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滩 清晨/外
晨光破晓,而月亮尚明。
李全有和王浦生被反绑着手臂,站在五六千人之众的战俘人群里。
王浦生:(小声地) 我们是在等船吗?……小鬼子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李全有心里已经感到十分不祥,没有回答王浦生,而是向身后和侧面看去。
从李的视角看去,围绕江滩的三面高坡上密密麻麻都是人影——日本兵如同站在电线上的麻雀。
李全有又低下头,打量着脚下,老兵的机警和经验都充斥在他的目光里。此刻他的目光定在不远一个洼处。
李全有:(对王浦生耳语) 看见没有,那边地势低。
王浦生懵懂地看了李全有一眼,又顺着他下巴指的方向看去,看到那处洼地。
李全有:(耳语) 一有情况你就跟着我往那儿滚。
王浦生:(耳语) 什么情况?
李全有正要说什么,突然一个抽搐,与其说他听见了那声微妙的响动,不如说是直觉到了它。他机警地向响动扭转过脸,看见坡顶上一个人影举着什么,似乎是指挥刀。
微妙的响动也惊动了几只鸟,扑棱棱地冲向黎明的天空。
指挥刀命令下,坡顶所有枪械一齐就位。
李全有使劲推了王浦生一把,两人一起倒下。于此同时,坡顶上的几十支机关枪一齐响了,王由于李的那一推,先于李滚入洼处。
中国战俘们发出瘆人的惨叫,成片成片地倒在暴雨般的枪弹下……
教堂/地窖 清晨/内
远处的枪声密集而持续。
玉墨从地铺上坐起来,昏暗中,我们看见她瞪大的眼睛里闪着探究的目光。枪声显然也惊动了王小妹。玉墨听见她恐惧地哼了一声,垫在她身体下的旧报纸发出沙啦啦的躁动声响。
玉墨立刻起身,一边披上大衣,一面向躺在她对过的王小妹靠近,摸了摸她的额头,皱起眉头——小姑娘的伤势和感染显然在加重。她将两手轻轻捂在小妹的耳朵上,一面轻轻摇晃着她,如同一个母亲在哄慰孩子。王小妹渐渐安静下来。
枪声持续着。
其他姐妹也陆续起身,都在聆听这均匀连续的机关枪扫射。
玉笙:是不是……国军又打回来了?
豆蔻:好像放炮仗!
玉笙:放什么炮仗?明明是机关枪!说不定真是国军反攻了!
红绫:(分析着) 不对……不像两方交战……是有点儿像放炮仗,不过是几十挺机关枪一起当炮仗放……
玉箫:打靶子?
玉墨:天还没亮,打什么靶子?
枪声总算停了。大家都松口气似的。
玉墨端起小妹枕头旁边的一个碗,把小妹的上身托起,靠在自己身上,用勺子给她喂水。
豆蔻也披衣走到小妹旁边:小妹……小妹!
玉墨:(轻声地) 别叫她。就是她想答应你,也没力气。
玉箫:好冷啊!昨天早上泡在那口塘里,五脏六腑都冻透了,一夜都没暖和过来。
红绫:我箱子里没一件衣服是干的!
春池:对了,那边有个大屋子,里头好多书,还有个炉子在墙上!
红绫:那叫壁炉!
春池:把炉子生起来,烤烤火多好?!
玉墨站起来,走到一摞摞曾经盛装罐头或其他进口货的木条箱子旁边:把这些拆了,就是柴火。
玉笙:没有斧子,用什么拆啊?
玉箫走过来,一只脚踏住箱子的一侧,两手扳住一根木条往上掰扯,但怎么也扳不动。红绫等也围拢上去,嘻嘻哈哈地推着玉笙。
红绫:玉笙,你两脚踩着,让玉箫扳。
玉笙:你怎么不踩着?
红绫:我要有你那么重,我就踩着。
玉墨挤开她们,把一把菜刀搁在玉箫面前:用这个。
玉箫:这是哪来的?
玉墨:(指着头顶) 上面不就是厨房吗?不动脑筋。
教堂/院子 清晨/外
飞机的轰鸣声中,玉墨从厨房走出,手里拿着一个铜盆。
教堂/圣经工场/屋顶阁楼 清晨/内
灰蒙蒙的清晨天色,书娟用两手比画的取景框里,飞过三架日本飞机。她单膝跪在圆圆的小窗口,以她的“取景框”追踪低空飞行的敌机,直到敌机消失。
她的“取景框”渐渐低垂,框内出现了玉墨的背影——她手里拿着一个铜盆,向中院的喷水池走去,那么婀娜的背影,同时又那么强韧……
书娟的“镜头”似乎开始聚焦——玉墨背影弓下身,似乎在用铜盆从喷水池里舀水。
书娟瞪着眼睛,似乎一个主意升上心头。
苏菲:(画外音) 书娟你在看什么?
书娟:有人偷喷水池的水。
几个女孩都凑到几扇小圆窗子前面,看见楼下玉墨端着一盆水匆匆走进厨房。
教堂/厨房 清晨/内
昏暗中,炉灶里蹿起幽暗的火苗。
那一小盆水被搁在火上。
镜头反打:玉墨的脸在微弱的暖色光亮中充满期待——那盆水微微荡漾,升起一缕乳白的蒸汽……
教堂/楼梯 早晨/内
玉墨端着冒乳白蒸汽的小铜盆,走上散落着碎砖石的烧焦了的雕花栏杆的楼梯。银色晨光从炸塌的钟楼那犬牙交错的洞隙透入,落在这废墟般的空间,落在玉墨身上,显得有些魔幻。
玉墨走上二楼,消失在拐角。
书娟悄悄跟在她身后。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
玉墨端着铜盆进来,打量了一下这个古朴而不失雅致的盥洗室。一面镶着古老花边的镜子上,由于水银镜面的老旧而长了些锈斑,再加上水蒸汽,使玉墨的面影如梦如幻。一面窗子的玻璃被震碎了。米字纸条在风里飘动。洗手池边还落着玻璃碎片。
她把铜盆搁在洗手池的台面上,转过身,把门关上。门框和门都由于钟楼的颓塌而有些变形,怎么也无法将门闩上,只好尽最大努力将门合严实,然后转过身急切地脱衣服。
从朦胧的镜子里,我们看到她急切地将一件件衣服搭在水池台子上。
她脱到最里面的吊带衬裙时,开始用一块手绢蘸着热水擦洗自己的脸、脖子和胸口。热水激在她身上,使她舒适而刺激地大口吸气。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外
书娟从门缝里看入盥洗室,正看镜子里反射的玉墨的雪白肌肤和脸庞。热气朦胧,使一个美丽的身体在一层薄薄的肉色丝绸衬裙下显得更加妖娆。书娟像看着一个魔女显身,极受魅惑又感恐怖,一动不动,被定身一般。
然后,玉墨端着盆向马桶隔栅走去,走进隔栅,关上了门。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
书娟踮着脚尖,无声无息地走进来。那件肉粉色的丝绸睡衣搭在马桶隔栅的门上,并听见从隔栅里传出水落入铜盆的悦耳声响。玉墨显然专注地享受这难得宝贵的洗浴,没有注意书娟这个小入侵者。
水从隔栅流出,慢慢向盥洗室的马赛克地面漫延。
书娟看着那水在马赛克地面上渐渐扩大流域,渐渐向她所站立的地方延伸。她脸上的魅惑和恐怖都消失了,被强烈的恶心所替代。她看见水流几乎淹到她的鞋子了,她慌不择路地退后几步。
玉墨:(画外音) 谁呀?……
书娟不说话,盯着隔栅的门,见搭在门上的肉粉色衬裙被飞快地扯下去。
玉墨:谁在那儿?!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
玉墨此刻已经套上了衬裙。她蹲到地上,从隔栅下的一段两寸宽的空隙看出去,只见一双女孩子的黑色高帮皮鞋:你是谁?……(微微一笑) 怎么不说话呀?
她站起身,思考了片刻,把门拉开,看见一个女孩的身影飞快地闪出门去,似乎手里还抱着一堆什么。
她醒悟到什么,向洗手池台子上看去:自己放在那里的衣服一件也没了!
玉墨赶紧从隔栅出来,扑向门口。她的手刚抓住门把,门却被人从门外死死拉住……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
书娟用两只手使尽全力拉住门把。地上扔着玉墨的衣服。
玉墨:(画外音) 你拿我的衣服干什么?!……
书娟不理她,仍然使尽全力拉住门把。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
玉墨同时也在拉门把。门外和门内的两人在角力。玉墨的力气显然比书娟大些,门被拉开了一条缝,玉墨从门缝看见门外女孩的脸庞——正是昨天打算用石灰块砸她的女孩,此刻女孩的脸因为过分用力而涨得发紫,五官都扭曲了,但那双单纯幼稚的眼睛里向她发射的仇恨是明白无误的。
玉墨反而放弃和她的较劲,松开了手,向后退了一步:你叫什么名字?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
书娟不说话,将门咣当一声阖上。她从头上飞快抹下发带,穿入门闩的孔内,再将发带的另一头穿进另一个孔,将两头紧紧拴牢。
玉墨:(画外音) 你想冻死我是不是?
书娟:(毫不犹豫) 是。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
玉墨抱着肩膀子抵御寒冷:昨天你想用石灰砸我,又想用炉渣烫我,是不是?
书娟:是。
玉墨:为什么又把炉渣扔下跑了?
外面一片沉默。
玉墨:发善心了,不想害我了?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
书娟:(皱起眉头,不情愿地回答) ……因为你当时在圣母像前面。
玉墨:(画外音) 你怕圣母看见你用炉灰烫我?
书娟眉头皱得更紧,更加不情愿地跟她对话。
玉墨:(画外音) (几乎从声音里都听得出微笑) 嘿,问你呢。
书娟:不应该伤害在圣母面前祈祷的人。
门内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刻薄而放浪。
书娟禁不住趴在一条非常细的门缝上往里看。她看见玉墨仰着脖子大笑的朦胧面影……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
玉墨呵呵地笑着。
玉墨:哈哈哈………你以为我在祈祷?……
书娟:(画外音) (狠狠地) 笑什么笑?!
玉墨:我祈祷?你把我太当人看了!……告诉你,我十三岁那年就不祈祷了。十三岁那年,我从教会中学肄业,就再也没有祈祷过。
书娟:(画外音) 扯谎!
玉墨:怎么是扯谎?你以为我就不配上教会中学?……(英文) 我过去是上海圣玛丽女子教会学校的好学生。信不信由你。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
书娟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门缝里的朦胧的魔女。
玉墨:(画外音) 继续我们刚才的谈话吧。昨晚你误会我了,以为我在给马利亚交谈,所以饶了我,没用炉灰破我的相,是不是?
书娟:你真上过教会学校?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
玉墨:我们不谈那一段好不好?我没兴趣。就是说,昨天你一见到我,就想伤害我。
书娟:(画外音) 对。
玉墨:好诚实。那我问你,为什么你这么恨我?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
书娟的眼睛盯着门缝。
书娟从门缝里得到的视野:玉墨抱着双肩,坐在水池台子上。
玉墨:你是恨我吧?
书娟:是。
玉墨:因为我是秦淮河来的女人?
书娟:(打断她) 你不是人,你是妖!吸男人的血,勾男人的魂,毁他的家,让他老母亲跟他生分,让他的小孩瞧不起他!
门内变得寂静无比。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
这回轮到玉墨吃惊发愣了,她瞪着紧闭的门也像是瞪着一张充满怨气、正在发泄的面孔。
玉墨:老天爷,看来你是为天下的和睦家庭除害来了。你打算用那些炉灰破我的相,还是索我的命?
门外没有声响了。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
从门缝里的视野,透出的玉墨正在撩起自己的衬裙,打量着自己两个膝盖上的伤疤:(轻描淡写的) 我倒是给炉渣烫过。十四岁那年,我后妈把我推到滚烫的炉渣上。
门外还是一点声响都没有。
玉墨:等我伤好了,她就把我卖到南京来了。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
书娟瞪着紧闭的门,就像瞪着一张在讲故事的面孔。
玉墨:(画外音) ……卖到秦淮河最大的一条花船上。……你今年多大了?十四?……十五?……
书娟不语,但她显然已经被玉墨的话震动了,且不说是正面还是负面的震动,我们能看出她的不安,似乎她被迫激起自己本不愿生发的兴趣或说一丝恻隐之心。
玉墨:(画外音) 你怎么不说话?
书娟:你瞎编!扯谎!想让我可怜你!……
同时她却像惧怕一样向后退了两步,然后急匆匆地顺着楼梯跑下去。
教堂/大厅/楼梯口 早晨/内
书娟跑下来正和迎面跑来的女同学们相遇。
苏菲:那个叫玉墨的在楼上?
书娟没有说话,从她们中间穿过,向大厅门口走去。
徐小愚:她在楼上干什么?
书娟头也不回地答复她:你们去看就知道了!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
玉墨拼命地拉着门把,把门拉开了一条缝。此刻她可以看见两扇门之间拴了一根深蓝发带。
门缝终于宽得可以容她把胳膊伸出去,够那一堆被书娟丢弃在地上的衣服。
她的手指尖终于碰到了旗袍的一角。她吃力地将旗袍一点点拉近,终于拉入门缝。她迫不及待地穿上旗袍,顾不上扣纽襻,又蹲下来,去够棉质连袜裤。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
从楼梯上跑上来的女学生们顺着走廊跑来,跑到女盥洗室门口,看见一只修长白皙、完美无缺的手从门缝里伸出,指尖刚刚够到那条棉质连袜裤的边。
女孩们看好戏一样看着那兰花瓣一样冰清玉洁的手那么绝望……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
玉墨站起身,想进一步把门缝拉宽。
在渐渐变宽的空间里出现了一个女孩子的脸——苏菲,紧接着,第二张女孩的脸——徐小愚,然后,这个空间里充满了女学生们的脸。
玉墨:能请你们帮个忙,把门打开吗?
女孩子们相互看看,好像不知道她在跟谁说话。
玉墨只好又蹲下,伸出手去够棉连袜裤。现在门缝宽得可容她够着了。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
玉墨的手刚刚抓住棉连袜裤,徐小愚一抬脚,踩在她的手上。
玉墨:(画外音) 你们干什么?!
徐小愚:你干什么?!
玉墨:(画外音) 昨天我们在路上碰到日本兵,跳到一口荷塘里,才逃过一劫,我就想洗一下……
刘安娜:用我们喝的水?
玉墨:(画外音) ……请你抬起脚来。
徐小愚:那你求我吧。让我行行好。
玉墨:(怒吼) 抬起你的蹄子!
豆蔻和玉笙、玉箫跑来。
豆蔻:你们干什么?!
玉笙仗着自己高头大马,膀大腰圆,直接蹿到徐小愚身边,拦腰将她抱起,门内的玉墨趁机抽回手。
玉笙:你作死呢,小蹄子!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
玉墨看着自己被踩红了的手指关节,朝上面哈了口气,眼里闪着愤怒和委屈。
玉笙:玉墨姐,别急,我这就帮你把门开开!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
玉笙上去就要解开那个拴住门鼻的发带,但徐小愚和另外两个女学生从她侧面和后面上来拖住她。豆蔻和玉箫一看,也急了,又上去拉扯女学生。但女学生的人数毕竟比她们多,双方陷入了混战。
徐小愚:想出来可以,把水还回来!还给我们!
苏菲:对,还我们的水!我们一天才半茶缸水!
所有女学生:还我们的水!……还水来!……
玉笙不能解开发带的死结,她突然把所有人都往后猛一推,在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冲到门上,发带被撞断了。
玉墨出现在打开的门内。
玉笙大喘粗气:你没伤到吧?
玉墨摇摇头,眼神非常悲凉。
江滩 早晨/外
江鸥的哀号声中,第一线霞光照在拍岸的江涛上。江涛是鲜红的,成堆的中国军人的尸体被江水洗涤着。
俯身躺着的李全有慢慢睁开眼睛。他身上脸上全是血;有死难战友流到他身上的血,也有他自己的血。他的棉袄左肩一大片深红,显然那里挂了彩。他刚想动,马上感觉到左肩的伤痛,又躺回去。
他看了看大半个身体压着的王浦生:浦生!……浦生!……
王浦生动了动,轻轻哼一声。
李全有马上兴奋了,活力回到了他的眼睛里:小伙子!我俩属猫的,有九条命!来,使把子劲,坐起来!
王浦生呻吟了一声。
李全有:你伤到哪儿了?
王浦生的身体抖动起来,越抖越剧烈。
李全有俯下身,发现这个小兵在无声地猛烈地抽泣,并且想压制住自己的抽泣。
他吃力地把身体摆成一个角度,能够使自己的反绑的双手够着王浦生反绑的双手。龇牙咧嘴地摸索着给王浦生解绳索,一面跟他交代着:往左边转一点儿……别动,我先给你解开,你再给我解。好在我不是头一次给人五花大绑……
王浦生:(声音微弱地) 你过去也给枪毙过?……
李全有:瓜娃子!枪毙了我还能在这儿?我这辈子给绑过好多次,一次是偷东西,一次是偷女人,还有两次是上山当胡子,给衙门抓进去,绑得比这个紧多了!
两人以奇怪的姿势背靠背,半坐半跪,都是龇牙咧嘴。
特写:李全有的手把王浦生的绳子解开了一个扣。
李全有累极了,突然瘫倒,对着天空喘出一口粗气:(嗓音嘶哑地) 歇一下再来解……
长江/附近的野地 早晨/外
两辆蒙着黄色帆布的军用卡车开来。
第一辆卡车的驾驶室里晃动着一个我们熟悉的面影——黑岩大佐。
江滩 日/外
李全有终于把王浦生手上的绳索解开了。他再次累得瘫倒,喘息着。
王浦生坐起来,揉着自己被绳子绑麻木的手。
李全有:你说……要是……能活出去,你想做啥子?
王浦生:找我妹妹。
李全有看着天上的江鸥,轻盈地滑翔着:我回四川去,找我女人,我儿子……扒火车,要饭,偷,抢,咋个都要回去,回去了,就再也不出来了……
王浦生:来,我给你解开绳子。
李全有突然定住神,听着坡顶上越来越近的卡车引擎声:(对王浦生) 趴下!
李全有用耳朵分辨着局势,神色中没有恐惧,而是迎战的亢奋。
王浦生恐惧地使劲闭住眼睛,牙齿很响地相互磕碰。
李全有:(耳语) 别怕,我俩是属猫的,九条命……
王浦生牙齿磕碰的声音停止了。
李全有:(耳语) 咋个都不要动,装得比死人还要死……再疼都要忍着,忍过这一关,你就能找到你妹妹了,听到没有?
王浦生:(耳语) ……听见了。
卡车的声音越来越近。
李全有以最小的动作往一具尸体下移动,一面交代浦生。
李全有:(耳语) 藏到别个的身子下头,这就叫找垫背的……
王浦生看了他一眼,也学他的样,一点点移到两具尸体交卧而形成的空当中。
江边高坡上 日/外
卡车颠簸着从远处开来,开到坡顶停下。
第一辆卡车的司机跳下车,绕到另一边,打开门,从里面下来披着呢子斗篷的黑岩大佐。
他走到高坡边沿,向下面看着,江滩上铺满中国军人的尸体。他收回目光,脸上的表情像是在检视一项刚刚竣工的大工程。
坡顶上看去,太阳离开江面已经一竿高了。
从第一辆卡车上跳下荷枪实弹的日本兵。
第二辆卡车上载的是一群中国人,全都穿着统一的马甲,背后一个大字:殓。
黑岩戴雪白手套的手向身后打了个手势,一张地图及时地展开在他面前——两个参谋之类的年轻军官一左一右地为他拿着地图。
黑岩看了一会儿地图,用笔在地图上标记了一下。
黑岩:(日语) 这里土壤不错,含沙量高,所以比较松软。
一个年轻参谋看了他一眼,感到这位大佐的语调不合时宜,像一位地质学家或农业学者在谈论土地。
黑岩回过头,向卡车在野地上压出的车辙看去,再回过来看地图,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指着地图的标线:(日语) 而且,这里离市区远,有利于保密。(他似乎是在和自己商量) 土壤的含碱性要是理想的话,尸体应该在一年之后开始腐烂。
日本兵们已经排好队伍,在一声口令之下一起将三八枪的刺刀上到枪头上。
江滩 日/外
李全有睁大眼睛听着坡顶上的黑岩单调平板的日语。在他的位置,黑岩的声音听上去像在报伙食账单那样平常。
李全有:(耳语) 看来他们要再杀我们一回。要忍住疼,天塌了都不要动,忍住了,就能活下去,听见没有?
王浦生:(耳语) 听见了。
李全有:(耳语) 记着,你老哥我在你旁边。……(想了想) 不对,我这么大岁数了,你叫我大哥太便宜你龟儿了。该叫我大爷。记住,有你大爷在你旁边,啥都不要怕。
从高坡两边,下来了两队端枪的日本兵。
李全有:(耳语) 你不怕疼,疼就怕你。你不怕死,死就怕你。
王浦生把李全有每个字都听进去,嚼碎吞咽到记忆中。
江边高坡 日/外
从黑岩的视角,我们看见日本兵们用刺刀向中国战俘的尸体刺去。
他眼睛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在监督耕翻土地或者播种。
一个勤务兵拎着一个行军保温壶,取下上面的杯子,倒出热腾腾的茶,捧给黑岩。黑岩接过茶,深深地嗅了一下:(日语) 嗯,遗憾,去年的茶叶了。
他们身后,一个日本军曹在指挥中国收尸队进入工作。收尸队员们从卡车上卸下独轮车、铁锨和刨子以及镢头、扁担、箩筐等等。
江滩 日/外
一把刺刀插入一具尸体,又拔出来。
那把刺刀扎的并不是尸体,而是李全有。他的上半身压在一具尸体下面,仅是两条腿露在外面。
特写:剧痛使李全有的瞳仁散开了一会儿。
李全有的主观视角:眼前的一片昏晕的黑暗,随后光亮渐渐恢复。
向李全有突刺的是那个十七岁的小兵。他再次向李全有的身体举起枪刺,对准他大腿扎下。
特写:李全有牙齿啃进了泥土。
李全有的主观视角:眼前的黑暗更加浓重,并持续得比上次更长。
日本小兵第三次举起三八枪,军曹在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
军曹:(日语) 好,先拿死的当靶子,多练练,刺活的你就不会腿软了。
日本小兵似乎为了向军曹显示自己的勇气,再次向李全有举起三八枪。
军曹:用力!
特写:李全有的牙齿深深啃入泥土。
李全有的主观视角:眼前完全一片漆黑,黑暗延续着……
镜头拉开,远处几个中国收尸队员喘息着将一具具尸体拖开。
一个翻译官在对他们下达命令:今天天黑之前,所有尸体必须掩埋完毕!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收尸队员(老陈) 慢慢举起右手。
翻译官:(转向老陈) 你想说什么?
老陈:这片滩地少说也有五六亩,就是用牛犁一遍,天黑之前也犁不完,慢说还要埋这六七千尸首。我们一共不到二十个人,明天天黑都干不完。
翻译官横跨过一具具尸体,阴沉地来到老陈面前,居心叵测地盯着老陈:干不完?
老陈刚想说话,被他旁边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得贵轻轻推了一下。
翻译官:我问你呢,到底干得完干不完?
老陈不说话了,眼睛转向脚下一具被血泡透的尸体。
翻译官:我再说一遍,天黑之前,所有尸体都要灭迹。这是皇军的命令。今天天黑之前,皇军的长官要看到这里恢复成荒滩野地,一滴血都不要看见。
老陈低着头,看着猛烈的江风吹动着脚下那具尸体的头发——只有头发没染上血。
特写:李全有的牙齿慢慢松开泥土。他能听见翻译官和收尸队员的对话。
翻译:(画外音) 能不能干完?
收尸队员们回答得七零八落:能……能干……能完……
镜头再拉开:翻译官阴沉地看着这十多个中国男人:假如发现还有活着的,马上把他交给皇军。如果你们谁胆敢私自把他放走,皇军不会跟你们客气。
老陈抬起眼睛,正和翻译官的视线交锋。
翻译官:(阴沉地强调) 明白不明白?
老陈:明白。
所有收尸队员跟着老陈,都七七八八地回答:明白……
特写:李全有慢慢睁开眼睛,翻译官的话他一字也没漏听。
教堂/餐厅 日/内
放着隆重的银烛台的餐桌上十分不相称地摆着一盆土豆。
围着餐桌而坐的是女学生们,每人面前放着一个空盘子。
陈乔治从厨房通向餐厅的门进来,看见土豆仍是满满一盆,皱起眉头。
陈乔治:再不吃都凉了!
书娟:凉了更不吃了。
陈乔治:你们不饿?
徐小愚:饿,不过看见洋山芋就饱了。饱得肚子发胀,一张嘴就往外吐酸水。
苏菲:今天早上就吃的是洋山芋。
徐小愚:昨天晚上也吃的是洋山芋。
书娟:(英文) 不对。昨天晚上吃的不是洋山芋,是洋山芋汤。
刘安娜站起身,拿了一个土豆,放在自己盘子里。
陈乔治:我没办法,做汤要有蔬菜,Butter……
他发音不准的英文把黄油说得很可笑。
苏菲:(学他的口气) Butter。
几个女孩笑起来。
刘安娜:(假装不懂) Butter是什么东西?
陈乔治:Butter就是Butter嘛!
女孩们又大笑起来。
徐小愚:乔治说话跟五仁月饼一样,有咸的有甜的。
陈乔治:现在教堂添出这么多人口,没有蔬菜,也没有Butter!
书娟:添出那么多人,一张张血盆大嘴,接起来比阿顾的裤腰带还长。
她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陈乔治:孟书娟,你干什么?
书娟:(在门口站住,回过头) 这你都不晓得?绝食啊。你去告诉地窖里的女人,她们尽管敞开肚皮吃,我那份省给她们了。
刘安娜将土豆皮剥去,用刀子把土豆切开,叉起一块,送到嘴里。
徐小愚看着刘安娜,突然一瞪眼,装出夸张的呕吐声音,然后捂着嘴巴向门口冲去:我也绝食了!
苏菲也噘着嘴巴,站起来:还有我。
教堂/英格曼神父的卧室 日/内
陈乔治冒冒失失地闯进来,看着半躺在床上看书的英格曼:学生都绝食了!
英格曼吓一跳,浅色的眼睛从老花镜的上框瞪着他。
教堂/地窖 日/内
从一个透气孔看出去,能看见书娟和几个女同学踢毽子。一阵银白的烟雾把女孩们的身影变得朦胧了。
镜头拉回,我们看见在透气孔前抽烟同时观望书娟的是玉墨。
玉墨身后,几个姐妹把一个大锅盖反过来当桌面,在上面打麻将赢土豆。这是一群到哪里都能找乐,到哪里都能焕发生命活力的人。
秋水:哎,听说没有?这帮丫头都不吃洋山芋,今天都绝食了!
玉笙:小蹄子,金枝玉叶惯了,这时候还挑嘴!
红绫:(对天作揖) 老天爷,保佑她们天天绝食吧。
玉箫:红绫你出牌呀!
红绫一看玉箫出的牌,咧嘴笑了。
红绫:和了!
她咯咯直笑,把四个土豆从玉笙面前扒拉到自己面前,她自己已经有三四个土豆了。她抓起一个最大的土豆,连皮就啃,咀嚼香甜。
红绫:昨天到今天都是半饱,今天放开了吃,把肚子胀歪……这两个我吃不完,卖给你们哪个?
春池:你卖多少钱一个?
红绫:钱?钱我才不要呢。要买就拿你那对耳环来买。一对耳环,四个洋山芋。
她突然眼睛一瞪,黑眼球少,白眼球多,一手使劲撸着脖子。
玉笙哈哈大笑。
豆蔻:老天有眼,噎死这个发国难财的。
教堂/英格曼卧室 日/内
英格曼神父慢慢拉开衣柜的门,用手指拨拉着里面不多的几件衣服,多半是教袍,从正式到平常,使用于各种场合的教袍,他拿出一件比较新的黑袍子,慢慢地穿在身上。
法比走进来,看见英格曼穿上正式的袍子,十分惊讶。
法比:神父,您这是干吗?
英格曼:哦,去一趟安全区。
法比:满城都是日本兵,到处是枪声……
英格曼:我不相信他们敢对我这个美国老头儿做什么。还是个病得半死的美国老头儿。
法比:您不能去。
英格曼:(英文) 还有红酒吗?
法比:(英文) 有。
英格曼:(英文) 装几瓶送给老拉比。上次他从牙缝里省出那些起司和腊肠给我。别说,那可是正宗的德国腊肠。可惜有点儿哈喇。
他对着镜子系纽扣,一丝不苟。
法比:你到底去那儿做什么?
英格曼:(英文) 首先是为了那个受伤的小姑娘。我想请威尔逊先生来看看她的伤,给她用点药。不然她可能活不到明天。另外,我想弄点粮食,还有食用油。试试我的甜言蜜语,跟老拉比借点儿面粉、大米。孩子们都拒绝吃土豆。
他说着从镜子前转过身,虚弱地向门口走去,走了两步,他晃荡了一下,扶住了屏风的框子,却差点把屏风碰倒。法比赶紧上去扶住他,然后拖过一张扶手椅来。
法比:(英文) 我不同意你去。
英格曼:(英文) 你同不同意,有区别吗?
法比:(英文) 有。我不同意就没人给你开车。
英格曼慢慢在扶手椅上坐下来看着法比。
英格曼:(英文) 那好,我就坐在这儿,等你同意。(他微弱地一笑) 你十二岁的时候,我等你从伤寒中活过来,等了半年多,从此我就学会等待了。没有什么比那还难等吧?
法比看着老人,镜头里英格曼布满皱纹的脸突然变年轻了,成了一个中年的神父。
闪回:中年英格曼端着一杯牛奶,接过牛奶的手是一双男孩的手,镜头反打,我们发现这是十二岁的法比,满面病容,虚弱无比,并且几乎没有头发。他咕咚咕咚地喝下牛奶,英格曼悲悯地看着他。
中年英格曼:(生硬的中文)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法比:发根。
中年英格曼: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少年法比:……死了。
中年英格曼:(黯然神伤地) 我很抱歉。他们生前做什么?
少年法比:种豆子,磨豆腐,卖豆腐。
中年英格曼:种豆子……发根?
少年法比:(答应) 嗯。
中年英格曼:那我送你个新名字好吗?
少年法比愣愣地看着他。
中年英格曼:以后我就叫你Fabio。法比。
少年法比:法比?
中年英格曼:(微笑) Fabio是意大利种豆子的人。假如意大利人当时跟中国学了磨豆腐,那法比种了豆子也会把它磨成豆腐。
病弱的少年法比也无力地笑了。
少年法比的脸变成壮年法比。
卡车上 日/内
法比驾驶着卡车,身边坐着英格曼。
遍地的尸体大部分是老百姓,有老有小,还有不少女性。
英格曼急促地在胸前画十字,刚张口念叨什么,突然一阵咳嗽袭来,山呼海啸地咳起来。
法比担忧地看着老人。
他的剧烈的不间断的咳嗽也惊动了另一个人,那人把眼睛凑近驾驶室后面灰蒙蒙的小窗上,朝老神父忧心忡忡地看来。那是一双女孩子的眼睛。
卡车/车厢的篷布 日/内
书娟跪在车厢里,趴着驾驶室后面的小窗往内看去。车厢里放着两个空铁桶,大概是准备盛装食用油的。
她脖子上挎着父亲的相机,小皮箱放在身边。
她转过身,魂不守舍地瞪着眼睛,在蒙得颇严实的篷布上巡视,目光落在一个三角形破洞上。她移到卡车边缘,把眼睛凑在那个破洞上,向外看去。一条壕沟里填满平民的尸体,路面上,印着几道血色的坦克履带粗大鲜明的印痕。
她不可思议地朝那个填满尸体的壕沟瞪着眼睛,一股鲜血从她的鼻孔里缓缓流出。
她转过身,抹了一把鼻子,又看看自己手上的血。她从口袋掏出一条方格手绢,用牙齿撕了一个小口子,再一扯,一块布被扯下来。她把布卷起,塞进鼻孔。
此刻,她听见人的惨叫,犹豫了一下,转过身,把眼睛贴在那个破洞上。
破洞提供的视野有限,但她能看到半截拦住街道的木架子,木架上盘着铁丝网。一个小队的日本兵跑步过来,一列捆绑的中国老百姓被穿在一根绳索上,被带到铁丝网前面。
书娟用手指在破洞上抠着,将破洞扩大。然后她换了个角度,将相机的镜头伸出去。
取景框里,一个日本士兵朝一个中国老百姓突刺,中国老百姓倒下。
咔嗒一声书娟摁下了快门。
书娟的取景框里,另一列日本兵上来,又推出一列老百姓。
取景框的焦点是一个十六七岁的日本小兵(就是我们曾见到的那个小兵) ,他端着三八大盖,膝盖打颤地摆好突刺姿势……
军曹的口令响起。
日本小兵突然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枪也落下了。
军曹大声叱骂着,走过来,拎起那个小兵,挥起手臂,左右开弓地扇他耳光。小兵只得捡起枪,扎起架势,但不敢抬起头看着他的活靶子。
军曹再次大声下达口令……
卡车/驾驶室 日/内
英格曼神父蒙在眼睛上的手松开,从指缝里看见老百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鲜血交汇成一股洪流,向路边低洼处流去。他猛地拉开卡车的门把,把门推开。
法比一把拉住英格曼:神父!
英格曼使劲推开法比,从卡车上跳下去。
卡车/车厢的篷布 日/内
书娟的取景框内,出现了英格曼神父飘起的长袍。她用镜头跟踪着老神父,很快,老神父身边出现了法比。
英格曼:住手!
法比将老神父往回拉。
南京街道 日/外
英格曼:(英文) 停止滥杀无辜!……你们看看,(指着人行道上的中国老百姓) 他们都是有孩子的父亲,有妻子的丈夫!……
英格曼引起了日本兵的注意,军曹带着一个士兵向老神父走来。法比使劲把神父往车上拉,一面轻声劝阻。
法比:(英文) 别惹他们!他们把南京变成屠宰场了,见活的就杀!……
军曹的枪口抵住英格曼的下巴。
法比:(英文) 他是圣·玛德伦天主堂的英格曼神父!
军曹:(生硬的英文) 可惜我不信天主。
军曹的枪口在英格曼的下巴下拧了拧,似乎要在那里钻个洞,老神父迫不得已地将头最大限度地抬起。
一声轻微的咔嗒声,法比向声音的来源看去,看见卡车篷布上一个掌心大的破洞里闪着相机的镜头。他飞速判断着,再次回过头,看见的是书娟的半张脸。从法比的眼睛可以看出他的内心潜语:完了,完了……
军曹以一种羞辱人的姿势,把枪口在老神父脖子上移动着。
军曹: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劳驾再说一遍。
英格曼:我说……
英格曼被枪口顶得变了嗓音,皱纹密布的脸也变了形:(英文) 我说,停止滥杀无辜。
法比:(英文) 他快七十岁了,一辈子悲天悯人,最见不得流血,就请你原谅他吧……
枪口从英格曼的下巴上闪电般地移开,移到法比的胸口。
卡车/车厢的篷布 日/内
书娟仍然把相机对着破洞外。
她站起身,身体调换着角度,脚却踢倒一个空铁桶……
南京街道 日/外
卡车车厢里空铁桶发出的声音立刻引起军曹和另外那名日本兵的注意。
英格曼和法比也相互迅速对视一眼。法比的脸色告诉英格曼,更糟的事情正在发生。
军曹向那名日本兵打了个手势,两人向卡车走去。
法比使劲拉了英格曼一把。
法比:(英文) 快走!
两人以最快的速度向卡车跑去。
军曹和日本兵此刻来到卡车旁边。
军曹:(日语) 里面是谁?!
卡车/车厢的篷布 日/内
书娟吓得浑身哆嗦,缩成一团地蹲在地上,怀里抱着相机。
南京街道 日/外
军曹把眼睛贴在卡车侧面的车帮上,从栏杆与栏杆间的空隙往车棚里看。但是外面光线强烈,车棚里昏暗,所以他一时没有看见书娟。
卡车/车厢的篷布 日/内
书娟能够看见栏杆空隙里一个戴军帽的头颅轮廓。她屏住呼吸,蹲着轻轻移动,想移到那双眼睛的视线死角里去。
军曹:(咋呼) 出来!
书娟又是一个冷噤。
其他日本兵也端着枪朝这里靠拢,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南京街道 日/外
军曹一手扒着车帮,身体一纵,矫健地踩到车轮上。他正要掀开篷布,卡车猛然一个趔趄,把他扔了下去。
军曹被狠狠地摔在地上,肩上的枪也被甩出去老远。
与此同时,卡车发出巨大的声响,飞快地向后倒去。
军曹迅速爬起,一面叫嚷:(日语) 开枪!……开枪!……
卡车/驾驶室 日/内
法比拧着眉头,咬牙切齿,两手抽风一样抓着方向盘,眼睛死死盯住车窗侧面的后视镜,看见街上被毁坏的楼房和电线杆飞快向前移动……
卡车/车厢的篷布 日/内
书娟和两个空铁皮桶被卡车剧烈的动作甩过去,又甩过来。
枪声响了,她看见右侧的篷布上出现了一个弹孔,然后车帮上挂了花……
南京街道 日/外
卡车已倒到拐角,尾部向左一摆,顺着来路飞快驶去。
日本兵们追在卡车后面,不断地开枪,但卡车已经全速驶去。
卡车/驾驶室 日/内
法比两眼发直地瞪着前方,他身边的英格曼阴沉地沉默着。
卡车/车厢的篷布 日/内
书娟跪坐在自己的脚跟上,把卡车后面的篷布撩开一条缝,把相机架在后挡板上。
她从取景框里看见零落的和成群的尸体,仍然在燃烧的房屋,一伙日本兵在打劫一家商店……
一个女人的尸体躺在马路边,旁边一个一岁左右的婴儿在嘶哑地哭泣。
卡车减速了,书娟摁下快门。
卡车/驾驶室 日/内
法比和英格曼争执着,英格曼的手握在法比的胳膊上,企图让他停车。
他们后面,枪声仍在响着。
由于老人的干扰,卡车开始左歪右扭。英格曼绝望地喊叫:(英文) 停车!那是个Baby!
法比铁下心,脚不离油门地将车向前驶去。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大门 日/外
卡车戛然刹住。车子此刻也像生命一样,筋疲力尽,毫无生气。
我们听见的第一个生命之声是英格曼咆哮般的咳嗽。
然后,车门开了,法比慢慢伸出一条腿,再伸出另一条腿,然后重重地下了车。
他浑身散架一般走到英格曼神父的一边,替老头儿打开门。他拉着门把,呆呆地看着老头儿前俯后仰地咳着。
等到英格曼稍微平息了一点,他伸出手臂,架在老头儿的胳肢窝下,几乎把老头儿抱下车。
英格曼努力站稳,眼睛死死盯着法比,突如其来地扬起手,给了法比一个大耳光。
英格曼:(英文) 我让你停车的!
法比无动于衷地看着他。英格曼浑身发抖:(英文) 那是一个婴儿,你让我做了一个杀害婴儿的人!
法比还是看着老头儿。
闪回:十三岁的法比在教堂楼顶露台窄窄的边缘上跑着,一面吹着口哨,从他的高度看楼下的喷水池似乎很小。
突然从他身后露台下伸出一双手,把他抱到露台里,少年法比一抬头,看见抱他的是中年英格曼,浅色的眼睛都被恐惧和愤怒扭曲了。少年法比正要咧嘴笑,中年英格曼一个大巴掌抽下来,从孩子的视角,这一巴掌似乎遮天蔽日地从天而降。
闪回结束。
法比温和地看着老了的英格曼:(英文) 打够了吗?我有两个腮帮子。
卡车篷布撩起,露出书娟煞白的脸,鼻孔堵着一小块手绢上撕下的布,鼻子和嘴唇之间,一道快要干涸的血迹。
法比:(气急败坏地) 你怎么跟着出来了?!
书娟:我不要跟那些女人住在一个院子里。
法比:刚才多危险?!你都看见了吧?!
书娟知错服软地点点头。
法比:一会儿回去的路上,不准出一点儿声响……
书娟:我不回去。
法比:那你去哪里?
书娟:(声音低八度) 我不知道。反正我不要跟那些女人住在一个院子里。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 日/外
人群拥挤,孩子哭喊,每个人拿着碗,盯着锅,拎着饭盒,排成几列纵队。
魏特琳和一个系着白围裙的中年妇女正在给人们发放午餐粥。
法比、英格曼神父和书娟挤过来。
魏特琳看见他们,微笑着打了个招呼。
魏特琳:(大声朝队伍后面呼喊) 大家不要挤,每人都有一碗!
英格曼和法比带着书娟已经挤到魏特琳女士旁边。
英格曼:(指着书娟对魏特琳) (英文) 这个孩子想留在安全区。
魏特琳:(英文) 不行!昨天几个日本兵偷偷跑进了我们的医院,把一个刚生了孩子的女人给……(她看了一眼书娟,压低声) 轮奸了,还捅了她十几刀!你们教堂离市区远些,反倒比这里要安全,再说,这里人太多,卫生设备远远不够用,传染病蔓延很快……
法比:魏特琳女士,你们的粮食……
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排队排到粥盆前面,却又退到后面,让他后面的人往前上。那个跟魏特琳一块工作的中年妇女拉住男孩。
中年妇女:你干什么?两次排队排到跟前了,又让别人插上来?
男孩:我……等一下……
魏特琳:(拉住他的手) 你等什么,孩子?
男孩脸红了不断退后。
魏特琳:问你等什么?
男孩:(脸更红了) 等稀饭打完了,盆子底下的比上面的稠。稠的才吃得饱。
魏特琳怜爱地看着他。男孩向后退去,魏特琳叫住他,一面拿起粥盆旁边一个碗,舀了大半碗粥。
魏特琳:这是我的一份,拿去吧。
男孩高兴地接过两碗粥,向人群外挤去。魏特琳女士目送着他。
法比:你们的存粮一共有多少?
魏特琳:(问法比) 什么?
英格曼:(抢过话头) (英文) 请转告威尔逊大夫,我们教堂里有个生命垂危的小姑娘,假如能抽出空,请他尽快去看看。
法比:(英文) 还有……
英格曼:(英文) 再见!
他拉起法比和书娟就往人群外走。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大门口 日/外
法比和英格曼神父朝卡车走来,身后拖拖拉拉地跟着书娟:我们不就是为了要粮食来的,怎么您又把我拉出来了?
英格曼:(悲凉地) 你没看见吗?魏特琳女士把自己的粥都让给那个男孩了,你还好意思从她那里抠粮食?
教堂/餐厅 傍晚/内
蜡烛光亮中,围着餐桌的所有盘子里都放着两三个土豆。
书娟郑重地用餐刀切开土豆,再用叉子叉起一块,放进口里。
所有女孩都拿起餐刀和叉子,大口吃起她们曾憎恨的土豆来。
玉箫出现在厨房和餐厅相通的门口,看了女孩一眼,风急火燎地跑出去。
女学生们都莫名其妙地看着门被她咣当一声推开,又咣当一声在她身后合拢。
教堂/院子 傍晚/外
玉箫飞快地穿过中院,向英格曼和法比的住处跑去。
玉箫:法比!法比!
法比出现在英格曼神父的卧室外的露台上。
玉箫:快去看看,王小妹……
法比赶紧把食指竖在嘴唇上,然后回身将英格曼卧室的门带上。
玉箫:(放轻了声音) 她好像快不行了!
教堂/英格曼神父的卧室 傍晚/内
英格曼似乎已经睡着了,法比轻手轻脚从露台进来,快速向门口走去。
英格曼:(微睁开眼) 怎么了?
法比:没事,你睡吧。(指着床头柜上的药片) 这是药,四个小时以后再吃一次。
英格曼:那个受重伤的小姑娘,叫……王小妹?
法比:是的。
英格曼:她现在怎样?
法比:(装出轻松的口气) 哦,你放心,威尔逊大夫来了,给她带了药来,把担忧都留给威尔逊吧。
教堂/餐厅 夜/内
女学生们仍然围着餐桌用餐,法比砰的一声推门进来,后面跟着玉箫,两人都像没有看见女学生们一样,直奔厨房。
女学生们都被他们弄得紧张起来,相互顾盼。
教堂/地窖 傍晚/内
烛光照在王小妹毫无生机的脸上,面色黄白,眼窝深陷。
秦淮河的女人们围在她身边。玉墨握着她的手腕,在给她掐脉,但稍微一松手,小妹的手就从玉墨的手里滑落。
法比从梯子上下来。
女人们给他腾出地方。
法比:(轻声呼唤) 小妹,小妹!……
玉墨:脉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