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街道 夜/外
拉贝和所有随车而来的国际委员会委员们纷纷下车。
跟在后面的那辆卡车险些撞在前面的车尾上。
小队长从头一辆卡车的驾驶室里跳下。同时从两辆卡车的车厢里迅速跳出十来个日本兵。
日本兵们端着上刺刀的三八枪霎时挡在国际委员们和卡车之间。
小队长:(英文) 请让开路。我们在执行军务。
拉贝:(英文) 你们的军务包括抓捕无辜的年轻女人吗?
小队长:(英文) 什么年轻女人?
军用卡车 夜/内
女学生们听见车外的对话相互碰了碰胳膊或腿。
有个女学生企图站起来,被一个日本兵一枪托搥在胸口。女孩子呜了一声,倒下去,撞在同伴身上。
所有女学生都尽最大可能发出声响,无法呼喊的就用脚跺着车板,有的用捆绑的手替同伴撕扯堵在嘴上的破布。
南京街道 夜/外
车上的骚动和女学生的嗓音从车棚里传出来。
拉贝:(英文) 让女学生们下车。
小队长:(英文)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魏特琳逼近小队长,压抑着愤怒。
魏特琳:(英文) 哦,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没关系,我们在说搭车的事。我们正在赶赴你们大使馆召开的酒会,车坏了,你瞧,(她指着身后的两辆轿车) 它们抛锚了,如果你答应的话,我们可以付你很高的车资,(别有意味地) 高得超过你的想象。
拉贝从上衣口袋抽出一张印刷精良的请柬,亮给小队长。
拉贝:(英文) 看见了吧?这是你们的公使向我们发出的邀请函,酒会于今晚七点半开始。现在看起来我们会迟到了。但我们会向贵国公使和各国记者解释我们迟到的原因。
小队长露出紧张神色。
魏特琳:(英文) 目睹你们绑架中国女孩的可不止一人两人。
拉贝:(英文) 你们是赖不掉的,车号都被记录下来了。
卡车/篷布 夜/内
日本兵们进入了紧急防范状态。
一个女学生向卡车的后部爬去,挣扎着慢慢跪起,以嘴巴去够后挡板的插销,然后将堵在嘴里的破布挂在插销上,企图将破布扽出来。
一把刺刀从她身后捅来,扎在她背上,她向前一栽,挂在插销上的破布终于被扯了出来,同时被扯出的是一声凄厉的叫喊……
南京街道 夜/外
女学生:(画外音) ……救命!……
魏特琳和拉贝以及其余的国际委员们都向卡车拥去,十多把刺刀挡住了他们。
小队长:(对士兵们) (日语) 上车!
魏特琳紧急地看了一眼拉贝。
拉贝:(英文) 高层人物都会找替罪羊。日本占领军在南京惹出的这么多丑闻,现在你们的长官已经开始找你这样的低级军官来顶罪了。对于南京现在发生的杀人抢劫强奸,你们的长官无非抛出几个低级和中级军官示众,改善国际上对日本的不利舆论。你想做这样的替罪羊吗?
小队长:(日语) 立刻上车!
日本兵们火速消失在两辆卡车的篷布内。
小队长也眨眼间登上了卡车驾驶室。
小队长:(喊话) (日语) 倒车!
第二辆卡车打头,第一辆卡车紧跟,一块向后飞速倒车。
国际委员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两辆卡车以尾巴当头,沿着马路驶去。
一个背相机的国际委员对着倒行的卡车摁下快门。
拉贝向大家打了个紧急手势。
拉贝:上车!
国际委员们纷纷上车。
卡车到达了十字路口,车头一摆,横过身,向交叉的街道飞驶而去。
两辆轿车和两辆卡车再次形成追逐阵势。
我们的视线锁定在前面一辆卡车的尾部。
特写:一支枪的枪口从卡车的帆布帘子里伸出,黑洞洞的枪口似乎对准我们的额头……
镜头反打:轿车迎着黑洞洞的枪口追近了。
卡车/篷布 夜/内
枪手的主观视角:准星对准不时闪烁的轿车挡风玻璃。轿车越来越近,可以看见挡风玻璃后面司机黑黝黝的影子。渐渐地,准星向下移动,锁定了轿车的一个前轮。
南京街道 夜/外
枪响了,轿车左前轮中弹,车体弹跳一下。
轿车 夜/内
坐在后排的拉贝和魏特琳被失去平衡的轿车抛起。
魏特琳:(英文) 哦,糟透了!……
日本大使馆/大厅 夜/内
静谧的日本音乐在大厅的某一角落弹奏。
日本大使馆官员们彬彬有礼地在与客人们低声交谈。气氛虽不如和平时日,但比之我们刚刚目睹的场面,简直天堂地狱之分。
日本公使频频向入口注视,然后尽量不引人注目地看一眼手表,似乎进来的都不是他要等的客人。
一名年轻的日本官员走到公使旁边轻声请示。
年轻日本官员:(日语) 公使先生,是不是可以宣布酒会开始?
日本公使:(日语) 拉贝先生今天怎么迟到了?他可是德国人里的德国人,从来都很守时。
年轻日本官员:(日语) 一定要等拉贝吗?
日本公使:(日语) 拉贝在南京是德国的象征,也是国际委员会的领袖,他不出现,会引起各国人士的猜测,认为德国对日本不认同。这些多事的记者,(他用下巴指了指周围的西方人) 肯定会利用这点,得出他们自己的解释。舆论已经对日本非常不利了。
从他的肩膀,我们看见穿和服的黑岩大佐在和另外一个穿着非常考究的黑色和服的日本男子(加藤次郎,45岁) 低声交谈。两人边谈边走入大厅侧边的接待室。
日本大使馆/大厅侧边的接待室 夜/内
加藤:(日语) 朝香宫阁下阅读了你的报告,特意要我转达他对你办事效率的赞赏。
黑岩:(立正) (日语) 为天皇陛下效劳。
加藤:(日语) 朝香宫阁下准备在十二月底组织日本国内的各界人士到南京参观,庆祝新年和远东派遣军对于中国首都的胜利占领。在此之前,阁下要我敦促你尽快处理所有中国战俘和南京市民的尸体,并且尽最大努力恢复南京市容。
黑岩:(日语) 请转告朝香宫阁下,一定不辜负他的嘱托。我一定会尽快……
加藤:(打断他) (日语) 快,当然是必需的,但快不代表草率。假如这些尸体处理得不彻底,将来会成为日本的污点,天皇陛下的污点。
黑岩:(日语) 火化当然是最快也最不留痕迹的,但火化的目标很大,而且气味难以掩盖。集体埋葬的话,消耗的人工巨大,雇用的中国收尸队在保密问题上就很难有保障。
加藤:(日语) 所以要加强对中国收尸队员的监视。
加藤跟黑岩轻轻碰一下酒杯,两人优雅地抿了一口酒。
黑岩:(日语) 掩埋还有一个弱点,很难做到销声匿迹,将来只要中国收尸队员指认集体坟坑的地址,被处决的中国战俘人数就会被公开。那时候对于日本的名誉,天皇陛下的荣誉都是灾难性的玷污。
加藤用洁白的餐巾轻轻沾了一下唇须。
加藤:那么,沉尸于长江呢?
黑岩:(微微一笑) 长江只是有限的排污渠道,不可能排出如此巨大数量的尸体。但是,根据我的计算,在尸体的集体掩埋之前,如果能提供给我××吨硫酸,这些战俘和市民的尸体可以应该在半年之后彻底被腐蚀。
加藤:(日语) 硫酸的运输比较困难。从上海到南京的水上运输虽然已被日军控制,但中国人的小股抵抗力量时常在江面上活动,昨天夜里就烧毁了两艘日军供给船只。(更加低声地) 还有,日军的高级军官目前严重欠缺娱乐,造成他们精神萎靡,思乡心情蔓延,就怕发展下去会变成厌战情绪……
黑岩:(轻轻鞠躬) 这件事我已在筹划之中。计划在新年之际,举办一次庆功酒会,在酒会上将会有中国少女献歌献舞。之后……(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加藤一眼) 那些处女便作为南京这座古城敬献给占领军有功之臣的精美佳肴,摆上胜利勇士们的祭坛……
从接待室的窗口,那个盯梢孟繁明的便衣出现在露台上,黑岩看见他,向加藤鞠了一躬。
黑岩:(日语) 请原谅,我出去一下。
日本大使馆/大厅外的露台 夜/外
便衣:(低声地) (日语) 已经查清,圣·玛德伦教堂确实是美国人的地产,一八六○年年底由美国圣公会以低价买下了土地,之后由十多位南京、扬州的富商教徒捐款建造了教堂。
黑岩慢慢点头。
便衣:(日语) 今天我跟着孟到了教堂,他进去了,在里面待了半个小时,但出来的时候并没有带他的女儿。所以我不能确定那些教会女子中学的学生是否藏身在教堂里。
黑岩沉思。
玻璃门内传出大声的争执。黑岩和便衣一同向大厅里张望。
从黑岩的角度,我们看到那个曾在帕耐号沉没事件中出现过的几个西方记者围着日本公使。
美国记者:我亲眼目睹的,就有二十多个中国妇女的尸体!都被轮奸后又被折磨致死!……
日本公使:为此我代表日本政府表示歉意,并且也在力促军方迅速调遣宪兵部队来维持军队纪律。
法国记者:请问日本军方秘密处决中国战俘的事情,日本政府和天皇是否知晓?
黑岩事不关己地喝了一口酒。
日本大使馆/大厅 夜/内
日本公使正要回答,加藤抢先开口。
加藤:你有什么证据指控日本军队秘密处决中国战俘?
英国记者:放心,证据很快就会被昭示全世界!
加藤:在战争期间,任何军队都不能保证不出现失控行为……
美国记者:你们要失控多久?要失控到什么程度?失控到武装进入国际安全区绑架中国女人吗?
加藤:(温文尔雅地) 这是诽谤。当然,本人对于一切诽谤都抱理解态度。胜利者永远不缺乏妒忌的对立面。
门口一阵骚动,记者们向门口张望,见拉贝和魏特琳以及另外几个国际委员进来。
日本公使迎上去。
拉贝;公使先生,对不起,我们迟到了。我向引起我们迟到的人许诺过,一定要向您和日本政府,以及日军长官说清我们迟到的理由。
拉贝的身体向旁边一让,轿车司机推着一个轿车轮子进来。他示意司机将轮子滚到大厅中央,放平。
人们不解地看着这一系列动作。
拉贝像是展示西门子产品一样指着轮子上的子弹孔,接着又把两颗三八式步枪的子弹壳放在轮子上。
拉贝:大家看见了吧?公使先生,您可以马上找军方人士测量一下,看看这个轮子上的弹孔是不是这个型号的子弹打出来的。而且,您可以马上判断出,眼下哪个军队在使用这样的枪支。
日本公使看着那两颗子弹壳和轮子。
日本大使馆/大厅外的露台 夜/外
黑岩站在窗口,不动声色地从人群的缝隙看进去,看见记者们向车轮和弹壳围拢上去。
日本大使馆/大厅 夜/内
拉贝:这是一小时前日本士兵开枪在我车子上留下的创伤。
可以看出日本公使暗自震怒——日军的行为使他狼狈、被动。
魏特琳对记者们激动地讲述起来。
魏特琳:(英文) 日本兵在安全区绑架了二十多名女学生,我们追踪拦截,士兵们用枪声回答了我们!
日本大使馆/大厅外的露台 夜/外
加藤来到黑岩身后。
对于拉贝和魏特琳的指控,加藤轻轻地笑出声来,对自己的士兵充满慈父式的理解和袒护。
加藤:(日语) 你看,没有女性的滋养,男人的野性就会膨胀,尤其是我们日本的血性男儿,尤其在打胜了一场大战之后。让我们垂怜他们,远离家国,浴血征战日本的儿子们。
加藤举杯,黑岩将自己的酒杯碰上去。
黑岩:(日语) 为了日本的血性儿子们!
便衣也举起酒杯,三人郑重地喝干杯中酒。
日本大使馆/大厅 夜/内
一群记者围着拉贝和魏特琳。
拉贝:我活到这把岁数,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军人,完全丧失了作为人类应该有的起码理性和意志力。
黑岩走到拉贝面前,微微地鞠躬。
黑岩:(英文) 拉贝先生,西方的战争,难道不牵涉滥杀和奸淫吗?士兵这个族类,在任何国家,在任何战争中,在任何年代,行为都大同小异。东征的十字军难道不是这样?亚历山大的征伐难道不如此?成吉思汗的骑兵在高加索式的面孔上留下了多少蒙古式的单眼皮?你们西方人总喜欢对发生在东方人之间的冲突震惊,总是喜欢为东方人主持公道。
拉贝:(英文) 这跟东方人、西方人毫不相干。这是最基本的善与恶的底线。日本军队已经大大超过了底线。
黑岩:(英文) 谁画的底线?
魏特琳:(英文) 当然不是他这位在中国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德国人画的。更不是我这个在中国度过青少年时代的美国女人画的。
黑岩:(英文) 我相信不是的。女士,您以您的仁慈和心软,画出的底线在战争中是会显得可笑。我遗憾,您没在战争前离开中国,被迫看见了一些让你那颗仁慈和柔软的心无法接受的事物。其实那都是些正常事物,战胜国的士兵们怎样对待战败国的男人和女人,自古至今都差不多。
拉贝:(英文) 战争是带出人性中的残酷和野性,这是难免的,但凡事都有个度。让我震惊的,是日本军队的残忍和野蛮,似乎无法度量!
黑岩:(英文) 您所指控的那些事物,是个别日本士兵在沿着战争惯性所发生的个体行为,不能代表日军大部分官兵。
拉贝:(英文) 恰恰相反,这几天不作恶的日本士兵,才是例外和个别。
日本公使从不远处走来,显然是想在拉贝、魏特琳和黑岩之间调停。
黑岩:(英文) 您这样说话,可不像个逻辑缜密的德国人。
拉贝:(英文) 我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跟你说话。
日本公使:(对拉贝) (英文) 让我来给您介绍一下……
拉贝:(英文) 事实上,我没有兴趣知道他是谁,叫什么名字。
拉贝转身走开。
法国记者、英国记者、德国记者走到日本公使身边。
法国记者:(英文) 我们希望得到公使先生的准确答复,日军是否正在设法处理中国战俘的尸体。
德国记者:(英文) 日本内阁和天皇陛下对日本远东派遣军违背日内瓦战俘条约的行为怎么看?
日本公使:(英文) 假如你们的指控是真的,内阁会跟我一样感到意外,但我认为成批枪杀战俘是误传……
英国记者:(英文) 据说有人偷偷拍摄行刑焚烧尸体的照片。
日本公使:(干笑) (英文) 战争中的“据说”总是很多的……
日本公使想摆脱他们。
德国记者:(英文) 一旦那样的照片在世界上披露,德国作为日本的同盟国,都会很被动……
黑岩掏出烟盒,点了一根烟,慢慢将它插在长长的烟嘴上,然后饱吸一口,透过吐出的烟圈观察着记者们的激烈反应、日本公使的尴尬。
日本大使馆/大厅外的走廊 夜/内
魏特琳和美国记者走出来,两人低声交谈。
美国记者:(英文) ……情况不是像我们原先估计的那样好转,而且还在恶化,我劝您还是离开南京……
魏特琳:(英文) 我怎么能走?!我走了那几百个藏在我们学院里的女人怎么办?虽然我的保护很无力,但比毫无保护要好一些……
美国记者:(英文) 听说日本军方非常恼火你,您留下来,万一遭到暗算怎么办?
魏特琳:(笑笑) (英文) 万一那么糟糕的事发生在我身上,所有人都会猜出是谁干的。所以日本人不至于那么蠢。
美国记者:(英文) 那么帕耐号呢?全世界都知道日本飞机是冲着谁去的,他们就是抵赖到底,谁能拿他们怎样?
拉贝从大厅出来,四顾一番,从口袋掏出几个胶卷,塞给美国记者。
拉贝:(英文) 拜托你把这些胶卷带到上海。然后把洗出的相片散发给你所有的媒体同行,中国的、西方的,包括日本的。
美国记者:(英文) 我会尽力。
他打开背在肩上的摄影包,将胶卷装进去,他们都没有注意到站在大厅和走廊之间的便衣。
便衣仔细地长久地盯了美国记者一眼,似乎在用视线描摹他的模样。
日本大使馆/大厅 夜/内
日本公使和年轻的日本官员低声交谈。
日本公使:(日语) 把电报直接发给外交大臣,如实报告他们军方在南京的行为和西方人对他们的恶感。他们军方的所为让我们所有的外交手段都丧失效力了。
年轻日本官员:(日语) 是。
日本公使:(日语) 一定要向外务大臣强调,我们日本国的体面在这几天内已经被军方丧尽,假如不制止他们的行径,日本在全世界人的眼里,将是野蛮嗜血的民族。世界将会谴责日本,在几天之内,就把人类文明拖回到中世纪了。记住了吗?
年轻日本官员:(日语) 是。
日本公使:(又想到什么) (日语) 等等。
年轻日本官员:(日语) 是。
日本公使:(日语) 我最后那句话不要写上去。大臣会受不了的。
日本大使馆/大厅 夜/内
十来个日本侍应生穿着笔挺的制服,无声无息地排成两列进入大厅。眨眼间,在大厅里打开一张张折叠餐桌,铺开洁白的台布。又是两列侍应生托着托盘进入大厅,迅速地在餐桌上摆开精美的日本料理。
日本公使用筷子敲击着手里的酒杯。
日本公使:(英文) 请大家注意,我们的餐会现在开始,请大家入席。
他向拉贝做了个高雅的邀请姿势。
拉贝:(英文) 对不起,安全区二十多万人处在饥饿边缘,我不能背着他们,享用这么豪华的晚餐。
教堂/地窖 夜/内
法比端着蜡烛,从梯子上走下来。
在打牌、织毛线、钳眉毛、小打小闹、哼哼唱唱的女人们都无所谓地瞥了他一眼。
法比目光扫了她们一眼,立刻发现玉墨不在她们中。
他走向那块帘子,撩起来一个角,向里面看去。
李全有和王浦生躺在自己铺位上睡觉,缺席的是戴涛。
李全有:(支起上身) 找戴少校?
法比:讲好今晚他把武器交给我。
李全有:天一黑他就走了。
法比:(吃惊地) 走了?!
王浦生:把他的东西都带走了。
法比:炸弹和枪都带走了?
李全有:你不就忌讳那两样东西吗?
法比眼珠一转,放下帘子,在女人群里看到打牌打得正带劲的红绫。他走过去。
红绫已经知道他要什么了,抬头跟他一笑:戴少校不是一个人走的。还拐带了一个。(她下巴朝玉墨的铺位一指,又向法比挤眼一笑) 一个前脚走,一个后脚跟,好一对乱世鸳鸯哦!
法比看了一眼玉墨的床铺,大衣、围巾不见了。
教堂/楼梯 夜/内
玉墨从被炸弹炸塌半扇的楼梯上往上攀登。
她来到钟楼的出口,大钟从铁链子上落下来了,越过巨大的钟体,能看见戴涛倚在残墙上的身影。
教堂/钟楼 夜/外
被炸塌的钟楼在一片断壁残垣中仍显得鹤立鸡群。戴涛往远处看去,到处都有火光,颓城的劫难毫无收尾的迹象。突然,他听到身后有轻微的声响,顿时把手枪指过去。手枪下吊着一块红绸子。
戴涛:谁?!
玉墨:我。
说着,她从垮塌的门柱后面钻出来。
戴涛的姿态松懈下来,微微一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玉墨:我知道你常常来这里。是为我们站岗放哨?
戴涛:站岗放哨是顺便的,睡不着觉能干什么?
塌陷的钟楼由若干不规则的空间组成,人在里面无论站立还是坐卧,都要顺应那些奇形怪状的空隙。玉墨艰难地走近戴涛。
戴涛:你怎么知道夜里我常常来这里?
玉墨:前天晚上,我睡不着,从地窖上来,想看看南京城到底成什么样子了,就爬到这上面来,看见你一个人站在这儿。
戴涛:那你怎么不叫我?
玉墨:(羞涩地) 哪好意思呢?
戴涛凝视着她。
玉墨斜着身体,站得很不舒适。戴涛拉她一把,她迈过一块障碍物,来到他身边。她感觉着他的凝视,也抬起脸,抬起眼睛,凝视着他。
戴涛: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
玉墨:知道。
戴涛:说呀。
玉墨:不说。
两人对视一笑。
玉墨:那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戴涛的目光移向她的眼睛、她的鼻梁、她的嘴唇……
戴涛:不知道。
玉墨:……我在想,要是有根烟抽就好了。
戴涛:哦,你也在馋烟。
玉墨脸转向钟楼下面,目光梳理着被火烧黑了的房屋楼宇之间的街巷:要是那些巷子里又有叫卖烟卷的声音,就证明太平时光回来了。我现在最想听到的就是小贩叫卖,卖香烟,卖馄饨,卖甜酒酿、青橄榄……卖栀子花、白兰花……(她学了一句叫卖的调子) 桂花——汤圆!
戴涛听出她的无限伤感和怀旧。
玉墨:(含泪一笑) 再贱的命,吃桂花汤圆也是甜的……
戴涛握住她的手。
玉墨:要是对过这条巷子里有人唱着卖烟,我们就能出去了。
戴涛:出去你想去哪里?
玉墨:(略微思忖) 嗯……去大三元酒家,好好吃一顿。要半斤黄酒,烫得滚热的……还是要一斤黄酒,半斤哪够你跟我两个人喝,是吧?吃饱喝足,我们就去中央电影院看夜场电影……要不,去“小巴黎”跳舞也行。
戴涛:然后呢?
玉墨:然后,嗯……然后你就问我:你不累吗?跳了一晚上,脚不酸吗?
戴涛:然后呢?
玉墨颇有意味地看着他。
他把她两只手都放在自己手心里,又举到嘴边,玉墨紧张地等待着,他却朝着她的一双手哈了一口气,使劲搓动它们。
玉墨:然后呢……你走了,再也没回来看我。
戴涛:我会来看你的。只要我能活着回来。
玉墨:那……为了来看我,你也要活着回来。
教堂/英格曼卧室 夜/内
法比在替英格曼掖被子,一面笑呵呵地跟老神父低声说话——
法比:人少了两个,水多了半池,武器也从教堂里消失了,我们的好日子快来了!
他拿起一个玻璃杯,正要倒水,英格曼开始咳嗽。他拿着杯子和水壶,被施了定身术似的,听老神父咳得心肝五脏都要震裂似的。
英格曼似乎被一口痰憋住,一次次地咳不出,法比帮着他使劲地挤眼皱鼻子捏拳头,手里的玻璃杯终于被他捏碎。
英格曼终于将那口顽固的痰咳上来。
法比站在一边长出一口气,比英格曼还要筋疲力尽。
英格曼:……你刚才说什么,谁要走了?
法比:那个少校和那个叫玉墨的女人……谢天谢地……
他拿起另一个玻璃杯,倒了一杯水,走到桌子前,把五个药瓶拿过来,从一个小瓶里倒出一片或两片药片、药丸,五个药瓶里共倒出一列药片、药丸。但他刚一点亮蜡烛就瞪起眼睛:桌面上排列着一模一样的两列药片、药丸。
法比:神父,您忘了吃药了!
英格曼:我忘了吗?……(咳嗽一声) 少吃一顿药不碍事。
法比:您少吃了两顿药!早晨给您摆出来的您也没吃!
英格曼:别逼我了,现在肚里的药比食物还多。
法比:不逼你,反正给您记着账就是了。
英格曼:你刚才说,那个叫玉墨的女人要走?跟谁走?
法比:跟姓戴的少校。
英格曼:这怎么行?一个穿军装的,一个年轻女人,出去就是送死!你怎么还说是好事呢?去把他们追回来。
法比看着老头。
英格曼神父:快去啊!
法比还是看着他。
英格曼:你还等什么呢?还不快去追!
法比走到门口,打开门,回过身。
教堂/英格曼神父卧室门外 夜/内
法比从英格曼的卧室出来,摸着黑走到楼梯口,又摸黑快步下楼。在第五六个台阶处,不知怎么绊了一下,顺着劲趔趄下去,在木头楼梯上发出一串滚雷般的声响。
教堂/法比房间门 夜/内
法比随着那串滚雷般的声响踉跄下到楼底,踉跄到自己门口。
教堂/法比房间 夜/内
法比用身体的重量撞开门,进入门内,砰地关上门。从他离开英格曼的卧室到此刻,他的滚石头般的惯性动作才算结束。
法比:好事。怎么不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他举目看向自己凌乱而无生命的居处,感到了寒冷似的将两臂插入袖口。
法比:走了就好,管他是死是活。祸水,祸水……祸水……
说到最后一个“祸水”,他似乎不忍心了,把字眼咬得含混,并且降低了音量,听上去有一点柔情,仿佛在密语某个亲密人物的诨名。
法比:(按了按自己的心脏) 这下你安生了,老实了。这几天你一直不老实,对不对?……(他拍拍心脏) 你找她讲话,跟她吵,就想她那样看你一眼,就等她那一眼;她给你一眼,你浑身骨头都轻了,贱得皮子都痒!英格曼神父教养你半辈子,有什么用?她一个眼神就让你回了老家,回了扬州男盗女娼的老家。好了,现在好了,她走了,你也该老实了。祸水走了。祸害人家去吧,祸害不到你了。你今天跟神父讲的不完全是谎话,一半是实话。她走了是天大的好事。再也祸害不到你了。
他受了创伤一样,踉跄着走到沙发前,摸出一瓶酒,又伸手去摸索开瓶器,摸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摸到,急了,爬到地上,伸手到茶几下,墙角里去摸,仍然没摸到任何东西。从地上站起来,用牙齿咬开瓶盖上的封口,再用手掌击打瓶底,打疼了手,跳着脚甩手,眼睛四处寻找,像是在寻找什么利器报复刚袭击他的对手,看见门后的一把铁锨,抄起锨头就向酒瓶颈砍去,瓶口被砍断了,他牛喘着把酒倒入茶杯。
他将一杯酒喝下去,抹了一下嘴巴,我们发现他嘴巴上和下巴上都蹭上了鲜血。
他自己没有注意到手被玻璃割伤,依然端着茶杯舒畅地喝酒,血一滴一滴地滴在地板上。
法比:祸水走了,再也不来祸害你了。
他眼睛里明明是肝肠寸断的痛苦,但咧着嘴笑了。
教堂/法比门 夜/内
戴涛整齐地穿着军装,紧束着皮带,完全恢复了一个征战军人的形象。
他敲了敲法比的门。
教堂/法比房间 夜/内
法比听见敲门声,轻轻放下手里的酒瓶和酒杯。
门又被敲了两下。
法比:谁?
戴涛:(画外音) 是我。戴涛。
法比听见戴涛的嗓音,非常吃惊,似乎又非常失望,同时又感到庆幸——戴涛没走!那么祸水也就没走!……他慢慢向门口走去,可以看出他心里跑着上百个念头。他抬起手,正要去拉门闩,发现手上全是血。他又是一惊,瞪着满手的血,似乎不知刚才干了什么。
戴涛:(画外音) 睡了吗?
法比:(画外音) 你有什么事?
法比把手上的血往裤子上蹭两下,这才感觉到疼痛,咧了咧嘴。
教堂/法比房间/门 夜/内
戴涛:你忘了?我俩今晚不是约好的吗?
法比:(画外音)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戴涛:(笑笑) 来的时候非请自入,走的时候不能不告而别,对吧?麻烦你给开一下大门。再翻一次墙就太无礼了。
法比打开门。
法比:是不是带着一个女士,翻墙不方便?
戴涛:女士?
法比:不是听说,你跟赵玉墨小姐一块走吗?
戴涛:一礼拜前我可能会考虑这件事。
法比显然松弛了。
法比:请进吧。
戴涛:打搅了。
教堂/法比房间 夜/内
法比退到一边,让戴涛走进来。
戴涛嗅了嗅空气,抿嘴一笑:哟,你一个人在喝闷酒啊?
法比不置可否,指了指那把沙发。
戴涛刚坐下来,法比把一个茶杯递给他。
戴涛把自己的茶杯在法比的茶杯上碰一下,两人各饮一大口酒:谢谢你收留了我这么几天。(他饮尽杯子里的酒) 谢谢你的酒。现在要麻烦你开一下大门。
法比:你要去哪里?
戴涛:还不知道。
法比:我没有撵你走的意思。你把武器交出来,就可以留下来。
戴涛:(一笑) 我考虑过了,最后决定,我的武器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现在你不留我的武器,也就留不住我了。
法比:现在的南京城,随便你到哪里,带枪不带枪,都是人家案板上的肉。我到那口荷塘去打水,才晓得附近驻扎了好多日本兵。今天我差一点就回不来了。阿顾也没有回来……你出去,照英格曼神父的话说,纯粹是送死。
戴涛:在这里待着,是等死。军人宁可死在行动当中,也不愿死在等待当中。劳驾你帮我开一下大门。
法比还是不动。
戴涛:我还有一句话,本来不打算跟你说的。
法比专注地看着他。
戴涛:我的六个部下,本来是要跟着我向城外突围的,正好看见你带着那十几个女学生跟日本兵遭遇。
法比看着他的目光更加专注。
法比:是你和你部下跟日本兵打起来,把他们引开的?
戴涛:我那几个部下,现在恐怕没有活着的了。我们教导总队当时就剩了我们七个人,现在,就剩了我一个人。我没别的意思,就想告诉你,那些小丫头活下来不容易,要让她们好好活下去,不然,我那些部下,不是白白送命了?
法比为戴涛的话所震动,似乎也在追悔他一直以来跟戴的对立。
戴涛默默地向他伸出手,法比看看他的手,从沙发坐垫下取出那只手枪,放在戴涛手上。此刻,又像是戴涛缴了法比的械。
戴涛向门口走去,法比身不由己地跟上去。
在门口,戴涛回过头,在法比肩上拍了一下。
戴涛: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你得扛住。只有你扛住了,孩子们才有救。
法比:你等等。
戴涛回过头。
法比匆匆从衣柜里取出一套长袍马褂。
法比:换上这个再走,我送你出去。不晓得合不合身。
戴涛:不用了。我这人不穿军装人家一眼都能看出我是军人。三代军人,骨头皮肉都是军装了。
教堂/陈乔治房间 清晨/内
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一条缝,红绫的身影闪进来。
红绫走到陈乔治的床边,撩开被窝,挤进去,一把搂住陈乔治。
陈乔治醒来,懵懂地发出一声惊叫:吓死我了……
红绫轻轻拍着他,给他压惊,一面低声地温柔地哄慰他:不怕、不怕,啊?……
陈乔治:这么早你怎么就……
红绫:饿得睡不着,起来到喷水池喝了一肚子冷水,要不肚子饿得发烧,直往心里烧!……
陈乔治赶忙起身,披上衣服。
红绫:你干什么?
陈乔治:给你煮两个洋山芋。
红绫感动地在他脸颊上一个吻又一个吻,亲得噼啪作响。
陈乔治:气都喘不上来了!
红绫:我就知道没白疼我的乔治……
教堂/院子 清晨/外
书娟披着棉袍子,从圣经工场门内出来,穿过院子,向教堂大厅走去。
教堂/大厅 清晨/内
书娟走上楼梯,走到女盥洗室门口,推开门进去。
教堂/大厅/女盥洗室 清晨/内
镜子里映出书娟睡眼蒙眬的脸孔和身体。她撩起睡裙,回过头,大吃一惊:裙摆上一摊血迹!
她看着自己的腿:腿的内侧,一条细细的血柱曲曲弯弯地流下来。
她抬起头,无助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闪回:垂危的母亲躺在床上,拉着十岁的书娟的手。
书娟的母亲:妈妈要是走了,以后你碰到小姑娘的麻烦事儿,谁来教你呢?
闪回结束。
书娟还是无助地看着自己映在锈迹斑驳的老旧镜子里的身影。
教堂/大厅/二楼走廊 清晨/内
书娟沿着走廊快步走来,走到图书室门口,犹豫一下,推开门。
教堂/图书室 清晨/内
书娟在长桌前挨个拉开抽屉,从一个个抽屉里翻出废纸和白纸。
教堂/女盥洗室 清晨/内
书娟急匆匆地进来,一面急促地喘息着。
她走进一个隔栅,来不及把门关严就开始用纸擦腿上的血。一会儿,地上扔满沾血的纸头。然后她用几张纸捂在裆间,似乎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她觉出什么动静,抬起头,看见面前站着徐小愚,正瞪大眼睛看着她。
书娟不知该说什么,徐小愚扭头便走。
书娟站在那里,听着徐小愚又急又重的脚步响在走廊上、楼梯上……
教堂/院子 清晨/外
书娟迈着不自然的步子走向大厅侧门,无意间扭头,看见两个人影绕道厨房后面,看起来有些诡秘。
她猜测着那两个人是谁……
教堂/厨房后面 清晨/外
一个架在砖头上的脸盆里煮了半盆水,水冒起轻微的热气。
乔治趴在地上吹火,红绫把两手抄在一个裘皮袖笼里,焦急地观望。
陈乔治:你别过来,到外面望风去!
红绫:这么早,人都在睡呢,不用望风。你怎么不用大灶煮啊?这要煮到什么时候?
陈乔治:用大灶烟囱不就冒烟了?那人家马上就知道我们在烧吃的。
红绫:(怜爱地笑着,摸了一把他的头顶) 看看还以为你是个呆子,一点都不呆哦!
拐角伸出书娟的半个脸。专注的乔治和红绫都没有发现她。
陈乔治:你快去望风啊!
红绫站起身,正要离开,又转过身。
红绫:给我煮五个啊!
陈乔治:三个。
红绫:三个哪吃得饱?你不晓得我大肚汉啊?
陈乔治:一共就剩了半袋洋山芋!
红绫:还剩半袋呢,五个都不舍得?
陈乔治:这么多人才半麻袋土豆!要是英格曼神父知道,肯定把我撵出去!
红绫抱住陈乔治的头,搁在自己胸口上。
红绫:煮三个,煮五个,他哪晓得?
陈乔治:就三个,真不能多煮。不然神父把我撵出去,我还要做叫花子。
红绫:(晃着他的脑袋) 撵出去好啊,我养你。
陈乔治把三个土豆放在开始冒泡的脸盆里。
红绫:那,煮四个。
她伸手就要到麻袋里掏,手被陈乔治按住。红绫一下子捧起乔治的脸,一手掐住他一边的腮帮。
红绫:四个!
陈乔治:不行!要讲良心哎!
红绫:行不行?
陈乔治:哎哟,嘴巴子给你掐出洞来了!
红绫:掐?我还咬呢!
说着她就把自己的嘴巴凑上去,乔治左右躲避,两人嘻哈打闹,滚做一团。
陈乔治:好好好,四个就四个!……
教堂/厨房侧面 清晨/外
书娟缩回头,愤恨而恶心地发愣。
教堂/圣经工场屋顶阁楼 清晨/内
书娟从出入口进入阁楼,转过头,发现徐小愚坐在被窝里瞪着眼睛看着她。
书娟不自在地走到自己铺位前,脱了鞋子,钻到被子下面,抬起头,见徐小愚仍然在看她。
书娟:(轻声但狠狠地) 你看我干什么?
徐小愚:(怪异地) 你跟我不一样了。
书娟:(轻声地) 本来我就跟你不一样。
徐小愚:(轻声地) 本来跟我一样。现在你不一样了。
书娟躺下来。徐小愚挤到书娟和苏菲之间,躺下,现在她和书娟身体紧贴着了。
徐小愚:(轻声地对着书娟的耳朵) 晓得怎么不一样?你能生小毛头了,我还不能。
书娟恶心地一阵抽搐,狠狠转过身,把脊背朝着徐小愚。
徐小愚还是不放过她,抬起上半身,仍然用嘴巴贴着书娟的耳朵。
徐小愚:(轻声地) 开始流那个脏血,你就不是个真正的女孩了,随便哪个男的跟你那个……你都会养出小毛头。
书娟恐惧地睁大眼睛。她不想听,可又受到了极大诱惑似的非听不可。
徐小愚:(轻声地) 那些男人,你不认得他也好,你讨厌他也好,你恨他也好,只要跟你来一下,都会让你生他的小毛头。
书娟一下子坐起来,愤怒地瞪着她:(轻声地) 闭上你的臭嘴!
徐小愚:(轻声地) 你肚子里面啊,就跟一块田一样,有泥巴、肥料,什么种子撒进去都能发芽,泥巴就是泥巴,泥巴才不问种子是哪来的呢,是好种子还是坏种子,是中国种子,美国种子,还是小日本种子……是种子就要。
书娟把耳朵捂住。
徐小愚:(声音又轻又狠) 你不想听也没用。你不想要种子,没得用啊,你肚子里的泥巴想要种子哎,想得紧得很哎。那个脏血就证明你肚子里的泥巴在想要种子了。就跟地窖里那些女人一样了,一肚子泥巴,那些泥巴都巴望种子,就是她们自己不想、不巴望也没用。
书娟堵住两耳,闭住眼睛,两脚乱踢乱蹬:你滚!滚到鼓楼去!滚到水西门去!滚到莫愁湖里去喂鳖!……
所有女孩都被她闹醒了,恼怒地看着她。
徐小愚:听我妈说,女人流脏血的时候都是坏脾气。我不跟你计较。
她站起来,溜溜达达地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四仰八叉地一倒。
教堂/大门 早晨/外
烦躁的急促的门铃声“叮当叮当”地响着。
法比一面系着衣服上的纽扣,一面迎着门铃声跑上去。
法比:谁呀?
没人回答,门铃被打得更急更不耐烦。
法比:本教堂是美国人的地产,等于美国国土,受美国政府保护,不接受任何难民……
外面的人没等他说完,又开始打铃。
法比:(提高音量) ……请看贴在门上的告示:本教堂没有粮食,没有汽油,没有御寒衣物……
法比一面喊话,一面趴到地面上,如同一只巨蜥,将两只眼睛凑到门槛和门之间的缝隙上。
缝隙里透出穿军靴、打绑腿的腿脚,而且是一大群!
陈乔治也跑出来了,看见法比的怪样子,满脸不解。
法比扭过头,向陈乔治招招手,乔治跑到他跟前,法比像体操运动员那样漂亮地从地上一跃而起。
法比:(对陈乔治耳朵小声地) 外面至少有三四十个日本兵!……继续对他们喊话,告诉他们,假如他们进来,就等于强行进入了美国边境线,说不定会让美国人发大脾气,爆发世界大战……
陈乔治恐怖地点着头。
法比转身向院子里飞跑。
他身后,响起陈乔治吓得走调的嗓音。
陈乔治:这里是美国领土,进来就等于进入美国边境线,美国会发大脾气,说不定会引起世界大战!……
教堂/圣经工场 早晨/内
几个女孩子依次从梯子上下来,法比冲入大门,反身把大门关上。
法比:快回到阁楼上去!
女学生甲:谁来了?!
法比:管他谁来了!快上去!
苏菲:我要上厕所,我都憋不住了!
法比:憋不住也要憋!
他来到梯子下面。
刘安娜的脸从方形洞口露出:法比,到底谁来了?
法比:一大清早能有什么好人来?快点上去!
徐小愚最后一个进入阁楼出入口,此刻回过头:是日本人吗?
法比:(顾不上回答她们) 快收梯子!
女学生们开始往出入口里收梯子。
法比瞪着越来越短的梯子,急得两眼发直:快!……快!……
教堂/厨房后面 早晨/外
红绫看着脸盆的沸水里仍然在滚动着的几个土豆,焦急地看看拐弯处。
她终于下决心了,一脚踢翻脸盆,捡起滚了一地的土豆,烫得又是跺脚又是甩手,把土豆包进衣服前襟,急忙跑去。
教堂/厨房侧边 早晨/外
地窖的透气孔挤满女人们睡意浓厚的面孔,见红绫的绣花鞋跑来都叫起来。
玉笙、玉箫、喃呢、豆蔻:红绫!红绫!大门口是哪个在打铃?……
红绫顾不得回答,向厨房跑去,一个土豆从衣襟里滚落,在地上蹦蹦跳跳的……
教堂/大门 早晨/外
三四十个日本兵在军曹的带领下用一根烧了半截的电线杆撞击教堂大门,日本小兵两手拢住嘴巴,喊着日本劳工号子。
陈乔治:(画外音) 请不要撞门,撞坏了没有工具修理!本教堂什么都没有,连水都没得喝,我们都渴了好多天了,饿了好多天了……
教堂/英格曼神父的卧室 早晨/内
英格曼神父已经穿好了起居袍,正在系带子,门从外面被钥匙打开,法比进来,英格曼刚要开口,被一阵咳嗽噎住,咔咔咔地咳起来。
法比心疼地看他一刻,倒了一杯水,搁在他的床头柜上,又打开第一个药瓶、第二个药瓶、第三个药瓶……一共打开五个药瓶,取出大小不一、形状不等的各种药片、药丸,跟前几次排在一起,排成一列,现在是每种相同的药都有四颗,像是药片的四列纵队。
英格曼:外面谁在吵?
法比:还能有谁?当兵的跟那些女人吵起来了。
英格曼回到床边,坐下。
法比把最后一个瓶子打开,倒出一颗药丸。
英格曼:别给我摆了,反正吃了也没用。
法比扶着老头躺倒床上,替他盖好被子。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
女学生甲推开盥洗室一个隔栅的门躲进去。
特写:她发抖的手将铁门闩闩上。
教堂/英格曼神父和法比的居处/楼梯上 早晨/内
法比穿着英格曼神父的大礼服教袍,戴着教帽跑下楼梯,一面系着系着纽扣。教袍不合身,拖在地面上,扫起落叶和尘土。
教堂/大门内 早晨/外
两扇牢实的铁门被外面的电线杆渐渐撞开。
陈乔治一点点往后退去。
陈乔治:这里没有粮食,没有汽油,没有水……
外面只是一下一下地撞着大门。门闩活动了,一个螺丝钉飞起来,险些打在陈乔治脸上。
又是一颗螺丝钉飞起……
陈乔治扭头便跑。
假扮神父的法比却迎着陈乔治跑来。陈乔治看见他的打扮愣住了。
法比:发什么呆?快去跟当兵的传英格曼神父的话:无论怎么样,都不要从地窖出来!……
法比看着一颗颗螺丝钉螺丝帽飞起、散落,每失去一颗螺丝钉,他就使劲咽一口唾沫。但他一动不动,生了根一样站在门前。
轰的一声,大门终于被撞开,两扇门扉如同被摘了关节的肢体,毫无节制地张开。
法比和门外的日本兵来了个大眼瞪小眼。领头的军曹和日本小兵都似乎经历了刹那的尴尬。
军曹:(日语) 冲进去!
日本兵们一拥而入。
法比张开宽大的教袍老鹰一样企图阻挡。
军曹:(生硬的英文) 请让开路!
法比:(伸出双臂) (英文) 哎,哎哎,这是哪里啊?你们就往里闯?……我是本堂神父法比·英格曼,有什么请求,您跟我提……
军曹:(日语) 别理他,往里冲!
教堂/圣经工场屋顶阁楼 早晨/内
外面枪声响起。绝大部分女学生都挤在角落,有的用手堵住耳朵。只有书娟和刘安娜趴在紧闭的小窗口,向外窥视。
从书娟的角度,可以看见日本兵的腿和脚冲进了教堂大厅。枪声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吼叫,书娟的视线跟着对面大厅的吼叫移动,移到二楼的窗子,能看见日本兵们跑上了二楼。
书娟看见法比仍然企图拦截劝阻。那个日本小兵正好冲到法比身边,法比一把拉住小兵。
军曹:(日语) 用刺刀捅他!
日本小兵看着法比,法比笑了一下。
军曹朝着法比就是一枪。
法比小臂中弹,一只手马上捂住伤口,鲜血从手缝里溢出。
书娟转过身,背靠着墙壁,两眼发直。一会儿,一股暗红的血从她鼻子里流出来。
教堂/地窖 清晨/内
女人们穿着各种肉感香艳的睡衣睡裙,蓬头散发地抱作一团。每一声枪响,都让她们拱动一下,挤得更紧。赵玉墨放开她搂着的豆蔻,披上一件丝绒起居袍,四下察看,发现了书娟留下的那个窥视口,赶紧过去,捡起垫地铺的稻草堵上去。
帘子撩起,手拿一把铁锨的李全有来到地窖出入口。
一声微弱的哼唧,李全有、玉墨转过脸,见一直昏迷的王小妹躁动起来。
教堂/厨房 早晨/内
陈乔治冲进来,反锁上门,然后趴在地上,嘴巴对着地窖的入口急切地小声叫喊:英格曼神父说,你们谁也不准出来!当兵的,你们千万不能出来,一旦发现这里藏了当兵的,小日本会把教堂翻个底朝天!那女学生就保不住了!
日本兵在外面敲打厨房的门。
陈乔治:(小声地) 听见没有?不要出来!红绫,你听到没有,不准出来!
教堂/地窖 早晨/内
红绫咬着腮帮,眼含泪花,使劲点头,似乎乔治就在她面前嘱咐她。
女人们慌乱地把几个透气孔都堵住。
秋水:(小声地) 小日本怎么进来的?!……
喃呢:(小声地) 就是!不是说这是美国教堂吗?……
春池:(小声地) 南京城墙那么牢靠,都没挡住他们!
地窖里的光线越来越暗,最后我们只能看见王小妹瞪大的眼睛亮晶晶地闪动在昏暗里。
王小妹:(突然大叫) 妈!……爸爸!……日本鬼子来了!……
玉墨一下扑到小妹旁边,把她抱在怀里。但她拼命蹬踢,挥舞手臂……
王浦生也过来了,帮着玉墨一块安慰小妹。
王小妹发出非人的尖叫,就像王家集日本兵强暴她的一幕重演了。
王浦生:(焦急地,轻声地) 小妹不叫,哥哥在这里……
教堂/厨房 早晨/内
陈乔治把一个大型烤箱推到地窖出入口上,转身从厨房后门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