我为什么要退出?!

法庭大厅内 日/内

戴黑网纱的女子的手紧紧抓住证人席的栏杆,似乎以此控制自己。

大法官:别误会,我的意思是……

戴黑网纱的女子:(抢白地、冲撞地打断他) 我再说一遍,你听好了,我的证词句句属实,落到纸上就是黑字,落到木板上就是钉子,落到土地上,就会生根!

法庭大门外 日/外

大喇叭的特写。

书娟仰着脸聆听的特写。

戴黑网纱的女子:(画外音) 要有一字掺假,慢说要我坐五年大牢,把我零剐我都认账!

书娟再次对一个浑身汗淋淋的军警恳求:让我进去!

军警:不准进!

书娟:(指指大喇叭) 我认识这个女人!她救了我们的命,她和她的姐妹,救了我们十三个同学!我找她都找了八九年了!……

法庭大厅内 日/内

检察官:这位证人,请你提供那个秘密的日军军官庆功会地址。

戴黑网纱的女子:莫愁公寓,一楼餐厅。餐厅名字叫莫愁舫。

检察官:看来女士对那个公寓很熟。

戴黑网纱的女子:南京陷落那天,我还是莫愁公寓的居民。

检察官:所以你见证了那个所谓的军官庆功会?

戴黑网纱的女子:不是……

她的声音低哑了,似乎忘了该说什么。

黑岩看着她。

拥挤的大厅静如空谷,所有人都屏着气在等待她。

检察官:吴女士……

戴黑网纱的女子:南京一陷落,日本军队就把莫愁公寓占了,留守公寓的两个老雇工都被他们杀害了。一楼的大餐厅莫愁舫就是他们(下巴一挑,指向黑岩) 那个庆功会会场。

法庭大厅后部 日/内

书娟挤进法庭大厅。她头上顶着那只皮箱,踮着脚尖朝大厅最前面看去,目光终于锁定在那个亭亭玉立的穿黑香云纱旗袍的背影上。

她奋力向前挤去。沙丁鱼罐头般的大厅被她搅动了,人们纷纷发出低声的抱怨和抗议。

法庭大厅内 日/内

检察官:能不能请吴女士告诉法庭,那十三个年轻的中国女子是作为宾客被带到那个庆功会的吗?

戴黑网纱的女子:不是。

检察官:总不是明火执仗地把她们带去,供那些军官享用的吧?总得有个借口吧?

日方辩护律师:抗议!

检察官:(向辩护律师狠狠一挥手) 等一等!……他们的借口是什么?

戴黑网纱的女子:圣·玛德伦教会女中的合唱团闻名全省,日本人的借口就是要她们给庆功会献歌。为了把这件丑事做漂亮,黑岩久治还特地给合唱团员买了贵重料子,定做了豪华的学生礼服。

法庭大厅侧边过道 日/内

书娟一寸寸地在人缝中移动,嘴里小声嘀咕着抱歉的话,眼睛始终盯着证人席上那个优美挺拔的背影。

法庭大厅内 日/内

检察官:黑岩久治,(指着戴黑网纱的女子) 她说的属实吗?

黑岩久治:众所周知,当时南京没有一家裁缝店开门做买卖。

检察官:(转向戴黑网纱的女子) 是啊,当时的南京,店铺都被日本兵砸了,怎么会找到裁缝呢?

史密斯从证人席上站起。

史密斯:很好办啊。南京的裁缝们都在安全区避难,只要日本人收买两个中国奸细,到安全区秘密悬赏,就能把南京最好的裁缝引诱出来。

日方辩护律师:抗议,这不是作证,是推测!

史密斯: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日本兵让我在安全区给他们招聘裁缝,我拒绝了他们。

黑岩:刚刚占领南京的初期,日军后勤供应不上,常常需要裁缝为士兵缝补在作战中损毁的军装……

一个老头儿从旁听座位上站起,一个老太太也慢慢站起。

老头儿:(对黑岩) 你不认得我了,我还认得你。

黑岩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老头儿:(指着黑岩转向法官) 法官大人,我就是他雇的裁缝。

老太太:我是雇去给裁缝打下手的。

老头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发黄褶皱的图纸,上面画着一个穿黑色水手裙的少女。

老头儿:这是他给我们的图样。

书娟现在来到了戴黑网纱女子的侧后方,与她相隔五六米距离,激动地看着她。

书娟:(小声地) 玉墨姐姐!

戴黑网纱的女子浑身一抖,不由自主地转身,动作却在中途定住,回到原先的姿态,但可以看出,那一声呼唤使得她内心波动很大,似乎惧怕而戒备。

书娟试图再凑近些,站在她前面的旁听者低声埋怨责怪。

书娟控制着音量,但不再是小声了:玉墨姐姐!……

戴黑网纱的女子的特写:她急促起来的呼吸吹动了薄薄的纱网。

旁听者也公开抗议起来——

女旁听者:乱挤什么?

男旁听者:你是旁听的吗?

书娟:是的。

男旁听者:(指着自己胸前的证章) 你怎么没戴旁听证啊?

书娟:……让我过去一下,我认识那位女士……

好几个旁听者一块儿抗议:我看你是捣乱的!……破坏审判啊你?!

大法官拿起法槌敲了一下:肃静!

检察官接过图样,递给大法官。大法官看完后,交还给检察官,后者将图样递给陪审员。图样在一个个陪审员手里传阅,有的悄悄议论。

老头儿:当时,我们一共四五个裁缝,连天连夜地赶做礼服,我们躲到安全区的时候,走得急啊,都没带机器,把机器都留在铺子里了,都是空身逃到安全区的。就只有手工做针线。不过还算好,熬了几夜,把十几条学生裙子赶出来了,还配得有斗篷。料子都是顶好的丝绒、缎子。我们几个当时嘀咕,不晓得什么学生要打扮那么排场。

老太太:我说,恐怕是宫里的皇姑上学穿的。

检察官把图样从陪审员手里拿回,放到黑岩眼前。

检察官:这是你画的?

黑岩不言语。

检察官:(挖苦地笑笑) 画得不错。你是学建筑的,绘画是基础功课。(转向戴黑网纱的女子) 你说的礼服,是这样的吗?

戴黑网纱的女子:是的。

检察官:那些顶替教会中学女生被押送到庆功会上,让日本军官糟蹋的十三个女子,就穿这种礼服去的?

戴黑网纱的女子:……(声音喑哑) 是的。

一片寂静。

大法官和陪审团凝神盯着戴黑网纱的女子。

戴黑网纱的女子的近景:她握着一块手绢,手绢的一角在微微颤抖。

检察官:(举起穿礼服少女的图样)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三十号,请大家记住这个日子,记住这张罪恶的脸……

他指向黑岩。

南京街道 日/外

挂在电线杆上的大喇叭被检察官的话语震得轻微抖动。

四周的行人、小贩、黄包车夫都驻足聆听。

检察官:(画外音) 就是这个人在我们南京,策划了一次有预谋有计划的规模强奸,肇事者都是官阶在大尉以上的日本军官!他们把十三个年轻姑娘送上了牺牲祭台,以此来为他们血腥的南京大屠杀庆功!

法庭大厅 日/内

全场旁听者哗然。许多人呐喊着向黑岩扑去。

旁听者甲:打死个狗日的!

女旁听者:他是人养的吗?活活就是个畜生!

人群在混乱的拥动中似乎越发膨胀,每个人进一步失去了立足之地,一时间墙和柱子都显得不那么牢固了……

法槌在不断敲击:咚!咚!咚!……

法官:肃静!……肃静!

一根木棒向黑岩投来,错过了他的脑袋,落在地上。那似乎是从椅子上拆下的扶手。黑岩毫无表情。

几个小伙子居然踩在座椅的靠背上,飞檐走壁地向黑岩靠近。

大厅两边的侧门开了,军警们进入大厅,在第一排座椅前面拦起一道堤坝。

一两千人的拥动和呐喊使法槌的敲击声显得非常微弱。

大法官:(声嘶力竭) 肃静!

书娟本来已经能够着戴黑网纱的女子了,但军警又使她们拉开了距离。

军警们个个汗流浃背,挽着手臂,人们愤怒的拳脚难免落到他们身上,他们皱眉、咬牙地承受着……

法庭附近的大街小巷 日/外

鸟瞰大街小巷,浓密的法国梧桐树下,黑压压地站着成千上万的南京百姓。

挂在梧桐树枝头的大喇叭传出法庭里的喧嚣,老百姓们愤然议论着。

老头儿:这些畜生!活剥他们的皮!

小伙子:骟了他们!

中年妇女:他们就没有母亲姐妹了?在别人国家造孽,他们的母亲姐妹怎么想啊?!

人群泥石流一样重浊地向那一个方向拥动。

法庭大厅内 日/内

法槌重重地敲了一下。

人们略微安静了一些。

检察官:大家想一想,那天晚上,十三个无辜的南京姑娘被一百多个日本军官轮番蹂躏,用她们的痛苦和屈辱来庆贺日军对南京的血腥屠城!……

日方辩护律师:抗议!

大法官:抗议无效。

日方辩护律师:检察官先生不是在以事实举证,是在利用民众情绪!……

检察官:这位吴女士,能不能请你告诉本庭,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三十日的庆功会之后,那十三个姑娘的下落?

书娟紧盯着戴黑色网纱的女子的背影。

戴黑色网纱的女子:……(恍惚地)

检察官:你知道她们现在都在哪里?

戴黑色网纱的女子:(更加恍惚) 知道……

检察官:能告诉本庭吗?

书娟此刻已经挤到戴黑网纱的女子身后。她轻轻叫了一声:玉墨姐姐!

戴黑色网纱的女子:(突然清醒过来) 第二年的冬天,她们都有了下落。她们的下落都在一堆泥土里。

检察官:你是怎么知道她们下落的?

戴黑色网纱的女子:因为是我送她们走的……

检察官:你是十三个姑娘中的幸存者?

戴黑色面纱的女子:……(更加喑哑) 是的。

检察官:尊敬的法官,我没什么要说的了。

日方辩护律师走到戴黑网纱的女子面前。

书娟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戴黑色网纱的女子的肩膀。

书娟:(轻声地) 玉墨姐姐……

戴黑色网纱的女子:(转过头) 你叫谁?

书娟: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孟书娟!

戴黑色网纱的女子:(冷漠地摇摇头) 你认错人了。我从来没见过你。

书娟愣了。

戴黑色网纱的女子转过头,面对日方辩护律师。

日方辩护律师:吴女士,你刚才说,你是十三个姑娘中的幸存者?而十三个姑娘都是你亲自送走的?就是说,她们都死了?

检察官意识到什么,警惕地瞪大眼睛。

戴黑网纱的女子:是的。

日方辩护律师:她们是怎么死的?

戴黑网纱的女子:(声音平板单调) 给虐待死的,给作践死的,病死的,饿死的,忍受不住寻死的……她们都是爹妈的女儿,都是母亲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骨肉身子,一天要给糟蹋七八十趟,撕也能把皮肉撕烂扯碎……一个身子才有几斤几两血?经得住流淌多久?

书娟不寒而栗地看着她。

大法官的眼睛。

检察官的眼睛。

史密斯和贝克斯紧盯着戴黑网纱的女子。

中外记者们的笔在纸上沙沙地迅速记录。

黑岩始终呆呆注视前方,不为所动的脸微微动容,慢慢垂下目光。

日方辩护律师:请问这位吴女士,你是怎样见证她们死亡的?

戴黑网纱的女子:怎么见证的?……我亲眼看着她们从直着到横着,从热的到冷的;我给她们烧过纸、哭过丧,一年一度地祭拜她们,还要怎样见证?!

日方辩护律师:你是亲自见证她们死亡的?

戴黑网纱的女子:是的。

日方辩护律师:请你告诉我,日军从圣·玛德伦教堂带走多少个姑娘?

戴黑网纱的女子:十三个。

日方辩护律师:根据你刚才的证词,十三个姑娘都死了。

戴黑网纱的女子:是的,都死了。

日方辩护律师:(转向所有听众,大声地) 我们这里出现了最基本的算学错误……

检察官意识到辩护律师设了陷阱,一下子站起来。

检察官:尊敬的法官,我请求暂停一分钟……

史密斯和贝克斯警觉地对视一眼。

日方辩护律师也狠狠伸出一只手,似乎也要堵住检察官的嘴。

日方辩护律师:等一下!……(迅速转向戴黑网纱的女子) 我想提醒你一句,你向法庭起过誓,假如证词不实,甘愿服五年徒刑。刚才你告诉检察官先生,你是那十三个姑娘中的一个,现在你又说,十三个姑娘都死了。请问你是第几个姑娘?(听众顿时一片哑然) ……第十四个?尊敬的法官先生,我的提问完了。谢谢。

书娟焦急地看着被律师将了军的女子孤立地站在原地。

陪审席上的中外陪审团员们焦虑地注视着局势。

大厅里一下子哄乱起来,人们议论纷纷,交头接耳。渐渐地,所有声音归为一种难以化解的沉闷。

日方辩护律师:请问这位女士,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戴黑网纱的女子继续沉默。

大厅里更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日方辩护律师:谢谢法官!

书娟:等一下!我这里有证据!能证明这位女士的证词属实!

人们的目光立刻移到书娟身上。她飞快地用一把小钥匙打开旧皮箱……

监狱院子 日/外

孟繁明胡子拉碴的脸仰向高高的墙头。墙头上挂了个电喇叭,从里面传出法庭审判的实况。

书娟:(画外音) 我叫孟书娟,当年就是圣·玛德伦教会女中的学生……

喇叭里哄的一声——书娟的话在法庭的听众中引起了哗然……

正在放风的犯人们围着不大的院子踱步。

两个看守出现在台阶上,一个手里摇着一个铜铃。

看守甲:你们这些日本走狗,听到你们日本主子的下场了吧?……放风结束了,都回号子里去!……

犯人们无精打采地向监舍走去。只有孟繁明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仿佛没有听见看守的命令。

看守甲:323号!你耳朵眼里长草了,听不见命令?!

孟繁明仍然全神贯注地聆听着电喇叭里的声音。

两个看守冲过来,把孟往门内推搡,孟拼命挣扎:再让我听一会儿!……

法庭大厅 日/内

一架幻灯机“嚓嚓”地换片。机器旁边的地上,搁着书娟的那个旧皮箱。

在法官一侧拉开的一张银幕上,打出一张张取景角度古怪的照片。照片上一个个穿着艳丽的年轻女子,千姿百态,无拘无束……女子们各个角度的面孔和身段,最后镜头定格在一个回头顾盼的女子身上,她有着跟吴赵氏一模一样的肩膀、脖子、腰身;她的脸庞转向镜头,呈出四分之三的侧面,可以看出她正值青春楚楚动人的容颜。

书娟:这是她们刚到圣·玛德伦教堂逃难的时候。

戴黑网纱的女子打量着画面上的年轻女人,很难看出她是否动容。

书娟:那天是阳历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号早上。就是那天早上,我跟我同学头一次见到她们。

监狱院子 日/外

孟繁明:(祈求生命似的) 让我再听一会儿……

看守甲:听什么?毙了你的日本主子,就轮到你挨刀砍脑壳了!

孟繁明仍然竭尽全力挣扎:我女儿……她在法庭上作证!……你们行行好,让我听听她的声音……

看守乙突然掏出手枪,对准孟繁明的太阳穴。

孟繁明毫无惧色,继续挣扎。

看守乙勾动扳机,同时将枪口狠狠顶进孟的皮肉。

看守乙:回不回去?!

孟繁明:我要听我女儿的证词……

看守乙:你个狗汉奸!……

孟突然疯狂地瞪圆眼睛,扭曲的面孔涨得通红发紫。

孟繁明:我不是汉奸!

看守乙使劲转动手枪,枪口似乎要在孟的太阳穴上钻出洞来。

看守:是不是狗汉奸?!

孟繁明:(脸孔更加扭歪) 不是!

看守:再嘴硬我可要开枪了!……是不是汉奸?!

孟繁明的脸色由红而白,并瑟瑟发抖:不是。

看守乙:(声调讥讽地) 那就是说,政府都冤屈了你?

孟繁明不言声。

看守乙:怎么冤屈你的?

孟繁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看守乙在他的腿弯一顶,孟跪倒在地。同时枪响了。孟应声趴倒在地上,似乎中枪倒毙了。

看守乙回过头,见看守甲的手枪冲着天空——原来那一枪是作弄恐吓孟的。

看守乙:(踢了踢孟) 起来吧,看看吓出尿来没有。

孟像是真的死了,一丝生气也没有。

看守甲:(把枪收进枪套) 胆小如鼠,就配做汉奸。

孟繁明:(一动不动低声地) ……错了,我胆子还不如老鼠大。你们这种手段,小日本也对我动用过……假枪毙都能把我打死好几回,你们说我胆子小不小?要不是胆小,我敢在日本人修复的桥梁里用假水泥假钢筋,让他们的卡车坦克翻到水里?不是我胆小,我敢把那十几个女学生带出南京,带到后方?……

电喇叭里传出书娟的嗓音。

书娟:(画外音) 假如我父亲能出庭作证就好了……

孟繁明慢慢抬头,看着电喇叭。

法庭大厅 日/内

幻灯片一张张地出现。画面推出将要在我们的故事里出现的男女主人公。

现在的画面上,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和一个六十多岁、穿神父长袍的西方人。两人跪在地上,为一具血淋淋的尸体祈祷。

书娟:这是法比和英格曼神父,要是他们活到今天,也能提供最有力的证词,告诉你们大家,日军当时怎样逼迫他们交出我们这些女学生的……

又换了一张幻灯片,成了法比单人的正面特写。

戴黑网纱的女子隔着一层网纱阴影的主观视角:叫法比的中国男子从银幕上凝视着她。

法庭大门外 日/外

一辆福特轿车停在路边,一个戴眼镜的西方男子(威尔逊,53岁) 和中年女人走下车来,然后把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豆蔻,25岁) 从车里搀扶出来。

豆蔻步履幼稚,满脸是刀伤缝合后留下的疤痕,而在那疤痕累累的脸上,一双眼睛洁净天真,仿佛幼童。那个医生模样的中年妇女搀扶着她,艰难地在密实的人群里开路。

电喇叭里传出书娟的嗓音。

书娟:(画外音) 她们来圣·玛德伦教堂避难的早上,不止十三个人,是十五个人……

女医生:麻烦大家让一让,让这位证人借过一下……

豆蔻突然不愿意往前走了,向后挣扎着。

女医生:不怕,有威尔逊大夫在这儿……

豆蔻越发挣扎得厉害。

威尔逊:(哄慰地) 我们给日本兵都戴上铁铐了;我们不怕他们了,该他们怕我们了,啊。

法庭大厅 日/内

幻灯片上,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和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

书娟:这是喃呢和豆蔻,豆蔻当时还不满十六岁,她们是南京陷落那天到教堂来避难的十五个姑娘里最小的两个……

法庭大门外 日/外

豆蔻朝电喇叭仰起脸;她的脸上,一道道刀疤和她天真信赖的眼神形成强烈的反差。

法庭大厅 日/内

嚓的一声,幻灯机把又一张照片打在银幕上:画面中出现了十三个剪短童花头、穿着女学生黑丝绒水手裙的女子,每人手里都拿着圣歌乐本。她们神情沉郁,两眼悲凉,但嘴角都挂着一弯凄美的笑意。

戴黑网纱的女子不禁一颤:这些“女学生”这么美丽,这么青春,太逼真了。

书娟:给日本兵带走的时候,她们就是这样子……

随着书娟的声音,法官打量着一个个穿着学生礼服的年轻女人。

史密斯和贝克斯专注而阴沉地向银幕上的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注视着,最后定在为首的那个女子脸上。

幻灯片现在换成一张近景的单人照片;画中人含情含怨又深明大义的眼睛。

镜头反过来:戴黑网纱的女子眼睛闪烁着。

书娟:她叫赵玉墨,当时跟我现在差不多大,二十三四岁。

银幕上赵玉墨的傲慢的脖子、不群的肩膀、柔韧修长的手臂、纤细的手指……

黑岩紧盯着银幕上的美丽女子,突然扭过头,看着戴黑网纱的女子,一模一样的脖颈、肩、臂、手。

戴黑网纱的女子隔着网纱盯着黑岩。

黑岩也盯着她。

书娟:那时候,我觉得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女人,也是命最苦的女人……没有她,我是没有今天的。我和我十几个同学的下落,也都会在一堆堆烂泥下面……所以我今天不单单是来作证的,我还要谢恩……

书娟意识到什么,猛地回过头,发现戴黑网纱的女子不见了;她的座位已经空了。书娟放远目光,见人群正在淹没她美丽的背影。

法庭大厅外的走廊 日/内

到处都充塞着旁听的人。戴黑网纱的女子奋力在人缝里开路,不停地点着她俏丽的下巴,致歉或致谢。

书娟从走廊另一头突然出现,挡在她前面。

书娟:玉墨姐!……赵玉墨!……

戴黑网纱的女子隔着网纱看着她。

戴黑网纱的女子:(声音平常而亲近) 赵……什么?

书娟:赵玉墨。

戴黑网纱的女子:没听过这个名字。男的女的?

书娟:(眼泪汪起) 玉墨姐,你好好看看我,我是书娟,你九年前救下的孟书娟!……

戴黑网纱的女子:……(缓缓摇头) 不认识。要么就是不记得了。

说罢她绕开书娟,往前挤去。书娟愣在那里,目光跟着她。

戴黑网纱的女子快到大门口了,书娟从后面拉住她的胳膊,前者看着后者泪湿的脸蛋。

书娟:(激动地,绝望地) 我认识你!记得你!八辈子都会记得你!……

戴黑网纱的女子企图挣脱她,但徒劳,书娟的手紧紧扣住她的臂膀。

戴黑网纱的女子:(泼辣地) 光你记得我,有什么用?!也要我记得你才行啊!我这辈子见过的人太多,见过的鬼更多,见过的多记得的少,对不住了,啊!

她又要抽身离去,书娟却不屈不挠。

书娟:玉墨姐,我找你找苦了!法比江南江北地找你,找了几年,人都没回来……

听见“法比”这名字,戴黑网纱的女子微妙地哆嗦一下。

书娟:我父亲也一直在找你……

戴黑网纱的女子:(转过脸,厉声地) 小姐,你认错人了!

她拼命甩开书娟,向大门挤去。

书娟欲再次跟上去,两个汗水淋漓的军警迎面过来:请大家让一让,让证人入场!

书娟被军警挡住,眼巴巴看着戴黑网纱的女子越来越远。

书娟:玉墨姐姐……

女医生和威尔逊搀扶着豆蔻走来。书娟惊异地打量着豆蔻;打量着豆蔻脸上若干道伤疤。尽管豆蔻已经面目全非,但书娟仍然感到一丝熟识。

豆蔻又要往后退缩,女医生和威尔逊一边一个地搂住她的肩膀,鼓励她继续往前走。

女医生:我们豆蔻最勇敢了,不怕,啊!……

书娟错愕地盯着眼前满脸疤痕、显然受了永久性精神创伤的年轻女子:豆蔻?!……是豆蔻吗?!

闪回:十六岁的豆蔻憨态十足,从晾晒的衣服后面露出脸。

十六岁的豆蔻叠印在带疤痕的豆蔻脸上。现实中的豆蔻看着书娟,眼睛露出孩童的微笑。

豆蔻:我不是豆蔻,我是豆豆。

又过来几个军警,硬在人群里开出一道窄窄的走廊,让女医生和威尔逊架着豆蔻向大厅内走去。

法庭大门外 日/外

书娟从大门里挤出来,看见戴黑网纱的女子从人群里挤出去,步下最后的台阶。

一辆人力车正好路过,女子叫住车夫。

书娟失望地站住了。

就在上车的一刹那,女子回过身,看着书娟,然后决然地上了人力车。

法庭大厅 日/内

此刻站在证人席上的是威尔逊。

威尔逊:(英文) ……大屠杀期间,光是我们医院救治的无辜百姓就有三千多人,包括这个姑娘(指着豆蔻) 。这是我记下的名单,其中救治无效在医院死亡的超过一半。

南京街道 傍晚/外

沿街的房子和楼宇都敞开着窗户,隔三岔五地从窗内传出收音机播放的法庭审判。威尔逊威严的声音响在初降的黄昏里,能看出这座都市创伤未愈。

威尔逊:(画外音) 尊敬的法官先生,这是我向法庭提供的一份死亡者和幸存者的名单……

书娟急匆匆地小跑,眼睛盯着远处的人力车。

法庭大厅 傍晚/内

所有的壁灯、顶灯都点燃了。

坐在证人席上的豆蔻看见了对面的年轻日本兵。

年轻日本兵也看着她,不一会儿,把目光调开了。

豆蔻却一眼不眨地盯着他。

她一派蒙昧的眼睛里突然凝聚了一股力量,潜在她意识底层的某种记忆慢慢地翻腾上来。

威尔逊:(英文) 这位不满十六岁的小姑娘被送到我的手术床的时候,被几十个日本兵轮奸后,身上脸上还被刺刀扎了一百三十八刀。她的复活是个奇迹,可惜因为她当时大脑缺氧时间过长,丧失了绝大部分的记忆……

黑岩浑身一抖。

年轻日本兵木然地看着前方。

豆蔻突然站起,快步向对面的年轻日本兵冲去,虽然跌跌撞撞,却冲力十足。

女医生:豆豆!……豆豆!

豆蔻已经冲到离年轻日本兵不到一米的地方,她突然嘶喊:——我不是豆豆,我是豆蔻!

众人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豆蔻已经扑向年轻日本兵。

法警冲过去阻拦,豆蔻拿出不可思议的力量,与人撕扯:我是豆蔻!……我是王浦生!……你杀了浦生!我是浦生的鬼魂!

年轻日本兵惊吓地看着眼前刀疤累累的女性面孔。

女医生和两个法警把豆蔻往回拖,豆蔻出其不意地出手,在年轻日本兵脸上狠抓一把。

年轻日本兵惨叫一声,用手捂住脸,细细的血柱从他手缝溢出来。

大厅里的中国民众激愤起来,几千人结成一个肌体,向审判席压过来……

法槌敲击的声音,“咚!咚!咚!”

大法官:肃静!……

南京的上空 黄昏/外

“咚!咚!咚!”的法槌敲击在天地中,发出巨大的回声……

法槌的回声和远处江面上的客船汽笛交相呼应……

圣·玛德伦教堂废墟 早晨/外

“咚!咚!咚!”的法槌声显得宽广空旷,回声扩散在晨风里。

几片花瓣似乎被法槌的回音震落。落在一座座坟头上。一座坟头的墓碑上,刻着“戴涛之墓”。字迹被岁月剥蚀,变得浅了。一只素手入画,轻轻抚摩着墓碑,指尖描摹着石头上的名字。

一双穿着黑色软底布鞋的纤足站在墓前。然后她慢慢跪下,用一把小铲子挖掘泥土……一个不大的墓坑形成了,女人将一顶男人的帽子放入坑内。

泥土被填入墓坑……一个小小的衣冠冢堆起了。

女人的手在衣冠冢前竖立了一块精巧的石碑,上面刻着“法比·阿多纳多千古”。

女人的手把地上的花瓣收集起来,放在墓碑上。

这就是我们前一天看到的那个戴黑网纱的女子。

她起身向另一座墓碑走去,那座墓碑上刻着英文和中文的碑文:“这里安息着约翰·英格曼神父……”

一捧花瓣被撒在墓碑上。

她的背影依然像我们先前见到的那样惊人地优美而挺拔。

书娟站在离她十多步远的侧后打量着她。

书娟:去年看到有人给戴少校上过坟,我就知道你玉墨姐姐还活着……

戴黑网纱的女子一动不动。

书娟慢慢走过来,而在她接近她的时候,女子像是不经意地拉下帽子上的网纱,遮住了她的脸容……

她转过身,从网纱的阴影里看着书娟。

江上汽笛长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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