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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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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幕: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一日

南京上空 日/外

滚雷般的轰炸远一阵近一阵。冬天遥远的太阳被硝烟淹没,又顽强浮现。一群少女的歌唱传来:“寂静的夜,圣洁的夜……”

歌声由远而近,起初像是幻觉,继而显得不合时宜,甚至荒诞。硝烟漫向一座被炸塌的教堂的钟楼,虽残伤而不减尊贵庄严。

歌声来自这里:“如此的安宁、如此的辉煌环绕着您——圣洁的处女母亲和圣婴……”

圣·玛德伦教堂/大门 日/外

随着歌声,我们的目光寻找到一个穿着深蓝色水手服的少女,她站在教堂大门口,身边放着一个不大的皮箱,肩膀上背着一个帆布书包。她从自己的领口掏出一个项链表,看了一下时间:3:30。她向街口望去,一辆辆过往的汽车、马车给她带来的是进一步的失望。

她是我们的女主人公之一:孟书娟。

几架飞机排起队形从天空飞过……

书娟突然做了个奇怪的动作,将两手的食指和拇指架成一个长方形,放在右眼前面,同时眯起左眼,这似乎是个相机的取景框。

她的“取景框”追随着在天空盘旋的飞机。

教堂主厅 日/内

歌声中,一张张十四五岁少女的脸庞依次出现在我们眼前。女孩子们的打扮跟书娟一模一样:短短的童花头,深蓝呢外套翻出水手领,一模一样的天真无邪的眼神……

她们面对的教堂大厅里是一排排长椅,一扇扇贴着米字形防空纸条的彩色玻璃窗。

教堂面街的前部:被炸塌的钟楼使硝烟和阳光一同从那里泻入。

一个老人剧烈的咳嗽不时使歌唱出现不安的、小小的断裂。

炮轰的声音紧一阵慢一阵。

炮弹爆炸使女孩子们频频眨眼、皱眉,甚至用手堵耳朵……

一个炮弹似乎落得很近,女孩子们中的某人发出压低声音的惊叫。

管风琴前面坐着的是一个苍老瘦削、白发稀疏的背影,被咳嗽震动得猛烈抖颤。他是故事的另一个重要人物:英格曼神父。猛烈的咳嗽使老神父全身震颤,他却仍然坚持弹奏。

又是一声爆炸,炸弹落得更近,烟尘腾起。

两三个女孩不禁都失声叫起来,并抱头蹲下。

教堂/大门 日/外

书娟也捂住耳朵,紧缩身体蹲在门柱下面。

她又拿出项链表,看了一眼时间:4:12。

教堂/大厅 日/内

英格曼从风琴前回过头看着女孩子们,她们的歌声已经变成了呻吟。

从外面突然传来卡车粗莽的喇叭声。

女孩们的歌声干脆停止了。

教堂宏大空间成了管风琴独奏的巨大共鸣箱。

教堂/大门口 日/外

一辆老旧的福特卡车同样连咳带喘地从侧门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国男子从卡车驾驶舱的窗子里伸出满是灰土的脸。这是故事的男主人公法比·Y。

法比:孟书娟,你爸爸还没来接你?

书娟看着他。

法比:好多路口都给当兵的封上了,有的挖了坑道,有的摆上了沙袋,你爸爸恐怕一时走不过来!你别在门口等了,多危险!

他拿出一张两尺多长、一尺多宽的纸,上面对称地盖着两个鲜红的大方印,一个是日本公使馆的大印,另一个是日本外务省的大印。

法比:看见没有?好几国字呢!

他用糨糊开始张贴告示,示意书娟替他扶着。

法比:……是日本外交部和公使馆发给我们的。(指着一个印) 这个是日本外交部的大印,这个是日本公使馆的大印,告诉人家,我们这是美国领地,美国地产房产,严禁日本军队进去!

他倒退两步,像欣赏一幅画一样,眯起眼睛打量。

法比:这边再高点!……

秦淮河畔/藏玉楼/赵玉墨房间 日/内

一面镶铜框的椭圆镜子中,映出一张惊人美丽的女人面孔:浓黑的发卷,妆容虽艳,却没有多少风尘气。她是故事的又一个女主人公赵玉墨。她用一张棉纸轻轻擦拭掉唇膏,再抹去描画过的眉毛,然后她用一块毛巾整个盖在自己的脸上……

门被叩响了。玉墨停下手里的动作,犹豫着要不要回应。

叩门人咯咯地笑起来。

秦淮河畔/藏玉楼/走廊 日/内

一双涂大红蔻丹的手敲在门扉上,门上挂着一块紫檀牌子,上面刻着“玉墨”二字,并在名字上镶了五朵小小的精致的金色梅花。走廊由一间间相仿的房间组成,门上都挂有女子的花名:“红绫”“玉笙”“玉箫”“喃呢”……红绫的名字上缀有三朵梅花,有的是两朵,有的一朵也没有。

敲门的是二十二岁的红绫,丰腴的身材裹在黑底红花的旗袍里,手里拿着半盏酒。她身后站着的是一个年少女子,名叫豆蔻,看去最多十五岁,手指间夸张地夹着一根长长的烟嘴,插着一根烟卷。

豆蔻:恐怕玉墨姐姐出去了……

红绫:(有意激将门内的人) 她魂出去了吧!这门是从里面闩上的,说不定跟哪个大阔佬在里面约会,正在魂灵出窍呢……

门突然开了,一个本色的玉墨出现在两个女伴面前。两人吃惊地打量玉墨,素面素装的玉墨依然很美,甚至平添了几分冷峻峭拔。

豆蔻:玉墨姐姐你怎么了?!

玉墨:什么事?

楼下传来男人们的嗓音和瓷器被摔碎的声音。

红绫:这几个广西军官,说话比唱戏还难懂!我就听懂一句,要找藏玉楼的头牌小姐赵玉墨,就想看你玉墨小姐跳个伦巴!……(上来扯住玉墨的手) 走走走,玉墨,你不出场恐怕今晚解不了围。

玉墨:我没工夫。

她不容分说地进了门。两个女子看着门在她们面前不轻不重地阖上。

红绫:(对门内) 唉,人家好歹是调防过来守卫南京城的!我们十几个姐妹都出来慰劳了,亏你还是藏玉楼的头牌呢!

玉墨的房门再次打开,这次玉墨是披着裘皮大衣,拎着皮箱出现的。

玉墨:不是了。

红绫:……(一头雾水) 不是什么?

玉墨:头牌让给你了。(顺着走廊往楼梯口走去) 至少暂时让给你。

红绫:那你呢?

玉墨:我今晚搭船去武汉。

豆蔻:你一个人走?

玉墨:(突然一笑,既诡秘又炫耀) 当然不是一个人走。(从豆蒄嘴角轻轻抽下那根烟嘴,一笑) 别装了,一眼就看出你是个雏儿。

红绫:那你是跟姓孟的呆子走?

玉墨:人家是博士。

红绫:所以是呆子!到现在还没搞清你赵玉墨的底细,不是呆子是什么?(她拉住玉墨) 哎,你瞒住他一时,瞒不住他一生;他现在不知道你是做这生意的,半年以后你怎么办?一辈子扯谎?

玉墨:你就别操我的心了。这仗还不晓得要打多久,大家都是活一天赚一天,活过半年,就赚大发了!命都不值钱了,真话还值什么?

红绫:玉墨,我俩是一块进藏玉楼的,第一堂功课就是对付男人:什么都能动,就是不能动真心。我是怕你又像上回一样,拿出真心来给男人伤!那个张少爷不说要为你赎身,要娶你做小吗?到头呢?你不是伤心得大病一场?人家瓦还是全的,你这边玉已碎了,粉粉碎!……

玉墨:孟繁明跟别人不一样。

红绫:张少爷知道你的真人真相,还跟你订了婚;这个孟呆子要知道真情,肯定比他更绝情!

玉墨:你要是嫉妒,也拿出钱给自己买半年假期,跟你那个板鸭厂老板好好做一阵离乱夫妻。(看看被红绫抓住的胳膊) 放手。

红绫:(仍不放手) 玉墨,你是不知好歹,还真拿自己当博士太太?

豆蔻:红绫姐姐,你才是的!话都跟锥子似的,人家哪儿疼你刺哪儿!

红绫:她要晓得疼就好了。

玉墨:你把我衣服抓坏了。

外面不远处响起枪声,十分密集。

红绫:你听听这外头的枪声!你命特别大是不是?

玉墨挣脱红绫,向楼梯口走去。豆蔻又追上来。

豆蔻:玉墨姐姐,季妈妈怎么会让你走呢?

玉墨:(转过脸,拧了一下她的脸蛋) 你给她的钱够数,她也会让你走的。可惜我的钱只够买我半年的自在,不够买一辈子的自在。

玉墨轻快地步下楼梯。红绫犹豫一下,跟着她跑下楼。

秦淮河畔/藏玉楼客厅 日/内

这里似乎不被外面的枪炮声干扰,依然灯红酒绿,丝竹管弦。几个当兵的搂着妓女们,跳着他们认为的伦巴。

红绫:玉墨,你等等!

一个三十多岁的上尉听到叫声立刻抬起头,朝玉墨看去,露出惊艳的神色。

玉墨站下来,红绫追上她。

红绫:(小声地) 本来也懒得把实话告诉你。

玉墨盯着她。

红绫:实在是看不得你这样发痴,把自己真当成万人迷。

玉墨的眼神警惕起来。

红绫:张少爷在跟你信誓旦旦的时候,一直没断过跟我……(浪荡地一笑) 现在你明白男人有多可靠了吧?

玉墨不敢相信地看着女伴。红绫破罐子破摔地笑着,把酒杯里的酒喝下去。

红绫:我从来就没服过你。

玉墨一把打掉她手里的杯子,扭头就走。

那个上尉上来,一把拉住玉墨,回头对一帮子军人叫喊:奏乐!

留声机骤然响起了管弦乐《好一朵茉莉花》。上尉不由分说地拉着玉墨跳舞。

上尉:老子明天要跟日本小鬼子一块进阴曹地府,今晚先进天堂!

玉墨使劲挣脱他,拎着箱子跑出大门。

莫愁公寓 日/外

门牌上刻着“莫愁公寓”的字样,门面雍容而低调的公寓大门口。

贴着米字纸条的玻璃门上破碎地映出玉墨的身影,她拢了拢头发,从小皮包里掏出一把钥匙。

闪回:孟繁明笑嘻嘻地把她的手拉过来,塞了一件小东西在她手心上,她展开手心,看见一把系着红绳的铜钥匙。

圣·玛德伦教堂前院 日/外

卡车在教堂院子里显得笨拙庞大,法比从车窗里伸出头,把车倒到厨房门口。

陈乔治——二十二岁的厨子从厨房里跑出,一看见卡车就愣住了。

法比:(又像自语,又像跟陈乔治炫耀) 开卡车跟开轿车根本是两码事!少一把力气方向盘都打不动!……把这大家伙开回来是容易的吗?(叫喊) 乔治,叫阿顾来,一块卸货!

陈乔治仍然看他惊险地倒车。

法比:看什么看!没听见我说的——卸货了!

陈乔治:(不可思议地看着卡车) 我们的老福特轿车呢?!

法比:(跳出驾驶室) 轿车个头长大了,长成卡车了!等于一只山羊长成了大马,多上算!一面说着,把卡车的后挡板放下,露出车厢里几个胀鼓鼓的麻袋。

英格曼神父出现在教堂大厅侧门口,看着忙碌无比的法比。

陈乔治:那以后神父出门坐什么?

法比撸了一把他的头发,跳上车厢:坐大马呀!

英格曼神父又咳嗽起来:大米出去一趟,回来长成土豆了。

法比:我们一共就剩下六十五斤大米,这一换,换成五百斤土豆,够吃十多天呢!轿车拉不了这么多土豆,我就做主把它换成卡车了。这下您该放心了吧,保证十天半月断不了粮!

一面说着,法比用牙齿咬断麻袋封口的麻线,把土豆倒进一个竹筐,放到陈乔治肩膀上。阿顾拎着一个筐子赶来,法比比画着让他上车去装土豆。

英格曼:(打断他) 为什么要十天半月?

法比:万一日本人破了城,仗还不有的打?有了这些土豆,就让他们慢慢打去,死也不做饿死鬼啊!

英格曼:就算日本人占领了南京,我相信不出三天,秩序就会恢复……

法比:三天?不可能!

英格曼:那就四天。日本人跟其他民族不同,他们比你我更受不了混乱。

法比:安全区国际委员会的头头们跟您说的一样。(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报纸包) 喏,德国奶酪,拉贝先生省给您吃的。

十几个女学生都在英格曼身后探头探脑,小声议论。

苏菲:光吃土豆?谁吃得下!

徐小愚:我一吃就胃酸!

刘安娜:土豆汤还可以……

只有书娟一声不吭,掏出项链表看了一下时间:4:30。

苏菲:用什么烧汤?自来水停了,喷泉池子里的水都用下去一半了!

女学生甲:那水臭烘烘的,一股烂树叶味道!

徐小愚:颜色都是黄的,跟马尿似的!

书娟:(突然地) 你喝过马尿?

徐小愚横了书娟一眼。

英格曼回头看看她们,下面的话更是说给她们听的。

英格曼:我去过日本好几次,不论是城市还是乡村,他们的街道、庭院,整修得一丝不苟,尤其是他们的禅花园,一进去就让人进入一种禅境。我真是感叹,那是一个多么崇尚条理、热爱宁静的民族。所以我相信,日本军队一旦占领了这座古城,他们会以最快的速度建立秩序,恢复安静。(向女学生们) 孩子们,战败的民族是悲哀的,但至少是安宁的。中国人有句话,离乱人不如太平犬……

犹如和他唱反调一般,轰炸声越发密集。女孩们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在老神父说教的同时,法比忙碌地指挥着两个教堂员工搬运土豆。

英格曼:(转向少女们) 请继续排练吧。

女孩们都不动。

英格曼:我的孩子,再过几天,战争就会过去,秩序也会回来,圣诞夜还会是往常的圣诞夜,庆典还会像以往一样举行。现在离圣诞夜不到两周时间了……

又一阵猛烈的咳嗽袭来,英格曼一面声势浩大地咳着,一面无力地打手势,让女孩们进入教堂。

孟家 日/内

门从外面被推开,孟老太太抬起头,来者是孟繁明,风尘仆仆,满脸焦虑。

孟老太太瞪着他,不说话。

孟繁明给母亲瞪得心里发毛,讪讪一笑:管妈呢?怎么不在家照顾您?

孟老太太还是不说话。

孟繁明跳上一把椅子,从墙上取下一幅画轴,迅速卷上,一面跟母亲说话:我本来想先到教堂去接书娟,军队把路堵了,在修工事,说是要决一死战。他们说,搬进南京城墙里面的子弹炮弹够打三四个月呢!我想先回来告诉你一声,生怕你等急了……

孟老太太:(慢条斯理地打断他) 你看看几点了。这一天你都到哪去了?

孟繁明:妈您都不知道有多少文件要处理,今晚上船之前,文件都要打包运走,不能运走都要烧掉……

孟老太太:(再次打断他) 她也跟我们搭同一班船走?还是你已经把她先送到汉口去了?

孟繁明:(心虚地) 谁?

孟老太太:你这一天不就是忙着打点她吗?

孟繁明:部里要我监督处理所有的图纸和文件,实在走不开。我给家里打电话,电话线断了!有一些图纸是不能落到日本人手里的,烧到现在还没烧完,现在我手下几个人还在烧,好在没有太保密的了,所以我请假回来看看你。

孟老太太:(爆发地) 看我是不是还活着?!我活着你不方便把她带回来是不是?

孟繁明:我是想等上了船就把她介绍给您……

孟老太太:(噌的一下站起) 还用介绍?全南京的地痞、花痴、浪子都认识她!赵玉墨比当年的李香君、陈圆圆名声还大,就你个书呆子不知道她的名声!

孟繁明蒙了,半张着嘴。

孟老太太:读书读成了博士,读人呢?国小一年级!书娟的妈是什么女人?那赵玉墨是什么女人?换个人,头一眼就看出分晓来了。

孟繁明:(愤怒地) 妈,我今天一天是太忙了,害您苦等,可您也不能胡编派人啊!密斯赵受过坏男人的欺负,这她也跟我说了实话……

孟老太太:就是她这种女人,专门把好男人变成坏男人,眼前你就是个活例子!还在外头租了一间公寓,为了跟她学怎么跟你妈、你女儿撒谎……

孟繁明:妈,您不能这么说她!

孟老太太:我这么说她是好听的,因为我不能在这个房子里说出她的真名分。她那真名分太脏!

孟繁明:我不允许您这么说她。

孟老太太:你别逼我。

孟繁明:我不允许任何人这么说她!

孟老太太:那好,我就让你称心。你那位密斯赵是金陵一等娼妓!秦淮河藏玉楼的头牌!挂五朵花的顶级窑姐儿!你称心了吧?你们孟家五代从商,到了你这一代,你父亲说什么也要让你留洋读书,说是商贾再富,不是正梁,门第品相高不上去,所以才大把银子花出去,前后供你留洋十年,怎么就出息出你这么个人来?你妈我不是不懂,十男九荒唐,偶尔进出青楼,玩玩就行了,还背着我在外头租了公寓,把个青楼女子包养起来了!

孟繁明气得浑身发抖,像突然发了致命大病一般虚弱。

孟繁明:妈,您还在乎门第,您现在跟菜市的泼皮老太太有什么两样?

孟老太太出其不意地抬起手,似乎一个耳光马上要落在儿子脸上,却在中途改道,落在了她自己的脸上。

孟老太太:(老泪纵横) 你从生下来到长大,我一巴掌没舍得打过你。人说惯子不肖,都是我教养无方,有愧孟家祖先……

老太太又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孟繁明正要上去拉母亲,老太太把一份黄旧的小报扔在他脸上。报纸滑落到地上,我们和孟繁明一起看到上面的大照片:玉墨艳光四射。黑体标题为:张达仁将军之子与秦淮名娼太湖一游。

孟繁明蹲下身,慢慢捡起报纸。

外面的炮击突然更近了。

炮声一停,门厅传来一声响动;是玻璃碎裂声。

孟繁明一愣,跑出客厅。

孟家/门厅 日/内

书娟蹲在地上,抬着头,目光迎着从客厅奔出来的父亲。她的面前,是一个碎了的五彩玻璃做的蝴蝶。

门厅上方的天花板上,用钓鱼线吊着好几只彩色玻璃蝴蝶,在窗外透进的阳光里把美轮美奂的绚烂光影投在墙壁和地面上。

孟繁明:让炮震下来的?

书娟不理睬他。

孟繁明:我早就说把它们拿下来……

书娟:(默默地看着父亲) 是我妈挂的。

从女儿呆滞的表情看,孟繁明猜出她大概听到了他和母亲的对话。

孟繁明:……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书娟:刚才。

孟繁明:我和你奶奶为了点小事,争了几句……

书娟低头一心一意拼凑碎了的蝴蝶。

孟繁明:你怎么了?

书娟又是那样默默地看着他。

一股鲜血从书娟的鼻孔里流出来。

孟繁明马上慌了,掏出手绢要为女儿擦拭:到底怎么了?!路上看见什么了?

书娟躲开他的手,任血流到嘴唇上。

孟老太太也出现在客厅和门厅之间,一见书娟在流鼻血,也慌乱了。

孟老太太:娟娟,出什么事了?!

书娟:没事。

孟老太太:别骗奶奶!你从小就这样,一受刺激就会流鼻血!(对儿子) 你还不去找点药棉!你告诉奶奶,是不是路上看到什么,受了惊吓了?你说说看,外面那么乱,你怎么敢一个人乱跑?无论如何也要等你爸去接你啊!

孟繁明拿着一包药棉过来,母亲夺过去,迅速揉了一团,要替孙女堵住鼻血。书娟拿过药棉,自己塞在鼻孔里,又蹲到地上一心一意地拼那个玻璃蝴蝶。

孟繁明:别拼了……

女儿就像没听见,孟繁明有些讨好地凑过来:爸爸帮你把这几个也摘下来,别再让炮震碎喽……

书娟:(突然大声地) 别动!

她眼里含满眼泪,却倔强地不让它们落下。

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佣挎着个篮子从门口进来,看这阵势知趣地缄默了。

孟繁明:管妈,你把这地上的碎玻璃扫一扫……

书娟:不准动!我妈妈的东西,谁也不准动!……

孟繁明傻了。孟老太太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

孟家/客厅 日/内

书娟走进来,揭起茶几上的玻璃板,把压在下面的一张相片拿起。那是她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她打开自己的小皮箱,把照片放入箱子。

孟繁明跟着进来,看着她旁若无人地行动。

孟繁明:你妈妈的照片,都在相簿里,我都收拾到箱子里了……到了汉口,找到住处,我们再把它摆出来……

书娟自顾自地走进卧室。

管妈从口袋掏出钱,交给孟老太太,一面小声地和她说话。

管妈:烧饼铺子关门了。面包店给炸塌了……碰到个卖烘山芋的,买了几个,路上当干粮吧。

孟家/书娟卧室 日/内

书娟拉开衣柜,拿出一件四五岁孩子穿的毛衣和一个毛线帽子。鼻血渗透了药棉,一滴一滴慢慢流出。

孟繁明跟着女儿来到门口,走进来,慢慢掩上门。

孟繁明:那些衣服就别带了,东西太重,船上又挤。

书娟:我妈给我织的。

孟繁明:你看你鼻血还没止住……

书娟把小毛衣、小帽子仔细地折叠起来。

孟繁明:你刚才听到奶奶说爸爸那些话,不是真的……

书娟:我什么也没听见。

孟繁明:爸爸认识的那个密斯赵和奶奶说的,是两个人,完全不搭界。你见了密斯赵一定会……

书娟:您都多大岁数了?还密斯赵、密斯王的!将来让我们同学晓得,我还活不活了?!

孟繁明:(压抑地) 你妈走了以后,爸爸最怕的一件事就是孤单。夜里睡不着,想到你妈和我在国外那些日子……那种时候我就觉得好孤单……

书娟:我和奶奶都是外人,是吧?跟我们在一起,都让你孤单,是吧?!

孟繁明:你和奶奶对我是最重要的、顶顶重要的人,可是你们不是所有的,爸爸光有你们还不够……等你长大,你就会明白了,现在跟你说你也不懂……

书娟:我怎么不懂?!

孟繁明:(苦笑) 好好好,你懂,你懂。

他掏出自己的手绢,替书娟擦拭流到她嘴唇上的血。

孟繁明:爸爸还有很多工作没有处理完。你乖乖在家陪奶奶,不准出门,等爸爸回来,司机会开车送我们去码头。(他的手抚了抚女儿的头) 听见了?

孟家/门厅 日/内

孟繁明从客厅出来,见母亲在捡地上的碎玻璃。

孟繁明:别扎了手。让管妈收拾吧。

孟老太太:你在跟你女儿扯谎。

孟繁明不语。上前把母亲搀扶起来。

孟老太太:她可不那么好糊弄。

孟繁明:您知道她心里有多敏感,一点点刺激都受不了。有话你跟我私下说。等我们到了汉口,您想说什么都行。

孟老太太点点头,伤感地看着地上的五彩玻璃碎片,叹了口气。

孟老太太:书娟这孩子,心跟玻璃吹的似的。

交通部大楼/门口台阶 日/外

国民党的党徽下,白色的横匾上刻有“交通部”的字样。那几个字俯瞰着玉墨慢悠悠地拾级而上。

交通部大楼 日/内

楼道里隔着一个个火盆、脸盆、痰盂,里面都在燃烧着文件、图纸。

走廊两边的门急忙出入着衙门里的官员、秘书、勤务等等。相互间都顾不上招呼,烟熏火燎也不影响他们匆匆行事……

玉墨走进走廊,跟一个迎面走来的年轻男子打听了一句什么,年轻男子指着走廊一头。

两个抬书柜的男子几乎堵住了玉墨的路。

男子甲:这么大的柜子还往汉口运?

男子乙:船上连人站的地方都没有!

玉墨脊背紧靠着墙壁,让他们通过。两个男子都偷着打量她:这个乱世佳人在这里干什么?

男子:没有你我地方,也要有这个柜子的地方。你我没这个柜子要紧!

玉墨终于蹭过去了,却又被一架梯子挡住,梯子顶端站了个人在摘走廊天花板上的灯泡。

被梯子挡在那一边的年轻男子抬起头。

年轻男子:不嫌费事,灯泡还摘?

梯子上的男子:孟司长的命令。不然这么多衙门一下搬到汉口,汉口给你现吹灯泡啊?

年轻男子:那赶紧去贩灯泡,包你发!

玉墨再次艰难地从梯子旁边通过。

一个在梯子下,一个在梯子上的男人都盯着她,然后对视一眼,同样对如此乱世佳人不合时宜地出现在此感到错愕。

孟繁明办公室门口 日/内

对开的玻璃门上方挂有“规划司司长办公室”的木牌。只有这间屋是关着门的。玻璃门上贴着米字纸条,里面贴着白色窗纸,介于透明和不透明之间。

玉墨脸上浮起浅浅的希冀,近乎胆怯地抬起纤细的手指,轻轻敲了几下。

门内无人应声。

她咬了一下下唇,使劲敲了几下。

仍然没有回音。

她一狠心,握着门把,提着气一拧,门开了。这是一间很大的办公室,一面放着三张皮沙发,靠墙立着四个高高的书柜,面对门的一头,放着一张巨大的办公桌。一切都给人主人刚离去、随时会回来的错觉。

玉墨向办公桌走去,桌上放着三部电话,似乎每一秒钟都会响起。

她目光瞥见地板上的一张小照片。她捡起它来,眼神复杂地看着。这是一张两寸大小的照片,年轻的孟繁明和妻子拥着他们七八岁的女儿。

玉墨的眼里出现一丝酸酸的笑意——好一个幸福安逸的家庭。

办公桌上一个抽屉被拉开一半,玉墨犹豫一下,将它拉开,里面重要的东西显然已被取走,玉墨的手漫不经意地翻弄着里面的碎纸片,陆续看见两个分币,一截铅笔,半块墨,一张孩子的蜡笔画,一辆汽车上载着四个人,祖母、父亲、母亲、女儿……签名为:娟娟五岁。在画的下面,她发现一根断了的皮表带。

玉墨拿起表带,用手指轻轻捻动着,似乎在感觉那上面残留的体温。

门“嘭”的一声打开了,一个秘书模样的人进来,看见玉墨,吃了一惊。

秘书:请问你找谁?

玉墨:请问你找谁?

秘书:这是孟司长的办公室……

玉墨:我知道。

秘书:不……不可以随便进来的。

玉墨:(一笑) 我随便了吗?

秘书看着她,见她拿出那种难缠的笑容,决定回避冲突,朝一个书柜走去,一面从腰带上拿出一大串钥匙,打开书柜上的抽屉,拿出里面的几个胶卷、一盒相纸和一个长焦距镜头,装入一个帆布旅行包。

秘书:对不起,小姐,我们都要走了。

玉墨:不送。

秘书:孟司长关照我,门一定要锁好。

玉墨:孟司长说得不错,兵荒马乱的,门当然要锁好。

秘书:(忍不住了,提高嗓门) 你这个人真有点意思!你在这里,我怎么锁门?!

玉墨:等我走了再锁啊。

秘书:你要是再不出去,我……我就不客气了!

玉墨:你一直也没客气过。

秘书走过来,动作很重地把打开的抽屉关上,又用钥匙一个个地上锁。

秘书:……也不知道哪来的,跑到司长办公室,手倒怪长,敢把手伸到司长抽屉里去!也不晓得手脚干净不干净……

玉墨抬手就给了他一个嘴巴。

秘书手捂住脸,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玉墨已经拿起一个电话,递给他。

玉墨:马上给你们司长打电话,告诉他我在他办公室里等他半天了,等还等不安生,还给人赖上了手脚不干净!你问他人到哪里去了!不知道我哪来的,问问你们司长,就知道我哪来的了!(把电话往他手里一杵) 打呀!

秘书:你是孟司长什么人?

玉墨:司长没告诉你我是他什么人?(她见秘书愣愣地看着她,哼哼地冷笑起来) 告诉你你不要吓着!

安全区边界 日/外

无数面白布做成的小旗子挂在一根绳子上,小旗的中央都印有一个红色的圆圈,圈内是一个红十字。

扛着铺盖,挑着担子,抱着孩子,扶着老人的南京市民潮水一般拥入小旗子圈成的地界。

一个四十多岁、身材高大的西方女子(米妮·魏特琳) 站在一个水泥涵洞上,用一个铁皮喇叭对人潮喊话——

魏特琳:女士们小姐们,请往右,到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去,你们的营地在那边!大家不要乱,国际委员会保证每人都有住处,有口粮……

她流畅的中文令人惊讶。

莫愁公寓/大厅 日/内

玉墨推开玻璃大门走进来。楼梯上拉拉杂杂下来几个提笼拎箱的人。走在最后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穿着风衣,戴着礼帽。这是莫愁公寓的李经理。李经理一看见玉墨就叫起来。

李经理:赵小姐,您怎么还在南京?

玉墨微微一笑。

李经理:你没听说?日本海军已经到了八卦洲,把江面上的水雷都清理了,眼看就要封锁江面!那样一来,南京最后一条逃生的路都给堵上了!

玉墨心不在焉地听着。

李经理:现在所有客轮都超载,一人只能带一件行李,多了重罚!你再不走,部队一撤进城,城门全部关上,恐怕就走不出去了!

玉墨:孟先生回来过没有?

李经理:没回来过。要不就是回来了我没看见!我一下午都在搬家,把家具搬到防空洞里……

玉墨:(轻轻鞠躬) 您忙,我先上去了。

李经理看着她悠闲地慢慢步上楼梯。

李经理:(冲着她的背影) 我车子上还有空座位,您跟我们走吧!

玉墨回过头,朝他笑了一下,挥挥手,继续往楼上走去。

莫愁公寓/三楼走廊 日/内

玉墨迎着窗口透入的光线走来,走到一扇门口,用刚才那把钥匙打开门。

莫愁公寓/玉墨和孟繁明的房间 日/内

玉墨的目光带领我们慢慢打量这个温柔乡:白色的西式家具,精巧而阴柔的风格可以看出是尽着女主人的趣味布置的。银粉色的沙发床,罩着白色的阿拉伯式帐幔,虽然有一点不伦不类,却看出一对男女的甜蜜经营。洁白蕾丝的窗纱,透出贴着米字防空纸条的玻璃窗,只有这一点提醒我们,这是血战前夕的危城中的一个角落。

小桌上的水晶花瓶里,一束粉红玫瑰尚未完全凋谢。五斗柜上,小闹钟嘀嗒嘀嗒地走动。玉墨慢慢脱下裘皮大衣,又脱下半高跟矮靴,换上浅粉色毛茸茸的拖鞋,走到桌旁,坐下来。她眼睛一亮,玫瑰花束上有一个小笺,似乎在当时是被她忽略的。她将那笺打开,上面是一行小字:亲爱的,周末快乐——Love,繁明。

她凄然一笑:人去楼空了。

外面响起急速而沉重的脚步声和婴儿的刺耳啼哭。

莫愁公寓/走廊 日/内

一对小夫妻抱着婴儿,拎着行李从四楼跑下来。一队军人迎着他们往楼上跑。

一个挺拔的、肩膀上戴少校肩章的军官背影在指挥士兵们。

少校:一连长,带你的人控制沿街的晾台。这里是鬼子进城的必经之路,一旦路口失守,就利用制高点阻击!

一连长:是,长官!

连长眨眼间消失在楼梯拐弯处。

一个士兵从楼下跑来,一面叫着:戴教官!有好几百人从路口过来了!是从中央门那边撤下来的!都讲广东话!

莫愁公寓/玉墨和孟繁明的房间 日/外

留声机播放着一个女子娇滴滴嗲溜溜的歌声。

深红色的液体从倾斜的瓶口流出,倒入水晶玻璃杯里。

玉墨放下酒瓶,端起杯子,晃荡了几下,饮了一口。她慢慢走到窗前,打开玻璃窗,隔着精细的蕾丝图案往外看,一群满脸硝烟、浑身尘土的士兵跑过去。接着,一队担架员抬着重伤号跑过去。

十多个士兵从对面楼上的阳台突然冒出,一挺重机枪的枪口朝着楼下,大有一夫当关之势。所有枪口都朝着楼下士兵。

双方相互大声喊话,似乎进入了对抗状态。

蕾丝的图案透出外面剑拔弩张的阵势。玉墨隔岸观火看着这一切。

阳台上士兵穿着不同的制服,显得冷静有序。

马路上的士兵群龙无首,既狼狈又疲乏。

阳台上的士兵中,那个人称戴教官的少校正在喊话——

戴教官:回去!临阵逃脱,按逃兵处置!

马路上的一个少校也大声喊话。

少校:我们四点钟接到总指挥部的撤退命令!……

戴教官:不可能!我们没有接到任何撤退命令!

少校:你可以给总指挥部打电话!

戴教官:回去!

少校:弟兄们,别理他,冲过去!

戴教官:谁敢冲马上毙了他!

戴教官举起手枪,向天开了一枪。

少校:冲!

枪响了。

玉墨回过身,背靠在窗台上,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留声机上的唱片还在不紧不慢地旋转,歌声却被外面的枪声淹没了。

教堂/大厅 日/内

女学生们现在安详了,一张张脸忘情地进入了圣歌的意境:

“多么柔嫩安详的圣婴……”

圣婴和圣母的塑像前,一支凝满蜡泪的粗大蜡烛顶着疼痛挣扎的火苗……

女学生们一双双单纯无辜的眼睛似乎看见了她们所歌唱的图景:“在天堂般的和平中安睡……”

火苗终于熄灭。

一个领唱的嗓音浮出,重复最后一句歌词:“在天堂般的和平中安睡……”

南京远郊王家集 黄昏/外

女学生的悠扬歌声似乎飘荡到这里:一架超低空飞行的日本飞机从水塘上空掠过,水面映出一擦而过的庞然怪禽般的飞机腹部。

一大群十三四岁到十六七岁的少女疯了似的在水田里奔跑,溅起大片混乱的水花。

我们暂时还不知道什么引起她们如此的恐惧。直到我们看见——

一队肮脏亢奋的日本兵从堤坡上拥下。

他们冲进村口后,化整为零地顺着小道逼向散落的农居。

现在我们明白了,刚才的少女们是在逃避他们。

南京远郊王家集/打谷场 黄昏/外

场地上堆着几座巨大的稻草垛,场子一头,有一座被炸塌并部分烧焦的露天戏台。从戏台一侧,那群乡村少女魂飞魄散地奔来……

南京远郊某村庄/某农夫家/某大户家 黄昏/内

几个日本兵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冲入一户瓦房,一面用生硬的中国话叫喊:花姑娘!……

一个老太太和三个男孩子缩在床上,一把刺刀伸过来,刺在老太太身上,她五岁的孙子哭喊着扑过来,又是一刺刀,男孩半句叫喊被噎在嘴里……一个火把扔进来,床上剩下的孩子随即被浓烟吞没。

一扇结实的双开大门被撞开,抵在门后的是一个穿裘皮长袍的中年地主,他立刻成了四五颗子弹的靶子……

随着枪声的生硬中文到处嚎:交出花姑娘!……

日本兵们从尸体和迅速扩大的血泊上越过,一路血脚印冲入堂屋,四下逃窜的老少用人接二连三被子弹追上。若干火把扔进窗子……

南京远郊王家集/打谷场 黄昏/外

一个巨大的草垛下露出一截扎着鲜红头绳的辫梢儿。一双双满是泥水的军靴从辫梢上踏过去。辫梢儿刚往草垛里抽了一点,又一双军靴踏过来,辫子梢儿停住了,那只穿军靴的脚踩住辫梢,不动了。镜头抬起,我们看见一个腿部受伤的日本兵拄着木拐靠在草垛上,掏出香烟来,擦燃火柴。

特写:仍然冒烟的火柴被扔在那根扎红头绳的辫梢儿旁边。辫梢儿再次轻轻往草垛里抽动几下,放弃了……

草垛旁边,还扔着一卷草绳。离草垛不远,就是那个被炸塌的露天戏台,雕花牌楼都烧焦了。

南京远郊王家集/王浦生家门外 黄昏/外

从一户茅草农舍里冲出一家人,打头的是个十五六岁的男孩,他叫王浦生,也是这个故事的重要人物之一。王浦生左手搀扶着母亲,右手拉着七岁的弟弟,后面跟着的是父亲和祖父祖母。

不远的竹林大幅度摇晃,并传出枪声和喊声,王家父亲立刻带领一家老少朝相反方向逃去。但一队日本兵突然从坡下冒出,走投无路的一家人和全副武装的士兵们对视着,日本兵朝他们慢慢举起步枪。

一家老少陆续倒在枪声里。

……

夕阳沉暗了,变成暮色。

被母亲压在身下的王浦生慢慢睁开眼睛,转脸看到了丧生的全家,又看看尚未断气的母亲,眼泪纵横,几乎被哽咽窒息。

王母:(气绝地) 叫你妹妹……躲好……千万……别出来……

唐生智官邸 夜/内

一个机要员夹着文件夹小跑着穿过庭院,到达一间堂屋。

巨大的沙盘前面,站着一个消瘦的背影(唐生智——南京卫戍司令长官)

机要员:报告长官,重庆来电。

消瘦的背影仍然盯着沙盘。

唐生智:念。

机要员刚要念,电话铃响起。

参谋:(画外音) 唐长官,光华门告急!

唐转过满头汗珠的脸,接过参谋手里的电话。

话筒里传出某军官夹杂在轰炸声中的声嘶力竭的叫喊——

某参谋:(画外音) 日军第二次突破防线!……

唐生智:(仍然盯着沙盘) 马上派川军一五六师上去增援!

某参谋:(画外音) 没有无线电设备,没有法子通知一五六师!

唐生智:设备呢?!

某参谋:(画外音) 像样的通讯设备都运到重庆去了……

唐生智:(摔下电话) 刘参谋!

一个年轻军官从门外出现:到!

唐生智:通知教导总队戴涛,让他带一个团立刻去光华门增援。再派人骑马通知一五六师师长,火速增援光华门!

勤务兵从盆里拧出毛巾,擦在唐生智的脸上。

唐生智:(猛地躲开) 我说的要冷水!

勤务兵吓得一哆嗦。

机要员将电文呈放在唐生智面前。

特写:唐总司令,若你无法维持局面,应该把握撤退时机,保存实力,以便来日反击。中正。

唐生智:是我无法维持局面?他连一台像样的无线电设备都不给我留下!

勤务兵小心翼翼地将毛巾捂在他额头上。

勤务兵:这回是冷水。

唐生智:废话,我连冷热都不知道啦?!

南京远郊/王家集/打谷场 夜/外

王浦生猫着腰接近那座被炸塌又被烧黑的露天戏台。他的脊梁紧贴着一根烧焦的柱子,看着离戏台最近的一堆稻草垛,以及草垛边那卷草绳。场地上,小群小群的日本兵围着一堆堆篝火休息,篝火上吊着水壶。浦生看见远处两个日本兵从水壶里倒出开水,用毛巾相互擦洗受伤的部位。浦生轻轻地趴到地上,匍匐着向最近的那个草垛前进。

一个日本兵似乎察觉到了浦生的动静,向浦生的方向转过脸来。

浦生将身体紧紧地贴着地,大气也不敢出。

那个日本兵艰难地站立起来,手里夹着木拐,原来他就是先前靠在草垛上休息的腿部受伤的伤兵。他朝浦生趴着的地方试探着走了几步,直盯盯地看着浦生俯卧的方位。

场地另一边,日本兵们发出狂呼,伤兵回过头去,看见几个士兵正在刺杀山羊。他们像斗牛士那样挑衅山羊,又像野人那样乱刀齐下……

浦生看见野人般的日本兵群落上空出现了一个血淋淋的羊头,然后是羊身体……

浦生再次肚皮贴地,向草垛爬去。

一个举着无头羊身的日本兵脸上淋漓着羊血。

浦生已经到达草垛旁边。

几个日本兵在追逐一只怀孕的母羊,欢呼声不断,篝火的光焰把他们的影子晃得到处都是……

浦生把嘴巴对着草垛,轻声呼喊:姐姐,小妹,妈叫你们藏好了,死都不要出来……

草垛似乎动了一下,回应浦生的嘱咐。

日本兵们围追堵截已经挨了一刀的母羊。

浦生用两只手掌拢住嘴巴,对着草垛里轻声呼喊:听见了吧?不许出来!……

母羊突然挺起她秃秃的犄角,向一个日本兵顶去,日本兵没有准备,仰面摔下去,恼羞成怒地抓起枪,拉动枪栓。另外几个日本兵大笑着,按下他的枪口。母羊趁机从士兵的缺口逃出去。

浦生看见母羊朝着他跑来。他急忙闪到草垛另一边,平平地趴在地上。

草垛这一边,日本兵扑到了母羊。一时间,若干把刺刀此起彼落,一片嚎叫欢呼。

浦生再次躲过一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左右看了一眼,确定日本兵们此刻离他的距离和他们现在的狂欢情绪都给了他机会,他一咬牙,猫腰向坍塌的戏台下部跑去。

浦生钻到戏台下面,垮塌的木板和青砖构成掩体,使他能安全地观察离他最近的那个草垛。

远处,日本士兵们咋咋呼呼地开始分割羊肉。

一伙士兵捧着几块血淋淋的羊肉回到篝火边,一面议论谈笑着。

浦生眼睛盯着草垛,嘴里默默念叨着什么——

王浦生:……小妹,不要出声,不要动,这帮狗日的杀够了,胀饱了就会走的,他们走了就好了,藏好了,听妈的话,啊?……

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的小日本兵走到草垛边上,刚要撒尿。一个军曹上来,踢了一下他的屁股,哇啦哇啦地指责小兵,大意说他会把做柴草烧羊肉的稻草浇湿了……

浦生的眼神更加紧张,看着军曹和小兵围着草垛用他不懂的话争执。

日本小兵来到戏台边,解开裤子……

一道灼热的尿液形成一个弧度浇在浦生面孔前面的砖缝上,浦生的脸上被溅了几滴,不自禁地往后稍微一闪,似乎这么一点声响也引起了小兵的注意。他微微低下头,看见火光映照在浦生瞪大的眼睛上,猛地向后退了一步。

浦生恐惧地祈求地看着他。

日本小兵犹豫地把背在肩上的枪摘下来,对着浦生的方向。渐渐地,他看清了浦生:一个比他还要年少的中国男孩。

军曹在草垛边叫起来。

日本小兵:(日语) 我在这里!

军曹:(日语) 过来!

浦生的感觉和思维全冻结了,冻结在他瞪大的两只眼睛里。

日本小兵最后看了一眼浦生,迟疑地转过身,向草垛走去,走到草垛跟前,他又回过头,向浦生的方向看了一眼。

军曹:(日语) 你在看什么?!

日本小兵恍惚地摇摇头。

浦生提着的那口气仍然不敢喘出去。

军曹动手抽了捆稻草,命令小兵扛到篝火边去。

日本小兵扛着那捆稻草来到篝火边,将稻草拆开,拧成小捆,投进篝火……

军曹又抽下一束稻草。

浦生眼睛一眨不眨观察着。从他的视角,似乎看出草垛哆嗦了一下。

军曹在跟一束稻草较劲;他刚把那一束稻草拽出来,眼看着稻草往回挣扎。

军曹:(叫喊) (日语) 里面有人!

四周立刻丢下杀羊的游戏,朝草垛看来。一刹那的阴沉静默后,便是一片上刺刀、拉枪栓的声响。

从浦生躲藏的角度,能看见的就是动乱的军靴。军靴迅速汇聚到草垛周围……他费力地挪动几下,企图得到更好的视野,身体几乎被垮塌的木板和石头卡住。

军曹从一个士兵手里夺过三八枪,瞪着草垛,发出一声嘶喊,刺刀向草垛刺去。

浦生疯狂绝望的眼睛,瞪视着那把拔出的刀尖。

军曹同时也瞪视着刀尖,刀尖如常。他狂烈地举起戴白手套的右手,向士兵们喊起突刺口令。他的白手套闪电一样向下劈去……

浦生猛地闭住了眼睛。

日本兵的一把把刺刀刺入草垛。

浦生睁开眼,拼命从卡住他的木板和石头缝隙里往外挣扎,终于从缝隙里挣脱,磕磕绊绊向外冲去。

那个日本小兵懵懂地看着战友们向巨大的草垛突刺。他向戏台边退了几步,正好挡在浦生打算冲出去的口上。

军曹:(日语) 里面是谁?!出来!……

拔出的刀尖上沾着鲜血,热血在冬夜的寒气里冒着热气……

浦生把手背塞进嘴里,眼泪和篝火的光焰闪动在他眼睛里。

日本兵们连连向草垛突刺,刺刀上越来越多地淋漓着鲜血……

军曹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中文) 出来!……

浦生的眼里,似乎整个草垛都开始流血……

一个日本兵用一把稻草在篝火上点燃,扔向草垛。

草垛发出轰的一声,火焰冲天而起。

浦生的手背紧紧塞在嘴里,几注鲜血从他嘴角流下……

南京远郊/王家集 夜/外

数十把刺刀挑开烧焦的稻草,渐渐露出烧了一半的女孩的绣鞋、戴手镯的手……

几十个女孩子烧得难解难分的身体完全暴露了。日本兵们遗憾地叹息,咒骂。

日本小兵呆呆地瞪着这个恐怖的画面。

军曹:(画外音) 花姑娘都在这儿呢!

一个胡子日本兵推了推一个女孩子的尸体。

胡子日本兵:真可惜!

戏台下,浦生在黑暗中瞪着眼睛,咬着自己的手背,全身由于仇恨和饮泣而痉挛。

一具年轻女子的尸体动了动,军曹眼睛亮了。

军曹:下面还有活的!

浦生一下停住了颤抖,眼睛里充满矛盾和痛苦:幸存者在此刻也许会更不幸。

几个日本兵从那具年轻女子的尸体下拉出一个十四岁左右的女孩。女孩已经受了伤,肋下流出的血把棉袄染成了暗色。日本兵们欢呼起来,抬起牺牲那样高高抬着女孩往篝火边走去。

从浦生的角度,只能看见被抬起的女孩垂下的长辫子,辫梢上系着红头绳。

从篝火边传来女孩的嘶喊——

王小妹:(画外音) 哥哥!……哥哥!……

浦生向外冲去,但碰落了一块木板,唯一的出口被堵住了。他使尽全力,想顶开木板……妹妹的喊声已经嘶哑。

日本兵嘻嘻哈哈,吵吵嚷嚷的声音中,再次扬起王小妹的喊声——

王小妹:(画外音) 哥哥!……听妈话,不要出来……

浦生无声地号啕起来。妹妹的喊叫的嗓音渐渐弱了,停止了。

浦生将头一下一下撞在木板上。

王小妹的一声惨叫戛然而止。

浦生的呼吸也噎住了。

军号吹响了。

浦生看着军靴裹着的腿迅速跑动,不一会儿就站成几列整齐的队伍。

浦生眼睛里出现了一丝希望,由于希望过大而使他呼吸困难……

他看着一双双军靴从他面前走过……渐渐地,他面前沉寂下来。

日本兵的队列开出了打谷场。

胡子日本兵似乎刚刚想到什么,又跑回来,将一桶汽油泼洒在露天戏台的废墟上,然后扔了一根火柴上去。若干巨大的火舌立刻舔向夜空。

浦生绝望的面孔在火光里一明一暗地闪现。

四野通明,一切似乎重归寂静。

南京远郊王家集 清晨/外

露天戏台的火焰小下去了。

满脸黑灰的浦生奋力推动着木板和石头,却一再失败……

王浦生:(心急如焚地叫喊) 小妹,我来了!……再忍一忍!……我马上就来……救你!

他从木板和木板的窄缝往外钻,一颗钉子划破了他的胳膊。

他的上半身奇迹一般钻到木板缝外面,胳膊上留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直流。

南京远郊王家集/打谷场 黎明/外

烟雾尚未散去。咣当一声,戏台底部一块石头被顶起,浦生从烧得不成形状的戏台下面钻出。

王浦生:小妹!小妹你在哪儿?

没有回音。

王浦生:我来了!……小妹你在哪儿?

他陡然站在了一只鞋子前面——这是王小妹的布鞋,上面染着血。他捡起鞋子,又看见一条被撕破的裤子……

他不敢再往前走了,蹲在小妹的破棉裤跟前,眼泪慢慢流下来。

王浦生:狗日的!……畜生!……畜生都不如!……

他走到妹妹面前,脱下自己的棉袄,盖在妹妹血淋淋的下体上。

王浦生:……小妹,我们去南京找医生,给你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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