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下 早晨/外
天色大亮,雾气更浓,包围山坡的日军部队看见雾海上漂浮起那面由白色床单做成的白旗。
黑岩不动声色地看着。
通讯员:(日语) 报告,总指挥部电报!
黑岩看着缓缓移动的白旗,手伸出去,接过电报。
电报特写:绝密,阅后烧毁。
黑岩的手从撕开的封皮里,抽出电文纸。
电文特写:秘密处决所有中国战俘。
山坡上 早晨/外
白色床单做的旗帜下,李全有被五花大绑,骂声不绝。
浦生跟在他身边,满脸空白,不知该期待什么。
圣·玛德伦教堂/大厅 早晨/内
躺在长椅上熟睡的书娟在喃喃祷告声中慢慢睁开眼。
她撑起身体,看见英格曼神父跪在圣母圣婴的塑像前,虔诚祷告。
英格曼:(英文) 保佑这座城市的每一个无辜者,保佑每一个放下武器的人,免受杀戮,保佑这座我居住了四十年的城市能安全度过短暂的混乱。
书娟跟着他,垂头闭目,默念……
英格曼:保佑我的孩子们,平安无恙……
门铃急促地响起。
书娟吃惊地张开眼。
英格曼猛然回过头。
圣·玛德伦教堂门口 早晨/外
女学生们从打开的门外拥进来。
好几个女孩一进门就倒在地上,坐的坐,躺的躺,大张着嘴巴,上岸之鱼一般垂死喘息。她们一张张面孔都是同样的惊魂未定,精疲力竭。
教堂大厅门口,出现了书娟和英格曼神父。
法比最后一个进来。
英格曼:发生什么了?
南京/城楼下 日/外
一队日军由城门冲入。
一老一少两个推车的老百姓弃车便逃,日军举枪射击。
本来打算从城门逃亡的一些百姓逃入近旁的小巷。日军尾追上来,中国百姓霎时倒了一片……
特写:街边低洼处,血的细流交汇,形成一股暗色热流,重浊地向前流去……
秦淮河岸边 日/外
玉墨等人手忙脚乱地上了一条舢舨。
秋水在船尾掌舵,红绫摇橹,超载的舢舨晃晃悠悠地离开岸边。
从岸上迎面跑来一群百姓。
一个中年女人朝船上玉墨等人叫喊起来。
中年女人:别过去,前面有日本兵!……
所有女人们都呆瞪着眼,似乎思维断裂了。
停下的舢舨开始在水里打转。
南京街道 日/外
玉墨背着王小妹,跟十几个姐妹一块从一条街的街口快步走来。东南西北似乎都在响枪。枪声中,女人们惊叫着,缩起身体。
豆蔻:现在……我们去哪儿?……
红绫:往不打枪的地方跑!……
玉笙:哪里都在打枪!
玉箫:玉墨姐,还是去安全区吧!
玉笙:要穿过半个南京呢!
红绫:对了,附近有一个美国教堂,去看看,能不能暂时在那里躲一下。
红绫扭转脸,四处巡视,终于找到圣·玛德伦教堂在雾中的轮廓:你们看,就在那儿,不远!
突然,身后响起枪声和人群的哄乱。
玉墨:别出声!……(左右看了一下) 跟我来!
南京街道 日/外
一群老百姓在一伙日本兵的追赶下丧魂落魄地奔跑着……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被子弹打中,倒在地上,手上挎的篮子掉落在地,里面滚出若干包子。
七八双穿军靴的腿跑过来,在包子前面猛地刹住,一双双手飞快地捡起包子。
眨眼间包子和篮子都消失了。
荷塘 日/外
人群跑过一堵残墙,绕着一洼塘水向前跑。
冬天是枯水季,浅浅的水塘上招展着铁锈色的残荷,荷叶几乎覆盖了整个水面。
人群接连跑过时,一片荷叶正簌簌打颤:荷叶下隐藏着玉墨等女子。玉箫和玉墨合抱着王小妹,站在没到大腿的泥水里。
红绫和豆蔻等全都躲藏在密实的残荷帘幕后,冻得上下牙不停磕碰。
从她们的视角,可以看到几十个老百姓仓皇跑过,一颗子弹打在其中一个中年女子身上,女子踉跄着倒下。
七八个日本兵紧跟着出现,他们挺着刺刀,冲入中国老百姓的群落……
被屠杀者的惨号和屠杀者的吼叫混在一起。
蹲在荷叶下的女子们龇牙咧嘴,紧闭双目忍受着眼前的血腥恐怖。
抱在玉墨和玉箫怀里的小妹哼了一声。
玉墨:(耳语) 小妹别出声……
她用手沾了一点荷叶上的水珠,抹在小妹干裂的嘴唇上。
圣·玛德伦教堂/圣经工场屋顶阁楼 日/内
一把扫帚扫在一块沾满灰的玻璃上,玻璃顿时亮了些,使朦胧的阳光透进来——一个戴头巾口罩的人拿着扫把抬起头——是法比。
女孩子们站在这个昏暗的阁楼上,几乎不能完全站直。她们打量着这个非人的环境,到处都是尘垢,到处是结满尘垢而变得黑茸茸的蜘蛛网,仅有的光线来自屋顶上的天窗和墙壁上几个圆形窟窿。
徐小愚:这地方鬼都不会住!
苏菲:就是,好可怕!肯定有好多老鼠!
法比:打扫一下,整理整理,就成金陵大饭店了!
苏菲:会有好多老鼠吗,法比?
法比不说话,只管忙他的。
苏菲:我最怕老鼠了!
法比:没关系,老鼠更怕你。
他的脚踢起一个小小的骷髅头。
法比:这里野猫也少不了。所以,就把老鼠交给野猫。
他用扫帚扫了一下墙壁,一块墙皮落下来,险些砸在他头上。
徐小愚:我可不住这里!
女学生甲:我也不住……
女学生乙:宁可住防空洞……
法比:还有谁不想住这里?
女学生都噘着嘴,怨恨地瞪着他。他笑了笑。
法比:都不想住这里?不想住没关系,(他奋力扫下一个大蜘蛛网) 那也得住。
女孩们都扎堆儿站着,不敢随便挪动。
法比:从现在起,你们一律不准擅自下楼,不准大声喧哗,除了吃饭和上厕所,谁也不准下去。
女孩子们都赌气地看着他。
法比:你们可找到了个好地方用功了。从这里下去,直接去金陵女子学院报到。(自问自答) 为什么呢?因为你们在这里用功,接下来就大学预科生了!
女孩们还是不理他。
法比:现在我来给预科生小姐们开个窗户。
说着他把盖在圆形窟窿上的木板打开,只听扑棱棱的响声。
女孩们都吃了一惊。
法比凑到窟窿上一看,一只鸟刚从这里飞出去——原来那只鸟在这里搭了窝。
法比转过身,手心里托着几个小巧的鸟蛋。
法比:说吧,想吃五香茶叶蛋,还是油煎荷包蛋?
有几个女孩感兴趣了,凑过来。
苏菲:(拿起一个蛋) 这么小!
女学生乙拿起一个蛋晃着。
苏菲:晃它干什么?
女学生乙:看看散黄没有。散了黄就不好吃了。
刘安娜:哦,你还真想拿它做油煎荷包蛋呀?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 日/内
拉贝阅读文件。秘书站在旁边等待着。
拉贝:日本人简直强词夺理,说是因为中国老百姓不给他们粮食,所以他们才抢劫,在抢劫中失控,所以开枪!
他左边的窗子被敲响,秘书拉开窗,外面站着的是威尔逊医生,寒冬里只穿着一件布衬衫,袖子还高高卷起。
威尔逊:我刚做了一个手术,伤员告诉我,日本人用中国人的尸体填平战壕,好让他们的车辆通过,尸体不够,他们就把临时抓到的中国人打死,填到壕沟里。我这个伤员的命真大,被打中了一枪,可当时填充壕沟的尸体恰好够用了,就被日本兵扔到了一边,这样才被红十字会救回来了。
拉贝:(呆呆地自语) 这些日本人是来自我们认识的日本民族吗?……(转向威尔逊) 我必须马上给希特勒元首发电报,请他出面干涉日本军方。简直无法相信。简直是返祖的残忍。一两天之内,人类的进化就给这些日本人往后拖了几百年。不,上千年。
圣·玛德伦教堂/门外 日/外
教堂残破的钟楼上垂挂着一面模样不同寻常的星条旗。
秦淮河女人们一身泥水地站在星条旗下,打量着它。
红绫走到门口,按了几下门铃。所有女人期待地看着紧闭的门。
红绫赶紧从小包里拿出一管口红,对着小镜子涂抹起来。所有女子都学她的样,各自掏出粉盒、口红、梳子……
玉墨坐在墙根下,膝盖上放着呼吸微弱的王小妹。把手指轻轻放在小妹鼻子前,微皱起眉头,然后转头看着大门。
圣·玛德伦教堂/前院 日/外
阿顾从教堂大厅跑出来,轻轻走到门边。想了想,又轻轻跪倒在地,趴下,肚皮贴地从门下的缝隙看出去。
门缝里露出女人们沾着泥污的绣花鞋、高跟鞋、沾着泥水的鲜艳的旗袍底边,以及各色呢大衣、裘皮大衣的底边。
阿顾慢慢爬起来,打开那个方形小窗。
窗洞里透出的正好是红绫的脸,艳若桃李。
阿顾:(打手势) 安全区往那边走!
红绫:满城都是日本兵,我们过不去!
阿顾:(想关窗) 对不起……
红绫上来,一把推开方形小窗的盖子,抓紧时机向阿顾使了个媚眼:哥哥你舍得我们去挨枪子啊?
阿顾:(骨头半酥地) 这里我不做主……
两人似乎在较量臂力,僵持了一阵,阿顾最终还是把小窗关上了。
法比一边披衣服,一边从教堂大厅出来,脸色无比紧张:外面是谁?!
阿顾正要回答,一个包着粉红色缎子被面的包袱从墙头上扔过来,落在法比脚边,从包袱里露出颜色鲜艳的衣物。法比正在疑惑这么香艳的衣物会属于什么人,又有两个类似的包袱从墙头上扔过来。
法比:扔回去!
他捡起一个包袱,正要投掷,一个烫大花卷的脑袋从墙头上冒出,紧接着,穿着桃红绸缎旗袍的上半身也进入了墙内两个男人的眼帘。
上了墙的女人是玉笙,她先在墙头上骑稳,然后向下面伸出手。
玉笙:来,玉箫,拽着我的手!……
法比突然反应过来,跑到大厅门口,拿起一把长柄扫帚,又跑回来,对着墙头上的女人(现在已经是两个了) 吼叫起来:都下去!这里不是安全区!
玉笙:我们晓得这里不是安全区!
玉笙又从墙那边拉上来豆蔻。
法比把扫帚交给阿顾:别让她们跳进来,跳进来就麻烦了!
阿顾拿着扫把,在手里掂着,不知道该先往谁身上下手。
一个皮箱从墙头上投过来,这回投得很远……
圣·玛德伦教堂/圣经工场屋顶阁楼 日/内
正在补觉的女孩们被女人们尖锐的吵闹惊醒,纷纷来到阁楼的圆形小窗口,向外看去。只见一只皮箱摔在空地上,从摔开的皮箱里露出长丝袜、缎发带、乳罩……
法比:(画外音) 乔治,这边上来了!……打呀!……你怎么不打!……
女孩们相互对视——这打进来的是什么军队?
书娟是最后一个从地铺上坐起来的,懵懂地看着围在两个圆形洞口的同学们。
圣·玛德伦教堂/前院 日/内
法比:我让你打!你在干什么?
阿顾:……我没打过人!
玉笙和玉箫已经从墙头上跳下来。玉笙正揉着脚踝,抱怨阿顾:看我跳下来,你也不扶我!……
玉箫向大门冲去,打算打开门闩,把门外的女人们放进来。法比看出了她的意图,从阿顾手里夺过扫帚,抢先一步拦住了玉箫:出去,这里不收难民!
玉箫:(娇媚地) 好先生,我哪点看着像难民?
法比:别跟我啰唆,马上出去!
玉箫:(耍赖地) 那你不开门,我怎么出去?
法比:你怎么进来,还怎么出去!
墙头上又出现了两个女人——红绫和豆蔻。红绫的旗袍开衩到大腿根,骑在墙头上,一整条白晃晃的大腿就在阿顾眼前荡悠。
豆蔻棉袍的纽扣一个也没扣上,露出里面七长八短、春夏秋冬各种颜色的衣服。
法比:你们这种女人怕什么?好生意来了,都举小旗到大街上去欢迎日本兵吧!
圣·玛德伦教堂/门外 日/外
玉墨听到法比的话,把手里的烟头使劲摁在石板地面上,用力摁碎。
圣·玛德伦教堂/前院 日/外
玉笙和玉箫拦住法比,一边一个几乎要撕了他。
玉笙:(叉着腰) 把你那话收回去!怎么这样讲话?我们这种女人怎么了?!
玉箫:想骂人好好骂,这比骂人的话还脏!
圣·玛德伦教堂/圣经工场 日/内
女学生们一个个从梯子上下来,向门口聚集。
苏菲:(兴奋地) 好像是戏班子!
女学生甲:什么戏班子?肯定都是堂子里的女人。
苏菲:什么叫堂子?
徐小愚:堂子都不晓得?
女学生乙:秦淮河上的窑子晓得不?
苏菲:噢,晓得了,都是骚女人!
女学生们被苏菲半懂不懂的话逗乐了。
圣·玛德伦教堂/前院 日/外
豆蔻和玉箫从墙上跳下。豆蔻两条腿相互交叉,左右拧动。
豆蔻:(大声地) 先生,茅房在哪里?一路上只顾逃命,解泡小手都来不及!
法比:(揪着她的辫子) 立刻出去!
豆蔻:哎哟!不让吃不让喝也要让人撒吧?
她的脚狠狠踢了法比一下,法比没有提防,放开了她。
豆蔻拉住玉箫的披风。
豆蔻:快帮我挡一下!不然我要尿裤子了!
玉箫只好将披风脱下,两手展开,尽量地遮住豆蔻。
豆蔻眨眼间已经解下裤带,往脖子上一耷拉,迫不及待地蹲下去。
法比眼看着一道水渠从披风后面流淌出来,玉箫赶紧叉开两只站立的脚。
玉箫:哎哟,小不是东西的!开水闸了你?……
法比:太不成体统了!
圣·玛德伦教堂/前院 日/外
陈乔治穿着厨子的白制服,带着厨师帽也从厨房里跑出来,看见这样艳丽的女子出现在教堂一向肃穆的环境中,既恐惧又好奇:(自语) (英文) 我的主啊!
法比扭头看见陈乔治:乔治!过来!
陈乔治扭头便跑:你先顶住,我马上就来!
圣·玛德伦教堂门外 日/外
不远处传来枪声。抱着王小妹坐在墙根下抽烟的玉墨焦急地向路口看去。
春池站在秋水的肩膀上,一条腿跨上墙头上……
圣·玛德伦教堂/前院 日/外
春池坐在墙头上,阿顾举着扫帚,朝她打来。春池柳眉一挑,一副泼样露了出来:你个死胖子,你还敢打人啊!
阿顾:(小声地) 不是没打到你吗?样子总是要做做的!……
春池从墙头上往下出溜,终于一松手,不偏不倚落在阿顾怀里。
阿顾:(惨叫) 哎哟!
春池:(小声地) 白给你吃豆腐,你还哎哟呢!
说着她一翻白眼,假装晕了过去。
阿顾:(大声叫喊) 法比!……
法比抬头,看见一个水蛇般的女人摊平躺在敞开的黑色貂皮大衣里。
圣·玛德伦教堂/圣经工场门口 日/内
女学生们看见从黑色貂皮大衣里露出的女人身体只穿了一件肉色丝绸睡裙,都发出一声作呕声……
女学生里挤着的书娟端着相机,把镜头对准门口那场闹剧。
镜头里,阿顾抱着春池,就像抱着一件会融化或易碎的物品,脸上急出一层油汗。
圣·玛德伦教堂/前院 日/外
阿顾:这怎么办啊?她会不会死?!
法比束手无策地看着不知死活的春池。
法比:摸摸她,看她还有气没有!
阿顾:你来摸!
法比紧张地探出三根手指,放在春池的鼻孔下,还是没搞明白。
圣·玛德伦教堂/圣经工场门口 日/内
英格曼神父赶来了,人未到声先闻,书娟听见他的咳嗽便将相机镜头转过来。
镜头里,英格曼神父的脸格外苍白,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英文) 法比,先把孩子们领走。别让她们看见这些女人。
法比怒发冲冠地来到女学生面前:谁让你们下来的?!我怎么嘱咐你们的?都回阁楼上去!
豆蔻背上背着一个绣花枕头当包袱,里面鼓鼓囊囊装了各种软的硬的物事,在枕头套里顶出各种奇形怪状的鼓凸。她好奇地走进圣经工场,东瞧瞧,西看看。看到一张圣母和圣婴的画像,歪着头琢磨起来。
法比从后面揪住她的绣花枕头的荷叶边:瞎逛什么?你以为进了夫子庙了?
他揪着她往外拎。豆蔻犟着继续回头看画像:那画上的洋婆子是谁?
法比发现她非常年轻,有些意外。他一边把她往外拉,一边问:你几岁?
豆蔻:十五岁。
她一边回答一边挣扎,想多看一眼这个完全不同的环境。
法比:那你就做这营生?
豆蔻:我还没出师呢。老板娘说,先学烧茶,再学琵琶,才算出师。大叔你就让我看看嘛,保证光动眼不动手!
法比拽得太用力,绣花枕头被撕开了口,从里面落出一堆麻将,稀里哗啦地如同下骨牌冰雹。
红绫在门外叫喊起来:豆蔻,好不容易就带出那一副麻将,丢一张牌,我撕掉你的大腿!
豆蔻:我这不是在捡吗?
圣·玛德伦教堂/前院 日/外
玉笙给英格曼神父道了个万福:您是住持吧?
玉箫:(小声地) 这是洋人的教堂,哪儿来的住持!叫神父!
玉笙:不是一回事吗?神父,您看看我们这一身!今天一帮子日本兵在后面追,我们跳进一口荷塘,躲在荷叶下面,浑身都冻木了,到现在还是木的……哪怕您就让我们进来换换衣服,定定神,再撵我们走都行!
玉箫:幸亏我们躲在荷塘里,跑在我们后面的十几个人都给日本兵打死了!
英格曼看着她们凄惶的神色,刚才心里的决然开始软化。
外面的枪声近了许多,突然一阵十分密集。
圣·玛德伦教堂/门外 日/外
玉墨听着密集的枪声,又看了一眼怀里的小妹——她如游丝般的生命每秒钟都可能泯灭。
圣·玛德伦教堂/前院 日/外
趁法比和阿顾寡不敌众,玉箫跑过去,拔开了门闩。
法比从圣经工场里出来,看见大门打开了,简直是春光乍泻,七八个秦淮河女人一起拥进来。
法比:我的个妈妈!一整条花船都在这儿靠岸了!
最后走进来的是玉墨。玉箫赶紧接过她抱在怀里的王小妹。
英格曼无望地看着这个霎时失去肃静的领土,又是一阵震天撼地的咳嗽。陈乔治替他捶打着后背,他不耐烦地摆着手,表示自己不需要这种伺候:法比……
法比回过头。
英格曼:(温文尔雅却淡漠地) 请你告诉这些……该叫小姐还是女士,我不知道。请你告诉女士们,我们这里粮食没有,水也没有,住处更没有,人藏得太多,安全也没有。这里十几个女学生和这些女士们的经历相差太远,所以,请她们谅解,还是尽快离开此地。
法比:英格曼神父让我告诉你们……
玉墨:(打断他) 不用了,神父的话我们都听懂了。就是不懂他的话,他的脸色我们也该懂了。再说不懂,那就是不识相、不知趣。
法比的眼睛和玉墨的眼睛短暂地较量了一下。
玉墨走到英格曼面前,慢慢跪下去。
圣·玛德伦教堂/圣经工场 日/内
从一个柜子后面,露出书娟的脸,她刚才显然逃过了法比的扭送。
书娟摆弄着手里的相机,轻轻向门口走去。
她端起相机对着跪在英格曼神父面前的女人背影。
镜头中,那是一个挺直纤细的背影,两侧腰胯工整而微妙的曲线、脖颈和肩膀那古典式弧度……
圣·玛德伦教堂/前院 日/外
跪在英格曼面前的玉墨并不看老神父的脸,只看着他那双非常老旧但擦得很亮的黑皮鞋。
英格曼:在我教堂里避难的学生里,有几人的父亲是社会上有影响的人士,也是教堂多年的施主,我承诺过他们,我会以生命保护她们免受任何方面的侵害。当然,也包括社会不良影响的侵害。照理我不能见死不救,但我收留了你们,就辜负了她们的父母。
玉墨:神父,就是低贱九等的命,也配落个好死;就算是猪狗,也配死个干净,死个要脸,死得不受罪。我们姐妹的命是不贵重,不值当您搭救,不过我们只求好死。假如您能省一口粥给我们姐妹,那是天大的情分;就是一口米一口水都不给我们,那也是您的本分。
书娟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圣经工场外面,入神地看着这个优美而贵气的背影。她在求人,却又求得那么自尊、那么通情达理。
英格曼:请站起来。
玉墨缓缓站起。玉箫大声叫了一声:玉墨姐!你快来看看小妹……
书娟听到这个名字,浑身一震。
玉墨转过脸。
书娟盯着她的脸。这就是她在小报上看到的那张艳情的美丽的脸庞。她的家庭的敌人,她的幸福的毁灭者竟然出现在她面前!
玉墨从书娟旁边快步走过去。一滴深红色的血液从书娟鼻子里流出。
圣·玛德伦教堂/中院 日/外
法比和英格曼边走边紧急地商量。
英格曼:法比,你告诉她们,既然她们执意要进来,就必须遵守教堂的规矩。首先是语言和行为得检点……
一声尖叫炸起,法比和英格曼都回过头,发现尖叫的是春池,阿顾正把她往起扶。
春池:你个骚人!动手动脚的!
阿顾:(臊了个大红脸) 谁动你了?
春池:你刚才手往哪儿搁?
阿顾:明明是你赖在我身上!
英格曼:(英文) 够了!
老神父咳嗽起来。
春池:乘人之危嘛!趁我昏过去,就……
英格曼:(喘息着) (中文) 好了……
这一声微弱的喊叫反而使人们安静了。
英格曼:给她们安排个临时住处吧。
法比:神父,绝对不能留她们在这里!
英格曼不理睬他,慢慢转身往自己住处走去。
法比:(英文) 神父,听着……
英格曼:(英文) 请你听着,给她们安排住处。(转为中文) 我绝不相信这场混乱会持续太久,日本人应该比我们更难以忍受混乱。等他们的占领完成,城市就会进入军事管制,治安责任自然会由他们承担起来,那时就请她们出去。不管怎样,今天一天就让诸位女士待在这里。
法比:一天不可能结束混乱状态!
英格曼:那么,两天。
法比:神父,您没有到外面去!两天也不可能结束混乱!
英格曼:我们在玩加法吗?三天总可以了吧?
法比:这么多人,我们的粮食只够两天!
英格曼:每个人少吃一点。忍受一下暂时的饥饿。忍受是美德。
老神父不由分说地走去,一面走一面不断地咳嗽。
阿顾凑到法比跟前:怎么办?
法比:(冲着神父的背影) 我不同意。
阿顾:不同意什么?
法比:(苦笑) 嘿嘿,我不同意有什么关系?神父又没和我商量。让她们下地窖去,没事不准出来。
阿顾:有事呢?
法比:有事也不准出来,在地窖里办事——拿一个水桶给她们,大点的,让她们当马桶。躲过今天明天,就把她们送到安全区去。
安全区 日/外
一队日本兵端着枪在拥挤成堆的中国百姓里行进。
一个四五岁孩子躺在地铺上,来不及躲避,军靴直接从他身上跨越过去,踩碎了一个竹编的玩具。孩子愣了一会儿,哇的一声号哭起来,年轻的母亲赶紧捂住他的嘴。
一个日本军曹拉起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把他的绒线帽摘掉,又摘下自己的手套,伸出两根手指触摸他的额头。
他旁边的日本小兵好奇地观看着。
男人浑身发抖,却一声不敢出,翻着眼睛,看那两根手指在他的额头上横移过去,再移回来。
军曹:(对小兵) (日语) 带走。
小兵把刺刀对准男人。
拉贝从难民群中挤过来,一面叫喊。
拉贝:(英文) 他不是军人!
军曹:(生硬的英文) 现在不是了。(对小兵) (日语) 把他带走。
拉贝:(英文) 请你们先等一等,我马上给你们的大使馆打电话!
军曹:(英文) 请打。
拉贝:在我跟你们大使馆联系之前,你们不能带走任何人!
军曹:(英文) 先生您认为,日本大使可以向日本天皇的姑父下命令吗?
拉贝:至少我可以试试。
小兵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懵懂的脸一时转向军曹,一时转向拉贝。
军曹:(对小兵) (日语) 让你带他走!
拉贝:(英文) 我请求你,让我打完电话……
军曹:(英文) 打完电话,你可以到占领军总部来找我。恭候到来你。
拉贝:(忍无可忍) (英文) 顺便纠正一下,是恭候你的到来。
不远处传来惨叫,拉贝回头看去,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被日本兵绑起,一个老太太抱着孙子叫喊。
安全区大门口 日/外
三四十个老老少少的中国男人被五花大绑地穿成一串,在日本兵的押解下走出安全区大门。
拉贝和另外三个国际委员会成员出现在门口,堵住了日本兵的去路。
拉贝:请等一等!
日本兵们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戴纳粹袖标的西方人。
拉贝:你们有什么证据认为这些人是军人?
军曹:(烦躁地) (英文) 是不是军人,要进一步审问。
拉贝:(捺下性子) (英文) 你们可以在我的办公室里审问。与此同时,我要跟你们的大使通话。
军曹:(日语) 走!
日本兵们挺着刺刀朝拉贝等人走来。
拉贝看着越来越近的刀尖。
一把刀尖在拉贝的羽绒外套的胸口一挑,外套破了一道半尺长的口子,一阵风过来,雪白的羽绒雪花一样飞舞起来。
日本小兵抬起头,看着阳光里顿时充满羽绒,活泼泼的像是有了生命。
拉贝旁边的那个国际委员会成员使劲拉开了拉贝。
日军趁机拉着中国俘虏走去。
拉贝充满失败感和后怕,重重地喘息着。
四五十岁的这个男人回头,叫起来:拉贝先生!救命啊!……
一声枪响,男人倒下了。
拉贝拔腿就要向那男人冲去,被另外三个成员拉住。
国际委员会成员甲:(英文) 对一条疯了的狗来说,咬死一个人和咬死一千个人没有区别。
国际委员会成员乙:(英文) 南京城里现在有十万没拴狗链的疯狗。
拉贝:(英文) 别拿他们比喻狗。狗是人类的朋友,他们是人类的劫数。
圣·玛德伦教堂 日/外
陈乔治和阿顾帮着秦淮河女人们拎着拖拖拉拉的行李往餐厅走。
陈乔治:神父说了,学生们吃什么,就给你们吃什么。
玉笙:我就说嘛!洋和尚面孔吓人,心还是不坏的!
圣·玛德伦教堂/餐厅 日/内
陈乔治领着女人们进来:这是神父和法比用餐的地方。过去神父请他的洋人朋友中国朋友开宴会,也在这里。
玉箫:学生不在这里吃饭?
红绫:(存心拿腔拿调地) 人家不吃饭,人家用餐!
陈乔治:开战之前,学生都住在学校。后来家里人都把她们接走了。剩下的这十几个大部分是孤儿,还有几个父母在国外,一时回不来。
红绫:(打量着陈乔治) 你多大了?
陈乔治:二十。
红绫:哟,我俩一般大哎!
春池:不要脸吧红绫?你过了几次二十大寿了?
女人们咯咯地笑起来。红绫也咯咯地笑,毫不在乎:叫什么名字啊?
陈乔治:陈乔治。
红绫:英文名字呢?
陈乔治:乔治·陈。
女人们又是一轮嬉笑。
红绫:乔治·陈,家里给你说亲了吗?
秋水:关你屁事啊红绫!
红绫:(斜着眼睛挑逗陈乔治) 说不定过两天就关我屁事了,对吧,乔治?问你呢,家里给你说亲了吗?
陈乔治:我家就在这里。
红绫:教堂里?
陈乔治:有人把我从街上捡回来,搁在教堂大门口,早上神父一开大门,看到我,就把我抱进来了。
红绫神伤了一刹那,又恢复了她的没正经:命真不错。怎么就没人把我搁到教堂大门口,神父一开门,把我抱进来!
玉笙:他敢捡你?人家那么大岁数,你还不让他上火!
女人们爆出一阵浪笑。
阿顾抱着王小妹进来,身边跟着玉墨。
玉墨:住处在哪里?
陈乔治:噢,跟我来!
圣·玛德伦教堂/厨房 日/内
一个大铁皮烤箱被推开,露出一块色泽与其他地板微妙差异的地砖。
陈乔治的手掀开这块地板,露出地窖入口:听法比说,民国十六年反洋人的暴民几次冲进教堂,英格曼神父和几个美国神学教授躲在这下面,躲了二十多天!
陈乔治示范性地顺着木梯子走下去:从八月份日本飞机开始轰炸南京,神父就拿这里当防空洞。
圣·玛德伦教堂/地窖 日/内
女人们一个个下到地窖,在昏暗里瞪着眼打量。靠着一面墙摆放了几个大桶,还要过一阵她们才会发现大桶里盛的是什么。
红绫:(扇着鼻子) 哎哟,什么味道?!
陈乔治:这里一直存放起司、汉姆。
玉笙:什么是起司、汉姆?
陈乔治:(略带炫耀) 英文叫起司,就是奶酪。汉姆就是西洋火腿。
红绫:你还会英文啊,乔治?
陈乔治:(得意地) 会一点。
红绫:那我要找个工夫拜你为师喽!
女人们又哄笑起来。
玉笙:提防着一点,乔治,这个妖精打你主意呢!
陈乔治脸红了,看了红绫一眼。
红绫:那汉姆都哪里去了?
陈乔治:今年八月,日本人在上海开战,外国的船都没有进来了,我们的存货就吃光了。
玉墨帮着阿顾把小妹从入口抱进来:轻一点……别碰到她的伤……
秋水等把一条棉被铺在较为平整的地方,把王小妹安置到铺位上,玉墨轻轻给她盖上被子。
某民房 日/外
黑岩正用一把指甲锉锉着指甲。一个勤务兵把两帧带相框的相片搁在黑岩当办公桌用的八仙桌上。
黑岩端详着相片上的人物:一张相片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和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的合影,另一张是年轻的黑岩和妻子穿着和服的结婚照。他把照片的位置调整了一番,再看一眼,满意了,眼睛里露出柔情。
通讯兵走进来,一个很响的立正,使黑岩回到了现实,眼睛里那种缺乏感情和个人色彩的中性神色又恢复了。
通讯兵把电报放在紫檀木八仙桌上。
电报特写:绝密,阅后烧毁。
黑岩撕开封皮,展开电文。
电文特写:请速拟处决中国战俘方案。
黑岩思考着,手里仍然机械地移动着指甲锉。
他把指甲锉慢慢放下,拿起一张纸,开始书写。
黑岩大队的保密室 日/内
嘀嘀嗒嗒的发报声中画面里升起电文。
电文特写。支那战俘处决方式:将战俘分为五十人一组从关押地带出,到下关江边执行枪决。
对于被枪决人数的说明:五十人不至于对一小队行刑的日方士兵造成暴动威胁。
对江边刑场选择的说明:便于处理尸体;所有尸体可以直接沉入长江。
南京街道 日/外
戴教官躲在一栋危楼里,为自己包扎伤口。
他撕开自己的衬衫,发现伤在左前肩偏下的地方,差一点伤到致命处。
他忍痛撕开衬衫,艰难地用右手和牙齿给自己包扎伤口。
包扎完毕,他疲劳加疼痛,近乎气绝,慢慢地躺倒在一片烧烂的芦席上。
圣·玛德伦教堂/前院 黄昏/外
红绫嘴里斜叼着香烟,寻寻觅觅地在圣经工场门口转悠,她试探着推开圣经工场的门。
一声吼叫从她身后发出——
法比:(画外音) 站住!
红绫吓得一震,香烟从嘴里掉到地上。
法比:(满脸嫌恶的嘲讽) 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红绫捡起地上的烟头,放回嘴上,饱饱地吸了一口,绽开一个艳笑。
红绫:东西丢了,不让找啊?
法比:回你自己的地方去!不守规矩,我马上请你出去!
红绫:你叫扬州法比吧?陈乔治告诉我们的。
法比:(指指厨房方向) 你回不回去?!
红绫:那你帮我来找嘛,找到我就回去!看看你是个假洋鬼子,一开口,我们地道的扬州泥巴腿!
法比:我现在就可以请你出去。
红绫:哎,我也是扬州人,我俩是老乡哎!(撒娇地) 东西丢了,老乡你都不问问人家找什么!
法比:(没好气地) 找什么?
红绫:麻将牌。刚才那个死丫头豆蔻把一副麻将掉在这里,蹦得到处都是你还记得吧?刚才想玩几圈,缺五张牌!
法比:国都亡了,你们还有心思玩?
红绫:又不是我们玩亡的。现在我们不玩干什么?闷死啊?
玉墨走过来,拉住红绫,下巴一抬,指着阁楼上:人家在看你唱戏呢!
女孩子们都挤在阁楼上两个圆形窗口看红绫。
红绫:所以我要好好唱啊!
玉墨拖着她就走。
红绫:(使劲往后执拗) 她们叫我来找的,说缺牌玩不起来!(她抬起头,看着圆形小窗里的女孩子) 你们把牌还给我们!
女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夸张地学她的乡土口音:你们把牌还给我们!
红绫:你们拿五张牌玩不起来,我们缺五张牌也玩不起来。
女孩子们又重复一遍她的话,更加丑化她的口音和嗓门。
法比抬起头,看着女学生们。
法比:谁拿了她们的东西,还给她。
徐小愚:谁要她们的东西!还怕生大疮、害脏病呢!
玉墨拖着红绫往回走。红绫先给气得一愣,马上反应过来,哈哈一笑:对了,姑娘我一身杨梅大疮,烂得流水!脓水都抹在那些麻将牌上,哪个偷我的牌,就把脏病传给她!
圣·玛德伦教堂/圣经工场 日/内
从一个圆形小窗,可以看到玉墨把红绫拖着离开了工场门口。
然后我们看到,从这个小窗观察她们的是书娟。她身后,几个女学生用五张麻将牌在铺位上玩“抓子”。
红绫的上半身和两条腿拧着劲,上半身还留在后面跟女孩们骂架叫阵:晓得了吧?那几张麻将牌是姑娘我下的钓饵,专门过大疮给那些手欠的!
法比:(问女孩们) 你们到底拿没拿她们的东西!徐小愚!拿了没有?
书娟:小愚没拿,是我拿的。
徐小愚感动地看了一眼书娟,这个向来和她对立的同学。
红绫马上站住了:(对法比) 你看,我就知道她们拿的嘛!
书娟:不关她们的事,是我一个人干的。你们俩过来,我还给你们。
圣·玛德伦教堂/前院 日/外
玉墨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觉。
红绫得胜地扭身过去。
书娟:(指着窗下) 你们俩都过来啊。
圣·玛德伦教堂/圣经工场屋顶阁楼 日/内
书娟的手抓起那块从墙上落下的石灰,把它掰成好几块。
圣·玛德伦教堂/前院 日/外
玉墨看出这女孩居心叵测,赶过去拉了红绫一把。
玉墨:红绫我们走……
红绫执意走到窗下。
书娟:(对玉墨) 还有你啊,你也过来。
玉墨和书娟对视了一瞬。她对这女孩的动机更加警觉。她使劲把红绫推到一边,与此同时,从楼上小圆窗里砸下若干块石灰,竟然是朝着玉墨砸来的。
红绫抱着头弓下腰。小圆窗砰砰地关上了盖子。
红绫:日你个妈妈!
她不管不顾地向圣经工场冲去。
法比快步跟进工场。玉墨还看着那个关上的窗子——刚才那个女孩的眼神像个谜,非常费猜。
圣·玛德伦教堂/圣经工场 黄昏/内
红绫冲进圣经工场的门,见女孩们正把钢筋梯子往上抽,她蹿上去,一跳老高,抓住了梯子最下一档。
法比:(对女孩们) 你们在胡闹什么?!
玉墨:(也跟进来) 红绫,算了!
红绫几乎吊在梯子尾端,涨红了脸:凭什么算了?!要不是我躲得快,脑浆子还不给她打出来了?凭什么我白给她们打?!
玉墨:就凭人家赏你个狗洞待着,赏你两个土豆吃。就凭人家要忍受我们这样的人。就凭我们不识相不知趣给脸不要脸。就凭我们生不如人,死不如鬼,打了白打,糟蹋了白糟蹋!
说完转身就走。
法比糊涂地瞪着她的背影。
圣·玛德伦教堂/圣经工场屋顶阁楼 傍晚/内
书娟拿着相机,用镜头瞄快速准离去的玉墨,嘴里发出模拟的机枪扫射声响:突、突、突……
圣·玛德伦教堂/地窖外 夜/外
一只手挪开一块砖头,露出里面昏黄的烛光和晃动的人影。麻将牌相碰的声音、低声的哼唱、以及有一搭无一搭的弹琴声音都从这个透气口流出来。
那只手又挪开一块砖,能看见赵玉墨靠着一个躺着的大木桶抽烟。
圣·玛德伦教堂/地窖 夜/内
玉墨慢慢吐出一口烟,翻了一页手里的旧杂志。
躺在她对面墙根下的王小妹哼了一声,她放下杂志,走过去。
如果注意,可以看到透气孔露出的一双大大的稚气未泯的黑眼睛。
圣·玛德伦教堂/地窖外 夜/外
把眼睛凑在透气孔上的是书娟。透气口大约达到她的大腿,她得跪在地上往里窥视。
她看见玉墨跪在地上,只看到一个背影。
圣·玛德伦教堂/地窖 夜/内
玉墨跪在地上给小妹垫高枕头,又摸了摸她身下的褥子:这地窖太潮了,褥子都跟泡了水似的!好人也受不了,别说伤这么重的人!
玉箫:那怎么办?
玉墨慢慢站起身,寻思着。
圣·玛德伦教堂/地窖外 夜/外
书娟的视线就像步枪瞄准仪一样跟着玉墨。
玉墨:我去找一点稻草给她垫上。
玉箫:我跟你一块去。
玉墨:我一个人去吧,人去多了又招人家烦。
玉箫:这地方哪能找到稻草吗?
玉墨:旧报纸总是能找到的,把报纸垫厚一点,也能挡点潮。
书娟的视线跟着玉墨移到梯子前面。她赶紧把两块砖堵到原来的地方,然后拐到餐厅大门的暗影里,脊背紧贴着门,像个小刺客一样紧盯着玉墨将要出现的方向。
圣·玛德伦教堂/英格曼的小楼 夜/内
法比从躺在床上的英格曼神父嘴里取出体温计,凑到烛光里去阅读老神父的体温:三十九度。
英格曼:比昨天好一点。
法比:昨天也是三十九度!
英格曼:(一笑) 没有更坏,就是好一点。疾病在谋杀我,今天放慢了速度,不就是好一点吗?
法比把一块毛巾从一盆水里拧出来,搭在老人的额头上。
英格曼挡住法比的手。
法比:您这也就是一场伤风感冒!捂几身汗,就好了!
英格曼:你小时候,我只为你撒谎责罚你。现在我也责罚不动了……
老人被自己的咳嗽打断了。
法比看着他咳,眼皮一抖一抖的,心越揪越紧。
门外传来敲门声。
法比:谁?
陈乔治:(画外音) 乔治。
法比看了一眼英格曼,打开门。
陈乔治:喷水池的水……
法比打了个激烈的手势,走出门,顺手把门掩紧。然后他示意乔治跟他走。
两人从楼梯上下来,穿过一个起居室,走到另一间小屋——这里显然是法比的住处。
法比推开门,招呼陈乔治在门口等待,自己走进去,把窗台上的几个酒瓶抓下来,放到门后,然后才打开门。陈乔治走进来,一面嗅嗅鼻子。
法比:说呀。
陈乔治:啊?
法比:我让你去盘点一下粮食和水,看看够这么多人吃喝几天。
陈乔治:哦。土豆省点儿吃,加上那点黄油、起司,还有点腌肉,大概够吃一个礼拜了。
法比:黄油和起司谁也不准动,都给老爷子留着。
陈乔治:水比较讨厌。自来水断了,我们一直喝的是喷泉池里的水,用消防池的水冲马桶……
法比:这我比你清楚。
陈乔治:喷泉池里的水只剩一半了。
法比:那就把消防池的水也打来喝。
陈乔治:消防池的水是冲马桶的!
法比:你还挺讲究!没得吃没得喝,马桶还用冲吗?从明天起,一人一天只给半茶缸开水。
陈乔治:早就是一人一天半茶缸开水了。
法比愣了,情形比他预估的竟然还要严重。
圣·玛德伦教堂/大厅 夜/内
玉墨走进弥撒大厅,立刻被震慑了:高大的空间,肃穆的气氛,神秘而庄严,一种超越物质生命的存在感召着她,连蜡烛的光芒也神秘、古老……
玉墨慢慢地顺着走道往布道台走去,眼里闪烁着莫名的感动和渴望。
她走到第二排长椅上,坐下来,从第一排椅子的背后拿起一本《圣经》。
圣·玛德伦教堂/厨房后面 夜/外
一把长铁锨伸进灶眼,被抽出来时,装着一锨炉灰,一些没有熄灭的灰烬在黑暗里星星点点地闪烁。
握铁锨的人是书娟。
她既小心翼翼,又脚步飞快地绕过厨房拐角,一些闪亮的煤灰落在一个浅浅的水洼里,发出嗤拉一声,冒起一小股白色蒸汽……
圣·玛德伦教堂/大厅外 夜/内
玉墨仍然坐在长椅上,神色那么凝重……
圣·玛德伦教堂/大厅外 夜/外
书娟握住铁锨站在门外的阴影中,看着玉墨的背影——这个背影像所有教徒一样虔诚。
书娟看了一眼铁锨里的煤灰,星星点点的火星暗了一些。
玉墨站起身,走到圣母和圣婴面前,出神地打量着。
书娟紧紧盯着她。手里的铁锨开始微微发抖。
玉墨此刻显得纯洁、宁静,似乎跟她真实的身份毫无关系。
书娟看着她慢慢转过身,沉浸在深远的思绪中,脸容也显得纯洁、宁静。
书娟感到不应该惩罚此刻的玉墨——尽管她几乎害得她家破人亡。她把那一铁锨仍然灼热的煤灰倒在地上,向黑暗里跑去。
玉墨听到轻微的动静,往前赶了几步,听见书娟跑去的脚步,猛抬头,看见一个走入夜色的女孩身影。她纳闷地瞪着眼睛,又意识到什么,转脸看见一小堆煤灰,浮头还有几颗火星在闪烁。她更加不懂了。
院外有座被焚烧的楼宇,风将火煽得更旺,女孩的身影被照亮了。此刻她回过头,玉墨发现她就是今天用石头砸红绫和她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