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下关码头 日/外
玉墨拎着皮箱走来,一面东张西望。不断从她身后拥过来的人群把她碰得跌跌撞撞。她抬起手腕,看了一眼精巧的腕表,回过头,向码头出入口看去。
惊恐的人群一浪一浪地从入口拥进。
玉墨转过头,看着人们拖家带口、大呼小叫地登上一艘不堪重负的客轮。
她的手伸进小手袋,掏出一个镀金烟盒,从里面拿出一支香烟。
闪回。烟云中,玉墨和一个男子相依在黄包车上。男子就是孟繁明。
孟先生:(温柔地,逗乐地) 女人抽烟就像男人不抽烟一样讨厌。
玉墨:(依偎得更紧,一面笑着) 那你跟我是一对讨厌鬼。
现实中的玉墨嘴角露出浅淡的笑意,随即将那根烟掐断,往肩后一扔。
码头上的人少了,船上挤满了人,所有人都在大声叫喊着……
玉墨的眼睛盯着渐渐空旷的入口。
南京下关码头 日/外
一群撤退下来的军人抬着担架,搀扶着伤员,吵吵嚷嚷地从入口拥进来。
玉墨淡漠地看着他们,往手上哈了一口气,继续独自踱步。
撤退的官兵们在口令和叫喊声中从玉墨身边擦过。
又一艘船启航的长鸣。
玉墨靠在一根电线杆上,继续她的等待。
她的一只脚从高跟皮鞋里抽出,放进长旗袍的下面,在另一只小腿上搓了搓,暖和了一些,再伸进鞋内。然后又将另一只鞋脱下……
从远处看,整个动乱凄惶的环境里她显得那么安详;她的身影就是“抱柱信”的写照。
南京下关码头外的街道 早晨/外
防空警报在危城上空锐响,挤在码头入口处的人群顿时大乱。
热锅蚂蚁般的人流中,隐现着玉墨一个超然的背影。她逆着人群向码头外面走去。在这些求生的人们看来,她似乎在求死。
南京街道 夜/外
隆隆的炮声更近了。
到处是火光和浓烟。被逃难的人遗弃的箩筐、包袱、箱子沿路可见。有的树也被烧着了,在夜色中成了巨形火炬。一些燃烧的纸张、布片及其他不明物体的灰烬被风和火的气流带到空中,如同灰色和黑色的蝙蝠。这也许是最接近炼狱的人间景象了。
女孩们跟随着法比急促地行走着,浓烟和火光使她们的身影忽明忽暗。她们不时被浓烟呛得猛烈咳嗽。
女学生甲:(哭腔地) 还有多远啊?……
女学生乙:鞋子掉了!……
法比:快一点!六点开船!
他看见落后的苏菲背着的包很大,人都被压斜了,走过去一把夺过她的包,拎在手里。
法比:嘿,你够阔的,这么多细软呢!快跟上队伍!晚了船就开跑了,连浦口也没得去了!
南京下关码头 夜/外
孟繁明搀扶着母亲,拉着女儿,后面紧跟着管妈。管妈挑着一根扁担,一头担着两个小皮箱,另一头担着大皮箱。一家人艰难地在逃难的人群里一寸寸地移动。孟先生一头大汗,不断用手绢擦着额头。
孟老太太:哎,我的梳头盒子呢?是不是忘在汽车上了?
说着老太太就要往回挤。孟先生一把拉住她。
孟繁明:算了吧,回去也找不到了。
孟老太太:(急得跳起小脚) 那里面搁着房契呢!
孟繁明:南京城都要让日本人占去了,还管我们那点房产!
孟老太太:日本人也不能那么不讲理吧?占了南京就不承认孟家几代人置下的房产了?!
孟繁明:那好,我去找。
他脱下长大衣,解下围巾,放在书娟手里。他走了几步,又从贴身口袋掏出三张票,一面匆匆回到管妈旁边。
孟繁明:管妈,这是三张船票,你先照顾着老太太和小姐上船。我一会儿上船来找你们。
孟艰难地逆着人流走去。走出几步后,他转过头,看着大人叫孩子哭的人海里,孟家老小寸步难行,管妈以扁担在人墙上开出路来……
管妈把扁担扔下,一手拎起一个箱子,用她壮实的身体为孟老太太和书娟开道。
管妈:娟娟,你拎着那个箱子,搀好奶奶!……
客轮一等舱 夜/内
一间六七米的一等舱房间里挤了不下二十个人。
管妈搀扶着筋疲力尽的老太太进来。
管妈:你们怎么跑这儿来了?这是一等舱!
所有人都举着一等舱船票。
人们:(火气很大地七嘴八舌) ……都是一等舱!……什么一等舱,厕所都是一等舱了!
客轮一等舱/走廊 夜/内
书娟在人缝里朝管妈和祖母的房间接近,一面四下张望,一面叫喊。
书娟:管妈!……奶奶!……
她手臂上挽着的父亲大衣口袋里,滑出一份旧报纸。她捡起报纸,借着昏黄的灯光看了一眼,赵玉墨三个字立刻映入她的眼帘。
她不管身边暴挤的人群,站在那里读起来。在她看来,照片上的赵玉墨的笑容似乎充满挑衅。
她的鼻孔再次流出一道鲜血。血滴到父亲的大衣上。
她偷听到的和眼前这份报纸终于证实了父亲不可抵赖的罪行——是的,对一个像她这样背景过分单纯的女孩子,父亲和这样的女人交往,无疑犯下了滔天大罪。
她听见人群里响起管妈的呼唤——
管妈:书娟!……娟娟!……
她猛一扭身,两只胳膊肘开道,闷头闯入迎面而来的人群。她身后,管妈的叫喊渐渐远了。
地上,人们纷沓的脚踩着孟繁明的大衣和被撕裂的玉墨的照片。
客轮甲板上 夜/外
书娟疯了一般挤撞着,就像在稠浊的人海里奋力游泳。
人海那一边,孟繁明往船舱里面挤,父女俩谁也没注意谁。
客轮一等舱 夜/内
孟老太太坐在皮箱上,头靠着墙壁,似乎已经睡着了。
管妈正在向孟繁明叙述书娟走失的经过。
管妈:……我看见她在那儿,等挤过去,人不见了!喏,这是我捡起来的。
孟繁明看见,那是自己的大衣和刊登了玉墨照片的旧报纸,两样东西都被脚踩得泥污龌龊,模样难辨,但一滴血迹那么惊心地醒目。
孟老太太半睁开眼:娟娟是有意走失的。
孟繁明:管妈,我把老太太拜托给你了。要是开船的时间我和娟娟还没回来,你们就先走,到了汉口去找我部里的同事,(他掏出一张名片) 喏,这是他的片子。部里会安顿你们的。我找到娟娟再去跟你们会合。
南京江边某小码头 夜/外
打着灯笼、火把、手电筒的人群爬上大小不一的帆船、渔船、舢板……
一艘小型汽船正在向岸边靠拢。
法比领着十多个女学生期待地看着船离江岸越来越近。
法比:(不无得意地对阿顾) 是我让船老大把船开到江面上,等学生们到了再开过来!不然还轮到学生们搭船?早就给这些难民抢去了!
一些难民看见就要靠岸的汽船,纷纷跳入江水,顶着铺盖卷和箱笼向汽船游去。
法比愣了。眼前的江面上是一大片人头叫嚷,一大片浊浪滚滚……
徐小愚:法比,他们是不是要抢我们的船?
法比死死盯着那些向汽船靠拢的人们,似乎思维暂时凝固了。他简直不能相信人在无助和绝望时会干出什么来。
苏菲:看,那人已经爬到船上了!
女孩子们:那怎么办?!
徐小愚:怎么办?那就连浦口都没得去了!
法比几下脱掉外衣和鞋子,扑通跳进了江水,飞快地向汽船游去。
女孩们瞪大眼睛,看法比在跟所有人进行游泳比赛。远远地看去,汽船的灯光照在江面上,法比超过了大部分游泳者,渐渐领先。
法比赢了。他矫健地攀登上汽船的船舷。
汽船甲板上 夜/外
法比抄起一把船桨,蹿到刚爬上船的一个年轻男子面前:滚下去!有种跟当兵的抢船去!抢一帮女学生的船,算什么东西!下去!
一个年轻男子从口袋掏出一块光洋。
男子甲:行行好,我打票!
法比:下去!
男子甲又掏出一块光洋:行行好!就这点钱,都给你了!……
男子甲的眼睛偷瞄向法比旁边。一个稍微年长的男子乙也抄起一把船桨,悄悄从法比侧面偷袭而来。
法比:(对男子甲举起船桨) 下不下去?
男子甲摘下自己脖子上的银锁,当啷一声扔在法比脚前,两手抱住脑袋:大哥,都是中国人!……
那个岁数较大的男子乙从侧后方向法比举起船桨。法比一下子转过身,用自己的船桨摁住男子乙的船桨。
男子乙:(跟法比较劲) 我们一个村子都让小日本杀光了,女人都给他们祸害了!就我们哥几个逃到南京,你还不让我们上船!
法比:我让你们上,把十多个女娃娃留给日本鬼子祸害?
法比把他手里的船桨挑起,扔进江水。
男子甲:(朝船下的人) 快上来!
男子甲拉上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丙。
法比顿时陷入寡不敌众的局势。但他左右劈刺,三个男人靠近他不得。他一眼瞄到一个男子双手抓住船帮,一只脚已经登上船沿,他迅雷不及掩耳地将船桨剁在那两只紧扒住船帮的手,只听一声哎哟!接着就是一大朵水花。
法比朝那三个男人逼近:到安全区去!一天还管你们两顿粥!
男人们摩拳擦掌,做好恶斗的准备。
男人乙:跟他拼了!
男人丙:打死他!
法比:拼一个试试!来呀!有本事你们打死我,把船抢到手,看着那帮十四五岁的女娃娃给丢在岸上,丢给日本兵去收拾。你们是死里逃生的,活下来不容易,她们从小就没爹没妈,是教堂育婴堂收养的孤儿,晓不晓得?!我不照管她们,这世上就没人照管她们了,你们晓不晓得?有本事你们打死我,日后好好活着,想到自己的命是一群女娃娃的命换来的,你们狗日的能心安理得,就上来打死我……
他扫视他们,嘴角挂着一丝疯狂的微笑。
三个湿淋淋的男人哆嗦着,进退维谷。
法比:你们不打死我,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着他猛地朝他们抡起船桨,男人甲一个趔趄,失去重心,坠落水里。
法比:(大声叫喊) 船老大,赶快把船开到小码头上去!
他眼睛一斜,又看见两只手扒上船帮,他的船桨及时剁在那双手上……
南京某小码头 夜/外
女孩们看着越战越勇的法比,不时发出喝彩和惊叫声。
徐小愚:法比什么时候学的关公耍大刀?
苏菲:阿顾,你快下水,帮着法比打去!
阿顾:我哪会水啊?
刘安娜:船过来了!
汽船靠近小码头了,法比凯旋者一样举起船桨,站在船头:娃娃们,准备上船!
南京下关码头/检票口外 夜/外
人群似乎比先前更稠密,因为老百姓的群落里夹杂了撤退下来的军人。
孟繁明被挤得进两步退一步,同时艰难地四下张望。四面八方都是离散和生怕离散的亲人们的呼唤,孟先生的嗓音基本被淹没了。
孟繁明:书娟!孟书娟!
不远处的电线杆子后面,书娟一手捂住流血不止的鼻子,阴沉地看着父亲走过去。自绝于亲情的女孩脸上出现一丝苍老。
一架超低空飞行的飞机掠过人们的头顶,稍顷,红红绿绿的传单从空中落下。
人们拾起传单,看见上面有英文、中文书写的文字。
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拿着一张粉红色的传单,借着码头的汽灯大声读起来。
男孩:日军绝不伤害南京的平民百姓!
老祖父:(侧着脸,大声地) 什么?你不知道你爷耳聋?
男孩:(进一步提高嗓音,一字一顿地) 日军绝不伤害南京市民!
老祖父:(点点头) 哦……
书娟听着男孩的大声朗读。不远处,她的父亲也在听着。
男孩:日军将会给友善的南京市民予友善的回报!
人们将信将疑地聆听着,拥挤的人群似乎减轻了一点绝望。
南京街道 夜/外
传单撒在已显得荒凉的街道上。人们捡起传单,借着焚烧物的火光阅读着……
玉墨的背影袅袅婷婷走在动乱的人群里,幽魂一样。
她走到一条街口,几乎没有行人了。
突然一声四川话的吼叫在夜色里乍起:“站住!”
玉墨一惊,从自己若有所思的情绪中摆脱出来。她发现自己接近一个路口,路口上堆着沙袋筑起的工事。工事里的声音又吼起来。
李全有:(画外音) 向后转!
玉墨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
李全有:(画外音) 这里设了路障,你没看见吗?从那边绕过去!
玉墨接着往前走。
她看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矮个子但十分健壮的士兵从工事里跳出来。他手里端着一杆步枪,枪口对着玉墨。
李全有:聋了啊你?
李全有逼近过来,枪口直指玉墨:跟你说这边是工事!你咋回事……
玉墨:请你说中国话。
李全有:我看你是听不懂中国话!
玉墨又往前上了一步,胸口几乎要碰上李的枪口了。
李全有:老子……(突然发出嘿嘿的笑声) 我认得你。
李全有仍然嘿嘿地笑着,上下打量玉墨。玉墨也纳闷而吃惊地打量他。
李全有:刚从四川调防过来的时候,我们团长到你们那个啥子藏玉楼,请你打牌跳舞的,团长派我站岗。我从窗子看到团长跟你跳舞呢。
玉墨:既然认识我,就放我过去。
李全有:不行。这一带是军事重地。万一有奸细进来,给日本飞机用手电打信号,军事重地就要挨炸了……
玉墨:(冷笑) 我像奸细?
李全有:我又不知道奸细长啥样子。
玉墨看着他。他一点不掩饰自己的好色眼光。
李全有:兵荒马乱的,你要去哪儿?
玉墨:你不是让我向后转吗?
她转身要走。李全有一把拉住她:既然到了这里,就不准走了。
玉墨:(所有的怨恨都冲他来了) 把你的爪子拿开!
李全有:(四平八稳地抓住她的胳膊) 别个碰得我碰不得?
玉墨脸色惨白,简直要跟他拼命了。
李全有:你已经晓得军事重地的方位了,所以不能让你出去走漏,就算你不是奸细,要是让奸细听了,照样可以跟小日本飞机打信号。
一群逃难的人从交叉路口跑过,有的挑担,有的牵牲口,担子担的是浑身血迹的孩童,牲口拉的车子躺着受伤的老人。孩子们哭喊,老人们呻吟。玉墨和李全有暂时忘了他们间的冲突。
李全有:喂,老乡,你们从哪儿来的?
驾车的汉子说了一句什么。
李全有:(问玉墨) 他说啥子?
玉墨:听懂也不告诉你,(使劲挣脱李的抓握) 何况我听不懂。
李全有:日他先人!你看这场仗咋个打法?哪个都听不懂哪个!
汉子:鬼子又烧又杀,一个村子里没有活人了!
李全有:你还是不懂?
玉墨:(愣愣地) 好像说,日本人杀人放火,村人都死光了……
防空警报响起,跑反的人群顿时大乱。
李全有:(对他们大喊) 不要乱!……不要乱跑!……跟我来!……
李全有跑过去,一手还扽着玉墨。
玉墨:放开我!
李仍然不放她,另一只手从一个妇女怀抱里接过一个婴儿,一面拉拉扯扯地往前跑:(对玉墨) 他们不懂我的话!你帮我喊,都跟我来!……
玉墨:(大声叫喊) 都跟我来!……
防空洞 夜/内
浑身血迹的浦生背着浑身血迹的妹妹进入防空洞。
洞顶上吊着一盏汽灯,玉墨立刻看到王小妹被撕破的裤子,以及裤子内侧大片的血迹。
玉墨挪了一下身子,腾出一点地方,对浦生招呼:来,到这来!
浦生木呆呆地看了她一眼,慢慢移到她旁边,把王小妹轻轻放在玉墨腾出来的空间。玉墨赶紧把女孩的上半身抬起,靠在自己的胸口,一只手摸了摸女孩的额头。
玉墨:昏过去了?!
浦生:天黑前就昏过去了。
玉墨:流了这么多血,该给她多喝点水。
浦生不语,轻轻摸着妹妹扎着红头绳的辫梢儿。
玉墨:这是你妹妹?
浦生点点头。
玉墨:就你俩来的?……(观察他) 家里人呢?……(似乎明白了,轻轻摸了一下小妹的脸颊) 你家住在哪里?
浦生:王家集。
玉墨:远吗?
浦生:(呆呆地) 再远也要给我妹妹治伤。一个村就活下来她一个女娃娃。都让小日本给捅死了,烧死了。小日本把稻草垛点着了,烧了半夜,最后扒出一个没烧死的女娃,就是我小妹。她开年才十四。
玉墨的目光定格在王小妹被血浸透的棉裤内侧,棉裤下露出的一截小腿也是血迹斑斑。她震惊了。
在场的人都为浦生的叙述胆战心惊,都呆滞地看着垂死的女孩。
她脱下自己的裘皮大衣,解下丝巾,用牙使劲一咬,刺啦一声,丝巾一破为二。她一个一个地解开小妹棉袄上被血粘住的纽扣,看见她右边肋下的刀伤,伤口显然还在流血,凝固的血痂在汽灯光下显得乌亮乌亮。她使劲咽了一口唾沫,把丝巾包上去,丝巾马上被血浸透了:(对浦生) 快去给她找点水。哪怕问当兵的要一口。流血多的人就怕没水喝。
南京街道 夜/外
浦生的肩膀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他回过头,看见一个头上缠着绷带的下级军官。
军官:叫啥名字?
浦生:(莫名其妙地) 王浦生。
军官:好大了?
浦生:啊?
军官:啊啥子啊?问你多大了?
浦生:……十五。
军官:一班长!
一个肩膀吊着绷带的老兵从一摞沙袋后面冒出。
老兵:干啥子?
军官:把这个娃娃充到你们班里。弄身衣服给他。
浦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愣愣地看着军官。
军官:不要看我了,看他(指老兵) 他是你的顶头上司。以后打你军棍的就是他。
说时迟那时快,老兵已经不知从哪里弄来一顶钢盔和一件皱巴巴的军装,军装胸前一大团血迹。他把钢盔往浦生头上一扣,又把军装套在仍在发愣的浦生身上。钢盔太大,他用手指拨拉一下,钢盔小锅一样在浦生头上滴溜溜地打起转来。
老兵:大了点儿。这一仗不死,班长我给你弄一套新军装。
浦生这才明白过来。
浦生:这是干什么?
老兵:干啥子都不晓得?拉壮丁!
浦生突然转身,拔腿就跑。
老兵:站住!
浦生听到身后咔嗒一声,金属撞击的声音那么刺耳。他回头一看,立刻站住——老兵正举着步枪向他瞄准。
老兵:(端着枪跑过去) 军装穿上身,就不能往回跑,一往回跑,老子追不上你,子弹追得上!
防空洞里 夜/内
玉墨抬起头朝洞口看去,不见打水回来的浦生。
一只手伸过来,手上托着一个小小的梨。玉墨回过头,向那个赠梨的老太太点点头。
玉墨咬了一小口梨,使劲将梨肉在指尖里挤碎,让果汁一滴滴流入王小妹干得暴裂的嘴唇。小妹的喉头轻轻一动,玉墨的眼里闪出希望的光亮。
玉墨再次咬下一块果肉,将果汁挤入小妹口中,喂哺小动物似的……
南京街道 夜/外
浦生稀里糊涂地被塞了一杆步枪在手里。
军官跑过来,一面叫喊:集合!到那边集合!
浦生:班长,我回去跟我妹妹说一声!
老兵:(拎起他的衣领) 废话!集合了!
他推了一把浦生。
防空洞里 夜/内
不远处响起激烈的枪声。防空洞已经空了。
玉墨焦急地看着洞口。浦生仍然没有回来。
一个中年男子最后一个跑出去,回头看了一眼玉墨和王小妹。
中年男子:快走吧,这里离城门那么近,部队跟鬼子交上火就不好走了!
他帮玉墨把小妹抱起。
城楼上 夜/外
隆隆的炮声震耳欲聋。战士们趴在城墙垛下,躲避炮火的攻势。
李全有猫着腰跑过来,给每个战士发手榴弹。那个老兵趴在地上给浦生打绑腿。
老兵:看好了,这样,以后要自己打,啊?
一颗炮弹飞来,不远处的一片城墙倒塌一块。
李全有正好来到这里,一下子捂住浦生,平平地趴在地上。被炸起的灰土落在三人身上。
李全有:(指着浦生问老兵) 这是哪儿来的?
老兵:刚充到我们一班的。
李全有:(大怒) 要抓抓个男人!弄个青沟子娃儿,一会儿他妈还要跟来擦鼻涕!
浦生:(闷闷地) 我没妈。
李全有和老兵有些意外地看着他。男孩眼里闪动着泪光。
浦生:昨天还有妈。
李全有:啥子?
浦生:昨天有妈,有爹,还有奶奶爷爷,还有个……姐姐。
老兵和李全有对视一眼。李全有明白了。
浦生默默地从老兵手里把那杆步枪拿过来。李全有看了他足有十秒钟,挪到他身边,帮他把枪托架到肩膀上,又把他另一只手的手指放在枪栓上,再把他的脸贴到枪杆上,纠正一番他的姿势。然后,他指着城外正在迫近的敌人。
李全有:记住,你不怕死,死就怕你。
南京某小码头 夜/外
嘈杂的人声高了几个分贝。岸上和水里逃生的人们更加绝望。
女学生们你搀我扶地登上临时搭建的水榭。水榭由两块木板组成,被绳子潦草地捆扎在一块。法比认真严峻,大声地一个个清点从他身边走上水榭的女学生。
法比:……四、五、六……
从人群里冒出手拉手跑来的徐小愚和苏菲。
徐小愚:(双手做喇叭拢在嘴上) 等一下!
法比:(恼怒地) 你们跑哪儿去了?!
苏菲:上厕所!
法比:(更加恼火) 找到抽水马桶没有?!快上来!
汽船上 夜/外
一阵救护车的长鸣近了。已经上了汽船的女孩子翘首看去。
本来就混乱的岸边突然更骚动起来:两道雪亮的车灯在昏暗的人群中刺出一条道来……
南京某小码头 夜/外
一辆鸣笛的救护车打头,后面跟着一辆军用卡车开到了码头边。
雪亮的车灯照在密密麻麻的人影上。人群根本腾不出地方让行,或者也是忙着自保,顾不上让行。
从救护车的窗子里伸出一个戴白帽子的男人的脸,连吼带叫。
白帽子:让开!……让开!……都是重伤号!急着过江去动手术抢救!……
人们跌跌撞撞地闪开。
救护车刚一停下,后门便打开,戴着红十字袖标的担架员从车厢里抬出两副担架。
大卡车几乎也是同时打开后挡板,显面露出许多担架。个别伤员大声呻吟、斥骂。担架员把一副副担架抬下卡车,两个军队护士在卡车上传递着输液架和氧气袋……
徐小愚步上摇摇晃晃的临时用木板搭起的水榭,向汽船靠近。
苏菲试着往摇摇欲坠的水榭上探了一步,又缩回脚。
法比:(冲苏菲大喊) 上啊!
苏菲又壮起胆子,往水榭上踏了两步,水榭大晃,她一只脚掉进浅滩的水里。
法比将徐小愚拉上船沿,然后顺着大幅度摆动的水榭朝岸边跑来。
从救护车上下来的白帽子男子,一把拉住法比。
白帽子:我是陆军七十二医院的少校军医。你看,(他指着江滩上一排担架) 这些重伤号必须马上运送到江北去做手术,不然就有生命危险。
法比:(企图挣脱军医) 他们看上去是挺危险的。
白帽子:(不由他挣脱) 运送他们的船出故障了……
法比:我又不会修船!
白帽子:这不是和你商量吗?能不能……
法比:你在我身上耽误什么工夫?找修船的商量去啊!
白帽子:就是跟你商量,能不能先让这些伤员渡江……
法比:没得商量!(指汽船上的女学生) 没看见那是一群十四岁的女娃娃?(又指着苏菲) 这个才十三!
白帽子:我担保一到浦口,放下伤号就把船开回来!
法比:不行!你们去安全区的金陵大学医院吧。
白帽子一下掏出手枪,对准法比。苏菲不禁发出一声惊叫。
白帽子:就是因为那个医院人满为患,只有两个医生在做手术,才要运送他们过江的。
法比:苏菲,快上船!
苏菲这时也不知道害怕了,跌跌撞撞跑上眼看要散架的水榭。
白帽子咔嗒一声打开手枪保险。
法比害怕地看着枪口,半张开嘴,不由自主地把两手举到耳朵边,人顿时也缩了一截。
汽船上 夜/外
刘安娜焦急地看着岸上的局势。
刘安娜:同学们,我提议,先把船舷让给重伤号!
徐小愚:凭什么我们不能先渡江?!
刘安娜:因为他们急需做手术,挽救生命!
女学生们偷偷地相互看看,大多数都希望立刻离开此地。
刘安娜:来,我们举手表决。同意让船的,举起手来。
所有人没有反应,但都是一脸负疚。
刘安娜把自己的手举得高高的,同时鼓励地、挑衅地扫视每个同学。
稚嫩的手不情愿地一个个地举了起来。
南京某小码头 夜/外
白帽子的枪口对着法比胸口,法比往后退着。
白帽子:本来可以不跟你商量。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法比:(哆嗦着赔小心) 敬酒罚酒我都吃,我酒量大。(他突然一扭头,冲着汽船叫喊起来) 船老大,你听着——
白帽子冷笑一下,以为得胜了,也扭头向汽船看去。
法比突然出手,把他的手枪打飞了。
法比:看你也不比我强多少,拿手枪的架势跟台上唱戏似的。(扭头对船上叫喊) 船老大,别管我!马上开船!
汽船的马达轰隆隆地启动了。
汽船上 夜/外
一个个圆形、椭圆形的木头澡盆漂浮在江面上,里面坐着伤兵和老百姓,用木棒当船桨奋力划动。
乱晃的灯笼和火把以及汽船上的灯照在江面上,能看到许多类似的木澡盆漂浮在水里。
刘安娜:(对岸上喊话) 我们举手表决了!
法比朝她看去。刘已经带领女同学们顺着水榭向岸边走来。
法比:你们搞什么名堂?!
刘安娜:我们全体一致同意,先把船让给重伤号。
法比:你们疯了?!出了事谁负责?
刘安娜:好在我们都是孤儿,只需要对自己负责。
白帽子感动而惭愧。
法比:我向英格曼神父发过誓,一定保护你们平安地到达浦口!
苏菲:(还在较真) 汉口!
白帽子:小同学,船一到浦口,我马上催船老大回来接你们。
一个躺在担架上,满脸包着染血的绷带的伤号举着手。
苏菲看过去,发现伤号手里拿着一颗糖果。
白帽子:收下吧。他说不了话了,我代他谢谢你,谢谢你们所有的小同学。
长江上 夜/外
从汽船上,已经能看到浦口码头。
空中传来飞机的轰鸣,由远而近,嗡的一声擦过汽船。
炸弹落在汽船周围的江面上,接二连三的爆炸激起冲天水柱。
只见甲板上一个白帽子的身影猛挥手臂。
白帽子:都卧倒!
空中又是一阵轰鸣近来。
躺在担架上的那个伤员看见几颗炸弹似乎冲着他落下来。他大睁着双眼,似乎想看清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
浦口江边 夜/外
从岸边看,大火腾起,舔舐着汽船顶端那面红十字旗帜。
秦淮河畔/藏玉楼/后门 夜/外
这是藏玉楼的后门。门从外面被推开,首先听到的是一个女子急促的喘息声,接着看见一个苗条单薄的女子背着一个人进来。
从窗口透出的烛光照在她们身上,我们看清了,这是背着王小妹的玉墨。
秦淮河畔/藏玉楼 夜/内
玉墨背着王小妹登上楼梯,听到楼下传来的琵琶声、歌唱声,以及笑闹声,不觉皱起眉头。
她沿着走廊走到自己房门口,侧身用肩膀推开门进去,把小妹轻轻放在自己的床上,又点燃了一根蜡烛。
王小妹哼了一声。玉墨拿起茶几上的茶壶,打开壶盖看看,里面没有多少茶。她从茶几下的格挡拿出一个粉彩小罐,打开盖子,里面放的是冰糖。她拿了两块冰糖放进茶壶,晃了晃,走到床边,跪下来,把茶壶嘴对着小妹的嘴。
玉墨:小妹,来,喝点水……茶有点苦,给你放了两块冰糖……
王小妹已经是深度昏迷,毫无反应。
玉墨焦急地站起身,打开床头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盒子和一瓶药水。盒子上印有“云南白药”的字样。
她低着头快速地翻找,却没有找到任何其他治伤物事了。
她打开一个樟木箱,拽出一条被单和两条毛巾。
楼下传来打情骂俏的声音。玉墨的嘴角出现一丝鄙夷的笑容:一天前她还跟楼下的女子们完全为伍。
秦淮河畔/藏玉楼/客厅 夜/内
这里进入了极乐世界。一群从战场上撤下来的轻伤兵正和妓女们饮酒作乐,醉生梦死。
一张牌桌上,红绫和玉笙坐在一头,一个腿缠绷带的少尉和一个头缠绷带的士兵坐在另一头。
少尉脸色阴沉得可怕,眼珠呆滞发红。他出了一张牌。玉笙看他一下,露出调皮的笑容,也出了一张牌。依偎在少尉身边的玉箫紧急地给红绫打了个暗号。那个头缠绷带的士兵狐疑地看了玉箫一眼。
红绫出了一张牌,玉笙把牌一推。
玉笙:和了!
红绫:今晚你手气怎么这么好啊?
士兵趴在少尉耳朵上嘀咕一句。
玉笙正往自己跟前划拉筹码,少尉一下子摁在她的玉镯上。玉笙往外抽手,少尉却把玉镯撸了下来。
少尉:你们联手作弊,一晚上都在诓我的钱!
玉笙:(嘻笑) 老总,那是我相好送的,你不能随便拿哦!
说着,她借酒装疯地扑上去抢那个玉镯。
少尉一甩手,给了玉笙一个耳光。
玉笙:(捂着脸) 你怎么动手打人?!
红绫端一盏酒上来,一手搭在少尉肩膀上:来来来,喝酒,喝酒!
少尉接过酒盏,一饮而尽,将酒盏往地上一砸,然后使劲推开红绫。红绫被推了个趔趄,一脸没趣,但继续做和事佬。
红绫:哎,玉笙啊,老总喜欢你的镯子,就送给老总吧。
少尉把玉镯往地上一砸。
玉笙又要往少尉跟前扑,被红绫拉住。
玉笙:有本事打日本人去!打不赢小日本,跑娘儿们堆里来撒什么威风?!
少尉:是我们打不赢小日本吗?总司令部要我们撤的!
玉笙:那你现在再去打呀!哪个用黄牛把你牵到这里来的?!
少尉“唰”的一下掏出手枪。玉笙的话戳到了他的痛处,使他委屈和窝囊到了极点,一刹那间,羞辱的眼泪在发红的眼珠上闪亮,嘴唇也剧烈地发抖。他的声音变得令人恐怖地低哑。
少尉:我再跟你说一遍,臭婊子,是上峰命令我们撤的!
豆蔻也放下琵琶,跑过来,拉住少尉。
豆蔻:老总别理她,别跟她一般见识,她喝多了!……
玉笙:你他奶奶的才喝多了呢!小贱丫头,巴结这帮丘八,指望他们娶你做丘八婆?
少尉一巴掌推开阻拦他的豆蔻,把手枪对准玉笙。
玉笙的酒马上醒了,人顿时软了半截。
红绫:老总看我面上……
少尉不为所动,双手端着手枪,一瘸一拐地朝玉笙逼近。往后退缩的玉笙碰翻了高几上一个茶盘,杯子茶壶稀里哗啦地倾落到地上。
玉笙已经没地方可退了,眼睛呆呆地瞪着枪口,瞪成了斗鸡眼。她的胳膊慢慢抬起,护住脑瓜,同时往地上蹲去。枪口抵在她波纹起伏的卷发上。
玉墨:(画外音) 怎么了?
少尉被这甜美的声音岔了神,回头看去,见一个身材高挑、亭亭玉立的美人儿出现在客厅门口。
玉墨:(一笑) 这可不好玩儿了。不就是为点儿钱吗?
她打开手里拿着的一个缎子口袋,把口袋的底朝上,哗啦啦倒出一堆光洋。
玉墨:够还我这个淘气妹妹的债了吧?
少尉被她的气度和相貌征服了,慢慢收回枪。
玉墨:什么都不怪,都怪这酒!
她端起酒壶,斟了一碗酒,自己大口地饮下去。
玉墨:酒是个妖孽东西,让人乐极生悲,悲极生乐。酒是怎么来的?钱买来的,所以啊,钱更是妖孽东西,早走早好。
她边说边倒酒,又是一饮而尽。玉箫走到玉墨旁边。
少尉看着玉墨,神情十分复杂。
玉墨:我今天背回来一个小姑娘,十四岁还不到,是个乖孩子,她妈让她藏在稻草垛里,天塌下来也别出来。他们王家集村子里,所有的妈都跟女儿这么说,藏好了,天塌下也别出来。一百六十多个小姑娘,最大的十七,都给小日本鬼子用刺刀捅死在稻草垛里。都是听妈话的乖孩子,给捅死也没出一声。没一个人跑出来。幸亏没出来,出来了,就要像我背回来的小姑娘一样,(她顿了一下) 少说有几十个小日本鬼子……
她拿起一把光洋,往几个伤兵跟前一抛。
少尉架着双拐,慢慢向门口走去。
玉墨:来,干杯!
人们被玉墨的故事弄得灵魂出窍一般,木木地陆续举起酒杯。突然,从门外传出一声枪响。
秦淮河畔/藏玉楼大门外 夜/外
少尉倒在门的台阶下,贴着地的一侧面孔浸泡在迅速扩大的血泊里,手里拿着那把刚才对准玉笙的手枪。
玉墨、红绫、玉笙和几个伤兵跑出来,看着倒在地上的少尉和他的双拐。
豆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从人后挤到前面,被玉墨一下抱住,同时用手掌遮住了她的眼睛。
玉笙呜呜地哭起来。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办公室 夜/外
拉贝抬起头,看见一个脸上膝盖上扎着毛巾的男人被魏特琳扶进门。
魏特琳:运粮的车被炸了。
拉贝:司机呢?
魏特琳:眼睛被炸瞎了。
一阵无望的沉默降临在这个空间里。
拉贝:我家里还有一些奶粉,任何一位母亲,只要她有一岁以下的孩子,每天都可以来领一杯牛奶。
唐生智官邸/大客厅 夜/内
屋里屋外都是奔忙出入的士兵和军官:打包,运送……相互大声地给予指示或传递指示。
只有唐生智一个人静静地站在挂着巨大的南京地图的墙壁面前。
他的目光焦点落在紫金山上,然后慢慢移向玄武湖,又移向莫愁湖,再移向长江……那是他将要弃在身后的古老都城。
背后的大座钟表明这是凌晨一点。
机要员跑进来,站在司令官身后,无声地举手敬礼。唐仍然面对地图。
唐生智:说。
机要员:顾长官问您怎么还不上船。
唐生智:(哼哼一笑) 都说要跟南京共存亡。
机要员从脊梁也能看出司令官的矛盾和痛苦。
机要员:您留下也无济于事啊……
唐生智:(突然转过来,爆发地) 这话你有资格跟我说吗?!
机要员吓得赶紧立正。
唐生智:一五四师、一五六师撤下来没有?
机要员:没有无线电,派人去通知了。
唐生智:已经晚了……
南京近郊 夜/外
李全有和浦生随着大部队往山坡上走着。
浦生:这是要往哪儿撤退?
李全有:撤是来不及了。我们在突围。
南京某小码头 夜/外
江滩上,女学生们坐在自己可怜的行李上,抱紧臂膀,抵御着深夜的寒冷,一个个都眼巴巴地看着江面。她们等待的汽船踪影全无。
她们周围,混乱加剧了。
一个军官对着一群军人大声叫喊,发布命令。
军官:师长命令,遣散渡江之前,必须销毁武器,不能让任何武器落到敌人手里!保护有生力量,争取在江北会合!
法比从贴身口袋里拿出一个扁扁的铜酒壶,拧开盖子,喝了一口。
苏菲:(问法比) 法比,渡江要这么长时间?都好几个小时了!
女学生甲:我都快冻僵了!
徐小愚:(头缩在衣领里) 我已经冻僵了!还饿扁了!
离他们不远,士兵们开始用石头砸武器。
法比突然听到大声的吵骂,向声音的源头看去,只见一个士兵在用枪逼迫一个中年男人;士兵一手用枪抵着男人的下巴,一面把他补丁摞补丁的长袍往下扒。中年男人起初挣扎,但最后屈服了,在枪口下解开长袍上的一个个纽襻,同时接过士兵给他的军大衣。法比明白了他们冲突的原因,把酒壶揣回去,走到那堆被销毁的武器跟前,眼睛飞速一扫,发现一根用油布包着的枪。他扯下油布,露出里面崭新的德式冲锋枪。他的手刚一接触到枪身,就缩回了,枪身上有一层厚厚的机油。他把沾满机油的手在头发上抹了抹,头发立刻油光闪亮。
法比看见地上扔的若干军服。他用脚尖拨拉着,发现一件肩章上缀有上尉军衔的大衣。
中年男子解开了长袍上最后一颗纽襻。
士兵:快点儿!
中年男人:(消极反抗) 这还不快?
士兵迫不及待地从中年男人手里夺过长袍,套在自己身上。一只手从他身后伸过来,拍了他的肩膀,士兵一回头,看见的是穿上尉军大衣的法比,手里拿着冲锋枪。
法比:脱下来!
中年男人解恨地看着那个士兵。
士兵:长官,你要是想要,我也给你扒一件。
法比:(把枪口对着他) 我就要你这一件。(大声地) 脱下来!
士兵:我再扒一件好的给你,这件肯定有虱子……
法比:我不在乎虱子!我要你脱下来!
法比把枪口对着那士兵,但仔细一看,就会发现他握冲锋枪的姿势不对。
士兵也豁出去了,把步枪的枪口也对准法比。
法比:劲头不小!怎么不去跟日本人玩命?(对附近的几个士兵) 你们还发什么呆,把他给我绑起来!
几个士兵一拥而上,把那个士兵扭住。
法比:(手里的冲锋枪摆了摆) 扒下他的衣服!
士兵们照办了,一眨眼就扒了衣服。
法比:还给这位老哥!
士兵们又照办了。
法比拿起中年男人脱下的军大衣,扔给士兵。
法比:给我穿起来!
某人叫起来:轮渡来了!……
人们蜂拥而去。
一个老兵油子模样的士兵从法比身边走过,回过头,看着法比拿枪的滑稽姿势,一笑,替他把姿势调整好。
老兵:装,就要装得像。
木制的轮渡船上 夜/外
人们从江水里蹚过来,接近了轮渡。
轮渡上任何一个空间都被人的身体填满。孩子们哭叫,大人们斥骂。
轮渡已经超载,岌岌可危地摇晃着。船沿上紧扒着一双双手,手的后面,是一双双垂死求生的眼睛。
一个船老大在人缝里拥挤,满头大汗,胸脯裸露一大片,他嗓音不成调地朝扒在船沿上的人叫喊。
船老大:别上了,再上船就沉了!等下一班轮渡!
男人甲:等了大半夜,才等到这一班!
男人乙:下一班就是小日本了!
南京某小码头 夜/外
女学生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轮渡拖着无数身体,无法启航。
法比:(又喝一口酒) 我的主!
木制的轮渡船上 夜/外
船老大拿着一把锋利的斧子,威胁那些扒着船沿不放的人。
船老大:再不放手,斧子可要砍了!
没有人放手。
船老大:放开!你们不放手,谁也走不了!
还是没人放手。
船老大呼地一下举起斧头……
南京某小码头 夜/外
几个女学生惊叫一声,捂住眼睛。
一声枪响,人群更加混乱疯狂。
一伙衣衫褴褛的军人冲到码头上,为首的一个端着一挺轻机枪。
为首的军人:弟兄们是刚从前线撤下来的,几天没吃饭了,让我们先走!……
又是几声枪响。
女学生们捂着耳朵,埋下头。
法比焦急万分地看着这越来越乱的局势。
南京街道 夜/外
孟繁明急匆匆地走来,街道两边都有焚烧的树木和房屋。火光映在他眼睛里,映照出他内心的焦虑和疚痛。
圣·玛德伦教堂大门外 夜/外
书娟按着门铃。
圣·玛德伦教堂/前院 夜/外
陈乔治披着棉袍慌慌张张却又蹑手蹑脚地走来。
门铃响得很急。陈乔治站住了,突然转身跑回去。
圣·玛德伦教堂/大厅 夜/内
陈乔治趴在地上飞快地展开一张纸,又手忙脚乱地开始研墨。
圣·玛德伦教堂/大门外 夜/外
书娟从门铃按钮上收回手,慢慢向一边走去,眼睛打量着围墙和半塌的教堂主楼。那面星条旗没精打采地垂在夜色里。
圣·玛德伦教堂/大门内 夜/外
陈乔治拿着那张纸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侧耳听了听门外的动静,门外似乎很静。
他打开门上那个方形小孔,从孔里看出去,外面空无一人。
他一低头,瞄见月光把一个蓬头散发的人影投在地上,惊悚地叫了一声。
英格曼神父:(画外音) 乔治,谁在按门铃?
陈乔治几乎瘫倒,回过头,看着白发蓬乱的英格曼神父。
陈乔治:神父,您把我吓死了!
英格曼:我怎么把你吓死了?
陈乔治:因为您没咳嗽!……
英格曼:(鄙夷地) 胆子真大,一个没咳嗽的老人把你吓死了!我问你谁在按门铃。
陈乔治:(惊魂未定地) 可能是难民吧……
英格曼拿过他手上那张纸,看见上面写着一行丑陋的毛笔字:这里没有大米,没有面粉,没有土豆,没有人。
英格曼刚想说什么,咳嗽又爆发了。他一面咳,一面转身往回走。在五六步外,他停下来,回过身。
英格曼:我以为……中国……连孩子都知道此地无银三百两这句成语。顺便说一声,面粉的面写错了,左右倒置了。
圣·玛德伦教堂/围墙外 夜/外
书娟往手心上吐了口唾沫,开始爬墙。
出溜一下,她又滑了下来。她把鞋子也脱下,再次开始攀登围墙。
孟家 凌晨/内
门从外面推开,进来的是孟繁明。
孟繁明:(温柔地轻声呼唤) 娟娟,别怕,是爸爸……
他擦燃一根火柴,一小团火光照在黑洞洞的空间里,显得毫无生机。
孟繁明一面呼唤,一面走进客厅。
孟繁明:娟娟,睡着了?……
孟家/客厅 凌晨/内
孟繁明点燃一根快要熔化到根部的蜡烛,拿起它轻轻走到书娟的卧室门口,推开门,看见一张空床。
南京下关码头 夜/外
两辆摩托开道,后面跟着一辆黑色轿车,从拥挤吵闹的人群里破路而来。
人群把码头入口处堵得严严实实,摩托和轿车不断按着喇叭。
人群里有人大声议论起来。
某甲:好像是唐总司令的车!
某乙:现在还那么神气?
某丙:丢下我们南京老百姓不管了!
黑色轿车内 凌晨/内
唐生智抬起手腕,看一眼夜光表:三点半。
挂着纱帘的车窗可以显出动乱人群的轮廓。
砰的一声,一块石头砸在车帮上。
砰!砰!砰!……接二连三地,各种不明重物砸在轿车的各个部位。
司机:总司令,低下头!
唐生智一动不动。
一块硬物砸在玻璃上,玻璃出现蜘蛛网形状的大裂纹。
司机:总司令,快趴下!
唐生智还是一动不动。
山坡树林里 凌晨/外
一个用松枝柏枝搭建的临时指挥棚里,站着一个脖子上挂望远镜的国军中校和几个勤务、警卫等等。
一个传令兵从山坡下匆匆上来,气喘吁吁地来到中校面前,敬了个军礼。
中校:探听到什么情况没有?
传令兵仍然喘着粗气。
传令兵:确实……撤了。
中校:什么撤了?
传令兵:唐总司令撤出南京了!三点钟的时候,有人在码头上看见他的轿车,窗子都给老百姓砸烂了……
中校阴沉着脸,沉默不语。
中校:不准跟任何人透露唐总司令撤退的消息,以免军心涣散。现在日本人把我们包围了,带领大部队撤退,目标太大,把警卫班集合起来,立刻跟我突围。我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勤务兵:准备好了!
中校看着几口皮箱和一个巨大的铺盖卷。
他开始脱军装,勤务兵一看就明白了,拿出一套长袍马褂,伺候他更换。
中校和勤务兵,警卫兵们都换成了便装,有的警卫兵只是脱掉了军装,穿着衬衣,冻得缩头缩脑。
警卫兵:团长,我们打前站的先走一步了。
中校:(挥挥手) 走吧。(他的目光定在包着铺盖的白床单上) 这个,拆下来。
勤务兵利索地扯下白被单。
中校:万一弟兄们突围失败,这个还能派上用场。开拔!
山坡战壕内 凌晨/外
一个头上受伤的士兵沿着战壕跑来,低声叫喊着。
士兵:营长!……营长!……
一个躺在弹药箱上睡觉的人影跳起来。
士兵:营长,团长不知去哪了,军装都扔下来,就留下这个!……
他把那条床单递给营长。
营长接过白色的床单,把它打开。
营长:(醒悟地) 龟儿子,他跑了!……
营长飞快地扒下军装,甩掉军帽,穿着衬衣把手枪塞在腰带上。
营长:走,我们也跑!
士兵:去哪里?
营长:先从小日本的包围圈突围出去再说!
营长和士兵跳出战壕。二人的影子很快消失在树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