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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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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圣经工场屋顶阁楼 夜/内

女孩们紧张地观察着楼下的局势发展。

徐小愚:这下完蛋了,仗打到教堂里来了!

苏菲:是中国兵,不是日本兵!

徐小愚:反正不能跟兵沾上,沾上就要倒霉!

教堂/大门 夜/外

法比:(洋泾浜中文) 我们的教堂庇护了二十多个无辜者,让你们进来,就等于危害她们的性命,你要在我的地位,会怎样做?

教堂/圣经工场屋顶阁楼 夜/内

女孩们听见法比的洋泾浜中文,都吃吃地笑了起来。唯有书娟绷着脸。

苏菲:法比装洋腔哎!

刘安娜:荒腔走板的,比英格曼神父还洋泾浜!

不远处响起枪声。

女孩们都缩下头。

教堂/大门 夜/外

枪声越发近了,法比抬起头判断着。

教堂/大厅外的墙根下 夜/外

玉墨睁大眼睛,脸转向枪响的方向,五内俱焚。

教堂/大门 夜/外

老陈:(画外音) 大善人,拜托您了!伤员留在你们门口,您看着办。后会有期!

法比绝望了,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沿着围墙远去。

阿顾:现在不开门也不行,伤病要是死在我们门口,跟日本人更说不清!

法比推开阿顾,打开门上方的小窗看出去,昏暗中只看到一个躺在独轮车里的身影。他关上小窗,从阿顾手上拿过钥匙,把锁打开。

法比打开门,走出去,却发现藏在墙凹处的另外三个人,其中一个是架着双拐的李全有。他立刻跨回门内,企图把门闩划上,但门外的人使劲推门,他和阿顾拼命抵住。

法比:你说是一个伤兵,怎么成两个了?!

老陈:(无奈地) 我要是说两个,您更不会接受了!

法比:这种时候还扯谎!

教堂/大门 夜/外

马蹄声在死寂的颓城上空嘚嘚地越来越近。

老陈:听听,听见马蹄声了吧?这回日本兵真来了!骑马来了!

法比:(画外音) 对不起,实在抱歉!

教堂/大门 夜/外

法比把钥匙揣到口袋,转身走去,彻底地见死不救了。

一个敏捷的身影从大门一侧的树丛里冲出,从侧后方勒住法比的脖子,一把手枪对准法比的太阳穴。

他就是曾经把孟繁明当奸细捉起来的少校教官,戴涛。

戴涛:你装洋腔就是洋人了?打开门!

法比全部意识都集中在枪口顶着的太阳穴上,两个眼珠乜斜过去,企图去看枪口。

戴涛伸出手,从他身上掏出钥匙,扔给阿顾,一条胳膊仍然在法比的脖子上,手枪却指着阿顾:马上把门打开!

阿顾捡起钥匙,飞快地打开门。

戴涛:把人抬进来!

阿顾迅速出门,一眨眼,他扶着李全有进来,两个收尸队员把独轮车推进来。

阿顾把沉重的大门合上。马蹄声已到围墙外,人们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就要合拢的门扉,似乎从来没注意到这两扇大门是如此的沉重,阿顾又是如此的笨拙。

日本骑兵哼唱着歌曲,不时地发出笑声,信马由缰地向教堂走来。

戴涛预备好放开了法比,脊背贴在大门上,一只手上拿着一颗手榴弹,另一只手端着手枪,门一开,立刻投掷手榴弹和开枪。

教堂/圣经工场屋顶阁楼 夜/内

女学生们屏住呼吸,一动不动,似乎她们的响动会立刻招致日本兵对教堂的注意。

书娟的眼睛紧随着楼下的一行人。那个偷袭者全副武装,头戴钢盔,身材匀称矫健。

教堂/大门 夜/外

马蹄声在门口停了。

戴涛:(低声发布命令) 你们先带着伤员躲藏起来。这里有我。

法比扑过来,挡在戴涛的枪口前面:(低声地) 你打死我我也不让你开枪。教堂里藏了二十多个女人和女学生,只要你一开枪,二十多条性命就给你送了!

戴涛看着法比。这句话使他刚醒悟到这一点。

教堂/大门 夜/外

门外六个日本骑兵打量着教堂残破不失巍峨的轮廓。

一个骑兵用军用手电筒向主楼上探照。

电筒光柱顺着那面美国国旗往下走。

日本骑兵甲:(日语) 美国教堂。

日本骑兵乙:(日语) 美国佬肯定有吃的。

两个骑兵跳下马,往教堂大门靠近,准备打门,其中一个回过头对伙伴们做了个玩笑手势。

日本骑兵丙:(日语) 我去跟他们借一点儿好吃的。

他存心把借字说得很流气。

教堂/大门 夜/外

法比使劲扯戴涛的袖子:(恳切地耳语) 把军装脱下来,把武器藏起来,教堂就能保护你们!

戴涛用力打了个手势,要所有人保持安静。

教堂/大门 夜/外

日本骑兵甲:(日语) 美国佬肯定有酒,跟他们借点儿酒吧!

日本骑兵丙开始拍打铁门。

日本骑兵乙:(日语) 算了吧,美国酒太难喝了。

日本骑兵甲:(日语) 美国娘儿们不错啊,跟美国佬借他们的娘儿们!

日本骑兵开始用马靴踢门。

教堂/大门 夜/外

戴涛贴着铁门站立,手里的手枪和手榴弹都准备就绪。他身后,人们都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玉墨已经接近了他们,从她的位置,能看清戴涛的脸。这是一张棱角分明、英气逼人的脸,四肢充满力量。

教堂/大门 夜/外

日本骑兵丙:(日语) 美国佬大概不舍得借娘儿们给我们。

日本骑兵甲:(日语) 娘儿们都回美国啦!

日本骑兵乙:(日语) 走啦走啦!

教堂/大门 夜/外

门外你一言我一语的日语谈笑渐远,使门内的人惊心动魄。

渐渐地,马蹄声再次响起,由近而远……

戴涛向老陈、李全有打了个军事指挥员的行进手势,让他们往教堂深部前进:(低声地) 跟我来。

老陈和得贵推着车向教堂里面走去。李全有架着双拐跟在后面。

法比:等一下!

李全有一行停下来,看着法比。

法比:阿顾,乔治,你们打点水,烧热,给他们洗洗伤口,再找两个急救包让他们包一下伤口。多找些纱布绷带,让他们带到路上用。

戴涛:(手枪再次抬起,对准法比) 你让他们去哪里?

法比:放下枪跟我讲话。

戴涛:怕了?

法比:(做出一个夸张的胆小鬼姿态) 那还能不怕?怕得小肚子打转,都要尿裤子了!

玉墨在暗中一笑。

戴涛枪依然稳稳地对准法比。

法比:(突然强硬起来) 我说了,放下枪再跟我讲话!

戴涛:对不住。拿着枪讲话才有人听。

法比:(嘿嘿一笑) 你刚才怎么不拿枪让日本人听你讲话?

戴涛皱起眉,憎恶地瞪着他。

法比:老总,拿枪的人跟我这个 包是讲不通的。

戴涛不理会法比了,脸转向李全有。

戴涛:你们是哪方面的?

李全有:(挺了挺胸脯) 一五六师一团三营九连二班,上士班长李全有。这位小老弟是我们班的新兵,当兵才三天。

戴涛看了一眼王浦生。

戴涛:我是教导总队的少校教官戴涛,从现在起,你们接受我的指挥。这位小老弟,看样子伤得不轻。

李全有:日本兵行刑的时候,他身上中了两枪。

戴涛:他叫什么名字?

李全有:姓王,叫王浦生。

玉墨听见王浦生的名字,眼睛一亮,从暗处走出来。

玉墨:浦生?!

她凑近打量王浦生的脸。戴涛惊讶地看着玉墨。玉墨从腋下取下手绢,擦了擦王浦生脸上的血迹和泥土。

玉墨:……是浦生!

戴涛打量着玉墨。

法比:你认识这个孩子?

玉墨:他是小妹的哥哥。他们那个村子的人给日本人杀光了,就他们兄妹俩逃出来了。

戴涛:(极其自信地对老陈和得贵) 你们把李上士和这位小老弟照顾着,都跟我来。

法比:去哪里?

戴涛:厨房后面,有间放煤的棚子,你们暂时在那里宿营。

法比:你怎么知道的?

戴涛矜持地一笑。

戴涛:我怎么不知道?我就住那里面啊。

法比:(错愕不已)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戴涛:这里又不是固若金汤。我进来都两天了,夜里就出来,把这院子的犄角旮旯都摸熟了。(对老陈) 走吧。

法比:等一下。

玉墨瞪法比。

戴涛:(声音强硬里带着祈求) 就让他们先在这里养养伤,看看外面情形再说,行不行?

法比:不行。

玉墨:(两眼冒火地冲着法比) 你长的是心肠吗?我看你这腔子里头就是一堆生铁,又冷又硬!

法比:闭上你的嘴!(转向戴涛) 这里面没有水,没有粮食,又多了三个男人,吃什么?喝什么?我们这里住着十五个女学生,最大的才十四岁,你们这些当兵的进来,说不定就会把日本兵招来,对女娃娃们公不公道?

教堂/圣经工场屋顶阁楼 夜/内

书娟和同学们紧张地观看楼下的争执。

李全有:没有我们,日本兵就不会进来?

老陈:日本兵一天要跑进安全区几十趟!搜伤兵,搜女娃,搜吃的!

戴涛:(对老陈) 外面太冷,你赶紧照顾他们进去,烧点水给他们喝。

陈乔治:我去烧水!

说着他已经跑了。

教堂/前院 夜/外

法比一下子跳到独轮车前面:不准动!

戴涛不由自主地把枪口对准法比。

玉墨紧张地看着。

法比:你要开枪啊?(松弛地往枪口前一送) 开吧。开了枪你让他们在这里安家落户,娶妻生子,过年过节,随便,只要我不看见就行。只要我活着,你们就得出去!

戴涛稳健地打开枪保险。

玉墨看看戴涛,又看看法比。

王浦生在独轮车上发出一声轻而痛苦的呻吟。

法比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浦生脸上的血和泥土刚被玉墨擦去,露出稚气的轮廓。法比的眼睛抖动了一下,目光中的决绝融化了。

玉墨用一只手轻轻抓住戴涛的枪口,插身在枪口和法比之间,眼睛里满含泪水。

玉墨:法比,这孩子一家都给日本人杀了,你把他推出这扇大门,无非再让日本人杀他一次。他的小妹妹就算活下来,以后举目无亲,又有什么活头呢?算我求你,(她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握在法比手上) 算我欠你一笔天大的人情债,行吗?

法比眼看着玉墨的眼睛里滚出大滴的泪珠。又低下头,看看她握着他的纤纤素手。

戴涛凝视着玉墨的侧影。

法比觉得感动又失败,使劲抽出手:(对老陈) 先让他们洗洗伤,上点药再说。

戴涛跟在伤兵们旁边,向厨房方向走:往前走,再往右拐。

法比:少校!

戴涛停下脚步,回过头。

法比:把枪给我。

戴涛微笑一下,有些玩世不恭,又有些轻蔑:想什么呢你?日本人都没有缴下我的枪。

法比:你要想让我们教堂保护你,就先要让我缴你的枪。

玉墨看着两个男人,眼里出现了会意的微笑——他们的较量中已经掺入雄性的争夺了。

戴涛:如果我不缴呢?

法比:教堂的好处是它的中立性。这三亩地等于在美国国界里面,那十几个女孩子就受到这点好处的保护,现在一个拿枪的军人进来了,你还能叫它中立国吗?不能了。女学生也就没得保护了。(伸出手) 把枪给我吧。

玉墨:少校,就把枪给他吧。

戴涛:不行。

法比:那我就不能留客了。阿顾,送这位少校出去。

玉墨着急地看着戴涛。

戴涛:你不必留我。你也留不住我。最多待一两天我自会走的。

法比:在这里待一分钟,都要做个普通百姓。要是日本人发现你带着枪藏在这里,我一身都是嘴也讲不清楚。

戴涛:日本人要是真进来,没有武器,只能任他们宰割,就跟那两个伤兵一样。

法比:在这里的都是避难的难民,都手无寸铁。你要待下来,就只能把枪撂下,规规矩矩做难民,要不然你就马上出去。

戴涛明显地在犹豫:那我只待一夜。等我从那两个伤兵嘴里打听出日本人屠杀战俘的情况,我就走。

法比:我说了,一分钟也不行。

玉墨这回把她哀求的脸转向戴涛。

玉墨:少校,也算我求你好吗?(微微一笑) 你看,你自己伤得也不轻,从这里出去,没吃没喝,到处是日本兵,你能走多远?

戴涛看着她多情而忧郁的眼睛,她的美丽和温情使他刹那间忘了身在何处。

玉墨:看我的面子,你就把枪给他吧。至少在这里住几天,把伤养养,身体将息一下。那时候,说不定南京局势也稍微平息一点了。

戴涛咔嗒一声关上枪保险,把枪交给了法比。

法比明白,是谁缴了少校的枪,一阵妒忌使他不适:还有。

戴涛看着他,护住腰部。

法比:手榴弹也交出来。

戴涛:我不会把它们扔出去的。它们是留给我自己的。

玉墨:(进一步散发魔力) 少校,我可不答应你把炸弹留给自己。

戴涛犹豫了一下,不情愿地把插着四枚手榴弹的弹袋从腰间解下,看了法比一眼,不甘而懊恼。

特写:手榴弹弹袋从一个男人的手上到了另一个男人的手上。

法比看着戴涛和玉墨朝厨房方向走去:等一下。

戴涛的耐心已经被消耗完了,他阴沉而慢慢地向法比转过身,眼神好斗。玉墨也紧张起来。

法比:你跟那两个伤兵还是住到地窖里去吧。(口气和缓) 地窖里暖和些,也隐蔽些。

教堂/地窖 夜/内

李全有艰难地从地窖口顺着梯子下来,腿上的伤疼得他龇牙咧嘴。紧接着下来的是背着王浦生的阿顾。

女人们已经入睡了,只有红绫一人坐在铺位上掷骰子。

李全有最后一步没有站稳,摔倒下去,压在一个熟睡的女子身上。

豆蔻:(尖叫起来) 哎哟!……

李全有赶紧往起爬,但因为腿的不便,动作极其笨拙,刚爬起来,脚又踩在豆蔻的手上。

豆蔻:长眼没有?!往哪儿踩啊?!

她睡得迷迷糊糊被弄醒,火气勃发,站起来就踢李全有。地窖里一片黑暗,她逮到哪儿踢哪儿。

李全有的伤腿被她踢得疼痛钻心,一连抽了几口冷气,给了豆蔻一耳光:小骚货,够狠的你!

豆蔻不依不饶地再次撞上去。他又给了她一耳光。

红绫:(半真半假地笑了) 别这样骂哟,这里面都是骚货,你骂谁啊?

玉笙从铺上跳起:有本事打日本人去,跟老娘儿们钻一个洞里,算什么玩意?!

玉箫:就是,南京城墙那么高,那么结实,你们还让日本人打破了,把我们中国的京城都打丢了,现在拿这里当战壕啊?!

红绫:一般都是这样,打不过男人的男人,打女人最狠!

李全有气得发抖,委屈得脸都走形了:(指着红绫) 你再说一句!

红绫:你看,我说他狠吧?

玉笙把哭泣的豆蔻推到李全有面前。

玉笙:喏,给你打,你打。豆蔻你不要动,让老总舒舒服服地打,打过了瘾。

玉箫:对呀,老总守卫南京城,有功劳也有苦劳,打你两下怎么了?吃了你都应该!

李全有眼里聚起泪水,紧紧握住两只拳头。

玉墨此刻也从梯子上下来,手里抱了一堆旧窗帘。后面跟着的是戴涛。女人们的话刺痛了他,李全有的眼泪也刺痛了他。

玉墨:你们都少说两句,日本兵刚才过去,你们这就内斗了。玉笙,(她把窗帘一头交给玉笙) 把这头拉住。

玉笙:干什么?

玉墨:叫你拉你就拉。(见玉笙不动,转向豆蔻) 豆蔻乖,你去拉。

豆蔻揉揉眼睛,吸着鼻子,拉起窗帘一头。

玉墨和豆蔻把窗帘拉直,在地窖的三分之一处形成个角落。

玉笙:这么窄的地方,本来就跟个老鼠洞一样,还要跟我们来挤!上马桶都不方便!

玉箫:女人钻在老鼠洞里也就罢了,男人也来钻洞!还是扛枪出身的男人!

李全有抓起地上一根木条,玉墨及时按住他。两人似乎在角力,李一憋劲,两手撅断了木条,狠狠扔在地上。

玉墨:别跟她们一般见识。阿顾,你背浦生进去吧。(对李全有温暖地一笑) 李班长,那边算男客房,这边归我们女眷住。

陈乔治拎着一桶热水从梯子上下来,走进帘子那边:热水来了,快洗洗伤口吧……

红绫:乔治,没看出来,你还怪会伺候人的!

玉笙:(冲着帘子那边) 这是我们从嘴里省出来的水,晓得不?!

玉墨:(呵斥玉笙) 话多!

戴涛实在忍不下去了,扭头快速登上梯子。

玉墨回过头,看着离去的戴涛,眼里全是同情。

教堂/英格曼和法比的居处 夜/外

法比拿着手枪和手榴弹弹袋向自己卧室走去,心事重重。

英格曼:(画外音) 法比。

法比回过头,见老神父穿着厚厚的起居袍在二楼阳台招呼。他赶紧把手榴弹往地上一搁,又把手枪揣进口袋。

法比:您怎么还没睡?

英格曼:谁在那儿吵?

法比:哦,把你吵醒了?

英格曼咳嗽起来,花白的头发狮子鬃毛似的抖动。

教堂/英格曼卧室 夜/内

英格曼一边咳一边慢慢走回卧室,示意法比跟进来:到底……怎么回事?

法比:没什么大事。那些女人跑到图书室烤火,我给轰出去了。她们跟我吵闹。今天下小雨,还夹着雪,天太冷,也难怪她们。

英格曼一边咳嗽一边狐疑地看着他。

法比焦急痛心地等待他这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发作过去。

英格曼:我看你……手上拎着个东西过来……

法比:嗯。

英格曼:听见我叫你,你马上把它放到地上了。

法比:(装着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我还能拎着什么?

英格曼:到底是什么?

法比:我这两天都没喝了,就今天夜里,实在太冷……嘿嘿……

英格曼还是不太相信。

法比:那些女人也找到酒了,又喝又唱,所以才让我生那么大气,当时我就不同意放她们进来……

英格曼:你小时候撒谎,我罚你站到门外。现在你这么大个子了,站在门外也不好看。

法比:我没说谎话。

英格曼:你放心,我很快会发现是不是谎话。(又咳嗽起来) 你把实情告诉我,我就不咳嗽了。

法比:那我告诉您实话。

英格曼的咳嗽一下子就止住了。

法比:实话是自来水厂再不复工,我们都要渴死。喷水池的水见底了。消防池的水已经用完。

英格曼愣愣地瞪着灰蓝色的眼睛。

教堂/英格曼和法比居所/法比卧室 夜/外

戴涛的身影如同野猫一样无声而迅速地接近了法比的卧室。

他绕到卧室的窗口,把耳朵贴在窗缝上,仔细聆听,渐渐断定法比不在室内。

他又绕回来,突然听见楼上传出英格曼的咳嗽和法比的声音,思考了一会儿,掏出火柴,擦着一根,用另一只手拢住微小的光亮,四下照着。

他看见法比门边有一点红,赶紧上去,那是他的手榴弹弹袋,露出久别重逢的微笑。

教堂/院子 夜/外

玉墨从厨房里出来,两边看看,没有戴涛的身影,感到不祥。她朝中院走去,加快脚步,变成小跑。

中院也空无一人,她慢慢站住了,任飘洒的小雨和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

她正要转身折回,一个声音叫住了她:(画外音) 赵玉墨小姐!

玉墨惊回首,见戴涛从那棵巨大的核桃树后面走出来。

玉墨:你怎么在这儿?

戴涛:军人本能,听见身后有动静就找藏身之处。

玉墨:(微微一笑) 那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戴涛:男人的本能。

玉墨:那你是……

戴涛:你问得太多了,该我问你了。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战乱时期,张军长的公子怎么也不该把你丢在这里。

玉墨眼里闪过一道醒悟的亮光:我好像认出来了……

戴涛:你不会认出来的。那天陪军长公子看戏的军官有十来个呢,你怎么会记得我?

玉墨:你就别拿我们这种可怜人打趣了。他是军长的公子,我是青楼女子,他就没想跟我这种人往长远走。

戴涛疑问地看着她。

玉墨:那次看了戏之后,没过多久,他就不来藏玉楼了。

戴涛:那是他没这福分。

玉墨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她抬起眼睛,大胆地看着他:刚才姐妹们说的话,都是胡言乱语,你就(打手势) 这耳朵进,这耳朵出,别往心里去。你知道我们这种女人,能有什么正经话?常常被人骂,找个茬子也要骂别人。你想啊,躲在这里,出不去,动不得,冷也要忍着,饿也要忍着,人家的闲言恶语都要忍着,借人家的光嘛,寄人篱下,不忍着又怎样?再说,只听见外头枪响,不晓得明天枪弹会不会响到自己脑瓜上,都憋一肚子邪火,说出来的话还听得听不得?当然听不得。

戴涛:你是来为她们跟我讨饶?

教堂/英格曼和法比的居处 夜/外

法比从楼梯上下来,听见有人在不远处轻声对话,站住了,看见站在核桃树下一男一女两个身影。

玉墨:不是。

法比立刻辨出了玉墨的嗓音,中了邪似的定住了。

戴涛:那你为什么?

玉墨:我是怕你心里不好受,(深深地看着他) 也怕你走了。

戴涛:我是要走。

法比无声无息地接近他们,来到戴涛刚刚站过的核桃树下。

教堂/中院 夜/外

玉墨:我猜准了。所以我出来找你,想把你找回去。我代姐妹们跟你赔礼,好了吧?

这一刹那,她流露出小姑娘的娇嗲和纯情。

戴涛:她们的话我没往心里去,你放心吧。我走不是为了她们说的话难听。再见了。

玉墨:你要去哪里?

戴涛:……还不知道。

玉墨:(上来拉他的手) 那好,先跟我回去,等你知道要去哪里再走。

戴涛:我想办法去买通一个驾船的,让他把我送过江去。再从江北搭船去内地找部队。

不远处,站在阴影里的法比羡慕而妒忌地看着这对男女。

玉墨:非走不可?

戴涛:嗯。

玉墨:我都留不住你?

戴涛:(呵呵一笑,挑逗地看着她) 去年陪张军长公子看戏的时候,你要是说这句话,老牛都别想把我从你身边拉走。就是你让我杀了张公子,我都在所不辞。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你珍重,我走了。

他向后院方向走去。

玉墨:哎。

戴涛站住。

玉墨:你家在哪里?

戴涛:嗯?

玉墨:没别的意思,就想……要是仗打完了,我还活着,总要有个地方去打听你吧。

戴涛:我家在河北保定,父亲和长兄都是军人,你到保定军校打听军政主任戴厚量家,放心,至少十个人给你引路。再见!

玉墨叹了一口气。

法比从树后里跳出来:站住!

戴涛和玉墨都吓一跳。

法比:你不能出去。我今天跟英格曼神父去安全区,城里日本兵都满了,到处开枪杀人,血把阴沟都流成红的了!他们逮着中国男人就说是脱了军装的军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当街就枪毙,要不就砍头!一截墙头上排满了人头,老老小小的都是老百姓!

戴涛沉默了。

法比:日本兵五步一岗,三步一哨,你走不到下一条街,就会碰到日本巡逻队!

戴涛:谢谢,我会小心的。再见!

法比:你打算怎么出去?

戴涛:(指指后院) 怎么进来的,我就怎么出去。

法比:你是从后院进来的?

戴涛:还记得前天日本兵追你和女学生吧?

法比:(恍悟) ……跟日本兵打起来的就是你?

戴涛:还有我的几个手下。我把日本人甩掉,就一直跟在你们后面,看你们进了大门。当晚我发现你们教堂后面的墙头塌了一块,就从那儿翻进来了。我看你趁早把后墙头修好,别亡了羊再补牢。

法比:哎……你总不能扔下你那两个弟兄不管啊!他们伤得那么重,你就这么把他们扔给我们?要走你把他们一块带走。

戴涛:我怎么能带他们走?

法比:那你怎么能把他们扔给我们?你就全指望我和这些女人来照管他们?

戴涛愣住了。

玉墨眼里闪出希望。

玉墨:你是长官,长官是当兵的主心骨,再说,长官也不该扔下自己受伤的手下一走了之啊!

戴涛痛苦而矛盾,绷紧的身体渐渐垮塌下来。

玉墨凑近他,仰着脸看着他。

法比痛楚地看到玉墨对戴的态度显然是不同于对他的。

玉墨:留下来吧,等伤好一点再走,啊?你看雪下大了……

戴涛突然愤怒地瞪着她:走开,别烦我!

玉墨一点儿都不动容,似乎看着自己闹脾气的孩子,怜爱地笑了一下:法比,你去吧,有我陪着少校就行了。

戴涛却狠狠一扭身,向厨房方向走去,表示他不要任何人陪同。

玉墨跟法比做了个无奈的姿势,同时笑笑,表示对他这么大的脾气,她也没办法。她发现法比直直地看着她,看出那目光中压抑的痛楚。她慢慢转过身,跟着戴涛走去,走了几步,她又回头看一眼法比,加快脚步跟上戴涛。

法比目送他们进了厨房的门。

教堂/法比卧室 夜/内

门被推开,法比颓丧的身影从外面进来,站在门口,一动不动。肩膀上和头发上的雨点和雪花微微闪亮。

他慢慢掩上身后的门,又慢慢走到沙发前,颓然坐下,懒懒地伸出两条腿。

茶几下面,搁着一瓶红酒,他看也不看地把酒瓶够出来,又从茶几隔层够出一个瓶启子和一截蜡烛、一盒火柴。他的手指头如同识途,把这一系列动作做得极其准确精练。他点亮蜡烛,是眼睛仍像看不见一样,茫茫然地开了瓶盖。

他直接从酒瓶里喝酒。远处又响起枪声。他像没听见,木然地喝着酒。

他站起来,端起蜡烛和酒瓶,走到五斗柜前面,将蜡烛固定在柜子上。蜡烛光照亮柜子上方挂的一幅带框的照片:十多岁的法比和中年英格曼神父的合影。他的视线焦点渐渐聚在英格曼神父的脸上,又渐渐落在神父恳切、充满凝聚力的双眼上。

法比:(带醉意的自语) 我小的时候,一说谎你就罚我站到门外去。你不知道吧?我这辈子就没跟你说过几句实话。哪怕跟你忏悔的时候,我都编瞎话跟你说。不过我今天差点跟你说了一句实话。我想问问你,一个男人受了一个女人诱惑,该怎么办?

法比的额头上耷拉下一缕潮湿的头发,给他的面容一种潦倒的感觉。他孤独而渴望温情,一口接一口地喝酒。

法比:为了这个女人,我心里开始不老实。她看我一眼,我这里(他捂住心脏) 就蹦啊跳啊……我中邪了。刚才我看见她和那个军人眉来眼去,心里怎么……那么难过呢?你有没有为哪个女人这么难受过?……

法比醉得更加厉害,他眼前照片上的英格曼神父模糊起来:军人有什么好东西?都是及时行乐,逢场作戏!是不是人在战乱时候逢场作戏也是好的?……我巴不得那个军官走开,从教堂出去,哪怕出去给日本兵一枪打死……罪过,是吧?……我知道那是罪过,所以,我还是把他拦住了,没让他出去送命。

教堂/厨房 早晨/内

几个女人挤在炉子边上,每人拿着杯子或茶缸或饭碗。炉灶上的一口大铁锅盖着盖子,正在冒热气。法比用身体挡住那口锅,双手背在背后,摁住锅盖。

春池:求求你了,再给一口水都不行吗?就一口!

陈乔治:你们还嫌少,学生们一口还没得到呢!

秋水:学生是你祖奶奶呀,那么护着她们?

陈乔治:是你祖奶奶!

秋水:哎,你个兔崽子!

她眼看着就要跟乔治动手,被红绫拉住。

陈乔治:给过你们一人一口水了,还在这里胡搅蛮缠!

春池:说一口还真就给那么一口啊?行行好嘛!仗打完了,姐姐们都欢迎你到我们藏玉楼来玩!带你跳舞,拿顶好的花雕酒煮梅子给你喝,伺候你洗脚,给你捶背,阿好?

秋水:你这锅里还有那么多水,给我们一口,有什么关系?

陈乔治:你还想要多少?锅里这点水是给神父留着洗脸煮咖啡的!昨天那几个伤兵洗伤口就用掉了好几盆水,你们没去看看喷水池,瓢都舀不起水来了!

女人们不甘心地出去了。

红绫意味深长地笑着,走到陈乔治面前,用肩膀挤了他一下,把一个茶缸伸过去。

红绫:也不给我?

陈乔治为难地看着她。

红绫:(对着他的耳朵) 我才不带你到藏玉楼去呢。姐姐我有不少私房钱,我带你私奔,阿好?

她把茶缸强调地再次往他面前一伸。

陈乔治向厨房门口张望一下,揭开锅盖,舀了一瓢水,又是一阵犹豫,手抖了抖,瓢里的水又抖回锅里一些。

红绫:哎哟,手害鸡爪风了?抖什么抖?

她挤开他,自己拿起水瓢,舀了一瓢水,倒进缸子里。然后她扭过头,给了陈乔治的脸颊清脆的一记亲吻。

教堂/中院 清晨/外

女人们拿茶缸和被子在喷水池里舀水。玉笙急得叫起来——

玉笙:不要一齐舀啊!一个一个来!不然你舀我也舀,把池子底下的沙子、脏东西都搅起来了,你们看,这水还能喝啊?这么浑!

几个女学生冲过来。

刘安娜:你们在干什么?抢水啊?

徐小愚:就剩这点水了,你们想让我们渴死?!

刘安娜:乔治早上明明已经给过你们水了!给得比我们还多呢!

书娟不动嘴,只动手。她从豆蔻手里夺过盛了大半杯水的茶缸,哗啦一下倒回喷水池。

豆蔻:你干什么?!

书娟看着她,把茶缸往远处一扔。

豆蔻跑过去,捡起被摔掉一块搪瓷的茶缸,心疼地拿手指摸了摸,又冲回到书娟面前:你赔!

书娟瞪着她。

豆蔻:(往书娟面前一凑) 赔我茶缸!

书娟恶心地把脸往后让,同时推了豆蔻一下。

豆蔻:(又上前一步) 赔我水!我好不容易舀起来那点水!……你赔!

书娟一巴掌把豆蔻推倒在地。

玉笙:(对书娟) 哎你这小丫头,怎么随便动粗呢?她(指指豆蔻) 也不比你大多少,要是有你那么好的命,在家不一样是爸爸妈妈的心头肉,你怎么能欺负她呢?

书娟:你们抢我们的水喝,抢我们的土豆吃,抢我们的地方住,抢我们的厕所用,还说我欺负你们?

豆蔻跳起来,隔着玉笙向书娟踢了一脚。玉箫拉住她。

玉笙:那你也不能那样推她呀!

书娟:谁让她长得跟个冬瓜一样,一推就满地滚?!

豆蔻挣脱了玉箫,冲上来踢了书娟一脚:你说谁是冬瓜?

女学生们:(七嘴八舌地) :就说你!你就是冬瓜!臭冬瓜!烂冬瓜!……

教堂/法比卧室 早晨/内

穿着睡衣、满脸倦容的法比把门打开一条缝,看见喷水池边上的骚乱,他关上门,匆匆穿好衣服。

教堂/中院 早晨/外

女学生们唱似的叫骂:臭冬瓜!臭冬瓜!

女学生甲:满街贱卖的臭冬瓜!

女学生乙:六月里卖不掉的臭冬瓜!

徐小愚:七月里烂出汤的臭冬瓜!

豆蔻横下心玩命了,她向徐小愚冲过去,用脑袋攻击徐的下三路,把徐撞倒在地。她的头发却被人从后面抓住,往后薅去。

薅住豆蔻头发的是女学生甲,她把豆蔻从地上薅起来,豆蔻只能跟着自己的头发走。

玉笙:放开她!

女学生甲拖着豆蔻的头发打转,豆蔻不断出拳出脚,但女学生甲就是不放手。其他女学生围住她们俩,你一拳我一掌,捞便宜一样偷空就踢打豆蔻一下。

玉箫:小丫头!我们是不想跟你们动手,别以为我们打不过你们!

玉墨正好赶到,冲入女学生的包围,企图掰开薅着豆蔻头发不放手的女学生:放开!你要把她头发都拔下来呀?!

女学生甲:拔下来才好!让她做个秃冬瓜!更卖不掉!……

豆蔻又踢一脚。女学生甲换了一只手,把从豆蔻头上薅下来的一缕头发扔在地上。

玉墨抓住女学生甲的手腕子:放开!

书娟一看玉墨上阵,她舀起一茶缸水就向玉墨头上泼去。

玉墨冷得一个激灵,回过头,书娟又舀起第二缸水,朝玉墨脸上泼来,玉墨举手一挡,水泼在她棉袍的袖子上,半条袖子都湿了。

玉墨不解地看着两眼仇恨的书娟。

法比从屋里跑出来:都住手!

女学生甲仍然揪着豆蔻的头发不放。

法比一面向纠缠不清的女学生甲和豆蔻走去,一面压低声音呵斥。

法比:(压低声) 英格曼神父咳了一夜都没有睡着,天快亮才睡的,一早你们就在这里闹!(指着玉墨她们) 她们这样的女人就算了,我不多计较,你们也跟她们学得这样野?!

玉墨冷冷地看着法比。

所有女学生都停止了动作和话语,女人们也静下来。豆蔻捡起地上那一撮被薅下来的头发,又摸摸头上落的一小片秃瘢。

豆蔻:哼,老娘我禁打得很,从小就挨打,鸡毛掸子在我身上打断过几根,怕你们那些嫩手嫩脚?十几个人打我一个,有什么种?

徐小愚:你个冬瓜,是谁的老娘?!

法比:(制止) 哎!听听,这是什么话?(他指着女人们) 你们自己带了行李来也就罢了,把你们那些脏话也带进来!

玉墨的目光变得冰冷,直直地看着法比。法比赶紧把目光转向女学生们。刚才的斗殴似乎是一场大运动量的体力活,她们个个满头大汗,喘气急促。

法比:好啊!学好一辈子都不够,一天就能变成野人!打出一身大汗,是不?打这一架好贵呀,晓得吗?至少打出去四个洋山芋,半杯水。这会儿在南京一个大洋都买不来四个洋山芋!我们本来就缺粮缺水,你们再打两架,上月吃的牛奶面包都打出去了!

法比跟玉墨烦躁地挥了挥手,意思是叫她把女人们都带走。

玉墨狠狠回敬法比一眼,示威似的:我们走!

教堂/地窖/帘子内侧 日/内

王浦生慢慢睁开眼睛,慢慢看着周围,又看看自己身上盖的花花绿绿的几件绸缎面子的女人棉袍。一切都恍若隔世。

李全有:醒了?

戴涛一回头,看见王浦生正吃力地支起上半身。

李全有架着双拐挪到王浦生身边,嘿嘿地笑了:你大爷说对了吧?你是属猫的,九条命!

戴涛:(也挪过来) 你还有个大爷?

李全有:(指着自己,笑着) 他大爷在这儿,昨天在刑场上认的。有个亲戚,死了也不做孤魂野鬼,是不是?

戴涛也笑了。

玉墨:(画外音) 老总们,给你们送点水过来,方便吗?

一道亮光从戴涛疲惫的脸上掠过。

戴涛:恭迎大驾。

玉墨端着一个缸子,撩开帘子,走过来,向戴涛妩媚地一笑:就这点水,你们匀着喝。(她转向浦生) 还记得我吧?

浦生瞪着她。

闪回:防空洞里,玉墨抱住王小妹。

王浦生:(惊喜地) 我小妹呢?

玉墨跟戴涛飞快地交流了一个眼神。

玉墨:还好……

王浦生:她在哪里?

玉墨:(下巴指指帘子) 就在那边……(为难地一笑) 你先养伤,等过几天你伤好点,再看她……

王浦生:(不可思议地) 小妹就在那边?

玉墨点点头。戴涛始终在注视玉墨,目光里含着情愫。

浦生咧开绽裂着若干血口子的嘴唇,笑了。

李全有掏出烟斗,发现烟袋空了,丧气地扔下烟斗。

玉墨:(把水端到浦生面前) 来,喝点水。(微微一笑) 那天在防空洞里,你出去给小妹找水,一去就去了四天。

浦生突然扬起脖子,欢叫起来:小妹!……小妹!……

教堂/地窖/帘子外侧 日/内

女人们在打麻将,篦头发,做针线,听见浦生的叫声都停下来,向王小妹的铺位上注视。

王浦生:(画外音) 小妹!

小妹嘴里发出微弱的声响,胳膊向上抬了抬。

玉墨从帘子那边过来,来到王小妹的铺边上坐下。

所有女人都围拢过来,惊喜地看着小妹的反应。

帘子撩开了,王浦生被戴涛架着,看着躺在女人们中间的小妹。

王小妹吃力地睁开眼睛,迷乱地在所有脸上寻找。

女人们给浦生让路,戴涛架着浦生慢慢落座在小妹旁边。

王浦生:小妹……

小妹的目光停在浦生的脸上,嘴角微弱地向上一翘,似乎努力在堆起笑容,但还是失败了。

浦生的眼泪流出来,用拳头使劲擦着。

小妹的眼神像冬天的阳光一样无力而涣散。

浦生伸手到自己浸透血的棉衣内,从贴身的衬衫口袋里掏出一个糖果,包在外面的玻璃纸已经看不出原先的颜色和图案,像是被血涂了一层紫红的油漆。

浦生试图剥开糖纸,但干了的血把它粘住了,他只得用牙齿咬,撕碎玻璃纸。

特写:浦生的手撕碎的玻璃纸里剥出一块染透血的牛奶软糖。

浦生把糖果递到妹妹嘴边。

玉墨站起身,转过背,戴涛的目光追随她,见她在擦眼睛。

图书室 日/内

法比踩在木梯上,搜寻着书架高层的书。

陈乔治推开门。

陈乔治:法比!你在干什么?

法比:你看我在干什么?找书。

陈乔治:你读书?

法比:你不要变着法子骂我!小不是东西的!我给英格曼神父找书!

陈乔治:(诡笑) 我说呢。

法比:什么事?

陈乔治:什么什么事?

法比回过头,瞪着他。

法比:没事你急吼吼地跑来找我?

陈乔治:(突然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哦,那个赵玉墨小姐找你有事。

法比一愣。然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册册老旧的、带烫金字迹的书籍上,他的心乱从眼睛里都透出来了。

法比:她找我什么事?

陈乔治:她问,你能不能见她一下。

法比视线里的烫金字母融化成一团雾。

法比:(虚弱地) 不见。

陈乔治:什么?

法比:(大声地,凶狠地) 不见!

陈乔治:她说有重要的事!

法比:这种女人,能有什么重要的事?!祸水!走到哪里,祸到哪里!什么时候都本性不改!

一本老旧的精装书掉在地上,陈乔治捡起它,莫名其妙地抬起头,看着法比。

陈乔治:不见就不见,你发什么火?

法比对着书喘粗气。书籍上,玉墨的美丽面影一闪,他使劲闭住眼睛,在睁开眼,又是玉墨幽怨的脸一闪,他再次紧闭眼睛:祸水!走到哪里,祸到哪里!不见,告诉她我不见……

玉墨交抱着双臂,斜靠着门框,听法比一口一个“祸水”地骂,冷冷一笑。

陈乔治发现了玉墨,想制止法比,法比却头也不回,抽出一本书,看看,又狠狠塞回去,再抽出下一本……

法比:你去跟她说,有事没事我都不见!

陈乔治:(大声地) 玉墨小姐!

法比:别跟我提这个名字!……

陈乔治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尴尬地朝玉墨看一眼,抱歉地笑一下。法比发泄完了,也在发泄里消耗得差不多了,身架子垮下来,嗓音也降低八度。

法比:……好吧,你叫她来吧。我问问她到底什么事。

玉墨:就是水的事。

法比的心都停止跳动似的,险些从梯子上栽下来。

陈乔治赶紧上去,扶住梯子。法比慢慢地从梯子上下来。玉墨对着他一点点降低的背影:我们逃到教堂来的路上,躲在一口荷花塘里。那口塘倒是离这里不算远,可以去那里打水,挑回来。

法比已经站到地面上,却不看她。

法比:那口塘在什么地方?

玉墨:从教堂大门出去,往北走,穿过锥子巷,再往西。走快点,有一刻钟就到了。

玉墨把一张纸递到法比面前:喏,图纸我都画好了。

法比正要伸手接图纸,她微微一笑,手避开了他的手,把纸搁在桌子上。瞬间法比尴尬极了。

法比:出了教堂,可能会碰上日本兵。

玉墨:那也没法子。一点水都没了,就剩下祸水了。

法比瞪着她。她也瞪着他。然后她猛地一转身,向门口走去。

教堂/阿顾的小屋 日/内

法比给阿顾穿上神父的黑色袍子,阿顾的脖子太粗,领口扣不上,肚子也裂开一条缝。

法比:你瞧瞧,你这辈子也当一回神父!

阿顾:太小了!

法比:系上带子就行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眯眼打量着阿顾。

法比:晃眼一看,还蛮像个胖神父。

他又把一面小小的美国星条旗塞在阿顾手里,又打量他一眼。

法比:蛮好。蛮像的。(又想起什么,从口袋掏出玉墨画的图纸) 喏,这是地图。

教堂/大门 日/外

穿扮成神父的阿顾挑着一根扁担,扁担两头系着两个铁皮水桶。

法比给他拉开门,阿顾正要迈出门槛,又缩回来。

阿顾:……哪有神父担扁担的?

法比:万一碰上日本兵这样问你,你就说,打起仗来,神父什么都要干,因为教堂人都跑光了。

他又给阿顾拉了拉教袍在他肚子上裂开的那条缝。

南京/小巷 日/外

阿顾担着两个桶急匆匆地走去。

突然他停下来,转过身往回走,明显被刚才看到的某个景象吓住了。

走了几步,他又停下,慢慢地又转回去,他把脸别向一边,匆匆走过一条十字岔道。

我们看见几条狗在撕咬着什么,从狗的四肢下面,露出一双脚,一只赤裸,一只穿着绣花鞋。

他逃奔似的顺着小巷子疾跑,两个铁皮桶磕在窄巷的墙壁上,咣当乱响。

荷塘边 日/外

阿顾从断壁上跨过,眼睛一下亮了:几步之外就是一口一亩地大小的荷塘,枯萎的荷叶仍然茂密,在风里微微摇摆。

他走过去,脚步也轻快了。

南京街道 日/外

孟繁明骑着一辆自行车,臂上戴着日本国徽的臂章,来到一个小铺门口,抬头看了一下门上方挂着日本招牌,面坐着一个日本妇人。他锁上车,走进去。

马路上,那个受黑岩指派的便衣也骑在一辆自行车上,见孟进了店铺,急忙刹车,推着车慢慢走过来。

日本店铺 日/内

孟繁明浏览着柜台上不多的几种糖果:(日语) 有巧克力吗?

日本妇人:(日语) 有的。

孟繁明:(日语) 多少钱一磅?

日本妇人把一个装潢美丽的盒子放在孟的面前,然后又把价签给他看。

孟繁明掏出钱包,抽出几张钞票。

日本妇人:(日语) 对不起,不收美元。

孟繁明:(日语) 那法币呢?

日本妇人:(日语) 可以的。

孟繁明把美元放回钱包,又掏出几张法币。

日本妇人收了款,找了零,回到柜台前。

孟繁明:(日语) 能请你把盒子打扮得更漂亮一点吗?这是给我女儿的。我们好久没见了。

日本妇人微微一笑,转身拿了一根粉色的丝带,熟练地给糖盒系了个蝴蝶结。

南京街道 日/外

孟繁明蹬车从尸横遍地的街道上走过。

教堂外的街道 日/外

孟繁明骑车出现在路口。他抬起头,看了一眼教堂的钟楼,脸上浮起微笑。

孟跳下自行车,看着那面奇特的美国国旗,笑容绽放开来。

他丝毫没有注意身后鬼鬼祟祟跟踪而来的便衣。

教堂/大门 日/外

打门铃的声响听上去十分轻快。

法比顺着甬道快步走来:阿顾你总算回来了!挑一趟水挑了一上午!……

从圣经工场门里跑出女学生,同时从厨房里拥出女人们,都喜洋洋地议论着:“阿顾打水回来了!……这下有水喝了!……想洗头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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