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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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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大门内 日/外

马路拐角,那个便衣轻手轻脚地跳下自行车,朝孟繁明张望。

教堂/大门外 日/外

法比回过头,对身后的女学生和女人们摆摆手:你们都回去!

他掏出钥匙,打开锁,拔下门闩,只有这一次他把这一套开门的动作做得那么流畅欢欣。

门打开了,站在门口的却是孟繁明。

法比:(愣了一刹那) 孟先生?

孟繁明:书娟怎么样?

法比:她蛮好的,请进来吧。

孟繁明笑了,慢慢摘下皮帽子,又从大衣里面掏出那盒巧克力。

教堂/外面的马路上 日/外

便衣看见孟繁明推着自行车走进教堂,沉重厚实的大铁门在他身后阖上。

教堂/图书室 日/内

女学生们围坐在长桌四周读书、写字。从大厅传来法比的叫喊:(画外音) 孟书娟,请你出来一下!

书娟抬起头。

法比:(画外音) 书娟!……

书娟站起身,向门外走去。所有的女孩都看着她。她们像陷在洞穴里的幼畜,等待一切可能发生的事物发生,任何事的发生都强过无休止的等待。

教堂/大厅 日/内

书娟从楼梯上急匆匆地下来,顿时愣住了:窗口进来一缕阳光,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光站在那里。

孟繁明:书娟。

书娟停住脚步,目光从头到脚地打量父亲:父亲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还抹了头油,呢子大衣领口露出打得中规中矩的丝绸领带,皮鞋虽然蒙了些尘土,但不损害他整体的体面。似乎这是战争前的某一天,父亲从办公室下班,到学校来接她回家。但她的眼睛还是捕捉到了战争的迹象:父亲的大衣袖子上套着白色的臂章,臂章上印着日本国徽。

教堂/大厅/二楼回廊 日/内

女学生们趴在栏杆上往下看,都看见了书娟父亲的臂章。

教堂/大厅 日/内

父亲的眼睛跟着女儿的视线,也看到了自己左臂的臂章。他似乎不经意地抹下臂章,塞进口袋。

教堂/大厅/二楼回廊 日/内

苏菲:(小声地) 书娟爸爸戴的是什么袖章?

徐小愚:(小声地) 肯定是汉奸袖章。

女学生甲:(小声地) 那他在给日本人做事?

徐小愚:(小声地) 给日本人做事的就是汉奸!

苏菲:汉奸是坏蛋!

刘安娜:(小声制止苏菲) 你小点儿声!

教堂/大厅 日/内

书娟听到了苏菲脱口说出的话,抬起头,正好看见徐小愚敌意地瞪着自己。

孟繁明:(指着一张长椅) 来,坐到这儿。

书娟不动,看见栏杆上趴着的同学们的脸都那么阴沉、对立。

孟繁明发现女儿的目光在往楼上看,转过脸,看见女学生们,微笑着扬起手。

孟繁明:哈啰!

除了苏菲,没有一个人回礼。

苏菲:(蚊子哼哼似的) ……哈啰。

孟繁明:小愚,怎么瘦了?

徐小愚就像没有听见。孟的笑容尴尬起来。

书娟猛地拉了一下父亲的袖子,转身往大厅门口走去。

教堂/大厅门口 日/内

孟繁明:我把南京城都找遍了,后来才晓得你们那些同学没有过江……

书娟:奶奶和管妈呢?

孟繁明:她们都去武汉了。奶奶跟你走散,急死了,要我一定要找到你。

书娟:撒谎。

孟繁明一愣。

书娟:你留在南京,又不是为了找我。

孟繁明被女儿顶撞得恼火了,脸板起来。

孟繁明:不要这么小孩子气!日本人满城地杀人放火,见了中国人不是杀就是抓,你还有心思跟我怄气!

书娟:日本人杀人放火我看见了!

孟繁明一愣。

书娟:我还拍了照!

孟繁明:相机和胶卷呢?

书娟:我心里好奇怪,日本人怎么没抓你,还让你这么自在,到处逛?

孟繁明:把相机和胶卷给我。

书娟:为什么给你?

孟繁明:那些东西落在日本人手里,你的小命就没了!

书娟不语。

孟繁明:你赶紧去把自己的东西收捡好,衣服带不了就不要带了,书本带上,千万千万把那个相机带上。

书娟:带上干什么?我又不跟你走。

孟繁明焦虑而烦躁地瞪着她。书娟看着地面,似乎表示她已经对这场见面感到乏味了。

孟繁明:那……那你想干什么?跟你那些同学留在南京?她们是没办法,因为她们是孤儿,没人带她们走!

书娟:(悲哀地看着他) 我宁可做孤儿,也不要做汉奸的女儿。

孟繁明突然一挥手,给了书娟一个耳光。

孟繁明:(大吼) 你给我乖乖地走!

书娟瞪着他,眼睛从愤怒到鄙夷,然后她一转身从大厅的侧门出去。

孟繁明慢慢抬起自己的右手,看着微微发抖的手掌。

教堂/前院 日/外

孟繁明从大厅的侧门追出来,看见书娟向圣经工场跑去。

他吃力地咽了一口唾沫,平息了一下自己,又跟上去。

教堂/圣经工场 日/内

玻璃窗上贴着的白色米字纸条把阳光过滤了,使其变成一个个有趣的图案投在地上,站在里面的人像是进入了一张网。

书娟正要往梯子上爬,孟繁明上去拉住她。

孟繁明:书娟,听爸爸一句话,这里很不安全,日本人迟早会进来。

这句话书娟确实听进去了。

孟繁明:他们疯了似的到处找女人,日日夜夜偷跑进安全区把女人拖走,国际委员会的委员值夜班看守都看不住!他们要知道这里面藏着你们这样的小姑娘……我都不敢想象会怎样!你妈妈在天有灵的话,眼下也要急疯了!……你跟我出去,我会尽快地想办法把你带出南京,我认识一个日本大佐,我打算把家里祖传的古董送给他,跟他通融一下,让你跟我离开南京……

书娟:我没说错吧?你做了汉奸。

孟繁明:(恶狠狠地) 只要能把你带出南京,别说做汉奸,做狗做猪做鬼,我都不在乎!

父亲几乎有些狰狞的激情使女儿震惊。

孟繁明:何况你爸爸不是汉奸!

书娟:怎么证明你不是汉奸?

书娟突然把手伸进父亲的大衣口袋,从里面掏出那个臂章。

孟繁明理屈地沉默了。

书娟:不过,你还是可以证明你不是汉奸。

孟繁明看着女儿。

书娟:你要是能把我和所有同学一块带走,就证明你不是汉奸,她们都会替你证明,你不是汉奸,至少是个好汉奸。

孟繁明:这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把你们十五个人都带走?

书娟:想办法。

孟繁明似乎看到希望,眼睛亮了起来。

书娟:等你想好办法,再来找我。

她开始爬梯子。

孟繁明:书娟!

书娟高高在上地看着父亲。

孟繁明:带走她们全体,太难了,那个日本大佐说不定连带走你一个人都不答应。

书娟:那你就只能给我的同学看成是汉奸。

孟繁明:能不能……我带走几个人……比如说,平常和你最要好的几个同学,你给我名字,我去试试看……

可以看出,书娟心乱了,这种挑选的权力似乎过分沉重。

孟繁明:要不,先带走几个,成功了之后,我再进一步跟日本人通融,回来带走剩下的那些……总之我会想尽一切办法,相信我,就是把家里的家底都卖空,也会把你们所有人带走。

书娟:(眼睛里流露出亲切和温暖) 那好,能不能先把苏菲、刘安娜,还有……嗯,王珍珍、朱玛丽带走?

孟繁明:那你自己呢?

书娟:我最后走。

孟繁明:书娟!……

书娟:爸爸,再见。

她像公主结束了接见一样,往梯子上攀登。

孟繁明:(掏出那盒巧克力) 书娟!

书娟低下头,看父亲手里的糖盒子,犹豫了一下,接过来。

教堂/院子 日/外

孟繁明满腹心事地穿过院子,向大门口走去。

正在院子里晒被子、褥子、衣服的红绫和豆蔻看见他。

红绫:(小声对豆蔻) 快去叫玉墨来。

红绫小跑着追上孟繁明,两手把他的眼睛蒙住。孟繁明大吃一惊。

孟繁明:谁?!

红绫咯咯笑着,把他的身体掉转了一个方向,朝厨房方向走去。孟繁明企图掰开红绫的手,红绫躲闪着,让他一再失败。

孟繁明:……干什么?!

玉墨被豆蔻拉出来,一见孟繁明,愣住了,然后扭头就往回走。

红绫存心把自己的手指头松开一些,让孟能从她手缝里看到玉墨的身影。然后推着孟进了厨房。

教堂/厨房 日/内

玉墨正要从厨房后门出去,孟繁明进来了。红绫抢先一步,冲上去把后门关上,并以脊背抵住门。

孟繁明:你怎么在这儿?

玉墨:(平淡地) 你还好吧?

孟繁明:我……我一直担心你,南京死人都堆成山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安全……

玉墨:谢谢。红绫,把门打开。两个人没那个意思了,你关着他们也不是那回事。生人能相处成熟人,熟人也能处成生人;熟人变成生人了,就比生人还陌生。(她云淡风轻地一笑) 是吧,先生?

她转身走到厨房后门。

红绫瞪着她,她也瞪着红绫。

玉墨:红绫,你不是一直想找个体面人吗?(她下巴一挑,指着身后的孟) 这位先生还算体面,不如我给你拉个皮条。

孟繁明痛心地忍着。

玉墨使劲一扽红绫的胳膊,把她拽到一边,然后拉开后门。

孟繁明:玉墨!

玉墨千娇百媚地回过身,迷死人不偿命地看着他。

玉墨:头我给你们接上了,你们自己往下走吧。

她一摔门出去了。

红绫:(嗔怒地咬牙切齿) 你个呆子!

孟繁明叹了一口气,转身从厨房前门出去。

红绫:唉……

她也追出去。

教堂/前院 日/外

红绫追着孟繁明出来:你怎么走了呢?女人不发怨什么东西发怨?就好比孩子不哭什么时候哭啊!你要去哄啊!……

孟繁明苦笑一下,继续往大门口走。他一只手拉住门闩,回过头:帮我照看她吧。我会重谢你的。

红绫:(妖冶地) 怎么重谢呀?把我带到上海,还是带到武汉?实在不行香港也将就。

孟繁明:这我办不到。

红绫:你我交情够了,你就能办到。

孟繁明:再见。

红绫:交情嘛,一夜间就能处出来。(妖媚地一笑) 一夜你就晓得,我比玉墨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不肯跟你走,我肯。带我走吧。带我出了南京,你不要我了,我保证不麻烦你……

孟繁明轻轻鞠躬,有礼有节地跨出门槛。

红绫:(哭笑不得地自语) 活呆子!

教堂/厨房后门 日/外

玉墨在削土豆。红绫从厨房后门出来,看了一眼平心静气的玉墨。乔治端起削好的土豆进了厨房。

红绫:(小声地) 我看他对你还蛮有心的。你看,城都破了,街上的人死的比活的多,他还到处跑着找你。

玉墨不动声色地削土豆。

玉墨:他有心,我无意。我们这种女人,最好是水性杨花,见一个爱一个,背过脸就忘了,自己心里少受点苦。

红绫:满城都是杀人放火的日本兵,枪声不断,他还能自由自在地来去,肯定有点来头。就算你心里没他了,求他帮个忙,把我们带出南京,带到上海、汉口,不行带到苏北、皖南的山里,先躲过大兵,说不定他办得到。

玉墨:他办得到办不到,和我不相干。我不想沾他的光。日本人到处杀人,见了男人就当中国军人抓起来枪毙,怎么他就能出行自如,还打扮得溜光水滑的?这个光你敢沾吗?我是不敢沾。

红绫:我晓得你们俩当时怎么对上眼了!

玉墨不懂地看着她。

红绫:一对活呆子!死心眼还是缺心眼啊?你管他怎么出行自由的?日本人不动他一根手指头,就证明他的本事。

玉墨:那你也要看看是什么本事。

红绫:管他什么本事!只要他能把我们带到江北就行!哎,下回他再来找你,你就哄哄他,让他把我们姐妹都带走,这个鬼地方没吃没喝的,睡在地洞里,又潮又冷,烤个火那些小丫头都要跟我们刀枪相见!这才三四天,往下呢?讲不定啊,这种日子还要过一个月,两个月,吃得消吃不消?

玉墨:(嘲讽地看着她) 这种日子?

红绫:你也吃不消了吧?

玉墨:这种日子也长不了了。这么多人,就吃这点洋山芋,你还想把这种日子过多久?今天是为那点脏水打架,明天就要为这点烂山芋打架。把你美的,这日子你还想过一两个月?!

红绫愣了,气馁地沉闷下去。突然又想到什么。

红绫:你不想求孟先生带你走,那帮我求求他,我想走。

玉墨:你想走你自己求他去。

玉墨站起来,端着筐子进了厨房。

教堂/中院 日/外

陈乔治和法比正在喷水池旁边刷洗两个汽油桶。

法比:你说阿顾会不会……

陈乔治:他不是穿着神父的袍子吗?日本兵连神父都打?

法比:那他会去哪儿呢?……那口塘最多一里多路,走五个来回也用不了半天时间啊!……他会不会穿着神父袍子,假装神父,跑掉了?

陈乔治也觉得这是可能的,瞪眼想象了一下,又看着法比。

陈乔治:不晓得……

法比趴下来,把鼻子凑到汽油桶的口子上,使劲吸一口气,马上皱起眉头,对着太阳光连打个打喷嚏。

陈乔治:还有汽油味?

法比:再打一桶水涮涮!

陈乔治:(指着喷水池) 就这一口水了,晚上我还要用它煮洋山芋呢!

法比沮丧地:汽油有没有毒?

陈乔治:不晓得……

法比:你什么都不晓得!……来,搭把手!

法比和陈乔治把汽油桶抬起,倾斜,法比的脸涨得通红,向乔治示意,让他和他一块将汽油桶翻转,把里面的水倒入水瓢。两人咣当一声把汽油桶放在地上。

乔治端起水瓢,吸了一口长气。陈乔治懵懂地看着他。

法比憋着一口气喝了一大口水。乔治吓坏了,上去就抢夺水瓢。

陈乔治:你干什么?

法比推开他,咕咚咕咚地喝着涮汽油桶的水。

法比:过半小时,我要是不死,就证明用汽油桶装的水能喝。

陈乔治:……好喝吗?

法比:不如酒好喝。(突然把水瓢递给乔治) 尝尝?

乔治吓得往后一退。

法比嘿嘿直乐,假装东摇西摆,步子颠颠倒倒的,像是喝汽油也能喝醉。他晃悠着把一辆三轮车推过来。

法比:来,搭把手!

乔治帮他把一个汽油桶搁在三轮车车厢里,再去搬第二个。法比拿出一面美国国旗,插在三轮车龙头上。

乔治:你行吗?

法比:别的没什么,就是嗓子眼的汽油跟冒烟似的,直往脑子里冲,(用鼻孔使劲往外喷气) 从这里冲出来了。你去找两根灯芯来,一个里头插一根,我就是一盏灯,还是双捻的。

乔治大受惊吓地看着他,法比打了个长长的饱嗝。

法比:(指着自己的嘴) 看见没有?冒烟了,拿根洋火来一点就着。

法比骑着三轮向大门方向走去,车上的汽油桶丁零咣当地相互撞击。

乔治担忧地看着他的背影。

荷塘边 日/外

法比骑着三轮车过来。他跳下车,四面张望,阳光映照在塘水上,残荷摇曳,衬着断壁残垣,烧毁的房屋,看上去既荒凉又宁静。哪里也看不见阿顾的影子。

法比用一只铁皮桶舀起荷塘的水,倒入汽油桶。

一桶一桶的水倾入汽油桶——法比不断重复这件单调的劳动。

荷塘/附近的弃屋/院子 日/外

两只铁皮桶吊在篝火上,里面滚开的水烧煮着几只鸡。我们发现铁皮桶和法比的一样,是阿顾挑着出门的,上面还有“圣·玛德伦天主会堂”一行黑漆写的字,字迹已经斑驳。

日本兵们又唱又笑,来来往往,从铁桶里舀出鸡汤……

那面美国国旗被扔在地上。

那个日本小兵跑来。

日本小兵:(日语) 报告!又有一个美国教堂的人来了,在水塘边打水!怎么办?

军曹:(日语) 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荷塘边 日/外

法比把一桶水倒进汽油桶,水已经打满,从汽油桶的口子里溢出来。法比将汽油桶的盖子往口子上拧。

荷塘边的残墙后 日/外

日本小兵从步枪的准星上看着法比的一举一动:他把汽油桶的盖子旋上去,使劲拧紧。

然后他又到水塘边,舀起一桶水,把头探进水桶,以双手捧起水往头上脸上浇。

荷塘边 日/外

法比多日没有好好漱洗,这时用水显得很阔气,敞开来尽他挥霍。他捧起一捧捧水,把脸和头扎进去,痛快淋漓地洗涤,发出动物般的“呼噜噜”声响。然后他又捧起水来,一遍遍地漱口,清理喉咙。

他把水吐在地上,似乎要引吭高歌了。

荷塘边的残墙后 日/外

日本小兵的眼睛从枪后面移开,看法比戏水看呆了。

他看着法比用铁桶舀起满满一桶水,放在三轮车的车厢里,呆呆地目送他骑上三轮车,十分吃力地蹬车远去……

日本小兵如同醒了似的,唰一下站起来,端起枪,追着法比跑去。

南京小巷 日/外

法比蹬车穿街走巷,越来越吃力,几乎蹬不动了。

听见后面一声吼叫,回过头,见一个年轻的日本兵端着枪对准他。

法比的腿脚马上力大无比,蹬着车就跑。

枪响了。

法比埋下头,腰弓得像只大虾米,飞快地蹬着脚踏板。

枪在他左右的墙壁上打出洞眼来……

枪弹打在一个水桶上,水从弹孔里喷出一股喷泉。

他的三轮车一拐弯,突然看到一只绣花鞋和一只血淋淋的脚,他一咬牙从那穿鞋的和血淋淋的脚上压过去。

枪声仍然追在他身后……

南京街道 日/外

枪声似乎远了。

法比仍然不敢回头,龇牙咧嘴地闷头蹬车。

法比的脸:大汗淋漓,气喘如牛。

法比的脚:奋力蹬着脚踏板,似乎每蹬一下都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

他回过头,看见弹孔冒出的喷泉,急促地思考了一下,跳下车,咬着自己的袖口一扯,扯下一根布条。他攀上车厢,将布条往弹孔里堵塞,一面堵塞漏洞一面紧张地朝巷子口望去。

那个日本小兵突然从巷口跑出来,现在他跟法比的距离只有十来步远。他将步枪架在肩膀上。

法比跳下车厢,骑到车座上,蹬车就跑。

特写:日本小兵的手指在扳机上稳稳一扣。

只听咔嗒一声——枪膛是空的,子弹打完了。

日本小兵挺起刺刀跑步追来。

法比玩命蹬车。

前面是一个上坡,法比一脚蹬空了脚踏板,三轮车倒退回去……

眼看小兵就要追上法比了。

法比再次发力,拼出吃奶的力气将车蹬上坡顶,然后车顺着下坡飞一样冲下……

已经在下坡的法比回过头,看着那个日本小兵站在坡顶:下斜的阳光中,他尚未完全长成的身体幼树一般年轻……

教堂/院子 日/外

法比的嘴巴吸了一下橡皮管的一头,水从汽油桶里流入一个铁皮桶。

陈乔治拎起装满水的铁皮桶冲进厨房。

教堂/厨房 日/内

大锅的锅盖揭开,一蓬白色热气猛地腾起,露出下面沸腾的水。

大锅前面搁着一个个大碗、茶缸、杯子……

女学生们端着杯子、缸子、饭碗贪婪地饮水,像是饮用琼浆玉液……

教堂/院子 日/外

女人们嘻嘻哈哈地每人端着一茶缸热水,来到屋檐下,用手绢、头巾沾上水,擦洗着脸颊、耳后……玉墨甚至解开了领口的纽襻,用潮湿的手绢擦着脖颈下的一片胸脯。

教堂/大厅二楼 日/内

法比站在一个朝着院子的窗口,看着玉墨的胸口,露出一片洁白的胸脯,她不知道有人在欣赏她,十分自若地享受着热水触碰皮肤的感觉,眼睛里的神色是沉迷的。

法比的眼睛也是沉迷的。这是他为她夺取的水,那样的风险和艰辛,能换取她此刻的这点可怜的享受,他有多欣慰,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样的时刻,这点水比钻石还昂贵。

法比感动在自己的壮举和自己无言的情感表白中。

教堂/院子 日/外

玉墨看见一双黑皮靴走过来,抬起头。戴涛端着一缸子水,微笑地看着她。

她也以微笑作答。戴涛走到她跟前,把自己缸子里的水倒进她的缸子。

玉墨感激地看他一眼,被热水刚擦过的脸颊上升起两团粉红。

他们俩都没有注意到,教堂大厅二楼的一个窗子后面站着的法比。

教堂/大厅/二楼 日/内

法比的脸色阴沉下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戴涛和玉墨。

教堂/院子 日/外

玉墨看着戴涛,视线逐渐移到他左肩的一片干了的血迹上。

教堂/地窖/帘子内侧 日/内

玉墨把一个杯子递给浦生。

玉墨:再喝两口,酒能止疼,多喝点儿保证你好过些。

浦生信赖地看着她,咕咚咕咚地喝了两口酒。

戴涛:别喝醉了!

玉墨:醉了更好,身上心里都不晓得疼了。

戴涛为玉墨的这句话心里一抖,眼帘垂下。

浦生躺回铺上,玉墨用一把精巧无比的小剪子剪开浦生缠在腹部被血浆住的绷带。

戴涛把一支蜡烛端起,给玉墨照亮。

浦生压抑地哼了一声,戴涛掏出一块手绢,放在浦生嘴里。

戴涛:咬住。咬紧。

玉墨:(安慰浦生) 伤口好点了。

她看着浦生皱眉挤眼,扭脸向帘子那边。

玉墨:豆蔻!豆蔻!

豆蔻:(画外音) 哎!

玉墨:弹个曲子听听!

少顷,帘子那边传来手指在琵琶弦上拨弄的一串音符。

教堂/地窖/帘子外侧 日/内

豆蔻弹了一段旋律,皱起眉头:难听死了,才三根弦!

玉墨:(画外音) 你唱嘛,唱起来就不觉得少根弦了。

豆蔻把帘子撩起一点,开始以她童音未退的嗓子哼唱起一支评弹调,调子优美缠绵,玉墨也跟着她轻轻哼哼起来。

从她的视角,就着朦胧的烛光,只见不断被扔出浸透血的棉花和纱布。她把脸转开了。

教堂/地窖/帘子内侧 日/内

玉墨:(问浦生) 好听吗?

浦生:好听。

玉墨:豆蔻,打起精神来唱!

豆蔻的声音高起来。

李全有也龇牙咧嘴、直抽冷气地给自己腿换药。

李全有:玉墨小姐什么时候学的看护?

玉墨:就叫我赵玉墨吧。

李全有:哎,那咋个行?

玉墨:我们这种人,听见人家叫小姐,就跟听了骂我们的话似的。就叫我赵玉墨,这名字不是花名,是我亲生父亲给我取的。

戴涛掏出一个烟盒,从里面拿出最后一支烟,把它揪成两半,都衔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着,把半根递给李全有:等打完仗了,你去哪里?

玉墨:(消沉地) 我们这种人,能去哪里?签了卖身契的。

戴涛看了她一眼。

玉墨给浦生盖好铺盖,挺了挺脖子,活动了一下肩膀:(对戴涛) 轮到你了。

戴涛:什么轮到我了?

玉墨:看护赵玉墨给你换药啊。

戴涛:(一下子很窘迫) 我……我就算了,我自己来……

玉墨:快点。军队里没有女看护?

戴涛磨蹭着,脱下呢子军装,欲脱下半个肩膀都染了血的衬衣,脱了一半又停住了。

玉墨:脱呀!

李全有:(坏笑起来) 戴少校还没娶婆娘,看他脸都红到脊梁了!

戴涛踢了李全有一脚。玉墨也有些害羞似的,调开目光。

戴涛:我脱不下来,让血给粘住了。

玉墨看着他,凑近他,跪坐在他身边,一点点替他脱着衬衣,她的手动一动,眼睛就观察一下他的脸,而他只是默默抽烟,烟头上余着一大截烟灰。

玉墨咬住嘴唇,把最后一点跟伤口粘连的衬衫剪开了。

烟头上的烟灰扑簌簌地落下。

教堂/院子 傍晚/外

从地窖的透气孔传出琵琶弹奏和歌唱。

几个女学生趴在透气孔上往地窖里张望。

书娟一个人顺着厨房的墙壁往后面绕去,发现了那个用砖头堵住的扁形透气孔——法比曾经发现和制造的窥视孔。

她跪坐在地上,从扁形洞口看去,见帘子被掀起,男女两界已经成为一体。

玉墨和玉笙在跳伦巴,红绫一人扭动着,扭到李全有面前,挑逗地用胯骨撞他,李发出知情识趣的笑声来。

其他人围在四周观看,一面喝彩。

教堂/地窖 傍晚/内

烛光摇曳,琵琶和箫声奏出《夜来香》。

玉墨跳得如醉如痴,她边跳边向戴涛看去。

戴涛看她看得如醉如痴。

浦生坐在小妹旁边,眼巴巴地看着,不时回头看看似乎在沉睡的小妹。

豆蔻注意到浦生,把琵琶交给身边的春池,春池接着弹奏下去。豆蔻起身来到浦生身边,坐下来,对浦生甜甜地一笑。

豆蔻:(指着跳舞的人们) 阿好看?

浦生:(傻乎乎地) 好看。

豆蔻:要我看啊,除了我玉墨姐姐,都跳得丑死了!

浦生不发表言论,只是看着豆蔻。

豆蔻:你多大?

浦生:开年虚岁十七。

豆蔻等了一会儿,嗔怒地笑了。

豆蔻:你也不问问我多大!

浦生:哦,你多大?

豆蔻:我比你大五岁!叫我大姐!

近旁的秋水听见了,推了一下豆蔻。

秋水:讨人家便宜啊豆蔻?你有那么大?我记得你十月才过的十五岁生日!(对浦生) 她还是学徒呢,学了两年琵琶,一年评弹,还没满师,到现在没接过客呢!

豆蔻:(推开她) 烦人呢你!关你什么事啊!

秋水笑起来。浦生也懵懂地跟着笑起来。

豆蔻:(对浦生咬耳朵) 等你好点,我带你出去玩,带你到大舞厅去,教你跳舞,啊?

浦生眼睛闪闪发光:也带我小妹去?

豆蔻:(老三老四地) 她还小,那种地方她去不得。你嘛,有我带你,人家不敢欺负你!

曲调换成了《何日君再来》。

玉墨舞到戴涛身边,微微垂着眼帘,嘴角挑起迷人的微笑,眼光却抑郁、幽怨。

戴涛站起来,饮尽杯子里的酒。

教堂/厨房后面/地窖 夜/外

书娟从扁形窥视孔看到戴涛和玉墨翩翩起舞,英雄美人,天作之合。

她将两手的拇指和食指架成一个取景框,对准玉墨脸庞和身体的各个局部。

下面是一连串“取景框”摄取的细节:

玉墨的纤细的手指搭戴涛的肩膀上。

她的鬓角垂挂着一根藤萝般的发卷,以及耳朵上颤抖的一个耳坠。

她纤细的腰肢被戴涛的手扶着。

她的额角微微贴在戴涛略带胡楂的脸颊上。

红绫将酒杯举起,浪笑着……

春池的手指在三根琵琶弦上飞舞……

玉箫吹箫的侧影……

秋水和李全有捧杯共饮……

一切在书娟的“取景框”中都显得失真……

教堂/厨房 傍晚/外

几个女学生正伏在透气孔看得入神,突然听见法比的呵斥——

法比:你们在干什么?!

女学生们回过头,看见她们身后出现了脸色阴沉的法比。

法比:回阁楼上去。

苏菲:(指着地窖) 她们偷酒喝!

法比:刘安娜,带她们回去。

刘安娜:(对同学们) 我们走吧。

女学生们从透气孔周围站起来,仍然不甘心马上离去。

法比向透气孔里张望,看见戴涛和玉墨合着慢节奏的《何日君再来》缓缓起舞。

教堂/地窖 傍晚/内

戴涛和玉墨仍然是这群人的中心。戴涛现在脱掉了军装,穿了一件黑色毛线衣,更显出他的匀称和灵敏。毛衣袖口脱线了,一根弯弯曲曲的线头耷拉下来。

玉墨注意地看了一眼戴涛脱线的袖口:这毛衣是谁给你打的?

戴涛:一个女人。

玉墨:我就知道……

戴涛:(笑了) 我妈也是女人啊!

玉墨:袖口破了,我给你补一下吧?

戴涛自己也看一眼毛衣袖口:早就破了。本来想在开战前回一趟家,看看父母,再让我妈给我补一下毛衣……

玉墨:非得你妈才能补?

戴涛一笑。

两人说着悄悄话接近了那个扁形小窗口,看见窗框框住的书娟的眼睛,以及那直愣愣的目光。

玉墨和这双稚气未泯的眼睛对视着,似乎极其渴望理解这个少女的内心,也希望和解。

教堂/厨房后面/地窖 傍晚/外

书娟从扁形小窗口缩回一点,极度地心神不安,也许是因为和玉墨的对视让她感到怪异和不适,也许是玉墨的渴望理解的心思被她看懂,并且动摇了她对她一直以来的绝对敌意。她恐惧和仇恨自己的动摇,她必须把仇恨转嫁到对立面身上,突然声嘶力竭地叫喊:臭婊子!不要脸!……

里面的动作和声音刹那间停止了。

书娟的叫喊把她自己也吓着了似的,靠着墙壁上喘息。

教堂/地窖 傍晚/内

红绫一把推开玉墨,蹿到那个扁形小窗口,一副骂街模样。

红绫:哪个在外面?!有种别藏着!

教堂/厨房后面/地窖 傍晚/外

红绫的敌对态度结束了书娟的动摇。她的眼神坚定了,改用假嗓子叫喊:臭婊子!不要脸!……

教堂/地窖 傍晚/内

玉笙也挤过来,挤向窗口,一边带笑地叫骂:是不是婊子,日本人都拿你当婊子!

喃呢:你以为你跟婊子不一样?扒下衣服都一样!

红绫:日本人顶喜欢黄花丫头!顶喜欢爹妈掌上明珠的黄花丫头!

所有女人解恨地哈哈大笑。

唯有玉墨感到厌弃甚至厌世,微微一笑,笑所有用脏话激战的女子,也笑自己和一切人。

戴涛注意地看着她。

玉墨:(对玉箫) 吹个快活的!

玉箫领悟地开始吹奏一支欢快的《玫瑰玫瑰我爱你》。

玉墨报复地疯狂起舞,不再是刚才那样高雅文静,而是非常之艳。

教堂/厨房后面/地窖 傍晚/外

法比的声音在地窖里响起,她赶紧又伏在扁形小窗口上。

从书娟的视角,我们看见法比画着激烈的手势……

教堂/地窖 傍晚/内

法比:停下来!

乐曲和女人们的击掌喝彩淹没了法比的呵斥。

玉墨眼里含着眼泪,仰头笑着,舞到法比身边,抛了个极艳的媚眼,并且打了个响指。

法比恶心地看着她。

教堂/厨房后面/地窖 傍晚/外

书娟震惊地看着玉墨水蛇一般扭动的身体。

玉墨将报复的目光投给她,似乎一点不偷懒地证明自己合格做书娟所斥骂的“臭婊子”。她要告诉书娟和所有鄙视她们的人,破罐子破摔也是一种境界,一种独特的自尊。她舞到一边,拿起酒杯,大口饮酒。

从书娟的视角,我们看到那几个女学生也出现在地窖里。

刘安娜:这些酒是教民捐的,英格曼神父存放在这儿,是为了救助孤儿的。

喃呢:(嘻嘻哈哈地) 我们都是孤儿,就当救助我们吧!

徐小愚夺过喃呢的杯子,把酒泼到地上。

春池:可惜了,(指着喃呢) 倒到她肚子里也是倒,还把她肚子暖和一下。

法比:(英文) 停止。请你们自重。

红绫:我来给你们翻译啊,法比说,大家辛苦了,跳得不错。

女人们又哈哈大笑起来。

苏菲和徐小愚也憋不住地咧了咧嘴。刘安娜瞪了她们一眼。

法比:(英文) 闭嘴!

红绫:他说,晚上好。

她做了个滑稽的绅士问候姿态,并拉起玉墨的手,打算去亲吻。

法比冷冷地看着她。

红绫似乎玩累了,收回姿态。

法比把冷冷的目光转向其他女人,最后落在戴涛身上:我去打水的时候,看到好几个女人尸首,都给日本兵糟蹋得不成样子……打水回来的路上,日本兵明明看见我三轮车上插着的美国旗子,还是开枪追我。没给他们打死是运气。

戴涛:(不失尊严地为自己和众人解围) 对不起,刚才大家是太冷了,才喝了点酒,跳跳舞,暖和暖和。

法比:少校,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制止你们喝酒。

戴涛冷静地等待着。

法比:我是来……(定定地看着戴) 把武器交给我。

玉墨看看戴涛,又看看法比。

戴涛:什么武器?

法比: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武器。

戴涛不动声色,毫无表情地看着法比。

法比:我再说一遍,教堂只能庇护手无寸铁的难民,不能庇护带武器的军人。从今天我出去打水的情况看,教堂附近就驻扎了日本兵。一旦他们进来,发现了你的武器,你就会连累十五个女学生和英格曼神父的生命安全。

戴涛思考了一瞬,果决地抬起头,正视法比:你给我几个小时,让我考虑一下,行吗?

法比:你需要几个小时?

戴涛:今天晚上十点钟之前,我一定给你答复。

法比企图居高地看着他。

法比:十点钟太晚了。八点。

戴涛:九点。

法比转身走去。他浑身都是自我感觉,爬上梯子,直觉到玉墨的眼睛跟着他,他瞥了她一眼。

教堂/厨房 傍晚/内

乔治用口哨吹着《玫瑰玫瑰我爱你》,把切好的土豆从笸箩里倒入大锅。

法比从他侧后方伸出手,把笸箩拉住。

法比:坐吃山空,败家子!

乔治被他吓了一跳,转过脸瞪着他。法比从他手里夺下笸箩,笸箩里还剩下一小半未倾入锅中的土豆。

法比:你当这是天天过大年呐?一吃就吃个够?!(指着笸箩里的土豆) 这些省下来,明天还够吃一顿。

乔治:这一点哪够一顿?

法比:多搁点盐,他们就吃不多了。再多搁点水。我不是打水来了吗?我们剩的这点洋山芋,要吃到开春呢。

乔治:开春?!

法比:开春日本人能让我们太平下来,吃饱喝足,就算老天有眼。

乔治:那这点洋山芋怎么省也吃不到开春!

法比:我不是叫你抠一点吗?

教堂/厨房后面的柴草房 傍晚/内

法比把一麻袋土豆藏进柴草里,又将麻袋掩盖严实,退后一步看看,觉得没有破绽了,才放心地拍拍手上的灰尘。

安全区南侧 傍晚/外

两辆军用卡车驶来,陆续停在马路边,从两辆蒙着帆布的车厢里迅速跳下一个小队的日本兵。

一个小队长从前一辆卡车的驾驶室跳下。

日本兵们已经站好队形,听候小队长下达指令。

小队长:(指着前排士兵) 你们从这里进去,直奔金陵女子学院。你们,(他指着后排士兵) 跟我从西侧进去,抓捕十个以上的中国男人,注意,最好是国际委员会雇用的中国人,比如厨师、秘书,把他们带往西侧大门,这样,国际委员会的人就会被引到西侧去救援。等你们把金陵女子学院的女学生抓过来,装进车厢,我们西侧就可以结束行动。所谓声东击西,就是这样。明白吗?

日本兵们:明白。

小队长:分头出发。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办公室 傍晚/内

镜子前,拉贝在刮胡子。秘书走到门口,对着镜子里满下巴白沫的拉贝汇报工作。

秘书:新建筑的三个厕所已经落成。

拉贝:砖头解决了?

秘书:(一笑) 其实不难,倒塌的房子有的是,一天就拆出足够的砖。

拉贝:拆的,那颜色和尺寸呢?(他马上觉得自己的可笑) 当然了,又不追求哥特式或者洛可可式建筑风格。

拉贝:我的西装替我熨过了吧?参加日本大使馆的酒会,别让我们的日本东道主看出来,这是一套昨晚还当睡衣穿的西装。

秘书尚未来得及回答,一个女人跑来,一面叫喊着。

女人:拉贝先生,快去西门!

拉贝回过头。

女人:日本兵把我们的厨子带走了,硬说他是掩藏在安全区的国民党军人!

拉贝出了门边往楼梯口走去,一面牢骚着。

拉贝:又来了!我还当什么新鲜事呢。

女人:魏特琳女士已经去了!

拉贝:(一面走下楼一面交代着) 去通知一下克罗哲教授,他会讲日语!

安全区 傍晚/外

拉贝匆匆地在密密麻麻的由床单、蚊帐搭起的棚子之间穿梭,身后紧跟着秘书。

一个蹲着的年轻女人抱着两岁左右的男孩,嘴里吹着口哨,哄男孩小便。

拉贝匆匆路过,回头呼唤一声。

拉贝:那边盖了新厕所了!

年轻女人不懂,瞪眼看着他已经过去的身影。

秘书:拉贝先生请你们去上新厕所,不要随地上厕所。

安全区/西门口 傍晚/外

一个小队的日本兵正在捆绑十多个中国男人。魏特琳挡在一个男人和一个日军小队长面前。

魏特琳:你们为什么说他是军人,他十八岁学厨师,当厨师已经二十多年了!……

厨师:(对小队长) 不信你看我做菜!……我还会做日本菜,会做河豚,(用不标准的日语发音) 我还拿到做河豚的执照了呢!可惜啊,我们这里只有江豚……

小队长扬起巴掌抽在厨师脸上。

魏特琳:(拉住绳子不让日本兵捆绑厨师) 你们把他带走,我们就没人做饭了!……

日本兵回手又给魏特琳一巴掌。

魏特琳仍然抓住绳子。

日本兵左右开弓朝魏特琳脸颊上抽打。

拉贝举起他的纳粹臂章,晃动得像一面小小的旗帜。

日本兵的手又举起来,但看到拉贝的臂章,手慢慢落下。

魏特琳擦去嘴角的血。

拉贝:(英文) 这些人都不是军人,我用我的纳粹党员资格担保!

小队长看着拉贝,又看看魏特琳,再看看那十多个中国男人。他抬起腕子,看了一眼手表,突然附在另一个日本兵耳朵上嘀咕着什么,两人以耳语商讨起来。

拉贝和魏特琳都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们咬耳朵。

小队长转回头,冷峻地扫视那些中国男人。

安全区/金陵女子学院/教学楼/楼梯上 傍晚/内

尖叫声充满走廊。二十多个日本兵又拖又抱地将二十多个女大学生模样的年轻女子拽下楼梯,女学生们拼命挣扎,尽力呼喊,但很快破布乱报纸就塞进她们嘴里,被捆绑起来。

一个男教师上前阻挡,企图理论,一个日本兵举起枪刺就捅。

男教师倒在血泊里。

他踉跄着爬起,趴在楼梯栏杆上往下看,看见一个女学生拉在楼梯栏杆上的一只手,那只手坚持不撒手,死死抓住栏杆……最终还是撒开了……

男教师顺着楼梯跌跌撞撞地跑下去,看见一只女孩子的手断在地上,四周溅满鲜血。

安全区/南门 傍晚/外

小队长一声口令,日本兵们一拥而上,把中国男人们摁倒在地上,另外一些日本兵拉动枪栓,似乎要就地枪决这群中国男人。厨师脸朝地面栽下去。

厨师:魏女士救救我,我有老婆孩子,儿子马上要结婚了!还有老爹老妈!

更多的国际委员会委员乘着两辆轿车赶来。

克罗哲用不流利的日语企图说服日本兵。他一个一个地朝持枪的日本兵游说。

克罗哲:(日语) 士兵们,看在上帝的分上,停止杀戮!

拉贝:(英文) 想想你们祖国的名誉!想想你们的古老文明!

克罗哲将拉贝的话翻译成日文。

拉贝:你们的浮世绘让法国画家莫奈那么欣赏!你们现在想用屠杀著名于世界吗?用这样的行为来代替你们的丝绸,你们的浮世绘,你们的茶道吗?全世界都在看着你们!都会知道你们的暴行的!你们的天皇会无法向世界交代的!你们要你们的天皇陛下臭名昭著吗?

拉贝和克罗哲挨着个地冲着一张张持枪者的面孔诉说。而被他们游说的每一张面孔都不为所动,枪口仍然对准那排中国男人的后脑勺。

魏特琳用手捂住了眼睛。拉贝目瞪口呆地放弃了所有的努力。

小队长抬起手,又下了一道口令。

奇迹发生了:所有的枪口居然放下了!

随着小队长的口令,所有日本兵集合,跑步离去。

魏特琳放下蒙住眼睛的手,扑过去,把头朝地栽倒的厨师扶起来。

男教师捂着流血的腹部跑来。

男教师:日本兵……把女学生……带走了……带走了二十多个女孩!……

拉贝:从哪里带走的?

男教师:从南门……把女同学拖上卡车……

男教师倒在地上。

魏特琳:我们上当了。他们是调虎离山。

拉贝:(恍然大悟) ……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到这里,其实他们的目的就是把女孩子们从南门带走!……我怎么这么笨!

轿车 傍晚/内

魏特琳和拉贝坐在车子的后座上,焦急地看着马路。

拉贝:(对司机) 前面,往右拐,走大同巷,抄近路。

南京街道 夜/外

两辆国际委员会的轿车飞快地进入小巷。

南京巷道 夜/外

两辆轿车相跟着在巷道里穿行。

拉贝和魏特琳的车从巷道里冲出,开上了马路。

南京街道 夜/外

两辆军用卡车严严实实地蒙着篷布从马路一头驶来。

军用卡车 夜/内

被堵住嘴巴的女学生们随着卡车剧烈颠簸发出微弱的呻吟。

一个断了手的女学生腕子扎着绷带,绷带已经全是红色。她闭着眼睛,面色死白,也许已经死去。

沿着卡车的车帮,坐着两排日本兵,枪都靠在肩上。

南京街道/十字路口 夜/外

军用卡车前面的横街上突然同时出现两辆轿车,把道路挡住。

卡车立刻急刹车,发出刺耳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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