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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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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岩的帐篷 傍晚/内

黑岩用筷子夹起一块罐头鱼放进嘴里,不紧不慢地咀嚼。

一个年轻参谋夹着文件夹进来,向黑岩敬礼。

参谋:报告大佐阁下,给朝香宫亲王的电文拟好了。

黑岩:(皱起眉头) 小声点儿。

参谋:(赶紧一个立正) 是!

参谋将文件夹放在黑岩面前的折叠桌上,文件夹上印有“绝密”两个红字。他打开夹子,拿出一张电文稿纸,放在黑岩面前。

黑岩一面阅读电文,一面继续他不紧不慢的咀嚼。

电文稿特写:(日文) 亲王阁下:在下恳请调运五万吨汽油,以就地销毁城市市民的尸体。鉴于眼下军中车辆匮乏,劳力不足的情况,可就地寻找房屋废墟作为临时焚尸场,焚毁日渐增多的市民尸体,并就地将骨灰倾入城市排污系统。几经考量,此方法应是最快而最不留痕迹。

黑岩:最后一句,语法不通。

黑岩拿起桌上的笔,涂掉最后一句,改为:几经考量,这将是保密和效率的最理想方案。

参谋:是!

黑岩扔下笔,夹起一块鱼肉。

黑岩:顺便问一下,我的住处准备好了吗?

参谋:我去催问一下。

黑岩:我希望那个住处能让我想起日本,而不要提醒我正驻军支那。

教堂/大门 夜/外

阿顾急忙打开大门。戴着风镜和头盔,穿着皮衣皮裤的威尔逊医生推着摩托车进来。

阿顾:威尔逊大夫!

威尔逊:病人在哪里?

阿顾:在厨房下面的地窖里,这会子恐怕……已经咽气了……

威尔逊一愣,站在那里,无力地摘下头盔和风镜。然后他把摩托车、头盔以及风镜都交给阿顾,从车上拎下一个老旧的皮制药箱,飞快地向厨房走去。

教堂/圣经工场屋顶阁楼 夜/内

书娟和其他几个女孩挤在几扇小圆窗口,看着匆匆跑过的威尔逊大夫进了厨房的门。

教堂/地窖 夜/内

玉墨和其他女人们围绕在小妹的铺边上,观望着威尔逊医生给小妹诊断。

法比手里举着一盏煤气灯,为威尔逊照明。

威尔逊转过身,从药箱里取出一个不锈钢小盒子,打开盒盖,拿出注射针管和针头,又开始勾兑药粉和注射液,他戴着口罩,眼神专注,旁若无人。

他跪在床铺边上,给小妹完成了注射,然后站起身,长出一口气。他从进了教堂到现在的一长串动作,这才是头一次停顿。

法比:(轻声地) (英文) 怎么样?

威尔逊:(轻声地) (英文) 比看上去还不妙。

法比:(轻声地) (英文) 会不会……

威尔逊:(轻声地) (英文) 会。就看今天一夜。如果明天早上她还活着,奇迹也许会发生。

教堂/地窖外的通气孔 夜/外

几个女学生围在透气孔旁边,向地窖里看去。

地窖提供的有限视野使她们看到马灯照耀下,人们慌乱紧张地移动,一会儿遮住了王小妹,一会儿又露出她的某个局部。从透出的任何局部看,王小妹都毫无生命迹象。

教堂/厨房门口 夜/外

威尔逊大夫和法比走出来。

玉墨:(画外音) 大夫!

威尔逊和法比回过头。玉墨、红绫、玉箫等跟出了厨房的门。

玉墨:大夫,小妹身上的伤,到底哪一处是致命的?

威尔逊:(犹豫一下) ……这么说吧,日本兵对她的摧残等于让她的身体经受了十次堕胎,然后引起大出血,又引起产褥热,接下去是乱七八糟一堆并发症……她还是个没有发育完全的小女孩!

玉墨眼睛潮湿了。

阴影里,书娟观察和聆听着他们的对话。即使她对威尔逊的比喻似懂非懂,她还是感到恐怖。

红绫:日本人也叫人?!活畜牲!

玉笙低声地抽泣起来。

威尔逊:不过,我觉得这些都不是最致命的。对这个小姑娘来说,最致命的是她的心;我觉得她无心再活下去了。

玉墨:我会劝她的。

人们都一起沉默了。

威尔逊:(看着玉墨) 药我都留下来了,注射的操作规程,你都记住了吧?

玉墨点点头。

威尔逊:别怕,你会注射得很好。我总是跟新来的护士说,女人天生会打针。会纳鞋底,就会打针。

他笑了笑,人们似乎轻松了一些。

威尔逊:这种时候,只能祈求上帝保佑这个不幸的小姑娘。(他向法比伸出手,俩人握手) 替我好好照顾英格曼神父。我还有病人等着做手术,告辞了。

教堂/地窖 夜/内

玉墨和豆蔻俯身探望王小妹。

豆蔻:美国大夫就是灵验,小妹活过来了,喘气都均匀了!

玉墨脸上露出欣慰,替小妹掩好被子,又走回自己的床铺,把当被子盖的裘皮大衣搭在小妹身上。

玉墨:(对豆蔻) 我们走开,让她安安生生躺着。

她把离小妹最近的蜡烛吹灭。

教堂/地窖 夜/外

法比从教堂大厅出来,看见一个人影弓腰缩头地徘徊在地窖的透气孔周围,然后找了个极不舒适的位置,蹲下来,再斜着上半身,拧着脖子,往一个透气孔里窥视。

法比立刻放轻手脚,朝那个人影接近。

从透气孔里透出金黄色的烛光,同时从里面传出轻轻的琵琶弹奏和哼唱。

法比离那个伏在透气孔的人影很近了,认出他是陈乔治。

他正要叫,陈却站起来,顺着墙壁向房子后面移动,动作像个偷袭者。

法比决定跟上去。

陈乔治走到另一个透气孔,孔上堵了一些砖头,他将砖头一块块轻轻取下,砖头下渐渐露出一个较完整的扁形小窗。

法比已经来到了陈乔治的侧后方,好笑地打量着陈乔治,他正吃力地跪在地上,屁股坐在自己的脚跟上,为了让眼睛能跟小窗同一水平。

地窖里的琵琶加入了箫的吹奏,但听得出音量都是被竭力控制的。

女人们的低吟浅唱以及谈笑打闹似乎制造了另一重现实,与这个血腥的城市和时期不知是谁讽刺谁。

法比轻轻拍了拍陈乔治的肩膀,陈吓得灵魂出窍一般瘫坐在地上。

法比:看过瘾了?

陈乔治连滚带爬地站起来。

法比:下作坯!

陈乔治吓得筛糠一样哆嗦。

法比:英格曼神父做梦都想不到,他教养出来你这么个东西来!

陈乔治:求你不要告诉神父!

法比:(讹诈地笑了) 拿什么求我?

陈乔治:嗯、我、我、我有几包哈德门!……

法比:我不抽烟。

陈乔治:我还有……(豁出去了) 一包兰花豆腐干!两个咸鸭蛋!我自己没舍得吃……

法比揪住陈乔治的衣服前襟,微笑里带着威胁:以后你要是再到英格曼神父那儿告发我喝酒,别忘了,你自己屁股上的屎更多,我不帮你擦,你就不能擦。

陈乔治:不擦,不擦……

法比看着他,松开了手。陈乔治拉了拉被法比弄皱的衣服,转过身向车库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瞥一眼仍然站在那里的法比,转过身逃也似的小跑而去。

法比正欲离开,地窖小窗口冒出柔美的歌声,略带沙哑的女中音,像是刚刚从深睡中醒来的嗓音。歌声如泣如诉,摩挲着人的听觉。他犹豫着,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小窗口移动,然后慢慢弓下腰,以一个跟陈乔治同等狼狈的姿势窥入地窖。

他发现那个略带沙哑的女中音是玉墨的,她一手拿着一根香烟,另一只手拿着一条丝绸手绢,边唱边懒洋洋地舞动。

豆蔻在琵琶上弹出简单的调门,为她伴奏。每一个过门,玉墨都停下来,吸一口烟,每吐一口烟,她的姿态都不同,十分艳情,又十分优美。

法比看呆了。他突然想到什么,站起身,匆匆走进餐厅。

教堂/餐厅 夜/内

法比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一个餐柜,里面搁着半瓶白兰地和十多个考究的酒杯。他取出酒瓶和一个酒杯,倒了半杯酒。

教堂/地窖 夜/外

法比美美地咂了一口酒,眯着眼睛,看着小窗口内。

玉墨此刻脱下外衣,仅穿一件单薄的藕荷色绉纱旗袍,轻歌曼舞。

法比随着她的歌舞节奏,轻轻地以手指尖敲击墙壁。

他的眼睛里有了一层薄薄的泪,嘴角挂着一丝呆傻的笑容——一个醉汉进入了小神仙境界。

玉墨的身影在他的眼光里雾化了,翩翩如仙。

他的目光大胆放肆地停留在玉墨的脸上、嘴唇上、鬓角上、胸部、腰部、臀部,如同一连串的扫描镜头。

弹奏结束了,玉墨突然停止了歌舞,向法比所窥视的这个小窗口走来。

法比赶紧往旁边一躲。外面漆黑,所以玉墨没有看见他。

玉墨解开旗袍领口的纽扣,从胸口掏出一根线,线上拴着一朵干瘪的玫瑰和一张精美的小签;她把花和小签当项链挂在脖子上。她读着小签上的字迹:亲爱的,愿你度过一个美好的周末。孟。那是从她和孟繁明的公寓里最后带出来的东西。

法比看见她嘴角浮起玩世不恭的微笑,同时用手指捻碎了干瘪的玫瑰,又撕碎那张小签。两行清泪从她眼里慢慢流下。

法比看着碎了的花瓣和纸片从她手里纷纷扬扬落下,一颗晶亮的泪珠落在藕荷色的旗袍前襟上。

教堂/大厅 夜/内

法比面孔的特写,眼睛里含有内向的自我嫌弃和痛悔,额上一层细汗被圣母圣婴塑像前的烛光映照。

法比:(自言自语) 真是下作!跟陈乔治一样下作!……不过,受勾引的不是我法比,是……是我过世的父亲在我身上附了体,那个荒唐的男人附体在我法比身上,让我做不得自己的主,去偷看那女人……让这女人停止勾引我吧……可她没想勾引我,她不想勾引也让人受她的勾引……她天生就是男人的克星,天生就要把男人毁掉,她不想毁也不行,她也做不了自己的主……等着吧,她非把我毁了不可……我可不能让她毁了……她看我一眼我都拖不动我的腿了……这能怪她吗?不怪她难道怪我?不怪她,也不怪我……那到底怪谁?

南京/郊区 夜/外

两个推独轮车男人走在夜色里,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马甲,背上都有一个白色的圆形,中间印有颇大的黑字:“殓”。

推车的一个是老陈,另一个是得贵。

独轮车上躺着两个伤号,从头到脚盖着棉袍子。

一件棉袍子被下面的人掀起一道缝,露出李全有机警的眼睛。

李全有:我们到哪里了?

老陈:马上要上大街了……

李全有赶紧把棉袍子盖严实。

南京/街道 夜/外

独轮车的轮子发出轻微的吱扭声,但走在断壁残垣的弃城中,仍然显得太响,响得惊心动魄。

迎面传来汽车马达声。老陈和得贵推着独轮车向被焚烧的漆黑断墙跑去。他们把车子放倒,使之缩小目标。汽车灯光已经照过来了。不久,一辆插着日本旗帜的军用卡车驶来。

老陈:(对得贵) 走,迎上去。

得贵恐惧地缩起脖子。

老陈拉了他一把,他只好硬着头皮跟着老陈迎着汽车灯光走上去。

第一辆卡车猛地刹住,同时传出日本兵的吼叫:(画外音) 什么人?!

从篷布里跳出两个背枪的日本兵,其中一个是我们见过的日本小兵。

老陈和得贵已经把一张纸片双手举在面前,纸片上的大字“通行证”和血红的“派遣军总司令部”的大印在车灯光中十分显眼。

得贵手中的“通行证”被他抖颤的双手拿着,发出轻微的瑟瑟声响。

老陈脸上挂着笑容,指指通行证,又转过身,让日本兵看他马甲背后的“殓”字。

得贵模仿老陈,也转过身,弓着腰。

日本小兵注意到得贵的恐惧神色,一把将他拽住,把他再转成正面,死死盯着得贵的脸。

得贵吓得低下头。日本小兵把他的下巴使劲一抬。

得贵尽管抬着下巴,眼皮却是垂下的,眼珠在低垂的眼皮下慌张地向左转,向右转……

老陈也紧张起来。

日本小兵:(日语) 看着我!

另外那个日本兵似乎觉得这场面很有趣,采取了一个消遣姿态,观察着得贵和小兵。

日本小兵:(日语) 看着我!胆小鬼!……

另外那个日本兵用生硬的中文插嘴了:(中文) 看看他!(捅了捅得贵) 看他!

得贵慢慢抬起发抖的眼皮,如同目光太沉重而他举不动,把目光落在小兵的军装胸口的纽扣上。

日本小兵突如其来地给了得贵一个耳光,得贵未及反应,他翻过手又给了他另一个脸颊一击。

得贵摸着脸,血从他口角流下。

日本兵哈哈大笑,赞赏地拍了拍小兵的肩膀,小兵也笑起来。

两个日本兵笑着回到车上。

得贵看着他们,惧怕而愤恨地抹去嘴角的血。

老陈:你越怕他们越作弄你。

卡车开走了,尘土和焚烧物的灰烬还扬在空中。

老陈拉着得贵回到他们掩藏两个伤号的地方,老陈抓起独轮车的车把。

得贵还在后怕,瞪着他那辆独轮车。

老陈:快点!

得贵不情愿地弓下腰,握住车把。

教堂/地窖 夜/内

红绫打开一个大木桶的盖子,嗅了一下,立刻振臂欢呼——

红绫:我的个妈妈耶!

正在弹琴,玩牌,修脚趾甲、手指甲的女人们全都看着她。

红绫:(指着木桶) 你们猜猜,这里头装的是什么?……迷魂汤!

玉墨:……是酒?

红绫:满满一桶!够醉倒一个团的丘八!

玉墨马上搁下正在织的毛衣,开始发号施令:赶紧想法子倒出来,我们都尝尝!这下子,也不用老喝喷泉池子的水了,一股烂树叶子味!玉箫,玉笙,你俩去找根管子来!豆蔻,找杯子!

玉箫:上哪儿能找到管子?

红绫拿出一管唇膏,大大咧咧地涂着,熟练得连照镜子都免了:我去找。

陈乔治的房间 夜/内

门外传来敲门声。陈乔治一下子从被窝里坐起来:哪一个?

红绫:(娇滴滴地) 是我,红绫啊。

陈乔治愣在那里。

红绫:哎哟,你想冻死我呀?快开门啊!

陈乔治:你……你要干什么?

红绫:(更加娇滴滴地) 求你帮个忙!

陈乔治急急忙忙站起来,抓起盖在棉被上的棉袍子就往身上披。

他走到门口,正要拉门闩,又停止了动作。

闪回:法比威胁的目光。

法比:(画外音) 下作坯!英格曼神父做梦都没想到,他教养出你这么个东西!

陈乔治:我睡了,明天再帮你忙吧?

红绫:(画外音) 才几点啊,就睡了?

陈乔治不语。

红绫:那好吧,明天再说吧。姐姐走了,啊,再见!

陈乔治等了一会儿,轻轻打开门闩,拉开门。红绫从门侧边跳出来,咯咯直笑。陈乔治傻了眼,看着她大摇大摆地走进门,还伸手在他鼻梁上刮一下。

红绫:心里想,嘴上不想,男人都这样!

陈乔治:轻点儿声……

红绫:我说对了吧?就是嘴上不想。只要轻点儿声,没有不想的!

她放开大笑。

陈乔治:轻点儿!一会儿让人听见了!

红绫:让谁听见了?

她看见小屋的墙上挂了发黄的年画,美女月份牌,还挂了一个穿在绳子上的迷你十字架,耶稣基督极小,但雕刻精致。

陈乔治:(脱口而出) 法比……

他及时意识到走了嘴,立刻噤声,嘴唇还半张着。

红绫:我保证不跟法比说我俩的事,行了吧?

陈乔治急得说不出话来。

陈乔治:我、我俩有什么事?

红绫:(笑眯眯地) 好事。

陈乔治:(急了) 你快走吧!……

红绫:去哪里?

陈乔治干脆把她往外推。

红绫:哎哎哎!……(赖皮赖脸地笑着) 你碰了我了!

陈乔治:对不起……

红绫:对不起就行了?碰了我,就要还回来!

陈乔治看着她既无赖又娇俏的样子,逗人喜爱。

陈乔治:这怎么还呀?

红绫:你碰我一下,我就要碰你一下,我们就谁也不欠谁了。就这么还。

她更加无赖刁蛮,也愈发俏皮喜兴。

陈乔治:好吧,我还你。

红绫一下收起所有的胡闹姿态和神色,盯着他的眼睛,似乎在往深处探寻。

陈乔治:(想躲避她的凝视) 你看什么?

红绫:我在看一个小孩儿……一岁多给家里人扔了,又给人捡到这教堂里来……我能看得清清楚楚……

陈乔治低下头,再抬起头的时候,他不躲避红绫的眼睛了,也往她的眼睛里探寻。

红绫突然捧起他的脸,在他嘴唇使劲亲吻。

陈乔治被动地、头晕眼花地经历着他一生的初吻。

红绫:(嫣然一笑) 好了,算你还我了。

陈乔治呆呆地看着她。

红绫:头一次?

陈乔治点点头。

红绫:从来没有过相好的?

陈乔治摇摇头。

红绫怜爱地从腋下抽出手绢,扳住他脸蛋,替他擦拭她留在他嘴上和脸上的唇膏,一面像个姐姐似的唠叨。

红绫:哎哟,你丢死我的人了——二十岁了,还没捞到过一个相好!

陈乔治愣愣地看着她。

地窖 夜/内

红绫从梯子上下来,手里举着一根橡皮管子。

红绫:贼不空手!

玉墨抬起头看着她。

玉笙:偷的?

红绫:(乜斜她一眼,颇有意味地笑着) 偷?我还用偷吗?

她扭摆着,走到木桶前面,打开盖子,把橡皮管放进去。

玉箫:就是,红绫是做盗不做贼的人,宁抢不偷。(指着那根橡皮管) 这恐怕就是抢来的,连人家的心一块抢来了。

红绫倒出第一杯酒,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走到玉墨面前,既像挑衅,又像安慰地把杯子递给玉墨。

红绫:你呢,就吃亏在不愿意抢,不稀罕抢来的心,觉得抢来的不甜,是馊的、臭的。我就跟你不一样,管他什么心,我都抢,不抢连馊的臭的都没有,只有一副灌屎汤子的大肠!

玉墨:(微微举了一下杯子) 谢谢。

藏玉楼/大门 夜/外

一辆小轿车停在藏玉楼的大门台阶下。门打开,下车的是黑岩久治。黑岩打量着这座经典的中国江南水乡楼房,目光里含着建筑学者的探索。

司机从小车里搬出他的大箱子、小箱子等等行李。

一个勤务兵从大门里迎出来,向黑岩敬礼,然后引着黑岩走上台阶,跨进大门。

藏玉楼/门厅/客厅 夜/内

勤务兵接过黑岩脱下的军大衣、军帽,分别挂在门口的衣架上。

黑岩走进客厅,打量了一眼不多的家具和陈设,然后开始了一个奇怪的举动:迈开脚步丈量空间。

勤务兵:(担心地) (日语) 大佐阁下,有什么不妥吗?

黑岩不理会,自顾自默默丈量,嘴巴嚅动,似乎在默记数字。量完一边,又走到另一边,再量。

勤务兵更加担忧地看着长官。

黑岩:(日语) 听说中国人造房子很随意,常常两个边不完全相等,我不过是想证实一下。没那么严重。

勤务兵:(暗自松口气) 没被空袭摧毁的庭院不多,这是比较完整的一座楼。您的卧室和书房在楼上。

黑岩完成了丈量。

黑岩:而且我要看一下,一旦有人偷袭,我们在他进入这扇门的多少步之后能阻止他。

藏玉楼/二楼 夜/内

门吱呀一声打开,勤务兵领着黑岩进来。我们意识到这就是赵玉墨曾经的房间,门上的五朵金色梅花还留着痕迹,只是名字被摘去了。

室内的陈设已经改变,地上铺着草席,一个日本式柜子,一面日本屏风,一个小桌,几个蒲团。

勤务兵帮着黑岩脱下皮靴。

黑岩跨进房间,一面敏感地嗅着鼻子。

勤务兵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黑岩:很香,是不是?

勤务兵:里面是您的卧室。

黑岩:女人的香味。

藏玉楼/大门口 夜/外

两个士兵带着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从窗子射出的灯光照射在他脸上,这张脸有些眼熟。他感慨地抬起头,看着楼的轮廓。现在我们认出了他是谁:孟繁明。他胡子拉碴,头发蓬乱,打量着这个两天前和玉墨分别的地方。

一个士兵推了他一把,他向台阶上走去。他的两只手被手铐铐住。

藏玉楼/走廊 夜/内

两个士兵押着孟繁明走来,走到眼下成了黑岩居所的门口。

一个日本兵响亮地叫了一声:“报告!”两人同时来了个笔直的干脆的立正。

勤务兵打开门,鞠躬,嘟哝了一声“晚上好”,一个日本兵嘟哝了一声回答,跨进门去。

孟繁明看着门上的五朵金色梅花,浮想联翩。

那个刚才进去的日本兵出来了,推了孟一把,孟趔趄着进门。

藏玉楼/黑岩的居所 夜/内

孟繁明打量着室内环境,由于家具稀少,这个房间显得空荡,体现了日本式的简约。墙上挂着日本的一幅浮世绘,从屏风那一边传出黑岩的嗓音,孟繁明判断出,那是黑岩在跟某人通电话。

孟繁明的视线被柜子上的几幅照片吸引。他走过去,看见最大的一张照片里是一个日本少女,留童花头,穿着跟书娟接近的水手裙校服。孟此刻听见屏风那边的黑岩温和地笑起来:(日语) ……妈妈送你去上钢琴课了吗?……为什么没去?狗生病了?我希望不是什么重病……

孟繁明仔细看着照片上的日本女孩,听着黑岩的话语,可以听出这是一个慈祥的父亲。

他的视线移到另外一张照片上:年轻的黑岩和妻子穿着和服,怀里抱着六七岁的女孩:一个非常和美的家庭。

闪回:相机的自拍发出蜂鸣,合着七岁的书娟的笑声——书娟跑到孟繁明和妻子的中间,一家三口面朝相机镜头,相机发出啪的一声……

黑岩:(画外音) 孟先生。

孟繁明一震,从回忆中惊醒,回过头,看见一个与他岁数相仿的日本军官站在他旁边,他微微点了一下头。

黑岩:(对门外呼叫) 请进来一下。

刚才押送孟繁明来的两个日本兵应声而至。

黑岩:(指着孟的手铐) 怎么回事?

其中一个日本兵赶紧上前,用钥匙把孟的手铐打开。

黑岩:(日语) 孟先生懂日语吗?

孟一愣,摇了摇头。

黑岩:(英文) 很遗憾。听说孟先生通三国外语,我以为你是懂日语的。(指着一个蒲团) 请坐。

孟繁明消极被动地点点头。

黑岩自若地在一个蒲团上坐下,孟犹豫了一下,也只得坐下。

黑岩:(英文) 听说孟先生曾经是南京的城市规划负责人,我想得到您的合作,尽快恢复南京的道路和交通秩序。(思考片刻) 能否请您给我们提供一份城市排污系统的图纸,最好是一份精准的城市下水道线路图?

孟繁明:(有一点吃惊和不解) (英文) 为什么您需要下水道线路图?城市的重建应该首先从地面开始……

黑岩:(避而不答) (英文) 希望您能马上把下水系统的线路图找到。

孟繁明:(英文) 我会尽快。

黑岩:(英文) 需要多少小时?

孟繁明:(不解地) (英文) 什么?

黑岩:(英文) 你需要多少小时,能把图纸提供给我?

孟繁明:(英文) 交通部的文件都跟着机关转移了,一时没办法找到这些图纸。

黑岩:(阴沉下来) (英文) 没办法?

孟繁明从他神情里看出不祥。

孟繁明:(英文) 至少也要几个礼拜……

黑岩:(逼视他) (英文) 你确定要几个礼拜?

孟繁明心里哆嗦了一下。

孟繁明:(英文) 一个礼拜怎么都是需要的……

黑岩:(英文) 在几秒钟之内,你已经把几个礼拜缩短成一个礼拜。看来中国人确实非常随意,伸缩性很大。

孟繁明:(英文) 我会尽快。

黑岩:(英文) 我需要你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把图纸提供给我。

孟繁明:(英文) 这不可能!

黑岩沉默了。孟繁明紧张地等待,偷偷察言观色。

黑岩:(英文) 为什么你没有跟你们的机关一块转移?

孟繁明:(英文) 我女儿在上船的时候和家里走失了,我留下是为了找她。

黑岩:(英文) 我也有一个女儿,十五岁。我想你已经注意到了。

孟繁明:(英文) 是的。

黑岩:(英文) 她爱音乐,跟你的女儿一样。

孟繁明:(诧异地) (英文) 你怎么知道我女儿爱音乐?

黑岩:(英文) 圣·玛德伦教会女中以良好的音乐教育闻名长江以南。

孟繁明暗自一惊:他怎么会知道女儿的学校?!

黑岩看懂了孟的神情,淡淡一笑。

黑岩:(英文) 在你们同胞里,皇军还是结交了一些友人。有些中国友人消息非常灵通。

孟繁明心急如焚地等待着黑岩的进一步勒索。

黑岩:(英文) 我们刚占领南京,每天都在接受新的中国友人。尤其是信息丰富、消息灵通的友人,所以我希望你很快也能做我们的朋友。假如你想早一点见到自己的女儿,就早一点接受我们的友情……

他一面说一面打开抽屉,拿出一个印着日本国徽的臂章和一张纸,纸上印有醒目的“通行证”,他以强调的动作把两样东西放在孟的面前。

孟繁明:(脱口而出) (英文) 可我女儿不在学校!

黑岩:(英文) 她在哪里?

孟繁明:我也不知道。她跟她的同学们也失散了。

黑岩:(英文) 她还有多少同学留在南京?

孟繁明:(英文) 上海陷落后,她的同学都跟父母撤到后方去了,剩下的十多个女孩大部分是孤儿,还有几个学生的父母在国外,南京被日军占领之前,教堂的两个人带着所有女学生渡江去浦口了。不过我女儿没有跟她的同学一起到浦口去……

黑岩:(英文) 据我所知,这些女学生渡江没有成功。她们现在应该还在南京城内。

孟繁明眼睛闪出希望的火花,马上被黑岩看在眼里。

黑岩:(英文) 现在,让我们再算一算,你到底需要几小时能提供图纸?

孟繁明一震——原来黑岩在这儿埋伏他!

黑岩:(冷笑) (英文) 别告诉我你会尽快。这是中国式许诺。我需要的是比尽快更快。

孟繁明避开他的逼视,把视线转向“通行证”和臂章,不知是福是祸地沉默着。

黑岩:(英文) 它们保障你在南京的安全。你看,尽管你的友善还有待证实,我已经先表达我的诚意了。这样你就可以通行无阻地去寻找你的女儿。

孟繁明:(英文) 谢谢。

黑岩:(英文) 我相信,你需要的最短时间又大大缩短了,对吧?

孟繁明:那我……告辞了。

黑岩:(英文) 再见。

门外的日本兵及时拉开门,孟向门口走去。

藏玉楼/黑岩居所 夜/内

孟繁明沿着走廊走向楼梯口。在楼梯口,他稍微驻步,似乎想证实身后没有士兵押解,自己是自由的。他发现果然没有人押解他,悄悄舒了一口气,走下楼梯,脚步远比来时轻快。

藏玉楼/黑岩居所 夜/内

黑岩面前站着一个穿便衣的男人。

黑岩:(日语) 他到哪儿,你就跟到哪儿,然后把他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记下来,通知我们。

便衣:(日语) 是!

便衣出去后,黑岩走到柜子前面,拿起女儿的照片,默默端详着,嘴角挂一丝微笑。

教堂/地下室 夜/内

一件大衣盖着两个人:玉笙和玉箫脚对脚地躺在地铺上。

玉笙:这个鬼地窖跟棺材一样,又潮又冷!

红绫:你睡过棺材?

玉箫:(对玉笙抱怨) 哎呀你不要动嘛,一动更冷,把大衣都裹到你那边去了!

玉笙:(干脆坐起来) 不动一下,就跟这下面的水门汀冻得粘一块了!

秋水:这被子越盖越冷!前天跳到荷塘里躲日本兵,我这床被子湿了,到现在还没干透!

玉箫:我的衣服没一件是干的!

春池:今晚天作怪,这么冷!冷得骨头疼!

红绫坐起来,掏出烟盒,点了根烟。

红绫:你们以为这是藏玉楼?炭火盆烤着,手炉抱着,鸡汤小馄饨吃着!

玉墨:(点着一根蜡烛) 未必就不能烤火。

她从铺位上起来,披上自己的棉袍,又披上一条羊毛披肩,再套上一件毛线外套,里三层外三层地端起蜡烛向出入口走去。

玉笙:玉墨姐,你去哪里?

玉墨:哪里暖和去哪里。

红绫:(坏笑起来) 那个叫法比的,他被窝里最暖和!

玉墨:那你去钻他被窝吧。

红绫:他肯定会把我打到大街上去。人家看你的眼神,跟看我们的不一样!

玉墨已经打开了出入口的盖子,她端着蜡烛,顺着梯子攀登,在第三格回过头:没人想暖和暖和?

女人们三三两两地爬起来。

教堂/院子 夜/外

女人们嘻嘻哈哈地穿过下着小雨夹雪的院子,朝教堂大厅走去。

玉笙:怪不得这么冷,又是雨又是雪!

秋水:玉笙,你穿着自己一身肥肉还冷,我们就不要活了!

玉笙冲过来,给了秋水的屁股上一巴掌。

秋水:玉墨姐,她打我!

玉笙:我打你?明明是你那尖屁股戳了我的手!

女人们又是一阵大笑。

教堂/大厅 夜/内

斜着倒挂的楼梯以及二楼回廊。斜着走入我们视野的女人们从散落着碎石碎砖的楼梯,扶着被烧焦的雕花楼梯扶手走上二楼,顺着回廊走到回廊中间一个大门,一拥而入。门在她们身后关上。

镜头反打:我们这才发现提供这个奇特视角的是法比;他躺在大厅中央的一张长椅上,似乎刚从一个瞌睡里被惊醒。

长椅上还放着一个酒杯,被他起身时碰到地上,碎了。

他看看地上碎成八瓣的玻璃杯,又看一眼手表,似乎在回忆自己怎么躺到这里来了。一个酒嗝彻底提醒了这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

他一下子跳起来,冲过长椅间的过道,冲到楼梯口,犹豫了一会儿,登上楼梯。顺着回廊来到女人们进入的大房间门口。

他从门缝向里张望,看见一个女人往壁炉里塞了几根木条,木条是从箱子上拆下来的。女人挪开身体,他看见壁炉里冒出火光。

女人们一阵欢呼。

他的视线搜寻着,终于找到了站在高达屋顶的书架前浏览着的玉墨,脸上浮现出极其复杂的神情,轻轻退回到楼梯口,气急败坏地冲下楼去。

也许是听到了法比的脚步,玉墨打开门,向回廊的栏杆下看了一眼,看清是匆匆离去的法比。

教堂/图书室 夜/内

女人们把被褥、衣服都举在炉口,烘烤着。一丝丝热气从潮湿的衣物上升起。还有人用菜刀劈下木箱上的木条,权当柴草。

春池:还是我们走运,在这么阔气的房子里烤火!安全区那么多人,找到个避风的地方缩着,就算福气!

秋水:不让小日本的子弹打死,冷都能冷死!

春池:冷死也罢了,没地方解手顶要命!几十万人,天天多少要拉要撒,看那洋灰地、柏油路淌得横一条竖一道的!

红绫:那好哎,等开春了,柏油马路、洋灰地都沤成肥田了,撒上种就能收庄稼!

女人们大笑起来。

豆蔻:从跳到那口塘里到现在,脚都跟塘里的烂泥巴一样冷!恨不得把脚砍下来,放到这儿烤烤!

咣当一声,玉笙把那把劈柴的菜刀扔到豆蔻面前。

玉笙:这儿有刀。好刀哎,刚刚劈了柴的。

女人们又是一阵大笑。

教堂/圣经工场 夜/内

法比用一根长竿子捅着天花板上的方形出入口盖子。

盖子打开了,露出刘安娜的脸。

法比:安娜,你带两个人,去帮我做件事。

刘安娜:现在?

法比:马上。

刘安娜:出什么事了?

法比:大事。

刘安娜还在犹豫,法比向门口走去。

法比:快一点,我在大厅门口等你们。

教堂/大厅门口 夜/外

法比反剪双手,来回地踱步。听见响动,转过脸,见刘安娜和孟书娟以及徐小愚从圣经工场出来,三人的神色都很紧张。

法比:你们上去,把那帮女人从图书室里给我撵出去。

刘安娜:她们去那儿干吗?读书?

法比:除了读书,恐怕她们什么都干!

徐小愚:哎哟,我还当多大个事!

书娟不说什么,转身进了大厅。

教堂/楼梯 夜/内

书娟飞快跑上楼梯。法比跟上去,在她身后叫起来。

法比:等一下!

书娟不耐烦地转过脸。

法比:不要吵架,好好说话,听见没有?

刘安娜和徐小愚此刻追上书娟。

教堂/大厅 夜/内

从法比站立的位置能看见几个女孩从二楼的楼梯口出来,走过回廊,来到图书室门口。书娟举起手,礼貌而冷冰冰地叩了几下。

教堂/图书室 夜/内

女人们听见有人叩门,都相互看了一眼。

玉墨:谁呀?

叩门的人没有答话,却砰的一声推开门。

玉墨首先看到三个女孩中为首的书娟。她目光跟女孩较量了一刹那,挑起下巴,吸了一口烟。这个动作既傲慢又美艳。

书娟厌恶地皱起眉头:请你们立刻出去。

玉墨:谁请我们出去?

刘安娜:这里是英格曼神父的私人藏书室,一百年来,几任神父生前的所有藏书都留在这里。大部分是各种文字各种版本的《圣经》。你们这样的人进到这里面,等于亵渎神灵。

豆蔻举起一只孩子气的多肉的光脚丫子,放在炉口前取暖,一面还舒服地活动着脚指头。

豆蔻:(推了推玉墨) 什么叫亵渎?

书娟:亵渎就是你这样,在圣书圣像前面放肆!

红绫:哦,就是我们这样,脚当手,屁股当脸……

玉墨:(呵断她) 红绫!……(想发作,又作罢) 我们走吧。

书娟:(恶心地对刘安娜) 这些人就像脓疮,哪里都染,一个不小心就让她们染上了!

本来打算走的玉墨听见这话,改了主意,突然在壁炉一侧的扶手椅上坐下来,稳稳当当向椅背上一靠。

徐小愚:那是英格曼神父的椅子,你不能坐!

玉墨:(冷冷一笑) 我这不是坐了?有种你们去叫英格曼来告诉我,这椅子分贵贱,他英格曼坐得,我赵玉墨坐不得。

教堂/大厅回廊 夜/内

法比在图书室外面听着里面的争执。

玉墨:(突然扬起嗓门) (画外音) 我还以为,你们这些劝人向善的不会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呢。

法比的脸抽搐一下,他感觉到她提高音量是为了他能听见。

玉墨:(画外音) 原来你们把人的屁股都分成三六九等!

女人们爆发出一阵解恨的大笑。

法比向图书室门口走去,但走了两步又停住。

教堂/图书室 夜/内

书娟突然向玉墨冲去,拉着她便往起拽。另外两个女孩立刻加入战斗行列,又是推又是拉。

玉笙扑上来,欲助玉墨一臂之力:谁敢碰我姐姐一个手指头,我跟她拼了!

玉箫等也跟女学生进入了对垒。

玉箫:对,你们再敢碰我玉墨姐一下……

徐小愚:碰了你能怎样我?

玉笙凑到女孩跟前,一面威胁地挽着袖子:那你就碰碰看。碰了你就晓得我能怎样你了。

玉墨自己站起来,拢了拢头发,捡起地上落下的发卡。

书娟看见桌上有一盒图钉,她趁着双方的对垒混乱,悄悄地从里面拿出两个,悄悄地放在扶手椅的丝绒座位上。

书娟:(对玉墨有点调皮地笑笑) 你说得对,神父说上帝面前人人平等,我代表神父请你坐下。(指着扶手椅) 别客气,请坐吧。

玉墨对她突然改变的态度感到狐疑,盯着她的眼睛。

书娟:看我干吗?劝人向善嘛,椅子不分贵贱。

玉笙得胜地往椅子上重重一坐,马上就尖叫着跳起来,一面从屁股上摘下一个图钉。

玉笙:我的妈妈耶,过大刑不过滚钉板,我这是坐钉板……(说着她又摘下一颗图钉) 亏了我肉厚,要是玉墨,还不把筋戳断了?

玉墨使劲盯着书娟。

书娟带着得胜的笑意盯着她。

玉笙:你们哪个干的?

刘安娜和徐小愚相互看看。

刘安娜、徐小愚:(同时) 不是我!

书娟:(慢悠悠地) 也不是我。

玉笙突然抄起一根当柴火的木条,大叫起来:把门给老娘把住,一个也别让她们跑了!死丫头,看我不一个个收拾你们!

教堂/大厅回廊 夜/内

法比听着图书室里的冲突,十分紧张。

教堂/图书室 夜/内

红绫跳到门口,玉箫和秋水朝女学生们逼近。女学生们被夹击,陷入了寡不敌众的局势,有些害怕了。

玉墨:(盯着书娟,寒心地、败兴地) 人不大,害人之心不小。玉笙,放她们出去。

玉笙:我代你受了一屁股,你倒宽宏大量!不行,我玉笙还没吃过这么大的哑巴亏呢!

她掂着木条,像是掂着私塾里打板子的戒尺,一步步往女孩们逼近。

玉笙:干了这么歹毒的事,不敢承认是不是?不要紧,老娘这条板子能叫你们承认。我这条板子慢慢地抽,不怕抽不出实话来。

玉墨上来拉住玉笙,玉笙一甩手臂,甩开了她。这个大块头姑娘是真动气了。

门打开了,法比出现在门口:住手!

玉笙两眼冒火,就像没听见。

法比插到女孩和玉笙之间:(英文) 够了!

玉笙:放什么洋屁,听不懂!

法比:放肆!

他劈手夺下玉笙手里的木条,使劲扔到地上。

法比:(对女孩们) 你们还不回去睡觉?!都几点了?!

女孩们就坡下驴地一齐离去。

法比:收拾起你们的东西,都出去!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瞎跑!

豆蔻仍然在烤她的脚,举着另一只脚丫,不断地活动着脚指头。

豆蔻:没有瞎跑,我们是知道这里有炉子才跑来的。

她以屁股为轴心,灵活地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弯,现在她赤裸的脚丫正好对着法比。

豆蔻:你看啊,我脚都生冻疮了!在那地窖里冻疮疼得钻心!

法比像躲避瘟疫似的往后一闪,躲开小姑娘伸近的脚,这只裸露的女性的脚似乎是他不该看的私密之处,他既受撩拨,又觉懊恼。

法比:(对玉墨) 你让你们的人马上回去。

玉墨:(挑衅地笑着) 回去?国破山河在,回哪里去?

法比:(爆发地) 我不管,反正不准待在这里面!也不看看,这是哪里,你们也配进来?!把她们带出去!马上出去!

玉墨:腿是她们自己的,我不能当她们的家。不像你那些小喽啰,(她轻蔑地站在门口) 你一声令下,都来充当打手,有的手段还蛮毒。

她拿起两颗图钉,在法比眼睛前面一晃。

玉墨:我不用废话再跟你讲一遍故事了吧?你在门外反正都听见了。

现在她的样子泼辣刁钻,眼梢却仍带着几分撩人的微笑,在法比眼里甚至比凄美优雅的她还要迷人。

法比:请你马上带她们出去。

玉墨:(转向女人们) 你们走不走?

红绫:柴烧完了再走。能烤火,干什么冻着自己,对不对?

所有女人唱歌一样附和:对呀!

法比:假如你们不出去,我就请你们离开教堂。

玉墨看进他的眼睛,几乎看到他心里:既然放我们进来了,你就不会轻易请我们离开。

法比:(威胁地) 你试试!

玉墨仍然那样洞穿一切地看着他,意味深长地微笑着:早就试过了。

法比恐惧她的魅力,同时又享受她的魅力:你以为我跟你遇到的那些男人一样?

玉墨:我以为你跟那些男人不一样。

两人的目光纠结在一起,谁也不让谁。法比心里一阵颤抖,同时为自己的心动感到羞耻。

红绫看出了眉目,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其他女人也跟着笑。

法比捡起地上落的一件大衣和披肩,冲到门口,扔到回廊外面:现在就走,出去,滚出教堂!

玉墨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两人陷入僵局。

大门口传来打铃声。

人们都静止在一个姿态上。

教堂/大门 夜/外

阿顾披着棉衣站在门口,一只手拎着灯笼,灯笼的光亮照着他紧张的胖脸蛋,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否应该开口问话。

门铃又当当地响了两下。

法比从大厅里跑出来,一边向阿顾手舞足蹈地打着急切的手势。

阿顾不明白他的意思,看着他近来。

法比:(低声地) 叫你把灯笼熄掉!

外面的人似乎听见了法比的话语,当当地打铃声急促起来。

法比:(对门外低声呵斥) 别打铃了,再打把日本兵打来了!

陈乔治也一边系着棉衣纽扣,一边跑来。

法比转身跟陈乔治咬耳朵:乔治,去让那些女人赶紧回到地窖里,不准出来,不准出声!

陈乔治恐慌地跑去。

教堂/大门 夜/外

老陈和得贵站在门口。老陈推着独轮车,里面躺着浑身是血的王浦生,车子旁边站着架双拐的李全有,一条棉裤的裤腿完全是暗色的,显然浸透了血,而且血已经干了。

老陈:求求大人,开开门,我们是日本人雇的收尸队,他们枪毙了几万国军战俘,让我们秘密收尸……

李全有站不住了,走到一边,把身体靠在墙角。

教堂/圣经工场屋顶阁楼 夜/内

女孩子们纷纷从铺上爬起,拥向小圆窗口,一面相互打听:谁在打门铃?……是谁来了?……出什么事了?……

她们挤在那三扇小窗前,朝大门的方向张望。

教堂/大门 夜/外

法比错愕地瞪大眼睛:你说日本人枪毙中国军人?

老陈:(画外音) 是啊!我们收尸的江边,一个刑场就有上万人!

法比:不可能吧?

老陈:(画外音) 千真万确。不信你问问我们救的这个伤兵,就知道我半句谎言都没有!

陈乔治带着那群女人从教堂大厅跑出,向厨房跑去。

教堂/大门 夜/外

老陈:(拍打几下门扉) 大人!大人求求你,开门!这个伤兵死里逃生,还有一口气,大人不开恩救他,他还要给鬼子枪毙一回!

李全有转过脸,向老陈看去,又看了一眼王浦生。

教堂/大门 夜/外

特写:法比极其矛盾的眼睛。

阿顾:(耳语) 开门吧?

法比:(装成英格曼的洋泾浜中文) 对不起,请你们投奔安全区吧。

老陈:大人!大人!……

法比:(中文更加洋泾浜了) 这里是美国教堂,美国和日本没有交战,所以我们不能介入中日战事。

教堂/厨房 夜/内

女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进入地窖,只有玉墨一人站在厨房门口向大门方向张望。

教堂/大门 夜/外

李全有:(嘶哑地,绝望地) 大人,开开恩吧,日本人不是娘养的,再给他们抓去,开膛破肚都难说!

教堂/大门 夜/外

看得出法比的心里有所动摇,他矛盾地搓动腮帮,但最后还是硬起心肠来:(洋泾浜中文) 非常抱歉,我们无能为力。请立刻离开这里。

说着他果断地转过身,似乎再待下去他就要心软。

老陈:(画外音) 鬼子随时都会来,来了他没命,我们也没命了,说不定还会连累你们教堂……

法比:(洋泾浜中文) 所以,请你们尽快离开,不要给我们惹麻烦。

老陈:(画外音) 看在上帝面上,我也是个天主教徒,不能眼睁睁看着一条性命丢在你教堂的门口吧。

法比再次心软,他的眼睛告诉我们,他的灵魂被两种信念向两个方向撕扯着。

法比:我说了,请你们马上去安全区。

老陈:(画外音) 日本兵天天到安全区搜查中国军人和伤兵,搜到就用刺刀捅死!

法比:(眼睛里出现了痛苦) 那……也比在这里跟我磨嘴皮子强。

玉墨悄悄地贴着墙根走来,注视着法比。

教堂/大门 夜/外

老陈:为了救命,我们自己冒多大的风险你知道吗?从今天早上到现在,我们到处找地方躲藏,总算躲过了日本兵的巡逻,现在要前功尽弃,大人,你的良心何忍啊?

法比:(画外音) 非常抱歉,请你不要逼迫本教堂违背中立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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