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街道 夜/外
戴涛对徐小愚打了个手势,徐小愚从他身后上来:你快进去。
徐小愚:那你呢?
戴涛:(严峻地) 你别管我。赶紧进去。
徐小愚开始打门铃,一面呼喊:乔治!开门!
教堂/大门内 夜/外
陈乔治跟书娟正要离开大门口,听见门铃,相互看了一眼。门外传来徐小愚的嗓音:开门!是我,徐小愚!
法比从后院跑出来,听见徐小愚的叫喊声,掏出钥匙。
教堂/地窖 夜/内
玉墨睁着眼睛,听着院子里响动……
躺在她身边的玉箫也睁开眼睛:(小声地) 是谁?……
玉墨:(小声地) 好像跑出去的女学生回来了!
教堂/地窖/女学生角落 夜/内
刘安娜和苏菲等都睁大眼睛聆听外面的动静。
教堂/大门 夜/外
戴涛看着大门打开,徐小愚正欲进门,又朝他回过头,但他隐蔽在电线杆后面,徐没有看见他。
教堂大门关上了。
戴涛一瘸一拐地沿着墙壁向前走去。
教堂/餐厅 夜/内
书娟、法比、乔治以及十几个女学生都围坐在餐桌边,看着徐小愚狼吞虎咽地吃着冷土豆。
书娟把父亲给她的纸包打开,放在徐小愚面前。
徐小愚看了她一眼。书娟用她的叉子叉起一些肉松,放在她的盘子里。
徐小愚突然把盘子一推,趴在桌上呜呜地哭起来:玛丽……玛丽身上挨了两三颗子弹……
书娟呆呆地看着徐小愚。
所有女学生都呆滞地看着徐小愚。
法比:要不是碰到戴少校,你也回不来了。
教堂/地窖 夜/内
昏暗中玉墨睁大眼睛,把脸转向女伴们。
玉墨:你们听见了吧?是戴少校救了徐小愚!(下面是她的喃喃自语) ……戴涛还活着,他没有走远……我就知道他不会走远……
教堂/地窖/伤兵一隅 夜/内
隔着帘子,李全有和王浦生也在昏暗里睁着眼睛。
南京街道 夜/外
便衣的脖子突然被人从后面卡住。
偷袭便衣的人是戴涛。从他们现在的位置,可以看见远去的孟繁明。戴涛把便衣拖入一个半开的院门,门上的铜锁显然是被砸开的。
南京街道/某院门内 夜/外
戴涛的匕首抵在便衣胸口上:(低声地) 你是谁?!
便衣瞪着穿国军军装的戴涛,摇摇头。
戴涛:(低声地) 谁派你跟踪的?
便衣:(生硬的中文) 不……懂……
戴涛:少跟我装东洋大蒜!(把刀剑移向他的脖子) 现在懂不懂?狗汉奸!
便衣:懂!……懂……
戴涛:说!
便衣:黑岩大佐……皇军……哦,不是,是小日本。
戴涛:为什么要跟踪?
不远处响起马蹄声……
南京街道 夜/外
路口走来两个骑马巡逻的日本兵。
南京街道/院门内 夜/外
便衣来精神了,眼睛亮起来,眼珠朝马蹄响起的方向打转。
戴涛用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巴。
南京街道 夜/外
日本巡逻兵接近了院门。
南京街道/某院墙内 夜/外
便衣猛一打挺,企图挣脱戴涛的控制,脚向后一蹬,蹬在戴涛的伤口上。
戴涛疼得两眼一抹黑,但他全力忍住,刀尖几乎插入便衣的胸口。
便衣不敢再动,两人僵持着,等待日本巡逻兵走过去。
马蹄声远了。
戴涛发现身后是一个防空掩体的入口,他将便衣拖入防空掩体。
院墙内/防空掩体 夜/内
防空掩体里面一片黑暗,只能看见地面上一洼水。
戴涛:说,为什么跟踪!
便衣:我……也不知道……
戴涛:还有你这样的铁杆汉奸?
他的匕首割断便衣的领带,便衣吓得缩起脖子。
戴涛:想死想活?!
便衣:我真的不知道!……黑岩大佐就是让我跟踪那个姓孟的!……
戴涛的刀尖又是一下,割断便衣西服领口的扣眼。
戴涛:刀快吧?还想用哪儿试试?
便衣恐惧地把脖子使劲往后仰,眼珠困难地注视着戴涛的刀尖。
便衣:黑岩大佐到处找小姑娘……要找一百个小姑娘,新年开庆功大会的时候……给高级军官献歌献舞……
戴涛:找小姑娘?
便衣: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十二三岁也行……他听说圣·玛德伦教会女中有好多小姑娘,唱歌一流,全省全市有名……
戴涛:(冷笑) 只要女学生献歌献舞?
便衣:其他的我不知道……
戴涛用刀柄给了他一下。便衣立刻满嘴是血。
戴涛:你还不知道什么?
便衣的话语和血泡一块吐出。
便衣:……不知道!
戴涛迅速分析着这个信息:那你为什么要跟踪孟先生?
便衣:孟先生的女儿在玛德伦教会女中,跟她的女同学藏起来了,黑岩大佐让我跟踪,就是要找到女学生的藏身之处。
戴涛:这么缺德的差事你也干?!
便衣:……养家糊口!
戴涛:他们的庆功会是哪一天?
便衣:这个我真不知道,你杀了我我也不知道!
戴涛焦虑得走神了。
便衣突然发力,蹬在他的伤腿上。
戴涛没有准备,疼得松开手。
便衣趁机跑出防空掩体,一面叫喊:(日语) 巡逻兵!……巡逻兵!
院墙外 夜/外
戴涛掏出手枪,对准便衣扣下扳机。
便衣向前一扑。
南京街道 夜/外
两个日本骑兵勒住马,战马发出长嘶。
南京街道 夜/外
奔跑的马蹄声响起,迅速近来。
戴涛咬紧牙关,瘸着拐着向仍在地上垂死挣扎的便衣跑去。
他捡起一块石头,砸在便衣的脑袋上。
两个骑马的日本兵已经近来,戴涛转身跑去。
日本骑兵向戴涛举起枪。
枪响了,没有打中。
戴涛的身影蹿入那个半开的院门。
日本骑兵追过来。一个骑兵跳下马,查看着倒在地上的便衣,另一个日本骑兵继续追去。
院墙内 夜/外
戴涛将院门从里面闩上,蹿入黑暗的房屋。
院门外 夜/外
日本骑兵追到院门口,被紧闭的院门挡住。
日本骑兵甲:(回头向同伙叫喊) (日语) 原田,从那边堵住,点火!
叫原田的日本骑兵骑着马进入了一条小街。
弃屋内 夜/内
戴涛想翻上窗口,但他的腿伤使他一再失败。
只听轰的一声,迎面的窗外一片火光。
戴涛看着巨大的火舌迅速舔入房内……
又是轰的一声,他回过头,见来路也被火封锁了。
他四处张望,想找缺口突围,但火势飞速扩展,他退缩着,一面仍然机智地四处逡巡,寻找突围出路。
火光把空间照得通明,他看见一张方桌,桌面上铺着毡毯和一个高筒痰盂,他将痰盂里的水泼在毡毯上,然后揭下毡毯,披在身上。
院墙外 夜/外
两个日本骑兵用枪对着燃烧的房屋,严阵以待。
院墙内 夜/外
戴涛披着湿淋淋的毡毯冲出火海。
院墙内 夜/内
戴涛披着冒着火苗的毡毯冲入防空掩体。
他在那一洼水里打了个滚。
院墙外 夜/外
日本骑兵对着火海射击,一面吼叫——
日本骑兵:(中文) 出来!缴枪不杀!……
院墙内/防空掩体内 夜/内
戴涛一身泥水,举着手枪,也是严阵以待。外面的日本骑兵的枪声和吼声传进来。
院墙外 夜/外
轰隆一声,这座原先还算强撑着的房屋塌了架子,无数火星溅向夜空……
安全区 清晨/外
拉贝和秘书走过来,逡巡着街道。
一个女人的呼救声从不远处传来。
拉贝:怎么一大早就来了?
他们循声跑去。
安全区/某宅门楼前 清晨/外
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被四个日本兵抬起,向门楼的廊檐走去。
他们开始撕扯女子的棉袍。
女子反抗着,又撕又咬,拳打脚踢,每一个对抗动作都招致一刀。日本兵们一边用刀在女子身上、脸上、头上划着,一面发出恶棍作恶时的笑声。
已经血头血脸的女子陷入昏迷。
日本兵们嘻嘻哈哈地宽衣解带。
拉贝和秘书赶到。拉贝摁住欲叫喊的秘书,忍住愤怒,尽量用和缓的声音招呼日本兵。
拉贝:(英文) 早上好,先生们。
已经脱去了衣服的日本兵们回过头,看见站在两米之外的拉贝。一个日本兵打了个手势,让拉贝走开。
日本兵们:(英文) 走开!
拉贝向前跨了一步。
拉贝:(英文) 我说先生们,一大早就干这个,你们不难为情吗?
一个日本兵跳起来,把刀对准拉贝。
日本兵甲:(英文) 不关你事!
秘书拉住拉贝。
秘书:(英文) 这是约翰·拉贝先生!
日本兵看了一眼拉贝的臂章,刀子缩回一些。
拉贝一个一个地看着日本兵们。
拉贝:(英文) 还瞪着我干吗?想让我记住你们的嘴脸?
日本兵们扫兴地拿起各自的衣服一哄而散。
拉贝脱下自己的大衣,盖在赤身裸体并满身是血的女子身上。秘书将女子抱起。
拉贝:(英文) 日本兵每天干相同的坏事,只不过肇事者和受害者的面孔不同。
曾经的藏玉楼/后院 早晨/外
一具尸体的脸部被蒙着一顶日军军帽,搁在一块门板上。
军帽被揭开,露出便衣的面容,一双空洞的眼睛瞪着镜头。
顺着便衣凝固的目光看去,我们看见黑岩刮了一半胡须的脸,下巴上粘着一团沾血的药棉。
黑岩皱着眉头摆了摆手,军帽又盖住了便衣的脸。
曾经的藏玉楼/黑岩住处 早晨/内
一个勤务兵端进一盆热水,放在玉墨曾经用过的洗脸架子上。
黑岩在洗脸架上的小镜子(那曾经反射出的是玉墨的面影) 照了照,涂上剃须膏,继续剃须:(问勤务兵) (日语) 孟没有打电话来?
勤务兵:(日语) 没有。
黑岩沉思的脸从镜子里反射出来。
黑岩:(日语) 给我接第十中队十六小队。
勤务兵:是。
勤务兵走出去。
黑岩轻轻用毛巾沾了沾下巴,微微皱起眉,将那块沾血的药棉摘下来,仔细打量着一道小小的割伤,似乎在琢磨这点暂时的破相该怎么处理。
勤务兵:(立正) (日语) 电话接通。
日军军营 早晨/内
军曹的手拿起电话,一听电话里的声音他就来了个干脆的立正。
曾经的藏玉楼 早晨/内
黑岩:(对话筒) (日语) 加紧观察圣·玛德伦教堂。
军曹:(画外音) (日语) 是!
黑岩:(日语) 但是不准伤害任何一个人。
日军军营 早晨/内
军曹又是一个干脆的立正:是!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 日/内
被拉贝救下的女子脸上身上缠满绷带,人事不省地躺在床上。
威尔逊医生、魏特琳和美国记者围坐在病床周围。
魏特琳:(英文) 拉贝先生现在每天出去巡游,每天都能碰见这类事情。
威尔逊:(英文) 十四处刀伤。我现在信服了,天下是有这种以残害别人取乐的人。
美国记者对准伤员按下快门。
威尔逊:(问美国记者) (英文) 你今天要离开南京?
美国记者:(英文) 今天下午。
威尔逊拿出一个胶卷:(英文) 真羡慕你。(把胶卷塞在记者手里) 你把这个也带出去,拍的是前天送来的一个女受害者………可惜我没有救活她。(他拍拍记者的肩膀) 全拜托你了。把这些照片公布出去,让世界尽快了解我们每天面对的现状,争取早些把日本兵还原成人,把南京还原成人间。
教堂/地窖 日/内
喃呢皱着眉头,捂着肚子,从铺位上站起来。
秋水充满同情地看着她:又疼了?一早上都拉几次了?
喃呢:哪个还数数啊?吃洋山芋都能把肚子吃坏了!
玉墨:恐怕受凉了吧?
教堂/地窖 日/内
帘子那一边,女学生们相互使了个眼色。
苏菲:(愤恨地耳语) 又要去用我们的马桶了!
书娟:(耳语) 你们想法子缠住她。
书娟站起身,撩起帘子出去了。
徐小愚用手搓着自己学生裙上的泥巴,目光痴痴地看着同学们。
教堂/厨房后 日/外
书娟拿起一块煤。
教堂/大厅/女盥洗室 日/内
书娟的手把煤抹在马桶座圈上。
教堂/大厅/二楼回廊 日/内
喃呢急匆匆地跑来,走进女盥洗室。
教堂/大厅/女盥洗室 日/内
喃呢从女盥洗室出来,突然被几个女学生堵住。
苏菲:又来用我们的马桶!
喃呢:没有!……
女学生们把她团团围住。
刘安娜:那你跑这儿来干吗?
喃呢寡不敌众地往后退却。
女学生丁:死不要脸!要不是你们挤进来,朱玛丽也不会跑出去给小日本打死!
苏菲:就是你们这些不要脸的害死朱玛丽的!
刘安娜:本来冲马桶的水就不够,你们还来用!
女学生丙:不是在院子里给你们挖了个茅坑吗?不老老实实到那儿去上茅房!
喃呢:那个茅坑也没个屋顶,好冷哎!
苏菲:冷你就来糟蹋我们的地方!
女学生丁:就那一点点冲马桶的水,你们还要跟我们抢!抢了我们粮食,抢了我们的地盘,还要抢我们的马桶!把朱玛丽的命都抢掉了!
苏菲:赔我们!把水赔给我们!不赔饶不了你!
喃呢:真没用你们的马桶,就是想照一下镜子,(厚颜地笑着) 我们这种人,照惯了镜子了……真没用你们的马桶……
一直不说话的书娟突然上来,撩起她的旗袍。
喃呢:哎,你干什么?
书娟:干什么?(对同学们) 你们都看见了吧?她屁股都是黑的!我在马桶上用煤灰做了记号,坐上去记号就到你屁股上去了!懂了吧?笨瓜!
苏菲:看你还敢不敢赖?!把水赔给给我们!把朱玛丽赔给我们!
喃呢被女学生们东推西搡,喃呢倒在地上,村妇一样哇的一声哭喊起来,一面踢腿蹬脚。
女学生们愣了,然后每个人都抽泣起来。
法比出现在大厅门口:刘安娜!
刘安娜抽泣着,转过头看着法比。
法比:带着同学回地窖去!
教堂/地窖 日/内
玉墨帮喃呢梳着蓬乱的头发:(低声自语) 憋在这洞里,再憋几天,人全会疯了。
李全有默默地站起来,看着王浦生:浦生,你跟我来。
教堂/厨房 日/内
李全有艰难地从地窖出入口爬上来,浦生跟在后面。
浦生盯着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或者说什么。
李全有:我这两天一直在想,死过一回,好像就特别怕死。你怕不怕?
浦生眼睛亮闪闪地看他一眼。
李全有:给小日本枪毙之前,我从来不晓得怕。性命捡回来了,才晓得性命是好东西,丢了就没了。不然咋会跟女人和小丫头躲在一块儿,躲这么多天呢?
浦生懵懂地听着他说。
李全有:七尺汉子,跟女人们挤在一块,人没死就该烂了。
浦生似乎明白了。
李全有:再有两天,等我的腿再好点,走路不拄拐了,我也跟戴少校一样,走个 的。
浦生:走?去哪?
李全有:管他的,反正不能在这里面沤着,万一小日本再进来,还把学生和那帮女人连累了,把教堂神父老头也连累了。
浦生:那你也带我走!
李全有:你是伤了脏器的,要养一阵子。再说,你还有妹妹。
浦生不再争执了,瞪眼看着他。
他拄着拐杖向厨房后门走去。
浦生:班长你去哪里?
李全有:我住柴房。小日本再来,发现了我,我至少不连累学生和女人。
浦生:我跟你去!
南京街道 日/外
天空下着小雪。
穿着神父教袍的法比东张西望地蹬着那辆三轮车从大路拐上小路。
车头上,一面美国国旗和一面红十字会会旗疲惫地耷拉着。
荷塘附近的巷子 日/外
远处仍然响着枪声。
穿着神父黑色教袍的法比飞快地蹬车从小巷里冲出,车头上一面更大的美国国旗。
法比把三轮车停在荷塘边,从车厢里拎出一个铁皮桶,弓着腰,低着头,迈着猫步,小心翼翼地向塘边靠近。
一只鸟从残荷里突然飞起,法比立刻趴在地上,铁皮桶骨碌碌地顺着斜坡滚进塘里:(低声咒骂) 死东西!吓死老子了!……
他脱了鞋子,蹚进荷塘,去够铁桶。突然,他的手定住了,水面上漂来一具尸体,庞大的身体上,套着黑色的教袍。是阿顾。
法比恐惧地看着阿顾浮动着的头发,向后退去,一下子被淤泥滑倒,浑身都浸在水里。
残壁 日/外
从三八枪的准星里看到法比和陈乔治将阿顾的身体用绳子拉上岸。两人吃力地将尸体搬上三轮车的车厢,又在尸体上盖了一条床单。
一只手从他身后伸过来,把他的枪口压下去,他回过头,看见身后是军曹。
军曹朝法比和乔治举起望远镜。
望远镜镜头里,法比骑上车,乔治推车,渐渐远去。
教堂/后院 日/外
盖着床单的阿顾被放在一口新墓坑里。
从灰色天空飘落的雪花大起来,也密集了,眨眼间阿顾的尸体上就积了一层薄雪……
教堂/地窖 日/外
女学生们惊恐地抬起头,看着苏菲。
徐小愚:你胡说!
苏菲:不信你去问乔治!阿顾在那口荷花塘里泡了好几天,我们前两天喝的,就是泡阿顾的水!……
书娟两眼发愣,一股鲜血从鼻孔里涌出来。
教堂/地窖 日/内
玉墨的视角。她从透气孔里看见鼻子下一片血迹的书娟,捂住嘴巴,正在发出“ ”声。
教堂/大厅 日/内
法比站在圣母圣婴的塑像前,脸色惨白地闭着眼睛。
刘安娜走进来,看着法比的侧影。
法比:我说过,没事不准从地窖出来。
刘安娜:孟书娟……不知怎么了……
法比猛地转过脸。
教堂/院子 日/外
书娟蹲在地上,面前一大摊血。
法比走过去,把她抱起来就往大厅里跑去。
教堂/大厅 日/内
法比抱着书娟跑上楼梯,跑过回廊,进入一个门上有个红十字的房门。
教堂/大厅/医药室 日/内
法比将书娟平放在一张木头长椅上,拉开一个抽屉,在里面翻找,什么也没有找到,又打开另一个抽屉……
法比从一个抽屉里找出一个小瓶子,瓶子上的招贴上印有“云南白药”,他拧开瓶子,将瓶口对着手心猛倒,只倒出一星点药粉。
他将那一点药粉喂进书娟的嘴巴。
书娟的鼻血流得更急了。
法比继续一个抽屉一个抽屉地翻找,不时回头,看着紧闭眼睛面色惨白的书娟……
他把找出的一卷纱布扯断,塞进书娟的鼻子,但血仍像开闸一样,堵塞不住。纱布、药棉都被用完了。
他只得用自己的手去捂住书娟的鼻子,血却从他手缝里、手底下不断涌出……
血顺着法比的手流在地上……
女学生们也跟进来了,无措地看着束手无策的法比。
刘安娜:她老爱流鼻血!
苏菲:这次比哪次都厉害!
玉墨:试试这个。
法比抬起头,见玉墨手里端着一缸子雪。
法比看着她,玉墨蹲在书娟身边,把一捧雪轻轻按在书娟的鼻梁上。书娟还是闭着眼睛,但血流量似乎减少了。
玉墨:(对法比) 用一个雪团冰她的后脖颈。
法比赶紧从缸子里抓出一把雪,团成一个小雪团,从书娟的脖子下塞进去。
所有的人都静悄悄地等着。
玉墨取下自己腋下的手绢,擦掉书娟鼻子下和脸上的血迹。
她把手绢移开,人们发现书娟的鼻血被止住了。
书娟低声地哭泣起来,缩起身子……
玉墨:(轻声地) 好了……
她慢慢站直身体,看着缩成一团哭泣的书娟。
地上的血迹已经凝固变色。
长椅上仰面躺着一动不动的书娟。
法比走上来,担忧地看着她。
法比:好点吗?
书娟无力地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要是我跟我奶奶一块去了汉口,我就不会住地窖,不会看见小日本杀人,不会喝泡过阿顾的水了……
法比在她对面的一把长椅上坐下里,看着她。
书娟呆呆的目光仍然盯着天花板:要是我爸没跟那个女人好,我就会跟家里一块去汉口了。
法比似乎明白了。
书娟:我恨我自己。
法比:恨你自己任性,跟父亲闹气是吧?
书娟慢慢地摇摇头,眼泪掉出来。
法比:那你恨自己什么呢?
书娟:什么都恨。我恨我的眼睛,因为她也有眼睛,我恨我的鼻子、嘴巴,因为她也有鼻子嘴巴,我恨我自己的身体,因为我也长了跟她一样的女人的身体。
法比:我能问一句吗?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书娟:她漂亮,妖气,是个脏女人、贱女人……天底下为什么有我,还要有她呢?
法比无语了。
书娟:我过去都不晓得恨是什么东西,现在见到的东西都让我恨……
法比:你晓得我怎么想?跟日本人比起来,世界上没有值得我恨的东西。
教堂/院子 日/外
法比和陈乔治用盆把雪舀起,倒入铁桶。
一桶桶的雪被倾入喷水池。
女人们拿着缸子和脸盆,舀起越来越厚的雪。
她们接起长龙,传递铁桶……
一桶桶的雪被倾入消防池。
一桶桶的雪被倾入浴池、大锅。
……
大锅里的雪融化着。
教堂/院子 日/外
乔治和法比抡起镐头,在地上挖坑。
女人们也帮着铲土,抬土。
一桶桶的雪被倒入土坑里。
女人们嘻嘻哈哈、打打闹闹。
英格曼神父的卧室 日/内
英格曼神父站在窗前,看着楼下几乎快乐地在劳动的人们,感触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英格曼:主,感谢您,这场雪救了我们……
教堂/大门 日/外
大雪中,一辆轿车在被雪覆盖的路上轧出两道车辙。
轿车停在圣·玛德伦教堂门口。车门打开,从里面下来的是孟繁明。他直奔大门,急不可待地打响门铃。
教堂/大厅 日/内
陈乔治跑进大厅侧门,一面叫喊。
陈乔治:孟书娟!你爸来接你了!
在二楼回廊上的所有女学生都看着医疗室的门。
教堂/大厅/医疗室 日/内
躺在长椅上的孟书娟眼睛亮起来。
陈乔治已经来到医疗室门口,敲着门,似乎比当事人还激动:(画外音) 孟书娟,你爸开着轿车来的,来接你去搭船!
教堂/大厅/二楼回廊 日/内
所有的女学生都围到医疗室门口。
陈乔治:他叫你快点收拾东西!他就在院子里等你。
书娟:晓得了,你说我马上就来。
女学生丙:到底汉奸有办法!
女学生丁:你不要嘴硬,要是他能带你去搭船,你就不叫人家汉奸了!
徐小愚:那也是汉奸!
女学生丁:管他汉奸不汉奸,救一条命是一条命!
教堂/大厅/医疗室 日/内
书娟听着同学尖刻的议论,微微一笑,打开门,迎着羡慕、妒忌、愤恨的目光走出去。
教堂/院子 日/外
孟繁明走向正在舀雪的玉墨:玉墨,拿上你的东西,跟我走。
玉墨扭头看着他,不为所动。
孟繁明:日本人全都疯了,光天化日的就杀人强奸,我来的路上就碰到好几伙日本兵轮奸妇女,一个是六七十岁的老太太!……
玉墨用手捧起一捧雪,放进捅里,看着他臂膀上的袖标:那也不妨碍你当他们的帮凶。
红绫此刻走上来,一面在身上擦着冻红的手:哎哟,孟先生,来了也不跟我们打个招呼!玉墨,我看你是得便宜卖乖,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个时候,人家还有情有义要带你走,你还不快点走,在这里做姿弄态的,阿是要我们这些人眼红啊?
玉墨:你眼红什么?我不早就讲了,让给你了吗?
红绫:(看一眼孟) 你真是不晓得好歹……
玉墨:(慢悠悠地) 好歹也要分怎么个好,怎么个歹。日本人没打进来,是一个分法,日本人打进来了,又是一个分法。
孟繁明:玉墨,我是念那六个月的情分……
玉墨:(冷笑) 那六个月是你瞎了眼了,没看出我是什么货色。
孟繁明:(伤心气绝地) 你怎么……
玉墨:(进一步刺痛他地冷笑) 要么就是我瞎了眼,不识货,没看出你一半是日本货。
孟繁明悲愤地看着她。
玉墨:你没事了吧?我还有事。
她提起装的半满的桶,转身走了。
孟繁明慢慢转身,向大门走去。
红绫追上来,拉住他的胳膊,挽着他向前走:路滑得很,不要跌跤啊!
孟繁明企图摆脱她的纠缠,她却笑嘻嘻死缠烂打。
红绫:想开点,孟博士,强扭的瓜不甜。她不识货,还不识抬举,我识抬举。(妖媚地看他一眼,笑得跟糖稀一样) 我跟你走吧,阿好?一打仗,到处都是孤魂野鬼,你有我这个伴,焐焐被窝也好啊!我烧菜烧饭,捶背捏脚,只有比她赵玉墨强,不会比她差……
孟繁明抽出胳膊。
红绫: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保证伺候得你老家都不认得!不跟你要钱,给两个零花钱就行了,最多给我买两双丝袜子。你要是够了呢,随时打发我走,保证不跟你来热粘皮,粘上甩不掉,甩掉脱层皮……
孟繁明:谢谢你,请回吧。我还有要紧事要办。
他急匆匆地开了大门出去。
红绫:(咬紧牙关) 呆子!
教堂/大门 日/外
孟繁明拉开车门,坐上驾驶员的位子。
后面的车门被拉开了,孟一震,回过头,见上车的是苏菲和女学生丁。他顿时愣住了。
孟繁明:书娟呢?
苏菲:(胆怯地) 她说孟叔叔您先把我们送到江北,再回来接她。
孟繁明拉开车门就下车。
教堂/大门 日/外
书娟听见门铃声,打开门上的方形窥视窗。女学生们站在教堂大厅侧门口向他们张望。
小窗口露出父亲的脸。
孟繁明:(气急败坏地) 怎么回事?!
书娟:苏菲年纪最小,戴米爱生病,你带她俩先走。
孟繁明:你这是胡闹!
书娟:我说过我最后走。
孟繁明:不行!……
书娟:只有我最后走,你才会把我所有的同学都带走。
孟繁明:你晓得我费多大劲才弄到两张通行证?脸面、脑袋加上传家宝都提在手上,才跟日本人求来的!
书娟:你能弄到两张,就能弄到更多的。
孟繁明呆呆地看着女儿。
书娟转过脸,挑衅地,狠狠地看着同学们:我爸爸不是汉奸,汉奸才不会救人。
孟繁明:书娟!只要你跟我走,我不在乎她们叫我汉奸!
书娟:我在乎!
她关上窗子。
教堂/大门 日/外
孟繁明面对着关闭的小窗和门,呆呆地站立着,任雪花落在他肩膀上。
然后,他猛一转身,向轿车走去。
教堂/大门 日/外
书娟背抵住大门,听着轿车发动的声响,听见轿车远去,眼睛里渐渐有了泪。
女学生们看着她,有点抱愧的意思。
书娟:你们记着,我爸不是汉奸。你们以后谁再叫他汉奸,我跟你们拼命!
南京/下关码头 日/外
几十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把守着检票口,一个个地检查乘客的通行证。
孟繁明把两个女学生送到检票口,拿出两张通行证,递给检查证件的日本兵。
日本兵仔细看着他臂上的袖章和通行证。
两个女学生心惊胆战地手拉手。
日本兵把通行证还给孟,孟一手拉着一个女学生踏上栈桥。
轮渡 日/内
孟繁明领着两个女学生往轮渡的底层走去。
他带着她们走进锅炉房。
一个三十多岁的锅炉师傅正在加煤。
孟繁明:杜师傅。
杜师傅抬起头,看着两个女孩子,笑了笑。
孟繁明掏出一张纸片,递给杜师傅:这是地址,到了浦口拜托你把她们带到这个地址。
杜师傅:你不一块走吗?
孟繁明:(苦笑一下) 这回还不能走。
杜师傅:那这两个哪个是你女儿?
孟繁明:都是。(对两个女学生) 你们俩要乖,要听杜师傅的话,啊?
两个女孩子热切地可怜巴巴地对孟点头。
南京/下关码头/检票口 日/外
轮渡长长地鸣了一声笛。排队上船的旅客只剩下五六个人了。
那个美国记者走在队伍的最后。
一个戴礼帽穿着讲究的中年男人走到检票口,接受日本兵的搜身。
美国记者掏出烟盒,点燃一根烟,紧张地注视日本兵的搜身动作。他的脚边放着一个中型皮箱。
一个日本兵把戴礼帽的中年男人的皮箱打开,倾出里面的衣服和物品,在箱子最下面发现了一个照相机。
日本兵打开相机,拿出里面的胶卷。
戴礼帽的中年男人:(点头哈腰地) 这是我儿子过生日照的照片,现在我儿子已经死了,请你让我留下这些照片吧……
一个翻译把男人的话译给日本兵。
日本兵从胶卷盒里扯出长长一条胶卷,然后擦燃一根火柴,将胶卷点着。中年男人扑过去想抢救,被日本兵们推倒。
戴礼帽的中年男人:我儿子二十岁的生日照片,他母亲想看的……
日本兵没等翻译插嘴,一刺刀捅过去,中年男人被刺刀定在地上。
美国记者脸色煞白,趁人不注意,溜出队伍。
江边/小树林 日/外
美国记者小跑着进了小树林。
他焦急地四处观察,发现一棵歪长的柳树,打开皮箱,从箱子里拿出十来个胶卷。其中有拉贝交托给他的胶卷。
他跪在雪地里,刨开积雪,用一根树枝挖掘着冰冻的泥土。
渐渐地,泥土被他挖出一个坑来。
他拿起箱子里一条围巾,把相机和胶卷包起来,放进坑里。
他站起身,又仔细打量一眼树林周遭,向树林外快步走去。
南京/下关码头 日/外
美国记者走到检票口,接受搜身和行李搜查。不远处是出口,孟繁明正从那里出来,也在接受证件检查和搜身。
美国记者通过了检票口,跑上栈桥,跑上轮渡甲板。
轮渡长鸣一声,开始起锚。
通过出口的孟繁明听见轮渡鸣笛,转过身,望着船离开了江岸。
他就像是送别自己的女儿一样,眼里出现了一丝慰藉,目送轮渡渐行渐远,逐渐被雪雾朦胧了。他转过身,向码头上走去。
南京/下关码头 日/外
孟繁明顶着风雪走出码头的出入口,刚一抬头,看见面前出现了两把刺刀。
他惊慌地往后趔趄一下,险些从台阶上跌下去。稳了稳神,对黄色军帽下露出的冰冷的眼睛微微一笑。
孟繁明:(英文) 我是(他指了一下臂章) ……
台阶顶层站着六个日本兵,一色的冰冷目光。
黑岩从刚刚不远处一辆轿车上下来,脸色铁青。
黑岩:(英文) 我来跟你一起为你女儿送行,可惜来晚了一步。
孟繁明:(英文) 我的女儿没有走。她把逃生的机会让给她的同学了。
黑岩不露声色地看着他,脸色阴得可怕。
孟繁明:(英文) 她的无私让我自豪。自豪的同时,我为自己的自私羞愧。
黑岩:(英文) 自私的基础是自我,无私的根基是超自我。自私没什么值得羞愧的。请上车。
孟繁明:(英文) 我是自己开车来的。
黑岩:(英文) 你的车我们替你保管,绝对安全。
孟繁明悟到,这是黑岩在拘捕他。
一个日本兵拉开车门,孟繁明坐入后座,然后一边上来了一个日本兵,把孟夹在中间。
黑岩从另一边上车,坐在副驾驶位置上。
车开动了。
曾经的藏玉楼/后门 日/外
黑岩的轿车停下来,车门打开,先跳下两个日本兵,接着,孟繁明从后座上出来。一个日本兵替黑岩来开门,黑岩下车。
曾经的藏玉楼/后院 日/外
两个日本兵押解着孟繁明走进后门,后面跟着黑岩。
孟看见地上躺着一具蒙着被单的尸体,一阵惊恐。
黑岩:(英文) 孟先生,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他把下巴一摆,一个日本兵上去,揭起被单,露出便衣的脸,这是一张完全没有血色的脸,被雪地衬出一种肮脏的黄白色。
黑岩:(英文) 孟先生,这一回合是你的胜利。
孟繁明:(英文) 他是谁?
黑岩:(英文) 他是我专门派去保护你的人。这些天一直跟在你后面,生怕你的安全受到威胁。
孟繁明悟到了,跟黑岩的关系上一直隔着的那层窗户纸被捅破了,一切都明朗了,孟突然强硬和坦荡起来。
孟繁明:(英文) 你的意思是,这些天一直有劳他盯我的梢。
黑岩:(英文) 你可以那么理解。昨天夜里,他跟你去看你的女儿,结果被暗算了。
孟繁明:(英文) 他为什么要跟我去看我女儿?
黑岩:(英文) 我说了,他是保护你和你女儿安全的。
孟繁明:(英文) 那么他是被谁暗算的呢?
黑岩盯着孟。
孟繁明:(英文) 我不是干这类事的人。
黑岩:(英文) 我宁可相信,你是干这类事的人。
孟繁明:(英文) 随你吧。反正我现在的命都在你手里。
黑岩:(英文) 好了,他是怎么死的,或者说,他死了还是活着,对我,都不是大事。
孟繁明看着他。
黑岩:(英文) 你在心里问我,那什么是大事呢?我们俩各有各的大事。你的大事是,你女儿现在还在这座疯狂的城市里,必须尽快把她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我的大事就是要在日本民间参访团到达南京之前,恢复南京的市容,否则这座城市,皇军觉得有点拿不出手。我们俩的大事不同,不过我们可以互相帮助。比如说,你帮我找到速干水泥的贮藏地,我可以再给你签发几张通行证,让你把你女儿带出南京,或许还可以把她的同学一块带走。这个互利计划听上去够公道吧?
孟繁明沉默着。
黑岩:(英文) 其实商人的坦白和效率很值得我们学习。何妨不做一次商人呢?我帮你签发多少张通行证,跟你帮助我弄到多少吨水泥恰成正比。
孟繁明:(英文) 你背后有一个军队来让我兑现,可是我又有什么能让你兑现呢?
黑岩:(英文) 不冒险的商人,做不了大买卖,只能沿街叫卖。
孟繁明:(英文) 我可以考虑一下吗?
黑岩:(英文) 当然。(呼喊一个日本兵) (日语) 召仓,带孟先生去休息,顺便考虑问题。
一个日本兵上来,用绳子反绑住孟繁明的手:(日语) 走!
孟繁明被押解着穿过后院,进入厨房旁边的小屋。
黑岩看着初雪上被孟踏出的一个个脚印,冷静得似乎在点数它们,转身向楼内走去。
曾经的藏玉楼/小屋 日/内
孟繁明跨进门,门在他身后关上。
他打量着这个新环境:一间四五平米的小屋,靠墙摆放着若干腌菜坛子,肮脏潮湿的地面上散落着鸡毛、鸭毛……
曾经的藏玉楼/黑岩办公室 日/内
黑岩正在接电话。
黑岩:(低声地) (日语) ……一定要抓紧时间,让收尸队把到目前还没有处理完的尸体全部处理完。已经火化的要尽快在夜间把灰烬倒入各条街巷的下水道……明天,最后剩下的那部分收尸队员也要全部处理掉,再重新雇用一批收尸队员,处理前一批收尸队员的尸首,这样,南京被占领后我军处决的所有中国人的尸体数目,才会永远成为一个谜团……
教堂/院墙内 傍晚/外
燃烧的灰烬上落满雪花。
倒塌的瓦砾碎砖下,伸出一只手,推开瓦砾碎砖,又推开一根烧成焦炭的木头,慢慢地,另一只手也伸出来。
雪花还在纷纷扬扬,戴涛一露出脸就贪婪地张开嘴,让雪花落到他的舌尖上、嘴唇上……
焚烧后的弃屋 傍晚/内
一身焦黑的戴涛走在不规则的空间里。
他找了一个避风的地方,坐下来,浑身哆嗦着——他腿上全是泥水,缠在伤口上的绷带乌黑水湿。
他脱下外衣,用匕首在左臂的衣袖上割开一刀,然后用力一扯,扯下一条袖子。他又将扯下的那条袖子割成三四条。
他解开腿上的绷带,看了一眼被泥水泡烂的伤口,用袖子的一部分擦拭着伤口。
他疼得浑身发抖。
最后,他将剩下的布条包到伤口上。
教堂/大门 夜/外
一个敏捷的身影贴着墙跟潜行过来。
他正要打铃,又犹豫了,一瘸一拐地溜着墙根向围墙侧边迂回。
教堂/围墙侧边 夜/外
他一脚蹬着树干,一脚蹬着墙壁,向上攀登。
腿伤使他维持不了攀登的姿势,滑落到地上。
他靠着墙大口喘气,再一次撑起,再一次攀登,再一次失败……
教堂/大厅/女盥洗室 夜/内
一支蜡烛的光亮照着玉墨:她用手巾沾着水,擦洗着身体。
豆蔻和红绫也在擦身,快乐地低声玩闹。
豆蔻:我掉了恐怕有五斤肉!裤腰这么肥!
红绫:五斤肉红烧粉蒸都够我吃两顿的!
豆蔻打了她一巴掌。
玉墨:你们赶紧吧,回头学生们又要跟我们闹了,说我们偷用她们的盥洗室!
豆蔻:这是雪化的水,外头多的是!她们闹什么?
豆蔻帮着红绫搓背,红绫舒服得挤眉弄眼的。
红绫:那帮小丫头,就是死看不上我们!找个什么狗屁茬子,就要跟我们闹!姑奶奶要不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早就把她们一个个捶扁了!姑奶奶胃口大,给什么吃什么,就是吃不得亏!
玉墨:(淡淡地) 我洗完了啊,走了,你们也快点。(她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端起盆子) 她们找茬子跟我们闹,你们还想陪着闹?那才叫没趣。
教堂/院子 夜/外
玉墨端着铜盆从教堂大厅出来,快步穿过院子。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她不远处传来。
戴涛:(画外音) 玉墨!
玉墨猛地站住脚,手里的铜盆落在雪地上,无声无息。她向声音的源头望去,白色的雪使视野明亮,戴涛黝黑的的身影清清楚楚映在一片白光里。
玉墨朝戴涛扑过去。她扑到戴涛怀里,紧紧地抱住他。
戴涛有些惊讶,又有些不好意思,但立刻被她的真情感动,也伸出双臂搂住她。
玉墨抽泣起来。
戴涛:哎,怎么了……见面了还不高兴?
玉墨只是抽泣。
戴涛摸索着,摸到了她的脸颊,想用手掌为她擦泪,但玉墨一把抓住他的手,就放在自己牙齿上,又轻又狠地咬着他的手背、手指……
戴涛被她这种奇特的欢爱表达方式逗乐了:你这一咬,我腿上的伤不疼了。
玉墨:你又受伤了?!
教堂/大厅/医疗室 夜/内
玉墨扶着戴涛慢慢进来,让他坐到那把长椅上,又将他上身摁下去,使他躺平。
她的手摸到一根蜡烛,又摸到一盒火柴,嚓的一声,火柴擦燃,在黑暗里出现一团光亮。
点燃的蜡烛使得金黄的光圈扩大开来,使得两人的空间显得温暖安全。
玉墨拉开一个个抽屉,寻找器具和绷带。但是一个个抽屉都是空的:没有绷带了……
玉墨把蜡烛挪开,自己待在暗处。她解开自己衣服的纽扣,脱下棉旗袍,又脱下丝绸衬裙,羞涩地看了戴涛一眼。
戴涛听见黑暗里响起一声丝绸裂开的声音,既悦耳又刺耳……
玉墨:我的衣服是干净的,刚换到身上的……
玉墨披上棉旗袍,把蜡烛端起:酒精来了,你要忍住……
她把蜡烛放在长椅旁边的地上。
玉墨慢慢地蹲下来,看着戴涛闭着眼睛,安详、信赖地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她。
玉墨:对不起……
戴涛微微睁开眼睛,看着她。玉墨把嘴唇凑到他眼睛上,吻了一下。
玉墨:(羞涩地一笑) 我手笨,不要看我。
戴涛撑着坐起来:我自己来吧。我这看护啊,比你资格可是老多了。(他笑了一下) 你帮我做麻醉师。
玉墨:麻醉师?……哪儿有麻药?
戴涛:有,你的嘴巴。
玉墨懵懂地看着他。他脱下军装。
戴涛:你咬住这里,(他指着自己的右肩头) 我让你使劲,你就使劲。这儿给你咬疼了,伤口就不疼了。这叫注意力转移。开始吧?
玉墨试探着把嘴贴到他刚健的肩头。
戴涛:咬啊!
玉墨:(哭笑不得) 不行!
戴涛:怎么不行呢?
玉墨:下不去口!
戴涛:那你看得下去伤口疼?疼得跟一把刀在里面搅似的!
玉墨再次试探着把嘴贴在他肩头。
戴涛:咬住喽!
玉墨:嗯!
戴涛:使劲!
玉墨眉头一皱,闭上眼睛……
戴涛一把扯下被血和泥粘住的布条。
玉墨紧紧搂住他,摸着他脖子上的汗,然后,又摸着他狂跳的心脏。
戴涛:(嗓音十分微弱) 谢谢啦……
玉墨看见戴涛死去一样紧闭着眼睛:(轻声地) 戴少校!……(提高声音) 戴涛!……
戴涛毫无反应。玉墨害怕了,把手指放在他鼻子下,一息尚存,她还是不放心,又把手放在他的胸膛上,觉出了跳动,放心了:他是昏迷过去了。
玉墨看见他那件被撕下了袖子的衬衫露出自己咬下的齿痕,齿痕深深嵌入他光滑结实的皮肉……她不由得伸手抚摸着那些齿痕,似乎要抚平它们……
南京街道 夜/外
一个形态晦暗的小山包上闪烁着点点火星。
一群收尸队员打着灯笼,像蚂蚁搬家一样围着这座骨灰的小山包忙碌。
灯笼光照着他们马甲上又黑又粗的“殓”字,使画面增添几分阴间气氛。
他们用铁锨和簸箕撮起地上的骨灰,装入大筐或独轮车。
一个下水道的方形盖子被打开,一筐筐的骨灰被倒进去。
老陈:这些骨灰都倒进下水道,明年夏天雨水要大,非堵塞不可。
得贵:管他呢。让倒就倒吧。
一车一车还带着点点火星的骨灰被倾入下水道。
下水道 夜/内
下水道的支流汇聚成主流,载着各种重浊的垃圾,如同冥界的大川,滚滚向前。
成车的灰烬从上方倾下。
带着火星的灰烬落入黑暗的水,发出扑哧扑哧的叹息,渐渐熄灭了……
昏冥之中,只剩下哗哗的流水声响,在城市的脏腑和肠道里发出共鸣……
下水道出口 夜/外
下水道的巨大出口吐出带骨灰的污水……
巨大的出口上面,是魁伟的古城墙。
法比的房间 夜/内
法比和玉墨听着戴涛的讲述——
戴涛:……黑岩的探子跟踪孟先生好几天了,但是不知道他到底了解多少教堂的情况,也不知道黑岩是不是怀疑孩子们其实就藏在教堂。所以孟先生是个关键人物,他绝不能透露了孩子们的藏身之处。
法比:上次日本兵进来,除了王小珍,倒是没看见其他学生。
戴涛:要发现学生们的藏身之处是很容易的。教堂的围墙连女人都爬得上来。
法比:那怎么办?
戴涛:要想办法把孩子们转移到南京城外去。
法比:原先还有一辆卡车,现在……
戴涛:没有车,确实很难把十几个孩子带出南京。
法比:有车也难,鬼子把守着所有城门,公路要塞,盘查严密得很。
两人陷入苦恼的思索。
城墙上 清晨/外
大雪里,几百个穿收尸队马甲的男人被两队骑马的日本兵押解着往前走。
曾经送李全有和王浦生去教堂的老陈和得贵也在这群人里。
得贵:(小声嘀咕) 这么大的雪,让我们到哪里去收尸啊?
老陈不语,但我们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已经预感到什么。
南京/郊区 清晨/外
老陈一行人被押解着,走到城墙下,离下水道出口不远的地方。
日本兵大声地用中文呵斥:快点走!……不准停!……
得贵:让我们收尸,尸首在哪儿啊?
老陈:你还不明白呀?我看小日本这是要灭口。他们以为,把我们杀了,就没人晓得他们到底处决了多少中国人了。
得贵愣住了。
老陈:我们料理了这么多尸首,到末了还不知道谁给我们收尸呢。
得贵脸变得像一只呆傻的羊,似哭似笑。
得贵:他们把我们弄到这里,是要杀我们?
老陈刚要说什么,得贵一翻白眼,已经倒在雪地上。
一个日本兵从马上跳下里,走到得贵身边,狠狠用马靴踢他。
老陈要上来阻拦,被另一个日本兵拖开。
得贵虚弱地慢慢爬起。
一个少佐赶马跑到收尸队员的前面,朝天放了一枪。
少佐:(日语) 听说你们这些人里,有私自窝藏中国战俘的。假如谁能揭发窝藏战俘的人,大日本皇军将予以奖励。如果没人揭发,统统枪毙。
一个翻译走上来,翻译了少佐的话。
收尸队员顿时大乱:我们谁也没有窝藏战俘啊!……不要冤枉好人啊!……开开恩吧,我们都有家小要养活!……
得贵斜瞟一眼老陈,举起手:我要揭发!
老陈看着得贵。
少佐把目光转向得贵:(指着老陈) 他!他窝藏了两个中国战俘!
少佐的下巴一摆,立刻上去两个日本兵,把老陈拖到人群前面。人们都还没反应过来,老陈已经倒在雪地里,热血迅速融化了一片白雪。
少佐把几块光洋扔在得贵面前。
少佐:看见了吧?合作和不合作的区别是什么。
得贵匍匐到雪地上,捡起光洋。
少佐:(对一个日本兵) 带他走!
得贵向少佐鞠了一躬,跟着一个日本兵走去。渐渐地,得贵跟那个日本兵走入了大雪中。突然身后一片机关枪响。
得贵猛地回过头,见收尸队员们的血溅成一片红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