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街道/小巷 黎明/外
法比开着福特卡车来到一条巷子口,刹住车,打开门,从驾驶室跳下来,阿顾从另一边的门下车。
法比登上车轮,从车厢里拿出一个铁桶、一根扁担。
他和阿顾拐入小巷,阿顾身体庞大,有些跟不上法比的步伐。
法比来到一个院门口,轻轻地推门,门从里面闩上了。
他沿着围墙往前走,找到一个容易蹬脚的地方,爬上墙头。
阿顾此刻赶到,见法比坐在墙头上,吃了一惊:哎……
法比把手指竖在嘴唇上制止了他:(小声地) 到门口等着。
阿顾顺着围墙回到门口,等了一会儿,门轻轻开了,门里的法比向他打了个诡秘而紧急的手势。
阿顾拎着水桶赶紧进了门。
井台 黎明/外
法比走上井台,以极轻的动作摇着辘轳。辘轳每发出一声稍大的吱嘎声,法比就咬住牙,停住动作,扭头往四周看看。
阿顾恍悟地瞪着他:(小声地) 难怪你深更半夜把我叫起来,你这不是在……
法比:(小声地) 偷水。
阿顾没什么可说的了,只是瞪眼看着法比把一桶水摇上来。
法比:(小声地) 自来水停了两天了,还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恢复供水,不偷水喝什么?
阿顾帮着法比把辘轳上的桶倾倒过来,将半桶水倒入他们带来的铁桶。
法比:你看见没有?这口井的水都快让人打干了!(擦一把汗,转向阿顾) 该你了。
阿顾:啊?
法比:该你偷了!
阿顾跨上井台,刚松开辘轳把,水桶失控地跌入井里,声音如雷。
一个男人的嗓音在黑暗里乍起:(画外音) 谁?!
阿顾吓得拔腿向院门外跑去。
男人:又来偷水!水都让你们偷光了!
法比不甘心丢下那桶水,拎起水桶向外跑,速度大受影响,刚跑到门口,一块砖头追上了他,打在他腰杆上,他歪斜了一下,还是坚持拎着水桶跑去……
福特卡车上 清晨/外
法比揉着腰杆,龇牙咧嘴,无声地骂骂咧咧,把那桶水拎起来,倒入车厢里的汽油桶。
阿顾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
法比:好你个孬种,阿顾!
阿顾:我不偷就是孬种?
法比把自己的衣服后襟撩起,阿顾上来检查,看见砖头砸出的一块瘀青。
阿顾:这是怎么了?!
法比:废话!你跑掉了,不就剩我一个人给人家当贼打!(把衣服拉下来) 看你一身肥肉,蹿起来跟耗子一样!眨眼影子都没了!不指望你卖力气,哪怕你帮我挡一挡砖头啊!
阿顾:谁让你偷人家井水的?
法比:这一仗还不晓得打多少天,不存一点水,你个胖子干死就算了,把十几个小女娃也干死啊?
阿顾:凭什么我干死就算了?
法比:少啰唆,赶紧上车,路还远呢!
阿顾:还去哪里?
法比:再找几口井,接着偷啊!不偷怎么行,只有喷水池那一池臭水了!
阿顾:半池!
法比:什么?!
阿顾:嫌它臭也只有半池水。
法比跳上车:快点!
福特卡车驾驶室 清晨/内
法比开着车向前驶去。
法比:你记得哪条巷子里还有水井?
阿顾:水井坊。
法比:又废话吧?水井坊离这里十万八千里地!
一颗炮弹落在前方路面上,阿顾把头抱住。
法比看着前方遮天蔽日的大蓬硝烟尘土直眨眼……
法比:(自语) 日你个妈妈!
几架飞机擦着他们的头顶飞过去。
江水 早晨/外
晴空万里的蓝天下,一弯浑黄的江水。
低空飞行的飞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霎时近来。
夹杂在飞机引擎声中的是日本空军飞行员和指挥部的对话——
飞行员:(日语) (画外音) ……不明白!请再说一遍!
指挥部:(日语) (画外音) 朝江面上的炮艇开火!
日军飞机驾驶舱内 早晨/内
日本空军飞行员:(日语) ……帕耐号挂有美国国旗!
指挥部:现在江上雾大,你们看不清楚任何国旗和标志!
日本空军飞行员:可是,是晴天啊,阳光很好!
指挥部:不对,江上雾太大。你看不见炮艇上的国旗,所以立即开火!
日本空军飞行员:(日语) 向……美国炮艇开火?!
指挥部:(日语) 立即开火!
飞行员极其紧张地朝副驾驶看了一眼。
副驾驶也紧张加不解地看着他。
指挥部:(日语) 朝江面上的炮艇开火!
日本空军飞行员:(日语) ……明白!
接着响起的是机关炮的扫射和爆炸……
昏黄的江水开锅一样翻腾,浊浪滔天。
日本空军飞行员:(日语) (画外音) 帕耐号已经中弹!
指挥部:(画外音) 现在,对准那艘美国美孚的油船……
日本空军飞行员:(日语) (画外音) 明白!
江边芦苇荡 日/外
爆炸和扫射声中,一群狼狈的西方人蹚着没膝的江水,钻入密实的芦苇丛。不少人已经负伤,个别人负了重伤,被人背着或抬着。
一个中年西方人举着十六毫米的电影摄影机,对准天空。
摄影机的特写:机器上标有派拉蒙的厂标,以及一行英文“派拉蒙新闻”。
飞机盘旋一圈,在天边掉了个头,嗡的一声,俯冲下来,机关枪子弹一阵狂扫……
飞机驾驶舱内 日/内
摄影机镜头的视角:三架标有鲜红膏药旗的日本飞机带有戏弄的轻佻,低低地掠过正在逃生的人群……
一个中年男子叫喊着:举起美国国旗!让狗娘养的看清他们袭击的是美国人!
一个垂死的男子满头是血,躺在一个救生圈里,救生圈上拴着一根绳索,一个胖子在前面拉,另一个年轻男子在后面推。
救生圈浮到一片开阔水面,飞机的轰鸣再次接近,俯冲的强烈气流使芦苇大幅度摇晃。一个被摔开的文件箱里,飞出一页页纸张。拎文件箱的络腮胡子跳起来,抓扑正要飞往江面的文件,被一个穿海军军服的舰长粗鲁地摁倒在地——
舰长:白痴!给我卧倒!……全部卧倒!
长江水面 日/外
江面上,一面美国国旗朝救生圈扔去,落在水里,那个推救生圈的人打捞起旗帜,艰难地展开它,将它水淋淋地盖在垂死的伤者身上。
芦苇荡 日/外
摄影机仍然对准上空。
摄影机镜头的视角:飞得极低的飞机,似乎连飞行员的模样都能分辨。
扫射再次发生。子弹打在江面上,溅起浪花。那个推救生圈的人沉没下去,浪花翻起一片红色。
中年男子爬过去,扑进江水……
一个年轻男子从后面拖住他——
年轻男子:公使,别过去,危险!
飞机飞过去了,轰鸣由强而弱。
摄影记者:他们明明能看清美国国旗,我看他们就是冲着美国来的!
一个穿陆军军装的武官用望远镜观察着飞机的动向,一脸的不可思议。
武官:今天是不是一个将载入历史的日子?日本向美国宣战了?
飞机的轰鸣再次由弱变强,扫射再次开始。
那个推着救生圈上的重伤员的胖子奋力向芦苇荡靠近。
舰长:(对着胖子叫喊) 把绳子扔过来!
绳子朝着舰长投来,却落在离舰长几步远的水面上。舰长跨入江水,捡起绳子,一面朝那个胖子喊叫:你,快把你的胖屁股挪到岸上来!
飞机又飞回来了,这一次的扫射更加猛烈,打断了那根拴在救生圈上的绳子。江水在强大的气流下海啸一般翻腾,救生圈无助地旋转、倾斜……
舰长脱下外衣和鞋子,跳进开锅了一般的江水,不见了。等他再次冒出头来,已经在救生圈旁边。
舰长:(拉住伤员的手) 老兄,得挺住……
伤员闭着眼睛,像是死了,但他的手反过来握住了艇长的手。
艇长:(眼睛潮湿了) 这就对了!天不错,大伙都在芦苇荡里野营呢。
伤员哼了一声。
艇长:挺住,啊,别睡着,野餐和烧烤就等你啦!
他又没入水里。
芦苇荡 日/外
从芦苇荡里看去,救生圈像是无人驾驶的船只,迅速朝岸边驶去。
飞机的轰鸣再次接近,越来越近,所有人大气都不出地看着江面上迅速向他们移动的救生圈。
一只手在拼命地画着十字。
另一只手紧紧抠进淤泥。
几颗炸弹落下……
公使的眼睛猛地闭住。
莫愁公寓/玉墨与孟繁明的房间 日/内
玉墨似乎没有移动过,仍然站在窗前看着外面。
五斗柜上,小闹钟嘀嗒嘀嗒地走动。
她走到一个小柜子前,掀开盖子,原来里面是一只留声机。她从唱片匣子里拿出一张唱片,轻轻放在唱机上……
莫愁公寓/楼梯/走廊 日/内
孟繁明匆匆地走上楼梯,拐进走廊。
他走到那间公寓门口,刚要掏钥匙,听见里面嗲嗲的歌声——留声机在播放《天涯歌女》。
他犹豫地把钥匙放回口袋,又迟疑地举起手,正打算敲门,玉墨在里面咳嗽了几声,他的手又停下了。
他想到女儿、母亲……如果母亲说的是真的呢?……他眼里一片混乱,慢慢垂下举起的手。
孟繁明转身向楼梯口走去。
刚要下楼梯,他突然又是一个急转身,沿着走廊疾走回去。一个士兵突然出现在他前面,枪口对准他:站住!
孟繁明大吃一惊。
士兵:鬼头鬼脑的,干什么?!
孟繁明:……我家在这里。
士兵:那怎么刚上来又要下去?
孟繁明说不出话来。
士兵:现在这里是步兵教导总队的炮楼!你在我们炮楼里瞎转悠什么?!
孟繁明:(被迫转身) 我想拿点东西……
士兵:少废话!从你进来我就盯上你了!走!
士兵押着孟繁明向楼下走去。
莫愁公寓/大厅 日/内
士兵把孟繁明押到戴教官面前。
士兵:抓了个奸细!
孟繁明:我不是奸细!
戴教官:奸细都不承认自己是奸细。
孟繁明:我是交通部的总工程师……
他手忙脚乱地掏名片,从口袋掏出一沓名片和那张刊载玉墨照片的小报。士兵把名片夺过来,递给戴教官。
名片的特写:孟繁明,交通部规划司司长,总工程师。
戴教官:(看着名片) 交通部的?那当奸细更方便。怪不得敌机炸得那么准,每天夜里都有你这样的败类用手电筒给敌机发信号,把军事设施密报给他们!
他一边说一边慢条斯理地从手枪皮套里掏出手枪。
孟繁明:我家里还有七十老母和十来岁的孩子!
戴教官:你早点不想想老母和孩子。从八月份鬼子开始轰炸南京,每隔几天就会有一个重要工厂、重要医院挨炸。
戴一摆下巴,那个士兵上来,上上下下地搜查孟的全身。与此同时,戴从地上捡起那张小报,挑起眉毛,表示惊艳或嘲讽。他把报纸塞回孟繁明口袋,然后打开了枪保险。
戴教官:(不露声色) 走吧。
孟繁明不知道自己是获释还是临终,满脸煞白地看着戴。
戴教官:走啊!
孟繁明:往哪儿走?
戴教官:路都不会走了吗?转过身,往前走。
孟繁明慢慢转过身,往前走了几步,停住,不敢回头。
孟繁明:长官……我老母亲和小女儿还在家等着我,等我带她们搭船去汉口!……
孟的身后没有声音。他又试探地往前走去。
戴教官:(突然地) 孟司长!
孟猛地回过头,看见黑黝黝的枪口正对着他,知道自己死定了,进入一种木然的宿命境界。
枪口在他正在流失的知觉里融化成一团黑雾。戴教官的声音从黑雾的后面穿越出来。
戴教官:假如现在你不是奸细,希望以后也不要做奸细。
黑雾散去——戴教官垂下枪口。
孟繁明冻结的生命一下子溶解,却一时还动不了,只是嘴唇和眼睫毛明显地哆嗦着。然后他郑重地点点头。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办公室 日/内
约翰·拉贝的手:正飞速地签署文件。一份份文件被另一只手递过来,又被拿走。一份电文稿子放在他面前。拉贝抬起多日缺乏睡眠的脸。
秘书:这是给日本派遣军司令部的电文。
拉贝:已经给唐司令长官看过了?
秘书:是的。
拉贝匆匆阅读电文。从他身旁的窗口看出去,月光照着密集的人群:披着被子、垫着棉衣,有坐有站……一个母亲抱着啼哭的孩子使劲摇晃。
金陵女子学院/楼梯口 日/内
几乎每一级楼梯都是一张小床,上面躺着一个熟睡的儿童,让人惊异他们怎么会不滚落下来。
魏特琳心疼地看着他们,不忍地踮起脚尖,两手扒着楼梯扶手,艰难地步下楼梯。
一个孩子还是受了惊扰,哼出哭腔。魏特琳附下身轻轻拍哄他。
魏特琳:(耳语) (中文) 乖乖睡觉,不哭……
国际委员会总部/楼梯 日/内
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年轻男子扶着一个眼睛上包着绷带的中年男子走来。中年男子衣服前襟上都是血迹。
拉贝正要下楼,看见他们大吃一惊,站住了。
年轻男子:李师傅的眼睛被炸弹炸坏了,卡车也炸坏了,车上的粮食没法就只好扔在城外了!
拉贝:人回来就好!眼睛怎么样?
年轻男子:威尔逊大夫刚给他做了手术,打了止疼的吗啡……
拉贝:李师傅,你是英雄!好好养伤……
李师傅:粮食怎么办?
拉贝:你放心,我们再想法子去运!
安全区 日/外
炮火轰击的声音更近了。
硝烟弥漫,火光冲天。烟雾淡去,挂在绳子上的白底红标志的小旗子浮出烟尘,在气流中狂抖。
大批难民拖家带口,背着家当拥入白底红标志的小旗圈出的地界内。
一个手臂上戴着安全区标志的西方人,在他身影上叠出字幕:乔治·费池,安全区国际委员会总指挥。费池正在指挥难民们往各个营地疏散。因为震耳欲聋的炮声,他的喊话和难民们的呼号都近乎无声。
南京大学医院/手术室 日/内
咣的一声爆炸,我们先看见贴着米字条的窗子玻璃飞起来。
又是一声“咣!”我们看见随着硝烟飞起的是闪亮的手术刀剪、钳子、腰子形的治疗盘……
满屋子都是硝烟,视野很差。只听人们的叫声和咳嗽。
一个女护士和一个男护士冲入硝烟最浓的地方,扶起一个身影:全身被手术衣帽捂得严严实实,只露两只凹陷的蓝灰色大眼睛是罗伯特·威尔逊大夫。他胸前的胶皮手术围裙上沾着血迹。
他推开拉他的手,仍然半俯卧地在地上摸索。
男护士:威尔逊大夫,您怎么样?
威尔逊不理睬他们,一心一意地摸索着。
女护士:大夫,您受伤啦?!
威尔逊:没受伤,不过残疾了,没有眼镜我等于是瞎子……
男护士在地上摸起一副眼镜:在这里!
威尔逊慌忙把眼镜戴上,但一边只剩下空镜框了。
威尔逊:接着缝合。
国际委员会总部 日/内
拉贝:(拿着电话筒) (英文) 我恭请唐长官立刻搬出安全区!刚才日本人的炮弹打进了南京大学医院,有四十多个伤病员受伤!因为唐长官现在的住宅在安全区边界内,日本军方还会继续向安全区内开炮,这样一来,我们多天谈判圈定的安全区就毫无安全可言了!
唐生智官邸 日/内
一个参谋正在跟拉贝谈话——
参谋:(英文) 我明白,拉贝先生!不过现在唐长官正在指挥作战,怎么能搬迁呢?
参谋转过脸,看着正对着另一部电话吼叫的唐生智。
拉贝:(画外音) 现在安全区已经迁入二十五万人口了,这些老百姓的生命安全都在唐长官手里。如果他不把官邸搬出去,日军会把整个安全区划入作战区,这二十五万平民就成了飞机的轰炸和炮击的活靶子!
参谋:好的,拉贝先生,我马上跟唐长官商量,尽快做出决定,再向您报告!
他放下电话,为难地走到沙盘前。唐生智用一块毛巾捂在额头上,声嘶力竭地对着电话下达命令。
唐生智:让雨花台撤下来的部队,立刻进入城门内的工事,即便敌人进入了南京,我们也可以利用对街巷的熟悉跟他们抗争!……
安全区 日/外
又一颗炮弹爆炸,人们惊叫起来……
国际委员会总部/拉贝办公室 日/内
费池从门口匆匆进来。拉贝立刻向他转过脸,显然对他的到来期待已久。
拉贝:(英文) 唐生智什么时候迁出安全区?!
费池:(英文) 我没有见到唐本人。他官邸外面至少有一个加强团的警卫,任何人不允许进去。我是跟他的副官谈的。他说今天夜里十二点钟之前,一定搬出去。
拉贝一听就炸了:(英文) 到夜里十二点还有十个小时,安全区还会承受多少颗炮弹?那就意味着置成千上万的老百姓的生命于不顾!
费池:(英文) 我也这么跟唐生智的副官说的……
拉贝开始在一张纸上迅速地书写,把辞呈交给费池。
拉贝:(英文) 这是我的辞呈。假如我不能维护安全区老百姓的生命安全,这个主席我不当了。
费池:(英文) 可现在您不能走……
拉贝:(英文) 我当然不会现在走;我会等到全体国际委员讨论批准之后再走。所以请你这个总指挥立刻把我的辞呈交上去。
炮轰声越来越密集。
贴着“米”字纸条的窗子玻璃哗啦啦地震动。
啪的一声,天花板上的吊灯落到底板上,粉碎了。
拉贝拿起大衣帽子就走。
费池:危险,不能出去!
外面响起救护车的警报声,由远而近……
唐生智官邸附近的街道 日/外
拉贝的奔驰轿车发出一声锐叫,猛地刹住。
两个戴钢盔的国军士兵挡在车前。
门打开,拉贝的司机从前门跳下,拉贝从后门下车:我马上要见你们的唐总司令!
司机翻译了拉贝的话。
国军士兵:唐总司令不在家!
拉贝听了司机的翻译,接着往里走:没关系,我可以在他大门口等他。
国军士兵:站住!
拉贝坚持往里走,士兵不断后退,但仍坚持阻拦。
唐生智官邸 日/内
电话铃响。一个参谋接起,马上立正。
参谋:是,请顾长官稍等,唐司令官正在跟前线通话……是!(他捂住话筒) 唐司令官,顾长官电话,请您立刻接听。
参谋拦住欲进门的拉贝和司机。
唐生智:(接过刘参谋手里的话筒) 是我。(用毛巾捂在额头上) 雨花台、安德门都已经失守。不过光华门又夺回来了!一五六师打得非常顽强,这群川耗子,蛮劲真大!我现在正打算派刚从东面撤下来的川军一五四师增援七十四军和七十一军……(他脸色突然变了) 你说什么?!老蒋要我现在撤退?!……不可能啊!我的部队正在拼死抵抗!
顾祝同:(画外音) 这是蒋委员长的命令!
唐生智:就算撤退,最早也要等到明天晚上!这么多部队,组织运输,调度船只,处理武器,都要时间啊!再说,你们把大部分无线电都带到后方去了,我们现在是又聋又瞎地在打,没有无线电,怎么通知各个部队撤退?硬撤也需要时间啊!
司机小声地向拉贝翻译着唐生智的话。拉贝凝神思考着。
顾祝同:(画外音) 那你估计需要多长时间?
唐生智:至少三天!
顾祝同:(画外音) 绝对不行!蒋委员长要你最晚今天天黑前撤到浦口!
唐生智:今天就撤的话,就意味着我要把咱们十来万官兵丢在南京,日军一旦破城,他们就生死难保了!哪怕再多给我一天时间……
唐生智木然地拿着电话,电话那端显然已经挂断:(自语) 把这个千古骂名让我一个人来担……
他抬起头,看见拉贝,疲惫地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来求我搬家的。我这就搬出安全区。搬得要多远有多远,搬到重庆去。
拉贝:总司令,现在我有一个办法。我可以出面再跟日本人提出谈判,为中国军队撤出南京多争取一点时间。
唐生智眼睛一亮。
拉贝:也许日军会看在德国和他们是同盟国的分上,同意晚一天进城。
唐生智:您认为他们会吗?
拉贝:不管怎样,值得一试。
唐生智:太谢谢您了!多赢得一天时间,就是赢得上万中国官兵的生命!
南京近郊 日/外
战壕里一个连左右的中国军队正在鏖战。李全有——故事的又一重要人物全神贯注地用轻机枪点射。战壕里的中国士兵大部分都受了轻伤,李全有一只耳朵包着纱布,纱布全被染红了。
李全有:(对右边的士兵) 等龟儿子靠近点打!(他换了个地方,又是一阵扫射) 你当是过节放炮仗呢?眼睛看准了打!……
一颗炮弹落到附近,炸起一大蓬尘土,几乎把李全有和周围的几个士兵掩埋。四五个十七八岁的士兵拥到李身边。
李全有:散开!……笨蛋!……让他们一炸一窝呀?!
南京近郊 日/外
接着装甲车发射的炮弹,日本兵从烧黑的村舍和树林里冲出,向李全有他们的工事冲去。
南京近郊 日/外
李全有:还有红苕没有,给我一个!……
旁边那个士兵刚要回应,一梭子弹射来。
李全有跳过去,一面掏出急救包,一面骂声不绝:笨蛋!叫你趴低一点!……
突然发觉士兵已经断气,慢慢放下他。
李全有:这下睡个好觉去吧。
他从士兵的腰上解下两颗手榴弹,又拿起他的步枪,背在自己背上。
一个士兵在不远处低声呼唤:排长,鬼子从这边包围上来了!
一个年轻的排长脸上包着绷带,差不多只露出鼻眼。
排长:老李,上峰命令我们撤退!
李全有:往哪儿撤?背后就是南京城墙了!
他搬着轻机枪,飞快地绕到敌人逼近的方向,猛烈地扫射起来。
排长:李全有,服从命令!撤!
李全有根本听不见,又换了个地方,咬牙切齿地投出手榴弹。身手之敏捷,动作之勇猛,那种少见的体力和精力以及恋战的态度,使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身经百战并且仗打得极聪明的老兵。
烟尘弥漫的前方,响起隆隆的马达声,同时一辆装甲车的黑影从缓坡下面浮现……
南京近郊 日/外
一大群国军战士从一座木桥上跑过。木桥的宽度仅容两辆马车交错。河对岸不断有枪弹和炮弹从他们身后追来。
跑到桥中央的一个战士倒下了。
又一个战士倒下。
一个挂上尉军衔的军官低声叫喊。
上尉:李全有!李全有哪里去了?!
一个脸被硝烟熏得漆黑的士兵背着一个伤员跑来,皮带上还吊着一只没有拔毛的公鸡:李全有到!
上尉:殿后的人全牺牲了,你带几个人回到桥上,切断敌人追击!
李全有:(向周围叫喊) 张富贵!孙二狗!刘大栓!……刘大栓!……
一个声音传来:刘大栓牺牲了!
李全有:朱粮库!……朱粮库!……
看着自己面前的两个士兵:都去睡安稳觉了。就你俩了,跟上!(把一个小铁皮桶递给年轻的孙二狗) 这是汽油!
他一转身,带着两个兵逆着队伍跑去。
南京近郊 凌晨/外
桥肚子下面,李全有把炸药包塞在桥墩下,点着了导火索。导火索嘶嘶地燃烧着,他跳下桥墩,蹚着河水往河岸上走去。他回过头,盯着冒出细小火花的导火索正接近炸药包。不知怎么,火花熄灭了。他低声咒骂一句,飞快向河堤攀登,那只吊在皮带上的公鸡由于他的激烈动作复活了一般,耷拉的双翅呼扇着……
南京近郊 凌晨/外
孙二狗和张富贵架着机枪,向冲到桥上的日本兵扫射。一颗子弹击中张富贵,张倒下。孙二狗立刻取代了机枪手的位置。
南京近郊 凌晨/外
李全有从河堤下爬上来,拎起那桶汽油:掩护我。
他猫下腰向桥上跑去,从桥对岸射来的子弹密集地打在他脚边的桥面、桥栏杆上。他蹲下迅跑,并灵活地左躲右闪,像是在弹雨里跳狐步舞。他跑到桥身三分之一处将汽油泼洒出去,又摘下自己的军帽,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将军帽点着,扔向汽油泼洒的地方。
桥立刻被火焰吞没。
国际委员会总部/拉贝办公室 日/内
拉贝在电文稿纸上批改:(英文) 语气要再客气一点……
门开了,魏特琳匆匆进来,一手从大衣兜里掏出几页纸张:(英文) 我们学校的粮食库存盘点出来了,一共五百零一担大米、两百三十袋面粉。这只是我们预算的一个零头。
魏特琳:还要减去今天已经消耗掉的。
拉贝:还要加上刚增添的五万多人口。现在比我们当时最大预算还多出了五六万人口。
魏特琳:明后天可能还会新添出人口来。
拉贝:我想……
魏特琳见他欲语又止,焦急地等待着:您想怎样?
拉贝:(苦笑) 哦,就是想,明后天孩子们连楼梯都没得睡了。
魏特琳:假如日方同意让中国军队全部撤离,再和平进入南京,安全区最多只需要维持一个星期,那么现有的粮食应该不成问题。
拉贝:但愿日方同意。
魏特琳从口袋掏出一张传单,放在拉贝面前的。传单上印有英文、中文和日文:“日军将保护无辜平民和文化遗址”。
拉贝:德国人不以乐观著称。
魏特琳:(疲乏地一笑) 让我们(她把自己两手的食指和中指交叠起来) 期待它是真的。
秘书:(拿着电报稿回来) 电报发不出去。
三人同时沉默了一刹那。
拉贝:自从天皇让他姑父朝香宫中将接任松井石根,日方和我们的沟通就差不多断了。我们发过去的电报都像投在石头墙壁上。
魏特琳:本来日方就对这个国际委员会不买账,这位朝香宫中将仗着自己是天皇的姑父,干脆当我们不存在。
拉贝(指了指袖子上的纳粹袖标) 好在他们还承认这个。明天一早,我会亲自送信到日军派遣军总部去,说服日方不要在南京城里开战。只要赢得一天时间,大部分中国军队就应该能撤出南京了。
魏特琳:那剩下那一小部分中国军队呢?
拉贝:只能为他们祈求好运了。(对秘书) 替我准备一套西装……(突然又想到什么) 忘了,那套西装我已经送给郑助理了,(看看自己身上的西装) 这套当了好几夜的睡衣。
魏特琳:让我去吧。提醒一下日本军人,每个人家里都有我这样一个慈祥又饶舌的老娘儿们。
拉贝:还是我去。(对秘书) 准备一面大点儿的旗子。(自嘲地一笑) 谁会想到一面纳粹旗保护了我厂里几十个工人?那些工人钻在旗子下面,日本轰炸机就那么飞走了!但愿他们会继续给希特勒面子。
莫愁公寓/玉墨的房间 日/内
电唱机的歌声戛然而止……
玉墨抬起头,看了一眼台灯,伸出手,将台灯的按钮按了一下,灯泡没亮。她站起来,走到门边,拉了一下灯绳,顶灯也没亮:停电了。
她转身走到梳妆台前,用钥匙打开锁,拉开抽屉。
抽屉里搁着一个深蓝丝绒的小盒子,打开,里面放着一颗五克拉的蓝宝石戒指,她将戒指戴在无名指上,无意中抬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成了她记忆的屏幕,映出曾经的孟繁明和她,两人在珠宝柜台前浏览……
闪回。孟繁明的手把那颗蓝宝石戒指戴在她手上。
玉墨:别买了,走吧!
孟繁明:你不喜欢?
玉墨:太贵了!
孟繁明:是很贵,不过你比它贵一万倍!
玉墨幸福地看着他。
镜子里的影像消失,映出的是孤零零的玉墨。
她拿出抽屉里其他的首饰,又拿出头刷、发卡、发带……
闪回。孟半躺在床上,看玉墨费劲地梳着自己浓密的卷发。
孟繁明:人家说,喜欢看自己女人梳头的男人,都是没出息的。
玉墨:那你别看了!
闪回结束。梳子、镜子、发带一样样被放进箱子。
她又走到衣柜前,打开门,手指在一件件衣服上抚弄,从最里面拿出一件裘皮大衣。
闪回。孟繁明坐在裘皮服装店的沙发上,悠然地抽着烟,打量正在试穿裘皮大衣的玉墨的背影。一个伙计伺候着她试穿不同的大衣……她转过脸,对孟做了个鬼脸。
闪回结束。玉墨仰起脖子,系着裘皮大衣领口的纽扣……
莫愁公寓/电梯门口 日/内
玉墨拎着箱子走来,摁了一下电梯按钮,电梯毫无反应,她突然意识到黑暗的日子要开始了,拎起箱子向楼梯走去。
莫愁公寓/门口 日/内
玉墨从楼梯上下到空空荡荡的大堂。柜台里没有了服务人员,大理石地面上一个翻倒的垃圾桶,从里面散落出橘子皮、苹果皮、纸片……
她走到门口,推开门。
莫愁公寓门外的街道 日/外
玉墨把箱子放在地上,向街道一头看去。
闪回。孟繁明的奔驰轿车停在大堂门外,孟从后座的窗口伸出头,手里拿着一张纸条。
孟繁明:拿着这张纸条,他们会让你上船的。这是给最后一批政府官员包的船。这上面有包厢的号码。万一我太忙,不能回来接你,你自己雇一辆车直接去码头,记住五点整开船!
玉墨:(懂事地笑笑) 你忙就别来回跑了,看你累得!
孟繁明:等着我,啊?
玉墨点点头,扶在车窗上的手渐渐松开,车窗被摇起来。
闪回结束。马路尽头跑过一群大呼小叫、拖儿带女的难民……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手术室 日/内
威尔逊医生慢慢解下做手术的胶皮围裙。一个男护士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根替他点上。医生悠悠地吐出一口烟。
威尔逊:我在创造医学史的新纪录——平均每小时做一例手术。
门砰的一声被撞开。
进来的是一张担架床。躺在上面的人面色如纸。他就是艇长和胖子以生命救下的重伤号。推床进来的是一个中年女护士。
女护士:后面还有好几个重伤号!血库告急!
威尔逊:(一面赶紧戴上一件干净围裙) 这不是美国使馆的沃特吗?
女护士:帕耐号被日本飞机炸沉了!还炸沉了美孚的一条油船!美国使馆官员有两人丧生,十多个人受伤,还有很多人失踪!
威尔逊:就在昨天公使还劝我上炮艇跟他们走呢。
通往南京的公路 清晨/外
日本兵成四路纵队顺着公路走来。
一个面目清秀、佩大佐军衔的中年军官骑着一匹棕色骏马走在队伍中间。他也是故事的一个不可忽略的人物——黑岩久治大佐。
离公路大约十米的河沟里,密实的芦苇枯干发白,肮脏的芦絮被风摇晃着。
芦苇丛里 同一时刻/外
芦苇丛里,王浦生背着重创的王小妹疾走着。
太阳在他们背后的东边地平线升起,照在小妹的脊背上,那根红头绳红得残酷。
日本兵从急行军变成了强行军。
浦生不断朝右边的公路看去,似乎在和行军的日本兵竞赛。
王浦生:(似乎在跟妹妹低声交谈) ……我们要赶在鬼子前面,不然守城的中国军队就要把南京城门关上了……
小妹发出低微的呻吟。浦生停下脚步,大口喘息。
王小妹:哥哥,水……水……
浦生轻轻地放下妹妹,四下张望,发现靠近公路的右方有一洼水荡。他猫下腰,轻轻地朝水荡接近。
水荡跟公路只差两步,日军行军扬起的尘土几乎眯住浦生的眼睛。
水荡很浅,浦生尽量不搅动底部的淤泥,把露着棉絮的棉袄袖子伸进水里,用它汲水。就在此刻,一圈圈发红的涟漪朝他泛来。他纳闷地抬起头,倒吸一口气,水荡的芦苇中,横横竖竖地躺着无数尸体,男女老少都有。透过芦苇的缝隙再往远看,这是一片无际的屠场……
他再来看自己的袄袖,露出的棉絮染成了粉红……
通往南京的公路上 日/外
一个通讯兵骑马从队伍前面跑来,四路纵队向两边闪开,为他让路。
黑岩大佐有所期待地微仰起脸。
通讯兵跳下马,给黑岩行礼,然后从口袋拿出一封电报。黑岩向旁边一个参谋说了一句什么。
参谋:(转向身边的号兵) 吹号!原地休息!
号声响起。
四路纵队立刻从中间分开,向道路两边走去。
黑岩脱下白手套,撕开电报,开始阅读。
芦苇荡里 日/外
浦生潜伏的地方离原地休息的日本兵近得危险,他把头埋得很低,一动也不敢动。
他眼前的水面上,一圈圈血色涟漪被风送过来……
王小妹呻吟。他焦急地扭回头,看着妹妹躺着的地方。
通往南京的公路 日/外
黑岩将电报原封装入封套,又慢慢戴上一尘不染的白手套。
黑岩:国际委员会出面调停,请求日军再给支那部队一天时间,让他们撤出南京之后再进城。
参谋:您觉得日方会接受吗?
黑岩:天皇派他的姑父亲自督战,是为了让他来接受这种请求的吗?用用你的脑子,小伙子。
芦苇丛 早晨/外
王浦生轻手轻脚地爬行着。妹妹又发出一声低哼。
王小妹感觉到哥哥的接近,叫了一声:水……
浦生赶紧捂住她的嘴,同时朝公路看去。
浦生:杀千刀的畜生,怎么不走了?!
他用那只被咬破的红肿的右手把左边棉袄袖子里的水挤出,让水滴流入妹妹的嘴里,每一滴水珠都在太阳光里微微发红。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办公室 日/内
拉贝、魏特琳以及其他若干委员挤坐在窄小的空间。
拉贝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表。他的动作传染了其他人,都陆续看起表来。
拉贝:日方还没有答复。
魏特琳:我的右眼皮跳个不停。
史密斯:你快成中国人了,相信这个。
拉贝:他们要是不接受我们的请求,大部分中国军队都会来不及撤出南京。
费池:但愿他们能按日内瓦战俘协议来对待中国战俘。
拉贝心事浩然地沉默着。
魏特琳:约翰,您怎么想?
拉贝:(苦笑) 我想……好好睡一觉。
唐生智官邸/大客厅 日/内
座钟钟摆晃动的声音。
一颗汗珠从唐生智的太阳穴上流下。勤务兵以颤抖的手把一块毛巾轻轻放在唐的额头上。
唐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视着室内一张张过分焦虑而变得麻木的脸。
一个大座钟的钟摆晃荡着,指针指着三点五分。
电话铃响了。秘书立刻拿起话筒,紧张地看了唐生智一眼。
秘书:喂?……是!(捂住话筒转向唐) 顾长官电话。
唐生智:(看了一眼大钟,接过话筒) 是我。请转告委员长,现在各个部队已经组织撤退了。但是几十万大军,撤退命令下达得这么突然,又没有无线电,混乱是肯定避免不了的……
顾祝同:(画外音) 不能带走的重武器一定要销毁。
唐生智:现在只有一条撤退路线,就是下关。市民、医院、政府机关,全指望那一个码头!一些部队必须靠突围出去,怎么都来不及!
顾祝同:(画外音) 就没别的办法了?
唐生智:我们还在等国际委员会和日方交涉的结果,如果他们接受拉贝先生提出的请求,容我们多一些时间撤出南京,后果会乐观一些。
大座钟威严地晃动着钟摆。
孟家/客厅 日/内
一个老式座钟的指针疲惫地爬动。
穿着出门衣服的书娟和祖母坐在沙发上等待着。祖母怀里抱着个热水袋,看了孙女一眼,把热水袋放在她膝盖上,书娟又推让给祖母。
门口放着一大两小三个箱子,两个日晒色的小皮箱一模一样。
通往南京的公路边 日/外
黑岩抬起汗毛深重的手腕,看了一眼手表:三点五十分。
他的前后左右,日本士兵们静默地坐着,不少人在抽烟。
黑岩的面前放着一张南京地图,他在几个地方圈点着:幕府山、下关、草鞋峡、燕子矶……他的笔尖在幕府山一带停住,强调地画了更大的圈,写下:土层?土质?中国战俘行刑与埋葬人数……
他的铅笔尖停在那里,敲打着……
然后他转过身,向身后一招手,过来一个报务兵。
公路 日/外
嘟嘟嘟的发报声中,我们看见机要兵策马飞奔,逆着部队行进的方向飞奔而去。
嘟嘟嘟的发报声变成马蹄声,伴随着黑岩的单调平板的嗓音来到两辆装甲车之间的一辆黑色丰田轿车旁边——
黑岩:(画外音) 根据考察,适宜掩埋中国战俘的尸体的地点远不能满足即将发生的大规模集体处决,仍将有大量的尸体需要其他方式处理,以使其快速、秘密地彻底消失。更何况还有进城过程中难以避免的对于敌国平民惩戒性的杀害。因此,另外的尸体处理方式应该及早纳入考量,比如阁下曾提及的尸体焚烧油剂……
丰田车挂着黑色的窗帘,窗帘打开一条缝,伸出一只戴白手套的手。报务兵将夹在标识着“绝密”的文件夹里的电报交到这只手里。
从车窗里冒出一缕香烟……
通往南京的公路/芦苇丛 日/外
趴在低洼处的浦生从芦苇缝隙看去,日本兵的队伍里升起一缕缕香烟。
他看看身边遍体鳞伤的妹妹,她本来已经很细弱的生命似乎在每分每秒地流走,却又不敢惊动道路上的日本兵,只能心急如焚地趴在那里。
天空传来飞机的引擎声。日本兵们欢呼起来。
他扭过头看去。一个个降落伞落下。日本兵们从不同位置奔向降落伞落地的位置,降落伞下面吊着压缩饼干木箱。
他趁机背起王小妹向前爬去。
……
他回头看去,公路上日本兵的队伍被他落在身后了。他裤子的膝盖已经磨破,棉衣的胳膊肘也磨破了。爬过的地面上留下细细的血痕。
他再次回头,看见日军队伍落得越来越远。他背着妹妹,弓着腰背继续向前跑去。
唐生智官邸/大客厅 傍晚/内
机要员小跑从门口进来。他拿出一份电报,刚要放到唐的面前。
唐生智:念吧。
机要员:安全区打来的。(念电报) 总司令官先生,我们非常遗憾地通知您,日本派遣军总部拒绝了国际委员会的请求,很快会发起对南京最后的总攻。
唐一动不动,进入一种崩溃边缘的沉默。
通往南京的公路 傍晚/外
黑岩在接听无线电电话。
听筒里的声音:(日语) ……所谓的国际委员会向我方提出的谈判请求,被我方拒绝。现在总攻开始,目标南京玄武门、中央门,全速前进!
黑岩:是!
黑岩把电话交给步话兵,跨上战马。
黑压压的日军开始跑步前进。
南京城外 傍晚/外
浦生背着妹妹也在跑。他棉衣的胳膊肘和裤子的膝盖都被磨破,露出磨烂的皮肉。
圣·玛德伦教堂/圣经工场 黄昏/内
法比匆匆地跑进来。
法比:同学们!都听着!
正在自习的女孩子们转过脸。
法比:马上收拾东西,跟我走!
苏菲:去哪里?
法比:你们不是都眼红孟书娟吗?人家有个好爸爸,带她搭船走了。好了,我也带你们搭船去!
女孩子们都兴奋起来。
徐小愚:我们也去汉口?
法比:去浦口。
徐小愚:浦口有什么去头!
法比:赶紧去收拾东西,不然来不及了!六点整开船,现在还有不到一小时。
徐小愚戳了戳旁边的苏菲,两人一同叫起来。
徐小愚:我们不去浦口!
法比:(认真地扫视全体女学生) 你们都想去汉口?
女孩们想知道他卖什么关子,相互看看,都点点头。
法比:那你们知道怎么去汉口?
女学生们懵懂地看着他,摇摇头。
法比:还得先去浦口!十分钟之内,收拾好你们的金银细软!
女孩们飞快地向通往阁楼的梯子跑去。
圣·玛德伦教堂/弥撒大厅 傍晚/内
法比匆匆走进来:阿顾!乔治!(每人应声) 别躲了,知道你俩在那儿偷着烤火,顺便赌钱!
从半塌的二楼回廊伸出阿顾的胖脸。
阿顾:没赌钱……
法比:赌什么?
阿顾:花生米。
陈乔治从楼梯上跑下来。
法比:装一袋土豆到卡车上,以防过了江一下子弄不到吃的。
陈乔治:你不是说,挂一面美国旗子,这里就是纽约公园大道吗?
法比:(阴沉地) 我说什么你都信?那我现在跟你说,日本兵在南京东边所有村子里杀人放火糟蹋女人,你信不信?
陈乔治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法比:今天一早,安全区进来一帮子难民,当中有个把女娃娃的样子……我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我好不容易从红十字会的人手里弄到一条小汽船,这会子那条小船可比鼓楼的门楼子还值钱!你赶紧把神父那点吃的都包起来,老头儿一天两天不吃起司能活,四五天没起司吃,可就活不了了!
英格曼:(画外音) 我留下。
人们向门口看去,见老神父手里拿着一盏风雨飘摇的蜡烛,似乎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法比:神父,我不能让你留下。
英格曼:(衰弱地一笑) 这里的事情好像是我做主吧?
说着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法比:等到了安全的地方,你再做主。
英格曼:(喘息着) ……我除了一把岁数,就是一身病,……日本兵拿我能怎么样?
陈乔治:我也留下。
英格曼:你走吧,占领军往往敌视被占领国的年轻男人。
陈乔治:我不走。
法比:别说了,都走。船够大……
英格曼:船够大?(指着圣母圣婴的塑像) 能装下他们?(他慢慢往教堂深处走着,指着一对巨大的银蜡台) 能装下它们?(然后他慢慢转身,仰起头,指着四周的壁画) 还有这些、那些,所有的……?每一任神父都给教堂留下了那么多。这里汇集着欧洲、美国、大洋洲的艺术品、圣器……八十多年来,他们一点一点地塑造出现在这座教堂。他们把这些留给我,我得负责看管……我从来没和教堂分开过。有我在这儿,进来打劫的人至少也会迟疑一下……
法比:神父,日本飞机今天袭击了美国炮艇帕耐号,伤了十多个人……
英格曼震惊地看着他:希望没有人……
法比:炮艇的艇长和大使馆的一位年轻官员丧生了。
英格曼又陷入一阵猛咳,一面还在胸前画十字:我还是留下……
法比:我不同意!
英格曼:没时间了,快走,别让我拖累了你们!
法比:您当年收养我的时候,从来没嫌我是个拖累。我绝不让您留下!
英格曼:(笑) 当年要看出你这么倔,我就不收养你了。
陈乔治:我陪着神父留下。
英格曼:你怎么也这么麻烦?
陈乔治:(低声嘟哝) 我……就是麻烦。您收养我的时候,知道我很麻烦,一身病,一头癞子。
英格曼掩饰着感情:你留下吧。
门外一群逃难的人吵吵嚷嚷地奔跑过去。婴儿的哭声锥心刺骨。
圣·玛德伦教堂/院子 傍晚/外
女孩子们一个拉一个地爬上卡车,然后又开始往上传递行李。
法比从驾驶舱里钻出,正看见刘安娜从车下接过一个纸板箱,立刻皱起眉头。
刘安娜:哎哟,什么东西,这么重?
苏菲:我的书!
法比:我说只带金银细软!
刘安娜:船装不了这么多东西!
苏菲:小愚带来三个箱子!
小愚:哎,你管我干吗?!多事!
法比:扔下去!陈乔治,把她们的箱子都放回阁楼!
箱子纷纷从车上抛出,落在地上。陈乔治上来,一一收捡。
法比:(拉苏菲) 发哪门子家呆啊?!快点儿上车!
苏菲:(眼泪汪汪往后一退) 狠什么呀?……
法比:(眼露凶光) 哎,你走不走?!
苏菲:(又退一步,一面低声嘟哝) 不走怎么了?
法比:不走好办啊……
他两手相互一撸袖子,突然发力抱起苏菲,将女孩扔过卡车后挡板。
苏菲的哭声从卡车里冒出。
苏菲:(画外音) 欺负我们是孤儿!……
法比就像根本没听见似的飞快跳上驾驶室踏板。阿顾从副驾驶的门钻进驾驶室。
法比:都扶稳了!
只听喀啦一声,引擎嘶哑地发出声音。
卡车驾驶室内 傍晚/内
法比:(对引擎) 哎,别跟我来这个啊……
他神色如同押了大赌注一般再次向油门踩去。
这次引擎响得更加勉强,沙哑。
法比:怪不得他舍得拿这么大个车换我的小车呢!……骗子!……扒手!……拆白党!……王八蛋!
每骂一句,他就在喇叭上猛击一下。
圣·玛德伦教堂/院子/卡车车厢内 傍晚/外
靠车帮围坐的女孩们听着卡车喇叭嘟嘟嘟的吼叫,相互探询地瞪着眼。
驾驶室的门开了,法比从里面下来。
法比:请下车。
女孩们慢慢站起来。
徐小愚:车坏了?
法比:都下来吧!
苏菲:不走了?
法比:走来不及了,要跑!
女孩子们都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