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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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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的藏玉楼/后院/小屋 日/内

孟繁明扶着窗框站在窗前,看着窗外屋檐上结的冰挂滴下一滴一滴的水珠。水珠滴到地面,形成一个微型水洼。

每一滴水珠都在微型水洼里荡起微型涟漪。

苍白的太阳和灰白的云也在小小的水洼里反射出一道风景。

屋内的晦暗和屋外亮光形成对比,使他的面影模糊地投在窗玻璃上。他下巴和腮帮上蓄了至少三天的胡楂子。

曾经的藏玉楼/楼上某室 日/内

同样的景观被黑岩尽收眼底。他看见一个日本兵穿过后院,绕过积雪几乎融尽的小小亭台和枯朽的花坛,来到关押孟繁明的小屋门口。

屋檐下的小水洼已经变大,而屋檐上的冰挂几乎消失了。

瓦顶的沟沿都在流水,如同若干眼睛留下的泪滴。

曾经的藏玉楼/后院/小屋 日/内

孟繁明躺在一个麻袋上,盖着自己的大衣,脸上盖着自己的礼帽,像是已经死去。

门打开了,背着光的日本兵出现在门口。

孟繁明却动也不动。

日本兵走上来,用脚踢了踢孟,孟慢慢地把礼帽挪开,露出一只眼睛。

日本兵:(日语) 起来!

孟繁明露在礼帽外的那只眼睛阖上了,礼帽又盖在脸上。

日本兵踢得狠一些,嗓门也更高了:(日语) 起来!走!黑岩大佐请你去谈话!……

孟繁明一动不动。

曾经的藏玉楼/黑岩办公室 日/内

日本兵在黑岩门口立正。

黑岩:是饿得昏迷了?

日本兵:不是。

黑岩:几顿没吃饭?

日本兵:开始两天您不准许他吃饭,第三天给他送饭,他也不吃了。

黑岩沉默着。

曾经的藏玉楼/后院/小屋 日/内

门打开了,日本兵拎着皮药箱跟在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军医身后走进来。

孟繁明仍然像原先那样躺着,帽子盖住脸,大衣盖住身体。

日本兵给军医打开药箱,军医从里面拿出一支大针管,又取出一瓶葡萄糖注射液。用针管抽出一管。他向日本兵使了个眼色,日本兵蹲下来,从大衣下拉出孟的胳膊,粗鲁地将衣袖推上去。

特写:注射针插入孟的静脉。

孟依然纹丝不动地躺着。

特写:针管里的葡萄糖液体渐渐消失……

曾经的藏玉楼/黑岩办公室 日/内

黑岩站在桌子旁边,照片里他的女儿和妻子那么和美宁静。

录音机的磁带转动着,女童的歌声萦绕在空间。

曾经的藏玉楼/走廊 日/内

两个日本兵架着孟繁明走来。走廊里回荡着录音机里的圣歌。

孟一听见歌声就腿软了,日本兵不得不拖着他往前走。歌声音量渐渐增强,孟的眼睛渐渐潮湿起来。

闪回:书娟和她的几十个女同学穿着黑色礼服裙,天使一般歌唱着……

镜头拉开。女学生合唱团的上方,挂着一幅英文横幅:欢庆1936年圣诞。

这些女学生的面影被固定成一张报纸上的黑白照片,大标题为:“圣·玛德伦教会女中的学生与美国大使共度圣诞”。这张照片曾出现过:就是黑岩搜集到的那张旧报纸上的照片。

曾经的藏玉楼/黑岩办公室 日/内

孟繁明被拖进门。

黑岩回过头,看了一眼孟,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温文尔雅地) (英文) 请坐。

孟被日本兵们安置在一把预先摆好的椅子上。

黑岩:(微微一笑) (英文) 听这歌声……我正在陶醉呢。

孟繁明不理睬他。

黑岩:(英文) 听上去很像我的女儿和她的同学唱的。少女的歌声,给人们的心灵以洗涤。这样的歌声能消除世间多少肮脏和丑恶?能弥补多少不幸,能缓解多少对抗?少女的歌声……

孟繁明厌倦地把头仰靠在椅背上,眼睛无神地看着天花板。

黑岩打量着形容枯槁的孟,一丝冷笑浮现在眼里。

黑岩:(英文) 这是我专门为你找来的录音磁带。保存在美国大使馆文化处的档案柜里。看来美国人对这次演唱会也是非常欣赏,非常珍视的。

孟繁明:(英文) 你有事吗?

黑岩:(英文) 当然。

孟繁明:(英文) 那就谈事吧。

黑岩:(英文) 我想,你休息了几天,脑子应该清楚了。带我们去找速干水泥,我立刻给你印发你所需要的所有通行证。我们大家都让一步,你说呢?

孟繁明:(英文) 我可以让步。不过你先印发通行证。

黑岩:(英文) 小泽。

一个秘书模样的文官应声出现。黑岩走到自己办公桌前,打开抽屉,拿出一个信封:(英文) 请你去一趟远东派遣军总部的稽查大队,拿着我的手书,他们见到这封信之后,会按照我们预先达成的协议印发通行证。(转向孟繁明) 对了,具体人数你必须告知一下,要准确。你女儿有多少个同学需要离开南京?

孟繁明略微心算了一下。

孟繁明:(英文) 一共十三个。不,十四个。

黑岩:(英文) 不成问题。她们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孟繁明眼里闪过一丝警觉:(英文) 具体地址我讲不清。孩子们目前还算安全。

黑岩眼里闪过愿意周旋的笑容。

黑岩:(英文) 现在南京还有安全的地方?需要的话,我可以派一个小队,保护她们不受到任何骚扰。胜利之师,难免骄横,难免纪律涣散,所以骚扰民众的事,也难免发生。我想,一个小队的士兵可以时时保护在孩子们周围……

孟繁明:(斩钉截铁) 不需要了。要知道,这些孩子们不像一般孩子,他们很少有机会接触社会,平常,孩子们看见穿军装的人都会很紧张,不要说是占领她们城市的敌国军队。你已经看到从教堂窗口跳下去的女学生,那就是她对于占领军的反应。

黑岩不好强行坚持,微微一笑:(英文) 那也好。不过,南京现在最大的问题是粮食,孩子们没有饿着吧?

孟繁明:(英文) 我不太清楚,孩子们跟着他们的老师,习惯了,老师照料得比家长还要仔细周到。

黑岩:(英文) 那我们可以出发了吗?

孟繁明:(英文) 向哪里出发?

黑岩:(英文) 向着水泥。

孟繁明和黑岩的目光交锋了一瞬,虚弱地慢慢站起来。

教堂/厨房后 日/外

红绫和乔治相依在灶火前,灶眼里的灰烬还带着余火。

红绫:(小声地) 烤熟了吧?

陈乔治:(小声地) 轻点儿!

红绫飞快地前后看一眼,娇嗔地轻轻搡他一把:(小声地) 还怎么轻啊?比做贼都轻了!

陈乔治把火钳子伸进灰烬,在里面翻了一下,翻出一个土豆。

陈乔治:(小声地) 还没熟呢!

红绫:都烤半天了,怎么还没熟?你要饿死我呀!

陈乔治:(小声地) 轻点儿,姑奶奶!

红绫夺过火钳子,把土豆扒拉出来,刚用手拿起,烫得赶紧撒手。

陈乔治咯咯地笑起来,把土豆又踢回灶眼。

红绫给了他一巴掌,两人玩闹着。

红绫:(小声地) 唉,等仗打完了,我就跟你过了,啊?

陈乔治:(小声地) 那我要问问神父。

红绫:(小声地) 哎哟,他又不是你亲爹!

陈乔治:(小声地) 我都不晓得我亲爹什么样。小时候做梦,梦见过他,他一直在前头走,我一直在后头追,追得累死了,他一回头,你猜他长什么样?

红绫:什么样?

陈乔治:跟英格曼神父长得一模一样!

红绫怜爱地看着他,摸了摸他的头发。

陈乔治:我就吓醒了。吓得一身冷汗。

红绫:像英格曼神父,你怎么会吓醒了呢?

陈乔治:我小时候觉得英格曼神父的样子好可怕!我最怕他!

红绫更加同情他了,把他的脑袋搂到怀里。

红绫:可怜我的乔治!那我带你私奔,好不好?

教堂/英格曼卧室 日/内

英格曼的咳嗽声。

法比把一粒粒的药片排队摆好,一面跟老神父对话:……水西门那边有一个黑市,日本兵偷来抢来的东西都拿到那里去卖,以物易物,能换到粮食。日本兵顶欢喜的东西是酒,第二欢喜的是香烟,一瓶酒先换成香烟,再换粮食,比直接换粮食划得来……

英格曼:你换到多少粮食了?

法比:昨天我用十二瓶酒换了十条香烟……

英格曼一听就急了:你疯了?!肚子饿扁了,你不换粮食,倒去换那么多香烟来?!

法比:您别急,等我慢慢说——水西门的酒值钱,就把酒换成烟,到了玄武门黑市,香烟就值钱了,再用换来的香烟换大米。大米在仪凤门黑市比玄武湖要贵得多,那我再跑到仪凤门黑市,把大米换成面粉……

英格曼:你换完了吧?

法比:今天就能把香烟换成大米,再把大米换成面粉……

英格曼:大米就大米吧,满城还在飞流弹,再换把你的命都换出去了!

法比:那不行,一袋大米值两袋面粉呢!多划得来?……最好换的是古董,真假古董都容易出手!……

英格曼还想说什么,又咳嗽起来。

法比把药片放在手心,另一只手端起茶杯,等着老人咳嗽平息。

英格曼用手巾擦着咳出的血,慢慢平息下来:你放在那里,我慢慢吃。

法比以他的方式坚持——就那么端着茶杯,捧着药片,两眼平视老人。

英格曼:(英文) 我说了,我会吃的……你走了我就吃。

法比:(英文) 你吃了我再走。

英格曼:(英文) 你知道我最不喜欢被人强迫!

法比:(英文) 我管这叫服务。

英格曼:(英文) 我不管你叫它什么,我就叫它强迫!

法比:(英文) 你以为你一说英文,就可以跟我解除长辈和晚辈的关系了,变成上级和下级了?你就是做一个上级,我也可以揭发你吃药作弊的行为。

英格曼:(有一点理屈) 我怎么作弊了?

法比:(指着露台) 你把药片药丸都从露台上扔到楼下去了。

英格曼:我会费事跑到露台去扔?

法比:那你是怎么扔的?

英格曼:我开了窗子直接就扔出去了。(英文) 医药科学解决不了的问题,就留给上帝去解决吧。

后面这句话,法比和他异口同声。

英格曼:你知道就好。现在别烦我了。

他拿起书本。

教堂/厨房后面 日/外

陈乔治:这回恐怕熟了。

他用火钳子将土豆扒拉出来,拿在手里,因为太烫,两手飞快地倒腾着,又不停地拍着上面沾的炭灰。

陈乔治:烤得正好!

红绫:好香!

乔治一面吹着气,一面将土豆皮剥下来,递给红绫。

红绫:你不吃?

陈乔治:你吃吧。

红绫:(缩回手) 我俩一人一半。

陈乔治:我不饿。

红绫:鬼才信你不饿!我们搭伙吃,更香!

陈乔治:你就一个人吃了吧。吃了这个就再也没了。粮食都吃完了。

红绫:那以后怎么办?

陈乔治:不知道。

红绫把土豆掰开,将一半塞给乔治。

陈乔治:(躲开) 你快吃吧。不然让法比看见,我又要倒霉!

红绫:我可怜的乔治,从小没受过人疼,还这么晓得疼人。

陈乔治:我又没本事,就会烧个饭。

法比的嗓音传来:(画外音) 乔治!……乔治!……

陈乔治:唉!(回头对红绫) 糟了,说他他还真来了……

法比出现在他面前。红绫一眨眼不见了。

法比:我让你准备的麻袋你准备好了吗?

陈乔治:准备了。

他把一叠折叠好的麻袋递给法比,法比匆匆走去。

乔治回过头,见红绫从拐角里出来。

红绫:走了?

她把那个剥了皮又掰开的土豆从袖子里掏出来,龇牙咧嘴地挽起袖子,露出被土豆烫红的小臂。

红绫:他再不走,我这块肉就给烫烂了!

乔治捧着她的小臂,呼呼地为她吹冷气。

红绫嗔笑地把他一推:呆子!

陈乔治一下子不高兴了,板起脸走开。

陈乔治:不要叫我呆子。

红绫:呦,疼你才叫你的!

陈乔治:我晓得。你叫那个人呆子,那个人也不带你走。

红绫醒悟过来,咯咯地笑起来,上来紧紧搂住他,亲他的脸颊,然后把土豆硬塞到他嘴里:吃醋了?小兔崽子,醋劲倒不小!

陈乔治:(挣扎着) 哪个吃你的醋啊!

南京街道 日/外

法比蹬着插有美国国旗的三轮车从满目疮痍的马路上驶来。

四处是没人收的尸体。

四处仍然响着枪声。

南京小巷 日/外

被匆匆修复的沿街店铺,一个个店门口都挂着日本商店的招牌。

法比把三轮车停下,机警地东张西望。

不少日本兵从这家店里出,又往那家店里进。

偶然也能看见中国店家的招牌。

一切都显得临时、潦草。

法比推着三轮车,走到一个挂中国草药招牌的店家门口。整个店家就开了一块窄窄的铺板,紧顶着那条窄缝就是一个草药柜台。后面坐着一个戴瓜皮帽、留白胡子的老中医。

柜台上还摆着一个诊脉的小枕头,几个拔火罐的小罐子。

一个上身赤膊的日本兵坐在柜台前,老中医隔着柜台给他从背上取下针灸的银针。

日本兵站起来,穿上衣服。法比走过去。

法比:想问一下,有镇咳的药吗?

老中医:您请坐。

法比坐下来。老中医示意他把腕子放在枕头上,法比摇摇头。

法比:不是我。是我家老爹。

老中医拿出一个纸盒,打开,向法比展示里面的蜡丸。

老中医:是寒咳还是火咳?

法比懵懂地看着他。

老中医:受寒和上火都会引起咳嗽。痰的颜色如果是黄的就是火咳,要是灰白的,就是寒咳。

法比:是红的。

老中医一愣,看看药丸:这个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法比:本大概是没人能治了,治标也行吧。

他把一块光洋放在柜台上。

老中医:我没钱找你。日本人的什么参访团要来,火急火燎地把这条巷子打扮起来,假装太平盛世。他们强迫我们中国人也来开铺子,没法子。他们让我的铺子开门,还不就图个看病抓药不给钱?我这药铺开门两天了,一个铜板还没收到,所以我也没法子找你零钱。

法比:不用找了。

老中医:那我再多给你几盒药吧。吃了好,再来。

法比:(压低声) 哪家铺子有粮食卖?

老中医:(压低声) 粮食日本人控制得很紧,不让卖,卖就是走私,走私就要拖去枪毙。所以黑市价贵得吓死人!再说,就算你买到粮食,也拉不到家,路上的日本兵见吃的就抢。从这里过去,这条巷子的日本店家,都走私中国古董。你要是有古董,可以跟他们换粮食。

法比:(站起身) 谢谢了。

老中医:(点点头) 好自为之。

日本杂货铺 日/内

一个日本中年妇女打量着拎着一个麻袋进来的法比。

法比笑容可掬,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根烟卷,敬给日本女人。日本女人接过烟卷,法比已经擦着火柴,而那日本女人却将烟卷别在耳朵上。

法比:(英文) 说英文?

日本女人摇摇头。

法比:中文?

日本女人:(生硬的上海话) 侬要买啥?

法比脸上一个大大惊喜的滑稽表情,伸出大拇指:(洋泾浜上海话) 侬的上海话灵光了不得了!我都讲不来!上海来的?

日本女人:(开心) 我在上海虹口住了二十年了!

法比弓腰到麻袋里摸索。日本女人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摸索。半天他摸出一瓶红酒,笑嘻嘻地放在柜台上。

法比:正宗的美国红葡萄酒。

日本女人拿起酒瓶,对着光亮看着。

法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瓶启子:看是看不出的,要尝一口。

日本女人:(生硬的上海话) 一个顾客说,有一趟他弄到两瓶美国酒,看看颜色就不对,打开来一尝,味道像酱油汤!

法比把瓶启子插入酒瓶塞。

法比:怎么会把酱油汤当成酒卖给人家,这可不大好!(像个热心推销员一样起劲地拧着瓶启子) 你尝尝我这个是不是酱油汤。

日本女人拿来两个小茶杯,法比给她倒半杯,给自己倒了半杯。

法比:干杯。

日本女人放松了,跟法比碰了一下杯子。

法比:我看你不抽烟是吧?

日本女人:(一笑) 抽的,不过我给我儿子省着。一下子进来几十万日本军队,香烟供不应求,长江上运输的船打仗打沉了好多,运输供不上。

法比手里出现一整条骆驼香烟。

日本女人马上露出精明的脸色:你卖多少钱?

法比:不卖,换。(轻声地) 大米有吗?

日本女人警觉地看了一下店堂外,向法比摆摆下巴。

店堂后 日/外

法比将一袋大米装到三轮车上。

日本女人看着他装,一面悠然自得地抽着烟卷:古董有吗?古董换大米!

法比:我等着从我爸手里继承古董呢,等我继承到古董,第三次世界大战都打完了。那时候啊,说不定我们到你们日本去搜刮古董去了。

法比登上车,回头摆摆手,摇头晃脑地骑远了。

日本女人咂摸着他的话:(日语) 什么意思?到日本搜刮我们的古董?……

南京小巷 日/外

法比将三轮车推进一片倒塌的围墙,围墙内是个被人遗弃的天井。

他将大米口袋的口子拆开,一面机警地前后观察,一面紧紧系住神父教袍的腰带。然后用一个茶缸把大米舀出来,从自己的后脖领灌入教袍的领口。

他的后背一点点鼓胀起来。

他又把大米从前脖领灌入……前胸和腹部也一点点鼓胀起来;他逐渐把自己弄成一个前罗锅后驼背的样子。

口袋里还剩下一点米,他想了想,将口袋绑在教袍上。

十分臃肿的法比把三轮车推出围墙,跨骑上去,吃力地蹬动脚踏。

南京街道 日/外

法比原路蹬着三轮车走来,一头大汗,面孔赤红。

特写:汗水一条条顺着他的脖子流进他的胸口,隔着一层教袍,大米的米粒似乎依稀可辨。

法比骑车接近了一个日本兵的哨卡。

一小伙日本兵在搜查过路的中国人和西方人。

法比紧急判断了一下,骑车调了个头,往回骑去。

那伙日本兵注意到法比的行动,相互嘀咕一句,其中两个日本兵叫喊起来:(生硬的中文) 站住!……站住!……

法比假装没听见,飞快蹬车。

他袍子里灌满大米,因此他每个动作都不胜其累,每一秒钟他都会累得体力崩溃,紧张得精神崩溃。

日本兵们一面追上来,一面举起枪。

日本兵甲:(生硬的中文) 站住,开枪了!

法比不减速地蹬车,累得两眼发直。

法比的主观视角:眼前的断壁残墙一片雾水,雾水一会儿是红色,一会儿是绿色……

法比回过头:两个追近的日本兵在他过分疲惫的视觉中也是虚化的,一会儿红色,一会儿绿色……

日本兵的枪响了。

法比那被大米撑得鼓鼓囊囊的后背似乎随时会成为靶子中弹。

法比将绑在腰间的米袋拽下来,扔在地上。

日本兵跑上来,打开口袋,从里面掏出一捧雪白的大米——他们似乎明白法比逃奔的动机了。

南京/东门/小巷 日/外

法比打开麻袋口端,尽量把麻袋口子张大,底部尽量铺平,然后他脱下肮脏的鞋子和袜子,走进去,站在麻袋里,又拉起麻袋的边沿,似乎要将麻袋当裙子穿一样。

他开始又小心翼翼地解开教袍的腰带。

大米如同冰雹一样从他的袍子里“唰啦啦”落下,砸在麻袋里,迅速增多。

法比的双脚已被雪白的大米埋没了。

南京/东门 日/外

法比推着三轮车,三轮车上搁着那个盛大米的麻袋。他走到一个店铺门口,向里面张望着,那个留仁丹胡的日本老板在扫地。

法比:请问,大米要吗?

那个留仁丹胡子的日本老板摇摇头。

法比走出那个店门,向街道对面走去。

一个穿短和服的老头从身后赶上来,拉住法比:(生硬的中文) 你的,大米的有?

法比:你的,面粉的有?

老头鬼祟地向法比勾了勾手指。

南京/东门/某宅 日/外

日本老头领着法比进了门,一面向昏暗的内部叫起来:(日语) 大米来了!

从昏暗里冒出一个日本老太太,化着淡妆,短小精干,浑身动作利索,发战争财给了她二度青春似的。

老太太:(看着法比) (中文) 大米?

法比:面粉?

老太太热切地点点头。

法比把麻袋放在老太太面前,抓起一把大米,送到老太太眼前。他又成了个热心的唠叨的推销员。

法比:看看,多白!最好的大米!打仗的时候,你想吃这样的大米,要用脑袋换!看看,多白,啊?……可惜我们的主教是美国人,吃不来这么好的大米,多可惜!

老太太:(对老头) (日语) 这是我们日本的大米!

法比不懂日语,继续推销:要不是为了我们的主教,我舍得跟你们换面粉?这么好的大米,别说是打仗的时候,不打仗的时候,也见不着……

老头从不知哪个角落拖出一个面口袋,口袋上印着50kg。

法比:(指着麻袋里的大米) 一袋,换你两袋。

老太太:不行!

法比一把抄起麻袋,扛到肩膀上就走。

法比走到门口,老头子把他肩膀上的麻袋拉住。

法比:(坚决地摇摇头) 别拉我。那边,就是你的邻居,用一袋半美国面粉跟我换,我都没有换。一定要两袋。

老太太也走上来:商量商量!

法比装作嫌烦地转过身。

教堂/厨房 傍晚/外

一屋子的热气,不知哪个姑娘在漫不经心地哼评弹。

玉墨坐在一个板凳上,她腿上躺着一个女孩,女孩的长头发从玉墨的大腿上一直垂落到地上一个铜盆里。

玉箫哼着评弹,举着水瓢,从铁皮桶里舀出热水,淋在那长发上。

玉墨:玉箫,你看小妹的头发多好!

玉箫:这样死里逃生,头发还跟抹了油似的,好亮!

玉墨用手指轻轻挤干王小妹长发上的水:手摸上去才滑溜呢,跟摸缎子一样!

玉箫:我要是有这样的好头发,我就不烫头了。(感伤地叹息) 什么都是爹妈给的好,爹妈给的脸,你非要改个样子,整天描啊画的,爹妈给的头发,你非要卷啊烫的,还是人家小妹好,都是爹妈给的好样子。

玉墨:别那么多话,把手巾递给我。

玉箫从身边的凳子上拿过一条手巾,玉墨把小妹扶起,让她靠在椅子背上坐直。小妹虽然非常柔弱,但伤势明显地好转了。

玉墨:我小的时候,头发也这么长,这么厚,每回洗头,我妈都要打两个鸡蛋,用蛋清给我洗,才梳得开。那才滑溜呢!

玉箫:现在上哪儿找蛋清去?我都忘了鸡蛋什么味道了。

玉墨取下插在头上的木梳,给小妹轻轻地梳着长发:疼吗,小妹?

小妹摇摇头。

玉墨:疼要说话啊!

小妹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玉墨:小妹,你穿豆蔻这件袄子还挺合适的。

玉箫:有点肥,我给你收一下腰身吧?

玉墨:先别费事。过几天小妹胃口好了,多吃点饭,人长胖了,就不用改了。是吧,小妹?

小妹再淡淡一笑。

玉箫拿出一盒粉,一盒胭脂,往小妹脸上涂抹。

玉墨:别给她乱涂!你刚才还说了爹妈给的样子最好!

玉箫:小妹一辈子就涂这一次,给她哥哥看看,好不好,小妹?

小妹又是那样笑笑,消极而乖巧。

教堂/厨房后面/柴草房 傍晚/内

李全有和戴涛坐在铺着稻草的地面上,中间摆了一张自己画的象棋盘和纸片剪的象棋子。

李全有:将军!

戴涛:哎等等……

李全有:哎什么哎,说好不带悔棋的!

戴涛:(耍赖皮地笑着) 就悔一步……

这个年轻指挥员可以如此的孩子气。

玉墨:(画外音) 浦生!有人来走亲戚了!

浦生往门外看去,见玉墨和玉箫抬着个小椅子,椅子上坐了个穿粉红花袄、粉红缎鞋的小姑娘过来。

教堂/厨房后面 傍晚/外

浦生打量着小姑娘——小姑娘的头上戴了一块丝巾,脸上略施脂粉——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姑娘。

李全有和戴涛也好奇地凑到门口。玉墨却站在五六米处不上前了:认识吗,浦生?

玉墨和玉箫笑嘻嘻地转过身,把王小妹一条乌油油的长辫子亮给了几个伤兵。

浦生的嘴巴一下咧到耳根:小妹!

玉墨和玉箫开心地抬着小妹在狭小的院子里兜圈。

她们后面又来了玉笙、豆蔻等人,都欢天喜地,小妹的复活对于她们似乎是个重大节日。

戴涛看着欢乐得像孩子一样的玉墨,微笑着,玉墨感到戴涛被自己的快乐感染,也看了他一眼。两人在刹那间品尝到和平年代的家常快乐,这种美好的错觉令他们神往和心动。

戴涛:来,大家进来吧,外头冷。

教堂/厨房后面/柴草房 傍晚/内

几个女人的到来使得伤兵们暂时忘却了现实。

李全有端出一个茶壶,几个茶杯,给每个女人斟茶。

李全有:这是玫瑰茶。戴少校在花园里看见玫瑰枝子上还有干了的花,就采回来了。

玉箫:(四周打量一眼) 谁敢喝你们的茶?这么邋遢的地方!你们这些男人,也不收拾一下,还请我们喝玫瑰茶呢!你们看看这蜘蛛网(她指着窗子上的蜘蛛网), 都快要织成一块布了!

李全有:(玩笑地) 等着你们来收拾啊!

玉笙:好意思!

玉墨:那我们真给你们收拾了啊?

豆蔻:(对浦生) 我就先从你收拾起——看你那衣服脏的,脱下来,给你洗洗!你出去,把身上的虱子跳蚤抖抖!

王浦生一闪身挪到门外去了。

教堂/厨房后面 傍晚/外

王浦生:我不脱!

豆蔻:(从门里追出来) 不脱不行!快脱!

窗子开了,露出玉笙的脸。

玉笙:豆蔻啊,哪能追着人家男娃娃叫人家脱衣服呢?

屋里的男人女人都笑起来。

豆蔻没想到这一层,脸一下子红了,伸手给了玉笙一巴掌:我叫他脱衣服,又没叫他脱裤子!

屋里的人笑得更欢了。

玉墨的脸也从窗口伸出,对着浦生笑道——

玉墨:你就快脱吧,不然这位傻大姐还不知会说什么傻话呢!

豆蔻:(小声地) 我们走,不理他们。

浦生:去哪里?

豆蔻不答,拉着浦生就走。走到厨房后面的炉灶前,豆蔻把嘴巴伏在浦生耳朵上:他们都笑我,没跟人亲过嘴。我给你亲吧,头一回哦……

浦生脸通红。

两人一前一后跳到炉灶坑里。

教堂/厨房后面/柴草房 傍晚/内

玉墨、玉笙、戴涛、李全有坐在稻草上玩纸牌。

玉墨:我们这个小豆蔻,是给逃荒的淮北人带到秦淮河来的,来的时候才七岁,天生的小美人胚子。就是不开窍,开口就冒傻气,动作就打烂东西,过年才十六,老板娘在她身上不知打断多少根鸡毛掸子。

李全有:是个苦命孩子。

玉墨:(惨笑一下) 不苦命的能进藏玉楼吗?

戴涛看了玉墨一眼。

玉墨打出手里最后一张牌:我赢了。

李全有打出手里的所有牌。

剩下的是玉笙和戴涛,玉墨凑到戴涛身边去看他的牌。

玉墨:怎么这么臭的手气?

戴涛:(坏笑) 情场得意啊!

玉笙的牌也走光了,戴涛手上还有一大把牌。

李全有:少校情场也太得意了,一手牌都臭手里了,一张牌没出来!

玉箫拿着一把纸条往戴涛脸上贴。

玉笙和玉墨都哈哈大笑。

戴涛:碰到你们之前,我真不知道,世上有你们这么爱笑的人。

玉墨:我们这种人,有点乐子就偷点乐子!

玉笙看着戴涛脸上越贴越多的纸条,笑得不可遏制。

玉墨轻轻拍她一巴掌。

玉墨:再笑人家又要讲我们商女不知亡国恨了!

李全有:什么?

玉笙:(拖长声调,半唱半念) 隔江……犹唱……后庭花。

玉箫:哎哟,玉笙人粗心不粗唉,会背诗呢!

玉笙:就会两句。人家骂我们的诗,不会背还得了?

玉箫:我就不会背。越骂越快活,你骂我我还帮你吹箫弹琵琶!

又是新一轮大笑。

陈乔治出现在门口。

陈乔治:法比早上出去换粮食,现在天都要黑了,还没回来!

所有人都愣了。刚才那短暂的快乐顿时烟消云散。

教堂/地窖 夜/内

女学生们手拉手,低着头,在做祈祷。

帘子被豆蔻撩开一点缝隙,看着她们。

豆蔻放下帘子,伸了一下舌头。

红绫:(小声地) 怎么了?

豆蔻:法比出去搞粮食,到现在还没回来,学生们在为法比祈祷。

教堂/厨房 傍晚/内

玉墨也低着头,两手交握在胸前,嘴里无声地念念有词。

戴涛坐在她对面,皱着眉头看她。

玉墨:(睁开眼睛) 我早就不信了,现在临时抱佛脚,不知道还有用没有。

戴涛拄着拐杖慢慢站起身,走到门口,看着门外的夜色。

玉墨:你在想什么?

戴涛的背影充满焦虑。

南京/小巷 傍晚/外

法比蹬着三轮车走来,看见路口有几个日本兵走过来,他赶紧轻轻地下车,将三轮车掉转一个方向,向相反方向骑去。

法比吃力地蹬着车,额头上的汗水大如黄豆。

马路一边,一排房屋在焚烧,法比的身影被火光映照,头发上的蒸气冉冉升起。

他刚向右拐了个弯,听见马蹄声朝他近来。

他再次跳下车,拉着车头掉转方向,又跳上车,飞快地蹬着踏板,不远处,他回过头向马蹄声响起的方向看去。

马蹄声越来越近,法比从三轮车上跳下,一只胳膊抱起一袋面粉就冲进一个残破的屋子。

弃屋 夜/内

法比紧张地看着窗外,日本骑兵的影子被火光投在地上,剪影一样。

一个日本兵看见了法比扔下的三轮车,跳下马,往屋子张望。

站在黑暗里的法比慢慢蹲下,使劲在胸前画着十字。他的眼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虔诚过。

南京/小巷 夜/外

日本骑兵把那辆三轮车用绳子拴在他的马上,跳上马,随着伙伴们走了。

法比站起来,看着两袋面粉,亲热地抚摸着它们,就像抚摸着幸免于难的孩子。

南京/小巷 夜/外

法比拎着两袋面粉从弃屋出来,发现三轮车不见了。而巷子两头都有出没的日本兵。

他发愁地把两个沉重的口袋放在地上,迷失了。

弃屋/厨房 夜/内

一口豁了口的水缸里盛着一缸底的水。

法比拆开面粉口袋的口端,拎起口袋,将面粉倒进去一些。

法比挽着袖子的手伸进带豁口的水缸,开始和面。

水缸里的水和面渐渐成了一个大面团。

法比把一个四脚朝天的桌子扶正,又从水缸里捞出大面团,在桌面上揉起来。

面团被他的手揪开,拉长,再压扁……他起劲地操作着,看上去似乎要在这里开烧饼铺……

法比解下教袍的腰带,脱下教袍,令人匪夷所思地把压成扁条的面缠在腰上,又把它的首段粘住。

然后他穿上教袍,紧紧地裹上腰带。

弃屋 夜/内

法比把没有和成面团的一袋半面粉拎起,走进厨房,塞进水缸,盖上缸盖。

南京街道 夜/外

法比走到一个哨卡前,两个日本兵正在搜查一队中国人。

他主动走到前面,举起双手。

日本兵看见一个穿天主教神父袍子的男人举着双手过来,用刺刀拦住他。

一个日本兵上来,两手在法比身上搜身。

法比紧张得气都喘不匀,眼睛余光跟着日本兵的手,脸上堆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日本兵的手摸到法比的上腹部,法比深吸一口气。

法比:(把笑脸对着日本兵) 日你个祖奶奶,别往那儿摸,摸你妈去啊……

日本兵的手摸在法比的腰带上,没有发现这位“神甫”的腰粗得多么不尽情理。

日本兵的手放过了法比的腹部,走到了胯部,法比吐出一口气……

教堂/厨房 夜/内

乔治目瞪口呆地看着法比从解开的腰带下剥下一块面团,又剥下一块面团。

法比:你那双小眼都瞪成大眼了!看什么?还不上来帮我!

乔治赶紧上来,帮着法比把腰上背上的面撕下来。

玉墨从地窖出口上来,看着法比脊梁上粘着一块块面团,再看他们两人的举动,惊讶无比。

法比:要是日本兵发现了我,直接就把我推到火上去烤,那才好呢,好一个薄皮大馅的肉包子!

玉墨扑哧一声笑起来。

法比吃惊地回过头,发现自己如此形象暴露在玉墨眼前,无地自容。

法比:你怎么来了?

玉墨:(忍不住地笑) 我来帮法比包包子。

法比赶紧披上衣服,走出去。

乔治:(追着他) 唉,还没剥干净呢!

教堂/厨房外 夜/外

乔治看着法比脚步趔趄地跑去。

教堂/厨房 夜/内

玉墨和其他女人们在案板上做面食。

只有一个擀面杖,被陈乔治占用,其他人都用酒瓶子代替擀面杖,擀出面条、薄饼,一片叽叽喳喳的谈笑……

女学生们也好奇地从地窖里出来,围在四周观看。

玉墨:(对戴涛) 你这个河北人,教教我们啊!

戴涛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把拐杖交给她,从她手里接过酒瓶子,飞快地擀起来,一眨眼,一个薄饼就擀好了:乔治,你管烙饼就行!

玉墨:我来试试!

戴涛把着她的两只手,一下一下地示范。

书娟注视着这两人。

戴涛:那,这个手擀一下,这个手转一下……

玉墨基本倚在戴涛怀里:这样……对不对?

戴涛放开她,点点头。

玉墨:(小声地) 你不会再走了吧?

戴涛:(小声地) 不知道。

玉墨:(小声地) 别走了。

戴涛:(小声地) 走不走,都好像不对。

玉墨心事重重地擀着面饼……等她擀好一个,抬起头,发现戴涛已经不在了。

书娟的目光却一直定在玉墨身上,玉墨有所感觉,回过头,两人的视线交上了火。

曾经的藏玉楼/黑岩办公室 日/内

一个日本兵把孟繁明带到门口。

黑岩:请进。

日本兵离开,孟繁明进门,脱下帽子,大衣,自己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又解开领口的纽扣,往一把椅子上重重地坐下去。从他的姿态看,他表现了疲劳、居功和不把黑岩当主人的随便。

黑岩对他态度的变化有兴趣地研究着。

孟繁明:(英文) 能给点水喝吗?

黑岩:(英文) 小泽。

一会儿工夫,秘书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考究地摆着茶壶、茶杯。

孟繁明不请自斟,一连喝下去三杯茶,然后夸张地哈出一口气,表示长久以来的干渴被消解了。他用袖口抹了一下嘴巴。

黑岩:(英文) 水泥的情况如何?

孟繁明:(英文) 我相信你的人已经把情况告诉你了。你满意了吧?

黑岩:(英文) 孟先生的办事效率在中国人里是少有的。

孟繁明:(英文)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你这个日本兵的办事效率。(伸出手) 可以把通行证给我了吧?

黑岩:(英文) 我正在催促。

孟繁明不出所料地把手缩回。

黑岩:(英文) 每个提出申请的人,都要得到总部稽查部门的审批。总不能这么快吧。

孟繁明:(英文) 我知道不会这么快。我们大家一块等吧。水泥只有在仓库门口的是速干的,仓库里面的存货只是一般水泥。

黑岩吃了一惊,恼怒地看着孟。

黑岩:(英文) 你不是答应给我弄速干水泥吗?

孟繁明:(英文) 我正在催促。人家现在把我当成汉奸,汉奸的威信就要大打折扣,所以答应你是一回事,兑现,又是另一回事。

黑岩:(英文) 你需要我再给你多长时间?

孟繁明:(英文) 长得足够派遣军稽查部门来批准孩子们的通行证。

孟繁明站起身,从衣架上拿下大衣、帽子。

门外那个送孟来的日本兵用刺刀将孟拦住,黑岩打了个手势,让他放行。

孟繁明:(转过身) (英文) 对了,你答应替我保护的车子呢?

黑岩:(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 (英文) 都替你擦洗过了。

孟繁明接过钥匙,懒洋洋一抬手:(英文) 再见。

某拘留室 清晨/内

铁锁链哗啦哗啦的响声。一把拴在铁栅栏门上的铁链大锁被打开了。

两个日本兵把一个年轻的中国男人押解出来。这个男人是得贵。

得贵神情恍惚地走在两个日本兵之间,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

审讯室 清晨/内

得贵被带进来,看着他对面的日本军曹,军曹身边,站着我们曾经见过的那位中国翻译。

翻译:皇军想知道,你揭发的收尸队队友,老陈当时把中国战俘窝藏在什么地方。

得贵:一个教堂里。

翻译:你记得那是个什么教堂吗?

得贵:(惊慌地) 我不是南京城里人,南京的教堂……我看都差不多……那天又是黑灯瞎火的。

翻译跟军曹简单地翻译了得贵的话。得贵紧张地两个眼珠子一会儿转向军曹,一会儿转向翻译:(讨好地) 不过要让我到那天枪毙战俘的江边,再走一遍,我肯定想得起来!

江边 日/外

两辆日本兵的摩托车开到曾经的刑场,日军毁尸灭迹的工作是成功的,江涛拍岸,吞没了曾经惨烈的一幕。

摩托车停下,前面一辆摩托车的挎斗里钻出得贵,他已经比前一时刻自如多了,也换了一身衣服,过大的团花马褂罩在村夫的土布裤子上,一双赤脚穿着日本旧军靴,不伦不类地打着松垮的绑腿。

后面一辆摩托的挎斗里,坐着那个翻译。

得贵远处近处地眺望着,激动地转过头:我想起来了!老陈那天带着我,把两个中国伤兵从这里带到那边的芦苇荡里,藏了一天……

长江边荒野 日/外

一片灰白的芦苇丛里,嗖嗖地刮着西北风。

迅速近来的摩托车马达声顿时使得这里的宁静破碎。

两辆摩托车停住,得贵跳下车,判断着方向……

一个日本兵不耐烦地推了他一下:(日语) 是这里吗?

得贵:(转向翻译) 啊?

翻译:他让你认准了。他们可没时间陪你瞎兜风!

得贵:一点都不错,就是这里,喏,老陈背着那个老兵,我背着那个小兵,就是从这里钻进去的,老陈中午还叫我给他们送了一趟水……

日本兵:(厌烦地) 中国伤兵在哪里?

翻译:他要你说出伤兵现在藏在什么地方。

得贵:从这里往城里走,不出五里路……一个教堂!

翻译:你可想好了,假如再找不着,他们就没耐心了。

得贵:(恐慌地点着头) 那是那是,一定找到。

南京街道 日/外

孟繁明开着轿车驶来,眼神非常警惕,不时从后视镜和旁边的倒车镜观望,确定自己没有被跟踪。

车的后座上堆放着若干油纸包、盒子,显然都是食品。

教堂/大门外 日/外

孟繁明停下车,非常警惕地四面看看,然后打响门铃。

他焦虑地等待着,看了一眼手表。

里面响起陈乔治胆怯的声音:(画外音) 谁啊?

孟繁明:我,孟繁明。

门上的小窗打开,露出陈乔治的脸,他一见孟那张胡子拉碴的脸容,以及浑身的泥灰,几乎一眼没认出他来:孟先生,您怎么了?

孟繁明:快出来帮我搬东西。

一阵金属撞击的声音,沉重的大门打开来,陈乔治从门里出来。

孟迅速打开后车门,把堆在后座上的纸包和盒子亮给乔治。

陈乔治:(惊喜地叫起来) 无锡肉骨头!

教堂/餐厅 日/内

一盒一盒,一包一包的食品堆放在长餐桌上。

女学生们欢天喜地等着书娟请客。书娟从一个纸盒里拿出一块块排骨,一面叫着同学们的名字。

书娟:无锡肉骨头,一人一块!

她们一个个空盘子伸到书娟面前,书娟在盘子里放一块排骨,一个女学生用舌头舔了一下上面的酱汁。

女学生丁:好香啊!

徐小愚翻着白眼看着同学们。一个装着肉骨头的盘子放在她面前。

教堂/地窖 日/内

书娟捧着一个大纸盒,来到王小妹身边:我爸爸给你的。

小妹惊讶地看着她。

书娟打开盒盖,里面全是包着五彩晶莹的玻璃纸的糖果。

小妹捧着盒子,惊异地瞪大眼睛。

书娟笑了一下,把盒子倾倒在床铺上,双手捧起一把糖果。

各色玻璃纸在地窖幽暗的光线里显得神话一般奇幻。

书娟剥开一颗糖果,递到小妹嘴边。

书娟:吃吧。

小妹接过如此美丽的糖果,对书娟一笑。

书娟站起身离去。

小妹把舌尖轻轻触碰在糖果上,一种迷醉的神色出现在她脸上,对于这样一个受尽磨难的苦孩子,这滋味实在太好了,又太陌生了……

小妹把那块糖果又仔细包回糖纸,放回盒子里。她把所有散落在床铺上的糖果都放回盒子里,那么珍惜,如同一个富家少女在检点自己的珠宝……

教堂/餐厅 日/内

徐小愚抬起头,看着刘安娜。

刘安娜:吃吧。

书娟期待地看着徐小愚。

徐小愚:哼,还不知道作了什么孽才弄到这么多好吃的。

刘安娜:唉,人家书娟好心好意给你吃……

徐小愚:我又不是狗,给块骨头啃啃,就把什么人都当主人。

女学生丁:小愚,你不吃拉倒,话还不少!

徐小愚:不吃她的狗屁东西,就为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狗汉奸的骨头还没有无锡肉骨头硬呢!你们就吃吧,吃汉奸的东西,谨防中毒!

书娟实在忍不住了,爆发地站起来,同时一声怒吼:我爸不是汉奸!

徐小愚:不是汉奸怎么这么得意?还敢开着轿车到处兜风?!人家法比昨天蹬三轮车拉粮食,还穿着神父的衣裳,都差点给日本兵打死,只有汉奸才有你爸这副派头,全城横冲直撞,通行无阻!

书娟上来,一把揪住徐小愚胸前的水手领带,书娟个子大,徐小愚瘦小,书娟几乎把她提起来:你把话给我收回去!

徐小愚:唉哟!……放开!……

几个同学上来拉架,书娟却像是力大无穷,一个个把同学摔倒:你今天要是不把骂我爸的话收回去,我就不放你!

徐小愚:汉奸汉奸汉奸!

两人从餐桌边打到地上。

书娟的手越揪越紧,徐小愚的脸红得发紫。

书娟:你呢?杀人犯!……撺掇朱玛丽跑出去,把她带走了,你倒跑回来了,朱玛丽人呢?!在墓地里躺着呢!

徐小愚一下子傻了,也不挣扎了。

刘安娜趁机拉开书娟。

书娟仍然不依不饶,上去又踢了徐小愚一脚:就是你把她杀了!你个杀人犯,比汉奸还坏!

徐小愚眼圈红了。

书娟:朱玛丽才死得冤呢!

徐小愚呆呆地躺在地板上,任泪水在脸颊上纵横流淌。

教堂/大厅 日/内

法比、孟繁明、戴涛坐在一张长椅上,焦灼、忧虑萦绕着三个男人。

孟繁明:我女儿的生命安全,还有她那些同学的生命安全,是我用自己的民族气节换的,你一定要照看好她们。

戴涛:那个跟踪你的人说,日本第十六师团的中高级军官要开一个秘密的新年庆功会,他们到处搜寻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就为了在晚会上给他们唱歌。

孟繁明:(心绪败坏地) 马路上常常碰到被奸杀的小姑娘,他们可不是为了听她们唱歌……

戴涛:所以,一定不能暴露女学生们的藏身之处。

孟繁明心情更加焦灼、沉重了。

法比:你的车上有通行证,我可以用一下你的车吗?

教堂/院子 日/内

法比坐在车后座上,孟繁明驾驶着轿车开出教堂大门。

南京小巷 日/外

孟繁明的轿车开入一条小巷。

停在那座弃屋的门口。

法比动作敏捷地下车,孟繁明看着他迅速地消失在弃屋内的昏暗和混乱中。

弃屋/厨房 日/内

法比揭开水缸的盖子,拎出一袋半面粉。

南京小巷 日/外

法比把面粉装入轿车的后备箱。

轿车内 日/内

法比兴高采烈地坐在孟繁明旁边。

法比:一百五十斤面粉,可以烤三百斤面包,要是蒸包子的话,少说蒸四百斤包子!就是……没有包子馅儿啊?拿什么做馅儿呢?

孟繁明:(被法比感染,情绪稍有改善) 明天,我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给你弄点蔬菜来,做包子馅儿。

法比:要是能弄到一点儿鸡蛋就更好!

孟繁明:好!

法比:猪油呢?

孟繁明:我试试。

法比:(得寸进尺地) 顺便给老神父搞点香肠。

孟繁明:我尽力吧。

孟宅 傍晚/外

孟繁明从轿车里出来,锁上车,走出车房。

天色完全黑了,一个黑影进入车房(且别问他是如何进来的,这类人可以进入任何他想进的地方), 他用一把钥匙打开轿车,摸黑打开后座的坐垫,取出一个长方的东西。

特写:那是一部小型录音机。

曾经的藏玉楼/黑岩办公室 夜/内

一台小型录音机上的磁带转动着,一些不清晰的声音传出来,渐渐地,声音清晰了一些。

陈乔治的声音传出:无锡肉骨头!

黑岩的眼睛立刻转向一个戴眼镜的日本翻译。

日本翻译规规矩矩地翻译着乔治话语的意义:无锡出产一种排骨,味道极佳,肉质鲜嫩,是当地名产。

接下去,我们依稀分辨出法比、孟繁明的对话……

法比:(画外音) 一百五十斤面粉,可以烤三百斤面包,要是蒸包子的话,少说蒸四百斤包子!就是……没有包子馅儿啊?拿什么做馅儿呢?

孟繁明:明天,我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给你弄点蔬菜来,做包子馅儿。

……

黑岩认真地聆听着翻译的译文。

翻译:他们要做四百斤包子。(又开始书呆子气的讲解) 包子是一种中国传统食品,外面用面粉包裹,里面填充肉或者蔬菜……

磁带已经在空转了,翻译的话还没完。

黑岩摁下键钮:他们要做四百斤包子,教堂里一共就三四个人……四百斤包子?

教堂/附近的街道 夜/外

摩托车停下来,得贵跳下车,辨认着方向。

远远地,新月照在教堂钟楼的轮廓上。

得贵:我认出来了,就是这条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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