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英格曼神父卧室 夜/内
法比将一个黑黑的中药丸子搓成条,再切成一颗颗的小颗粒。
英格曼坐在扶手摇椅上,壁炉里的炭火奄奄一息。老人身上盖了一条毛毯,显得那么弱不禁风,似乎所有生命力都花费在猛烈的咳嗽上和不断的喘息上。
法比一边做小药丸,一边注视着老人膝盖上搁着的一本书被咳嗽的震荡一点点往地上移动……
终于,书落到地上。
英格曼的咳嗽出现了一刹那的停顿。
法比手心里捧着被做成小颗粒的药丸走过来,捡起书本,拖过凳子,坐在英格曼面前:这药还是有点用的!
英格曼:(喘息着) 有用吗?
法比:你吃了以后,咳嗽轻一点了。
英格曼:轻一点了?
法比:你没感觉到?
英格曼:你感觉到了?
法比:我觉得你好些了。
英格曼:(无所谓地) 你觉得我好些就好。
法比把小药丸捧给他,看他动作不稳地抓起几颗,放进嘴里,又接过法比手里的杯子,喝一口水。
英格曼:(英文) 你心情很糟。
法比:(英文) 真的?
英格曼:(英文) 你不知道?
法比:(英文) 不知道。
英格曼:(英文) 你瞒着我什么事。
法比:(认真地想了想) (英文) 没有啊。
英格曼:(英文) 算了。反正你从小到大,大部分事情你都瞒着我。
法比:你怎么知道?
英格曼:因为事后我都会发现。
法比:发现了你怎么想?
英格曼:发现以后我很感动。(瞥了一眼法比吃惊的脸容) 你觉得奇怪是吧?我感动什么呢?我感动你真是把我当你的父亲啊。
法比:你在讽刺。
英格曼:一点也不。因为世上的儿子从来不跟他们的父亲说真话。
法比想了一下老头的话。
英格曼:我很小的时候,就不愿意把心里话告诉我父亲。我的真话多半是告诉我母亲的。
法比看了一眼老神父,突然下了决心,坐到他面前的椅子上。
法比:神父,我受了一个女人的诱惑。
英格曼四平八稳地看着他。
法比:每天我都想看见她,又怕看见她。
英格曼怜悯地笑笑。
英格曼:你恨这个诱惑你的女人吗?
法比:(困惑地摇摇头) ……我恨打仗,恨日本人!(激情地) 要是日本人不把仗打到南京,这个女人就不会到我们的地盘上来,来诱惑我。
英格曼突然又来了一阵暴风雨般的咳嗽。
法比把一杯水递给他。英格曼喝了一口水,平息了一些:我听着呢。
法比:……您知道吗?我从小到大,一般都不好好祈祷。
英格曼:当然知道。
法比:我现在天天都好好祈祷。我祈祷南京赶快恢复秩序,日本兵赶快恢复人性,这个女人就可以走了。不过我好像又害怕什么都恢复了……
英格曼:恢复了,你就见不到她了……她诱惑你,也不能怪她,(轻蔑地) 这样的女人,就是以诱惑男人为生的。绝大部分男人受诱惑,也不是他们的错,男人生来就有受诱惑的天性。你不会真的陷进去吧?
法比恍惚地摇摇头。
英格曼:你要明白,那样的女人,是依赖于男人的弱点生存的。大部分的男人在社会上、在家庭里要表现他们的优点,因为他们是父亲,是丈夫,是孝子,必须做表率,必须压抑弱点。但这些弱点在我们刚才说的这种女人面前,就可以被纵容。因此男人们在古代就为自己发明了妓院。
法比神不守舍地沉默着。
英格曼:她知道你对她怎么想的吗?
法比:她顾不上。
英格曼想了想,似乎明白了:她倾心另一个男人。
法比犹豫一下,痛苦地点点头。
英格曼:(笑笑) 那我该祝贺你的好运。这股诱惑的流毒,并不是直接流向你的。
法比:她倾心的那个男人,马上要走了。
英格曼:戴涛少校?
法比惊讶地看着老人。
英格曼:你觉得害怕是吧?怕戴涛走了,你会抵挡不住她的诱惑。
法比:我不是怕,我是瞧不起自己。戴少校要走,我好像有点……有点快活,好像巴不得他走,我就称心了……我看不起自己!
英格曼:(不动容地) 你应该看不起自己。你应该为自己刚才那些卑鄙的念头害臊。
法比有点失望,慢慢站起来。
英格曼:谢谢你,法比!
法比看着他,不懂什么意思。
英格曼:你一直把我当父亲,第一次把我当你朋友,当一个……当另一个男人而已。
法比向门口走去。
英格曼:也谢谢你第一次在忏悔的时候讲实话。
法比又站住了,回过头:晚安。
教堂/厨房 夜/内
戴涛看着玉墨走到地窖入口,向他回过头,他微微一笑。
玉墨含泪一笑。
教堂/围墙外 夜/外
一群日本兵悄悄地包围了教堂。
他们迅速摆好作战对阵,攻击的姿势和武器都是就绪状态。
教堂/厨房后面 夜/外
炉灶内隐隐闪着残火,乔治的手拿着一把铲炉灰的铲子。
他把铲子拉出来,铲子上一个巴掌大的发面烧饼。他用手指轻轻一摁,面似乎发得很理想。
乔治:(开心地) 烧饼做成功了!
在他身后,红绫坐在一小堆稻草上,两脚泡在一盆热水里,很是享受的样子。她把一只脚从水里抬起,擦干,拿出一把小剪子,就着火光剪脚指甲,一面跟乔治小声说话。
红绫:水还热呢,倒了可惜,你也泡泡脚吧?
乔治:等我把烧饼烤好。
乔治把烤得微黄的小面饼从铲子上拿下来,放在一张旧报纸上。
红绫:你先吃。
乔治:哪儿够两个人吃。
红绫:你不会把饼子做大点?
乔治:这是偷着做的,还敢再做大点儿!法比拿命换来的那点面粉,这么多张口,过不几天又要饿肚子了!听法比说,安全区的难民自己发蘑菇做汤,差点中毒。
红绫掰开饼子,咬了一口,眉头皱紧。
红绫:放这么多盐,咸死了!
乔治:没放多少盐啊!
乔治拿过那一半饼子,咬了一口:(奇怪地) 不咸啊!
红绫:你再吃一口,保证咸死你!
乔治又咬了一大口,饼子全都咬到嘴里。
红绫:哈哈,哄你的,不然你不肯吃,都省给我吃了。
乔治:你才讨厌!我又不饿!
红绫蹲下身给乔治脱下鞋,又拽下他的袜子:趁水还热,快泡泡脚!
乔治让她伺候。
红绫:这双袜子还合适吧?
乔治点点头。
红绫:我一天就做出来了!以后你跟我红绫过,亏不了你的!
乔治笑了。
教堂/大门外 夜/外
得贵带着日本兵小队长站在教堂大门口,身边跟着一个翻译。小队长示意得贵打门铃。
教堂/院子/大门内 夜/外
正待出发的戴涛警觉地站住了。
法比匆匆走过来,没有注意到站在阴影里的戴涛。
法比刚走到大门口,见乔治从厨房后面急奔过来,打手势叫他轻一点。
乔治放轻脚步,快速接近大门,趴到地上,从门缝往外看。
戴涛和法比注视着乔治的反应,只见乔治一骨碌爬起,恐惧地瞪着眼睛,手忙脚乱地打手势。
陈乔治:(小声地) 日本兵!
戴涛:(小声地) 有多少人?
乔治飞快地往后退:(小声地) 三四个!
法比:(小声地) 三四个就把你吓成这个熊样?
戴涛:(小声地) 不会只有三四个人,说不定他们已经包围了教堂。
法比:(小声地) 乔治,你赶紧拿两套便服,给戴少校和李班长换上,这里我来应付。快点!
门铃又响起来。
教堂/地窖/女学生一隅 夜/内
女学生们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听着门铃声。
教堂/厨房后面 夜/外
红绫猫着腰跑出来,正碰上乔治拿着衣服向柴草房跑去。
乔治:赶紧进地窖!小日本来了!
红绫一把搂住他:我好怕!我要跟你在一起!
乔治:小日本不会发现地窖的。快去。
红绫:那你跟我一块去!
乔治:(从来没有这么成熟过) 听话,你先去,我把这两身衣服送给戴少校和老班长,马上就来。
他轻轻推开红绫。
教堂/大门内 夜/外
法比:这是美国教堂,是美国天主教会的地产,不接受任何军方人士的来访。
教堂/大门外 夜/外
得贵小声跟翻译嘀咕一句什么。翻译对大门内大声喊话:根据可靠情报,你们教堂窝藏了中国军人。
教堂/大门内 夜/外
法比:中国军人?不会吧?中国军人不是都让日本人枪毙光了吗?几天江边天天开机关枪,我们这里听着跟煮粥一样,咕嘟咕嘟的,怎么还有漏网的?
翻译:(以理服人的口气) 皇军得了情报,说你们教堂窝藏了至少两位中国军人。
法比:我大脑不正常啊?这个时候窝藏军人?这种傻事,打死我我都不干!
翻译:你这样抵赖是没用的,只会给你们带来不利!皇军可以立刻对教堂进行彻底搜查,到时候反而连累你们这些奉公守法的人。请赶快开门吧。
法比:我们的老神父身体不好,他睡下了,现在都梦到杭州了。钥匙在他身上,开不开门要他决定,请你们明天再来,阿好?
教堂/大门外 夜/外
小队长看了一眼手表,跟身后的一个日本兵嘀咕一句什么,那个日本兵飞快跑去。
得贵:你这块滚刀肉,切不动,斩不烂,你不要惹皇军发火!
教堂/大门内 夜/外
法比:惹不惹他们,反正他们总是在发火。要不这样你看阿好,我去试试看,把老神父弄醒,跟他把钥匙借来。麻烦你跟你主子再等一下。
教堂/围墙外 夜/外
那个领受了小队长命令的日本兵跑过来,低声传达命令:(日语) 各班准备,进入教堂!
教堂/大门外 夜/外
得贵:皇军请你开门是给你面子,他们不用你开门也进得去。
法比:(画外音) 等着啊,拿了钥匙我就回来!
教堂/厨房 夜/内
法比走进来,向地窖口里交代:日本兵又来了,你们谁也不准吭一声,不准弄出一点响动,没有我跟你们打招呼,谁都不准出来!不要怕,有法比呢!法比能把他们哄得团团转……
法比说着,把那个沉重的大烤箱推过来,压在盖子上。
教堂/地窖 夜/内
女人们和女孩子们都瞪大眼睛,听着法比推动烤箱的声音。
教堂/厨房后面/柴草房 夜/内
戴涛、李全有一人拿着一套衣服,一个个地解开纽扣,打算换下自己的军装。
李全有突然扔开便装,拎起地上的一把镐头:我不换了。死也不愿意死那么窝囊。跟狗日的拼一把!
戴涛看看手里的长袍,也慢慢将它放在铺上。他从铺草下抽出手枪。
两人站在黑暗里,整个空间只有他们手上的武器和眼睛寒光微闪。
戴涛:(低声地) 妈的,只剩一颗子弹了。不过要他一条命不应该成问题。
李全有拿着镐头站到门后:(低声地) 这一下子下去,怎么也换小日本一条枪,只要能夺过一条枪来,我老李就活了!……实在憋屈够了,这些天憋得我浑身筋骨都生了黄锈,一动就嘎吱嘎吱响!总算有小鬼子送上门来了!
教堂/院子 夜/外
法比和乔治听着门铃令人发狂地被连续打响。
陈乔治:怎么办?!
法比:那也不开。开开大门放他们进来?不是等于邀请他们进来?(摇摇头) 不是法比干得出来的事。
乔治突然听见什么,侧过脸。
陈乔治:西边墙外好像有声音。
法比一惊。
教堂/围墙外/内 夜/外
几个日本兵单腿跪地,由同伙踩在他们的肩膀上,再跨坐到墙头上。
骑上墙头的日本兵伸出手,拉扯刚才为他们做人梯的同伙。
渐渐的,所有日本兵都爬上墙头。
教堂/院子 夜/外
法比和乔治跑过来,突然刹住脚步。他们看见墙头上一排密密麻麻的黑影子,远看仿佛鸟灾时落下的一列大鸟。
法比:国界都没拦住他们,这堵墙头哪能在他们的话下?赶紧去告诉戴少校他们,小日本要是发现他们,就让他们说,我是他们的表亲,他们的家给烧了,是来教堂投奔我的……
陈乔治转身就往回跑,一个日本兵开枪了,子弹打在陈乔治的微微招风的耳朵上,乔治一下子不动了。
法比:(对日本兵) 你们怎么随便开枪?!
众日本兵:(生硬的中文) 不准动!举起手来!
教堂附近的小巷 夜/外
两个巡逻的日本兵听到了教堂的枪声,判断着。
巡逻日本兵甲:(日语) 好像是圣·玛德伦教堂!
巡逻日本兵乙:(日语) 走,快去看一下!
教堂/地窖/女人一隅 夜/内
女人们一动不动地挤在一起。
玉墨:都怪我……
玉笙转过脸,看她一眼。
玉墨:我要是不跟他纠缠,他这会子都跑出去好远了!……
教堂/地窖/女学生一隅 夜/内
书娟睁大眼睛,聆听着外面的声响。女学生丁紧挨着书娟。
女学生丁:(耳语) 你后悔了吧?不然现在在这里担惊受怕的是苏菲,在汉口睡安稳觉的是你书娟。
刘安娜:嘘!
书娟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惆怅。
教堂/大门内 夜/外
法比跟着那群从墙头跳下的日本兵跑向大门。
两个日本兵迅速冲到大门背后,用刺刀撬动门闩上的螺丝。
法比眼睁睁地看见大锁和大门如何不堪一击,瞬时被打开,一大群日本兵打着超大手电筒从门外涌进来。一时间,教堂落入了手电筒光柱交织的网里。
法比:你们这是侵略!对美国的侵略!没看见挂在楼上的美国国旗吗?
教堂/大门外 夜/外
两个巡逻日本兵从小巷口跑出来,正看见几个日本兵在教堂钟楼上手舞足蹈。
那面由学生们联手做成的美国国旗被日本兵们砍断绳索,从楼顶上降落下来。
巡逻日本兵甲:(日语) 你们是哪个大队的?
钟楼上的日本兵七嘴八舌地答复:第二大队的!你们呢?
巡逻日本兵乙:你们没有接到命令吗?不准袭击这个教堂!
钟楼上的日本兵都笑起来,嘻嘻哈哈地回嘴:谁的命令?……罗斯福总统的命令吧?……是不是妒忌了,要是妒忌就进来吧,等我们找到了美国火腿,分给你们一口!
巡逻日本兵乙:(对同伴) 别跟他们说了,必须马上报告上级。
两个巡逻兵转身跑去。
教堂/院子 夜/外
日本兵们把那面美国国旗拖入大门,堆在院子中央。
一只手擦燃了火柴,开始焚烧它。
日本兵的欢呼声随着火苗高扬起来。
教堂/地窖/女学生一隅 夜/内
书娟的照相机镜头从一个极小的透气孔伸出。
书娟的主观视角:一双双穿军靴的脚在燃烧着的冒着火苗的星条旗上践踏。
她的手指按下快门。
教堂/地窖/女人一隅 夜/内
玉墨、红绫、玉笙等挤在透气孔往外张望。
穿军靴的脚狂踏过来,狂踏过去……
玉墨打开一个针线包,拿出一把袖珍剪刀,用手指尖悄悄地试了试极小的刀锋。
教堂/院子 夜/外
法比看看无法阻挡的日本兵们,又看看身边满脸、满脖子血的乔治。
法比:(狂吼) 我们教堂里没有任何中国军人!请你们马上出去!……
教堂/地窖 夜/内
粗野的男性嗓音大呼大叫。
玉箫看看握着袖珍剪子的玉墨:(耳语) 玉墨姐,把剪子分给我一半!
玉墨不动,也不回答。
玉笙:(耳语) 不用剪子,用膝盖头也行。只要畜生没把你两个膝盖按住,你运足气往他那个东西上一顶!
喃呢:(耳语) 怎么顶?
玉笙:(耳语) 这样顶,(示范动作) 就这样,往他两腿之间,猛一顶。疼得个畜生背过气去!
玉箫也跟着学,临时抱佛脚:(耳语) 就这样?
玉笙:(耳语) 我过房爹是打手。小时候他教过我几下子。要是你手没给他捆住,更好办,抓住那东西一捏,就像捏一对脆皮核桃!把咂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使到手指头上,就这么一捏,捏碎它,保证让那个日本畜生绝后,从此下不出小日本畜生来!
教堂/地窖/女学生一隅 夜/内
女学生听着玉笙的话。
女学生丁:(耳语) 捏碎什么?
女学生丙:什么核桃?
刘安娜:嘘!……
日军营房 夜/内
军曹拿起电话筒,开始要电话。两个巡逻兵站立一边,喘息未定。
军曹:请找黑岩久治大佐。
曾经的藏玉楼/黑岩卧室 夜/内
电话铃声。
黑岩从被子下伸出一只手,拿起话筒,虽然摸黑,但动作极其准确。
黑岩:(日语) 黑岩久治。
军曹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
军曹:(画外音) (日语) 第二大队的士兵刚才进入了圣·玛德伦教堂。怎么办?
黑岩:(一下从被窝里坐起) 你马上带人去劝阻。
军曹:(画外音) 是!
黑岩:好言相劝,避免冲突。
军曹:(画外音) 是!
教堂/厨房后面/柴草房 夜/内
李全有和戴涛保持着决战姿势,站在屋内的阴影里。
戴涛:(耳语) 老李,先放两个日本兵进这个门,我关门的时候,你用镐头敲死一个,另一个留给我……
李全有:(小声地) 你放心。我这镐头一甩出去,他脑壳就成八瓣了。我再下他的枪和手榴弹。
戴涛:(小声地) 对,我俩用两个日本兵的武器,守着这小屋打,还够打一阵子!从后面这个小窗子翻出去,说不定还能突围。
李全有:(小声地) 哪里有小窗子?
戴涛:(下巴往后一摆) (小声地) 那幅圣母画像后面,是个封起来的小窗子。封得不结实,一镐头就能刨开。
李全有上去,揭开画,看见后面果然是草草封住的小窗,他用镐头凿了两下,封在窗子上的一层石膏掉了,李将砖头推出去……
那张画又被挂好。
李全有:(小声地) 到时候我掩护你,你先撤。
戴涛:(小声地) 我掩护你。你的腿伤比我重。
两人听着外面的动静。
李全有:(小声地) 反正不能再让小日本枪毙一次了。再也不受那窝囊了。我们给小日本骗惨了。说要送我们搭轮船到江心岛去,到岛上开荒种地,说他们军队的后勤跟不上,要在长江哪个岛上让我们种粮种棉花种大豆什么的,谎话编得比我们四川茶馆里的金钱板还好听……
戴涛看了李全有一眼。
李全有:我们头天晚上就给赶到江边,等了一夜,第二天,怎么看怎么不对,连个码头都没有,船往哪里停靠?没船我们怎么搭轮船开到江心岛去开荒?等了一天一夜,不给吃不给喝,一条船也没见到……我就觉得凶多吉少,已经来不及了,只能跟浦生那个娃娃交代一句,万一发生不测,往地势低的地方滚……这一次,他妈的我都跟狗日小鬼子们拼了!
教堂/厨房侧边 夜/内
几个日本兵朝厨房后面跑去。
法比追着他们大声叫喊:我们教堂里绝对没有军人!我的两位表亲来投奔我,来这里暂时住一阵子!我拿脑袋跟你担保,没有一个军人!
教堂/厨房后面 夜/内
戴涛和李全有听着法比的叫喊。
法比:这里没有中国军人!我的表亲来投奔我的!……
教堂/厨房后面 夜/外
日本兵们冲进陈乔治的房间,用手电筒四下里晃着……
教堂/厨房后面/柴草房 夜/内
门是半开的,因此手电筒的光亮不断从外面晃到柴草房里。
戴涛突然意识到什么,他收起作战姿势,将手枪塞到稻草里:(低声地) 老李,放下家伙。赶紧换上便服。
李全有:(低声地) 不是要跟狗日的拼吗?
戴涛:(低声地) 不能拼。想想看,一拼就证明我们是教堂收留的军人了。
李全有:(低声地) 那又怎样?
戴涛:日本人会把教堂翻个底朝天,那么多小丫头怎么办?
李全有:那也不突围了?
戴涛:我俩要是跑了,也会激怒日本兵的,只要激怒他们,他们就有借口彻底跟神父他们翻脸,血洗教堂!快换衣服!
戴涛以军人紧急集合的速度脱下军装,换上长袍,然后把军装也塞进稻草里。
陈乔治的房间 夜/内
日本兵们从床下翻出一个箱子,打开,从里面倒出十来个光洋和几本菜谱。
日本兵们玩笑打闹地哄抢光洋。
乔治和法比看着他们,敢怒不敢言。
教堂/圣经工场/屋顶阁楼 夜/内
日本兵们爬上了阁楼,电筒的光柱纵横晃动。
一只受了惊吓的大老鼠面对一束强光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
教堂/厨房后面 夜/外
日本兵从陈乔治的房间里出来,有的披挂着乔治的衣服,有的带着乔治的瓜皮帽,有的干脆顶着乔治的被褥。
他们发现了柴草房半开的门。一个手电筒的光首先照进去。
黑暗中法比和乔治飞快地对视一眼。
光圈照在一双男性的黑布鞋上。
日本兵:(中文) 出来!
四个日本兵用枪刺对准门内。
教堂/厨房后面/柴草房 夜/内
躺在被窝里的戴涛和李全有一动不动。
电筒光柱逼进来。
忽地一下,四把刺刀伸到他们面前。
电筒的光圈锁定了两个中国男人。两把刺刀同时挑开盖在李和戴身上的毯子。
日本兵:(中文) 起来!
戴涛慢慢地坐起,拿起搭在毯子上的长袍披到身上。
李全有也同样不紧不慢地起身。
教堂/大厅门口 夜/外
一个矮胖日本兵边跑边喊——
矮胖日本兵:找到中国军人了!……
小队长向翻译一挥手,所有日本兵跟着矮胖日本兵匆匆走去。
教堂/院子 夜/外
几个日本兵推搡着戴涛和李全有从厨房侧边走来。
法比挤过来。
法比:这是我的两位表亲,房子给烧了,没办法,只能投奔我这个表哥!我们神父不同意收留难民,所以我怕神父发现,就安排他们住在那里……
一个日本兵把乔治抓住,推到小队长面前。
得贵跟在小队长旁边,打量着乔治。
陈乔治两腿发软,屁股下沉,基本挂在日本小队长身上。
小队长:(指着戴涛和李全有) (日语) 他们是他什么人?
翻译把意思翻给乔治。
乔治:(蚊子叫似的) ……表、表亲……
教堂/地窖 夜/内
红绫非常有限的视野里:陈乔治的腿正瑟瑟发抖。她又急又怕,紧紧咬住嘴唇。
玉墨的眼睛搜寻着戴涛,却怎样也看不见他。
教堂/院子 夜/外
小队长一把揪住陈乔治的衣服前襟,跟翻译咕噜一句。
翻译:你说假话,他就杀了你。(指着戴、李和法比) 他们俩到底是他的什么人?
陈乔治抽噎着哭起来。
法比和戴涛以及李全有都焦虑紧张得要窒息了。
陈乔治:……表亲……
小队长:嗯?!
翻译:你不怕死?
陈乔治:(哭得更伤心) 怕……
一摊液体从陈乔治的裤管渗出。小队长微微一笑,目光如同狐狸。
小队长:(日语) 那他俩是你什么人?
翻译:皇军问,那两人是你什么人?
乔治:表……亲……
小队长:(对翻译) 不用翻了,我懂了,是(舌头僵硬地) 表亲!
小队长不动声色地一刀砍向乔治。
法比疯了一样叫喊起来,同时扑向乔治。
法比:乔治!……你们滥杀无辜!他是教堂的人!……
戴涛眼睛都红了。
李全有眼睛看着一摊紫红的血从乔治脖子上飙出来。
教堂/地窖 夜/内
倒在血泊里的陈乔治正好脸冲着红绫,一摊血迅速向地窖透气口方向蔓延过来。
红绫眼睛一翻,腿软下去。
秋水上来推红绫:(耳语) 红绫!……红绫!……
春池:(耳语) 给她摩摩胸口!
喃呢:(耳语) 掐她人中!
教堂/院子 夜/外
小队长把得贵推到前面,指着在场的所有男人。
小队长:这几个人是不是你从江边救回来的?
得贵睁大眼睛盯着戴涛、李全有、法比,再一一看回去。
闪回:独轮车上的李全有和王浦生,满脸满身的血,完全面目全非。
小队长:(威胁地) 认不出来了?
得贵此刻目光正好停在戴涛脸上:认出来了,这是一个!……
法比一把推开得贵:你这条狗,狗都不如!你跟他没冤没仇,害他干什么?
得贵:我就是认识他!
法比:也不怕遭恶报?!做恶行善,上天有眼,都看得见!(他庄严地摸着胸前的十字架) 现在,我主就看着你背叛自己同胞,祸害好人!……
戴涛不动声色地看着得贵。
小队长盯着戴涛,脸转向得贵。
小队长:(日语) 认清了?
翻译:(对得贵) 问你是不是认清了。
法比:(对小队长) 他认清个鬼!他是为了保他自己的命在胡咬!这辈子他是头一次见我的表弟!
小队长:(对手下的日本兵) 把他带走。
李全有:认错喽。
李全有走到得贵面前,指着自己的鼻子。
李全有:你好好看看老子,我是不是你搭救的那个?
得贵:(赶紧开脱自己) 我没有搭救,是老陈搭救的!
李全有:你不是说认识那两个给你们从刑场上抬下来的中国军人吗?你怎么没认出你爷来?
他呵呵地笑起来,翘起大拇指,指向自己的鼻尖,一副兵痞子样。
得贵:我认出来了。(他指着李全有,对小队长) 我认出他来了!
小队长:(转向法比) (日语) 美国的中立地带不再中立了吧?你还否认教堂窝藏中国军人吗?
戴涛:我们是擅自翻墙进来的,威胁教堂收留我们的。所以不干这位先生(指着法比) 任何事。
教堂/地窖 夜/内
玉墨听着戴涛的声音,心胆俱碎。
法比:(画外音) 他们现在不是日军的敌人,他们现在手无寸铁,就是无辜的老百姓!
玉墨使劲往院子里看去,眼泪却不断地使她的视野一片朦胧。
玉笙和玉箫看见她浑身发抖,把她往后拖。
玉墨:(挣扎着) (低声地) 让我看他最后一眼……让我再看看他……
玉箫:玉墨姐,(指着帘子那边) 想想,还有那些小女娃……
教堂/院子 夜/外
小队长尽最大的耐心听翻译译完,打手势让手下士兵带走戴和李。
李全有:(低声地) 老子跟他们拼了!
戴涛:(低声地) 不能拼,想想后果。
法比:你们说要带走两个人,你们已经杀死一个人了!
小队长:如果我们发现抓错了,会再给你们送回来。
法比:(指着地上乔治的尸体) 那死错的呢?
一个日本兵上来,正要用绳子捆绑两人。
小队长:战争中总是会有很多人死错。
一个日本兵上来捆绑戴涛的手。
戴涛把脸转向法比:对不起,我们擅自闯进这里,给你们造成了不必要的惊扰。如果假我以时日,我定当报答。
翻译把戴涛的话翻译给小队长。
教堂/地窖 夜/内
玉墨泪流满面,把那把袖珍剪刀的刀锋对着自己的胸口。
玉笙:(耳语) 玉墨你这是要干什么?
玉箫:(耳语) 玉墨姐,想开点……你还有我们姐妹呢!
女学生们挤过来,往透气孔挤着,秋水企图拦住她们。
玉笙:(耳语) 别过来!喃呢,你死了?怎么不帮着秋水拦住学生们?
喃呢:(耳语) 你看红绫,也死过去了!
玉笙:(狠狠地对学生们) (耳语) 都回去!回去躺着!闭上眼,堵上耳朵……谁要是不听话,弄出动静来,我捏死她!
刘安娜:(两眼含泪) (耳语) 我就看一眼……乔治给我们做了那么多年的饭,我都没跟他讲过几句话!
书娟不吭不哈,硬闯到透气孔跟前,玉墨突然转过身,把书娟抱住,使劲一推。
书娟被推倒在地上,抬起头,瞪着玉墨。
玉墨又走上来,扶起她,猛烈地抽泣起来。
教堂/院子 夜/外
法比拦在小队长前面:请你们先等一等,(指指戴和李) 你们一定要带走他们,我必须通知英格曼神父,这里当家的是他,本来他病重,我不想惊扰他,现在看来,还是要他来收这个场。
小队长被他烦死了,向旁边一个士兵一挥手,那个士兵一把抓住法比。
小队长:绑起来,一块带走!
李全有猛地挣脱正在捆绑他的日本兵,一步上前,用粗短有力的胳膊从后面勒住了小队长。
所有日本兵都没有戒备,李全有把小队长拖到自己身前,用他当挡箭牌。
日本兵们把李全有围成半圆,所有刺刀和枪口对准他。
李全有:(指着法比) 放开他。
小队长在李全有的胳膊下脸相大变,四肢耷拉下来。
戴涛赞许地看着李全有。
李全有:看见没有,你们不放他,你们的长官就没命了。
翻译急促地翻译了李的话。日本兵还在僵持。
李全有:我数数了啊,数到五,你们的长官就没气了。一——
翻译:(日语) 一——
李全有打量一下抓住法比的日本兵。
李全有:二——
翻译:(日语) 二——
李全有:三——
日本兵把法比释放了。
李全有:(对法比) 赶快走开。
法比还愣在那里。
李全有:老子说话你没听见?!走啊!
法比急匆匆向教堂里面走去。
李全有:四——
一个日本兵弓着腰悄悄绕道李和小队长侧后方。
戴涛:注意你的右翼!
没等李全有反应,那个士兵开枪了,击中李全有的右肩,那条勒住小队长的胳膊颓然垂落。
所有日本兵都开始向李和戴射击……
李全有和戴涛被打得血光四溅……
教堂/地窖 夜/内
玉墨愣愣地听着外面连发的乱枪,似乎每一声枪响都击中了她的身体,使她震颤,使她疼痛。
教堂/英格曼卧室 夜/内
英格曼颤颤巍巍地披着起居袍从床上起来,一面大咳不止。
他扑到窗前,向外看去。
教堂/院子 夜/外
法比已经木了,呆呆地看着倒在不远处的两具尸体。
大门口进来了军曹。
军曹:(日语) 谁让你们到这里来的?!这个教堂是黑岩大佐让我们监控的地方。里面的人,他另有安排!
小队长:(指着得贵) (日语) 他告诉我们这里面藏有中国军人。果然如此。
得贵凑过来,给军曹鞠躬。
军曹:(看一眼得贵) (日语) 他是谁?
小队长:(日语) 收尸队的。
军曹:(日语) 哦,一个叛卖自己同胞的人。现在,命令你的部下立刻离开教堂。
小队长:(戴上白手套) (日语) 谁的命令?
军曹:(日语) 黑岩大佐的命令。
小队长:(日语) 我不认识他。
军曹:(日语) 你不认识他,不要紧,我们的师团长中岛将军认识他。朝香宫亲王也认识他。
他拿出一张报纸,打开,呈到小队长面前。一个日本兵为小队长打着电筒,报纸上登载了一些日军将领的照片。(指着一张照片) 这是亲王,这是大佐。
小队长:(日语) 我凭什么相信大佐派你来传达他的命令。
军曹:(微微一笑) (日语) 你可以不相信。不过相信比不相信对你有利。
小队长犹豫片刻,对身后的士兵一挥战刀:(日语) 撤!
军曹看着士兵们很快形成队伍,操着急行军步伐撤出教堂大门。
一出门,军曹举枪就给了得贵一枪。得贵应声倒下。
军曹走上去,看着得贵的挣扎由激烈到缓慢。
小队长:(跑过来) (日语) 你干什么?!
军曹朝得贵补了一枪。
军曹:(日语) 这东西过期了。
教堂/院子 夜/外
英格曼顾不得系上起居袍的腰带,敞着前襟,一手拄着拐杖,顺着后院通向前院的冬青甬道跌跌撞撞地快步走来。
他跑到大门口,看见一地的血和两具尸体,险些跌倒,被迎上来的法比架住。
教堂/地窖 夜/内
女人们拼命捶打着出入口。
玉笙、玉箫、秋水等:法比!法比!让我们上去看看!让我们送他们一程吧!……放我们上去吧!
玉墨仍然是呆呆地瞪着眼睛,似乎她和身边现实隔断了联系。
教堂/院子 夜/外
英格曼被法比架着,慢慢走向厨房后面。
一看到躺在地上的乔治,老人不忍目睹地侧过脸。他镇定了一会儿,慢慢蹲下来,法比吃力地拉住他。
英格曼:乔治,孩子……
泪水从他眼睛里流出来。
英格曼颤抖的手替乔治阖上眼皮,又掏出一块手绢,擦拭着乔治脖子上、脸颊上的血迹:好快啊,十九年了,乔治来的时候,才一岁多……
法比:(把老人搀扶起来) 好了好了……我们走吧……
英格曼面对乔治诉说着:就这么一眨眼,你就走了……(英文) 他们这是要滥杀到什么时候呢?杀到再也没人可杀为止?……
教堂/厨房侧边 夜/外
不知何处又燃起大火,火光把教堂院子照得通亮,如同浪涛,一会儿冲上来,一会儿退下去——一种炼狱之光。
法比正在清理行刑现场:他吃力地将陈乔治的尸体翻过身,抹平他的衣服,扣起他衣服上的纽扣。
教堂/地窖/女人一隅 夜/内
书娟的相机对准乔治,按下快门。然后,她领头低声哼起安魂曲。
从女人们的视角,透过透气孔可以看到法比和英格曼将陈乔治的尸体抬到法比的脊梁上。
乔治的脸始终朝着透气孔。
红绫仍然面色苍白躺在地铺上。
女学生们也都到女人们这一边来了,挤在窗口观望。
女学生们和着书娟,也低声地哼唱起安魂曲。她们天籁般的声音,经过千锤百炼的和声,尽管是小声哼唱,却也那么和谐凄美。
玉墨回过头去,看着小姑娘们天使一般的侧影。
女人们被她们的歌唱再次感动得泪下。
玉墨的嘴唇微微动起来,慢慢跟上了女孩子们的合唱……
教堂/院子 夜/外
女孩们和女人们的歌声中。
法比欲将戴涛从地上背起,英格曼连咳带喘地尽量助他一臂之力……
教堂/后院墓地 清晨/外
女孩们和女人们低声合唱的安魂曲悠悠地升起,升向天空……
青灰色的天空飘着箩面雨。雨点太细小而稠密,被风刮得忽而东忽而西……
雾状的小雨里,法比抡着镐头,在三座新坟旁边,刨出一个新的墓坑。
英格曼打着雨伞,连咳带喘地站在墓坑旁边。
三座新坟旁边,又增添了三座新坟……
法比把铁锹往水淋淋的泥土上使劲一插,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有汗水有雨水,大概也有泪水……
安魂曲如泣如诉……
南京郊区/河湾 清晨/外
一条小小的乌篷船随波逐流地飘荡,船上没有一个人。
一个穿蓑衣戴斗笠的小小身影在枯萎的芦苇荡里蹚水向船靠拢。
我们发现这个小小的身影是豆蔻。她冻得上牙磕下牙,脸色发青嘴唇发抖,却仍是一副好奇而无所畏惧的眼神。
她接近船头了,一把抓起船头的绳子背到背上,把船往芦苇荡拉去。
芦苇荡里,浦生紧张地看着豆蔻和船一点点挤进来。
芦苇荡里 日/外
芦苇荡里开出一小片空地,用芦苇搭成的庵棚前,升起一小堆篝火,浦生捧着豆蔻的衣服和裤子,在烘烤。
豆蔻披着浦生的外衣,抱来一堆芦苇,抽出一束,添到火上。
浦生:马上就干了。
豆蔻:我们有船,能过江到浦口去了。
浦生:我妈在浦口把我生下来的。那年我们王家集赶上一场大水灾,我爸带着我们全家到浦口去逃荒,他会磨剪子抢菜刀,还会点木匠活路。我妈就把我生在浦口的麦子地里。麦子都灌浆了。我爸说,生在麦田里的儿子,长大一定饿不到他。
豆蔻:后来呢?
浦生:后来也没少挨饿!
豆蔻咯咯地笑起来。
豆蔻:以后真的就饿不到你了,我们在船上钓鱼,你钓鱼,我烧鱼汤。
浦生:我还会抓泥鳅捉小虾!
豆蔻:(噘嘴一笑) 看你能的!
安全区 日/内
密密麻麻的女人的脸和孩子的脸,他们都捧着饭碗,顶着饭锅,拥挤攒动着,饥饿使他们眼神呆滞,面容相仿……
魏特琳和另外两个中年女人站在三口大盆前面,给难民发放稀粥。
魏特琳用铁皮喇叭对着大潮一样汹涌的饥饿难民大声安慰着——
魏特琳:请大家不要拥挤,排好队伍,每个都能领到饭……
一个女人背上背着孩子,把一个盆子伸过去,一大勺稀粥倒入她的盆内。
女人:(向魏特琳回嘴) 这还叫饭?跟水一样,能当镜子照了!
中年女人甲:俏皮话讲得不错!
中年女人乙:你不吃还给我!给别人多吃一口!
魏特琳:(抱歉地转向背孩子的女人) 稀粥是太稀了,没办法,请大家都克服一下,我们国际委员会的史密斯先生带着两辆卡车去拉粮食了!明天的粥会比今天稠!
南京郊区/公路上 日/外
两辆插着红十字会旗的卡车蒙着帆布沿公路驶来。
头一辆卡车的驾驶员身边坐着史密斯。
史密斯专注地观察着道路前方和两侧的局势。远近都没有人烟,没有人际,看去如同无人居住的地带,但荒凉和寂静并不能证实危险的缺席,甚至更增添了一重莫测和紧张。
卡车篷布内 日/内
一袋袋整齐码放的麻袋盖着红十字会旗。
南京近郊/公路上 日/外
一队日本兵正在公路上设路障。他们把电线杆抬到公路上,横放在路面上。
卡车驾驶室内 日/内
史密斯看了一眼手表:还有七公里,就进城了。
南京近郊/公路上 日/外
望远镜里的视野:两辆卡车渐渐近来,车头上的红十字会会旗在一片冬天的灰色中显得十分耀眼。
日本兵们轻轻地打开枪保险,上刺刀……
卡车驾驶室内 日/内
史密斯看见公路上横着一根电线杆:我说嘛,今天的运气好得有点可疑了。
驾驶员:怎么办?停不停车?
史密斯:不停。硬闯!
南京近郊/公路上 日/外
望远镜里的视野:卡车在路障前面发出轰隆一声,猛然跃过电线杆。
一声叫喊:(日语) 开枪!
二十多条枪开火了。
望远镜里看去,头一辆卡车的一侧前轮中弹,歪着往前开去……
又是一声叫喊:(日语) 冲!
南京近郊/芦苇荡 日/外
豆蔻和浦生听见枪响,都趴在地上。
卡车驾驶室 日/内
史密斯:往路边开!让后面的车冲过去!保住一半粮食也好!
卡车偏斜着往路边开去。
南京近郊/公路上 日/外
日本兵们从路边的树林里冲出来,一面胡乱放枪。
史密斯押车的那辆卡车现在斜倾在路边壕沟里。
后面那辆卡车过来了。
史密斯已从门里钻出,冲着后面的卡车猛挥手臂,一面大声叫喊:冲过去!冲过去!
后面的卡车怒吼着冲过了路障,飞驰远去。
日本兵们追着它,子弹也追着它,但它还是越来越远了。
一个日本兵向史密斯举起步枪。
史密斯听见一声枪响,他一抬头,见向他举枪的日本兵仍然端着枪,似乎刚才没打准史密斯,他准备再来一枪。
史密斯赶紧往下一蹲,然后蹲着身飞快地移动到卡车后面。
隔着卡车,从下面的空隙看去,史密斯看见若干穿军靴的脚急促地围上来……
南京近郊/芦苇荡 日/外
身披蓑衣头戴芦苇冠的豆蔻紧贴着地面在芦苇荡里爬行。
从芦苇的缝隙里,她看见日本兵们把一个西洋人包围在中间。
南京近郊/公路上 日/外
史密斯看着迎着他的二十多条枪的枪口和二十多把刺刀,愤怒的同时也恐惧。一个年轻的军官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着他。
年轻日本军官:(生硬的英文) 美国人?
史密斯:(英文) 是的。
年轻日本军官:(英文) 干什么的?
史密斯:(英文)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的秘书。
年轻日本军官:(英文) 国际委员会?谁承认你们?联合国吗?
史密斯没什么可说的,耸耸肩膀。
年轻日本军官:(突然大声地) (英文) 我不喜欢这个动作!
史密斯吓一大跳。
年轻日本军官:(英文) 这个美国动作,我讨厌!
史密斯不由自主又耸耸肩膀。
年轻日本军官一下子抽出指挥刀,对准史密斯,史密斯本能地以双手护住脸。
日本兵们都笑起来。
年轻的日本军官把刀子收起,也哈哈大笑起来。
史密斯慢慢放下手臂。
一群日本兵此刻已经跳上卡车,撩起篷布。
一把刺刀在麻袋上划出一个口子,从里面流出白色的沙子。
日本兵甲:报告小队长,是沙子。
年轻日本军官意外地瞪着史密斯:(英文) 车上装的是什么?
史密斯:(英文) 是什么你们都看见了,还问我干吗?
一个个麻袋被扔下车来。
史密斯:(英文) 你们要干什么?
一把把刺刀在麻袋上划出口子。
一个个口子里流出沙子。
年轻日本军官跟一个日本兵小声商量:(日语) 情报不会错啊,说安全区运输了一万斤大米……
史密斯掏出烟斗,装了一斗烟,用打火机点燃。
南京近郊/芦苇荡 日/外
芦苇头冠下的豆蔻向公路看去。
她看见日本兵蚂蚁一样搬动着沉重的麻袋。
南京近郊/公路 日/外
年轻日本军官衣领敞开,军帽推到脑勺上,额头上全是汗珠。他走到抽烟斗的史密斯面前。
年轻日本军官:(英文) 大米在哪里?
史密斯:(英文) 懂不懂一句美国俗话?你看见的就是你得到的。
年轻日本军官挥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史密斯的眼镜给打掉了,一个镜片碎裂,他捡起眼镜,掏出手绢擦拭那个未被摔碎的镜片,然后又把眼镜戴上。他的眼神马上变了:一把刺刀深深扎入麻袋。
一把把刺刀都尽着长度往麻袋里扎。
麻袋上的口子更大更深了……
一只手伸进麻袋的破洞,掏摸着……
史密斯失败地微微闭了一下眼睛,无声地咒骂一声。
那只手从麻袋里掏出一些大米。大米被送到年轻日本军官眼前。一片欢呼声腾起……
年轻日本军官:(日语) 把所有麻袋扒开!
一个个麻袋被扒开了,沙子里露出一个个白土布的口袋,已经被扎破了,从破洞里漏出雪白的大米。
年轻日本军官:(开心地对史密斯笑着) (英文) 我懂得这句美国俗话了,看到的就是得到的!
他学史密斯那样耸耸肩膀。
史密斯:(英文) 现在我才看出,这个动作确实令人生厌。这些粮食是南京二十多万难民的活命口粮,祝你们吃得撑死。
年轻日本军官:(英文) 车子我们留下了,麻烦你走回去吧。
他一挥手,所有日本兵把米袋往车厢里扔……
南京近郊/芦苇荡 日/外
豆蔻瞪大眼睛看着光天化日下的武装抢劫。
卡车载着大米和日本兵们离去。
史密斯和驾驶员沿着公路走去。
南京近郊/芦苇荡 日/外
芦苇荡晃动着,豆蔻猫着腰跑出来,跑到公路上。
她飞快地解下蓑衣,脱下棉衣,把一捧捧含着大米的沙子捧入棉袄……
浦生也从芦苇荡里出来了,踉跄地跑到一堆堆的沙子旁边,用手捧起沙子,装入外衣扎成的粮袋。
南京近郊/芦苇荡 日/外
浦生和豆蔻用瓦片筛米,把含大米的沙子用瓦片扬起……
他们身边一大堆白色的沙子,还有一个碎得只剩一个底的陶罐,里面盛着一小把白米。
两人相视一笑:小日子过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