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区/一顶由床单搭成的帐篷内 日/内
一个年轻的女人额头上蒙着毛巾,疲惫地躺在被子里,紧挨着她躺着的,是一个新生婴儿。
她床边围绕着一个中年女护士和一个老太太。
帐篷外面热闹起来,似乎一大群孩子笑闹着。
产妇睁开眼睛好奇地看去。
护士撩开门帘,产妇看见一大群孩子拥着拉贝和魏特琳走来,拉贝手上捧着一个小盒子。
护士:拉贝先生和魏特琳女士给你的宝宝庆祝生日来了!
产妇不可思议地慢慢撑起上半身。
魏特琳:别起来,躺着休息!(她俯身欣赏着熟睡的新生儿) 是个漂亮的小丫头!
产妇:(笑了) 我们可是个男孩子!
魏特琳:那更不得了!长大不是潘安就是贾宝玉!
大家都笑起来。
拉贝:这个宝宝是在安全区出生的第二十五个宝宝。
他把那个小盒子打开,人们看见一个米饭做的蛋糕,上面放着二十五颗五彩小糖豆。
拉贝:这是我的管家做的生日蛋糕,祝贺孩子的第一个生日。就只有这点原料,至少是甜的。
他又拿出一个自制的生日卡片递给产妇。
产妇堆起不敢当的笑容,把卡片打开,里面竟是两张五元美金的钞票。
产妇:这怎么好意思?
魏特琳:收下吧,拉贝先生给每一个生在安全区里的孩子都送一份礼金。(对拉贝) (英文) 孩子的父亲撤到后方去了,孩子的母亲当时怀着身孕,在码头上跟丈夫走散了。
一个少年跑来:拉贝先生!
拉贝回过头。
少年:运粮的车半路给日本兵截了,两辆车只回来一辆,史密斯先生乘的那辆卡车被日本兵截住了!
拉贝:我就说过,运粮食最好在夜里!
魏特琳:最近日本兵在夜里犯罪更大胆了!
拉贝和魏特琳赶紧跟产妇和其他人告别。
拉贝:真扫兴,宝宝的生日派对只能提前结束了。
魏特琳俯下身,轻轻吻了一下婴儿的额头。
教堂/大门外 日/外
孟繁明开着轿车到达了教堂大门口。
他快速地下车,然后快速地打响门铃。不等里面的人应门,孟就打开后备厢,从里面拎出一个篓子,一个口袋。
门上方的小窗打开,露出法比的脸。
孟繁明把篓子和口袋搁在地上。
孟繁明:上次你说,要是能弄到鸡蛋就好了。这篓子里是八个鸡蛋,好不容易从日本古董商手里换来的。
法比把大门打开,孟繁明把篓子和口袋递交到法比手上:口袋里装的是日本鱼罐头。我就不进去了。
法比:你能不能马上弄到十三张通行证,把这些孩子们带出南京?
孟这才注意到法比神色的阴沉:怎么了?
法比:昨天夜里日本兵又来了,连屋顶阁楼都搜查了,幸亏女孩子们藏进了地窖。
孟繁明:书娟怎么样?
法比:她还好。
孟繁明:日本兵没有抓人杀人吧?
法比:不抓人杀人他们来干吗?陈乔治被他们杀了。乔治你认识吧?
孟胆战心惊地点点头:还有……谁?
法比:那两个军人也被他们打死了。
孟繁明:天哪!
法比为着心里某个念头在走神。
孟繁明:那书娟……真的没事?
法比:嗯?
孟繁明:她有神经性的鼻血管痉挛的毛病。从小到大,受不得刺激,一受刺激鼻子里的毛细血管就会痉挛破裂,流鼻血,有那么一两次,我跟她母亲争吵,她就受了刺激,流鼻血流得止都止不住!
法比:(仍然略微走神) 她真的没事……
孟繁明:没事就好。
法比:(苦笑) 好什么?我夜里睡觉,都会一下子醒过来,不知道孩子们是不是还好好的在那儿……吓得我一身一身地出冷汗。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日本人知道这些小姑娘躲在教堂里,就像一头野兽知道哪个树洞里藏着小兔子,知道小兔子迟早是他嘴里的肉,存心让它躲在树洞里,把它掏出来反而麻烦,其他野兽也要来分一口,而且,小兔子藏在树洞里,能把野兽的胃口吊足。所以就不惊动它,让它先藏在树洞里……
孟繁明:我马上去想办法,给她们办通行证。
教堂/厨房 日/内
法比打开篓子,从里面拿出一个个鸡蛋,一面自言自语:要是炒鸡蛋呢,就要用油,油到哪里去找?还是蒸鸡蛋羹吧……
他把一个鸡蛋壳磕开,倒入一个铜盆,发现一个鸡蛋在里面显得小得可怜。他又打了一个鸡蛋进去:这够谁吃?……
他发愁地看着大盆里的两个小鸡蛋。
玉墨:(画外音) 我来吧。
法比回过头,看见玉墨穿一件黑色的丝绒旗袍,头上别一朵白绒线自制的小花:她在服丧。
她默默地接过法比手里的盆子,又打了一个鸡蛋进去。
法比:(企图阻止她) 哎哎哎,这点鸡蛋还指望吃一个礼拜呢!
玉墨不理他,用肩膀挡住他的手,又抓起一个鸡蛋,打入盆中。
法比急了,再次伸手抢夺玉墨手里的盆子:就这点东西,要让孩子们细水长流地吃一个礼拜。你一顿给我都糟蹋完了,下顿都没得吃了!
玉墨抱着盆子不放,跟他周旋似的绕到案子另一边:你还想吃一个星期?哈!能活到下个星期吗?戴涛昨天吃晚饭的时候,他晓得那是他此生吃的最后一餐饭?
玉墨眼睛里含着泪水,声音也颤抖起来,但嘴角挑起一弯厌世的笑。
法比和她对视一会儿,声音软下来:别把盆子弄翻了。
玉墨拿起一个个鸡蛋,一个个地在铜盆的边沿上磕开,打入盆中。每打开一个鸡蛋,法比的身体都微妙地震动一下,似乎一块黄金或白银被扔进水里,永远丧失了。
法比飞快地抓起最后一个鸡蛋。
法比:这个留给英格曼神父。他爱吃煮鸡蛋。
玉墨看了他一眼。法比把打蛋器递给她。
玉墨开始打鸡蛋。起初搅打得悲哀,有气无力地,渐渐开始愤怒,加快了动作,最后像是要解恨似的,咬牙切齿地打。
盆子里的鸡蛋翻起金黄的泡沫……
法比盯着玉墨的侧影,看见一颗晶莹的泪珠落入盆中。
教堂/地窖/女人一隅 日/内
喃呢和春池在玩纸牌,听见头顶打鸡蛋的声音,立刻两眼放光:今天有鸡蛋吃了!
春池:那也轮不到你和我。人家女学生的爹送来的。
喃呢:我怎么就没摊上这么个好爹。
教堂/地窖/女学生一隅 日/内
书娟听着喃呢的话,目光十分复杂。
徐小愚:(对帘子那边) 外头好多汉奸呢,你去认个爹来,就有鸡蛋吃了!
喃呢:(画外音) 我说话,哪个小狗在搭腔?
徐小愚把帘子一撩:汉奸都是狗!你想认汉奸做爹,你才是小狗!
书娟蹭的一下站起来,但刘安娜及时按住了她。
教堂/厨房 日/内
玉墨抱着盆子,渐渐停止了右手握着的打蛋器,眼神呆呆的:戴涛死的时候,真没受罪?
法比:没有。
玉墨:老李呢?
法比:他也没有……他俩都是被日本兵开枪打死的,长痛不如短痛。
玉墨:(冷笑一下) 我听见了,响了那么多枪……就两个人,两个身子,能经得住多少子弹?他们那么多人一块开枪,犯得着吗?那么多枪子,十个人八个人都打死了……怎么就有这么狠的东西,跑到别人国家来欺负人,糟践人家的性命?!我们国家怎么这么命苦?给外人这样欺负……
法比无言以对。
玉墨抬起脸看着法比,法比看着她脸上两颗泪珠慢慢往下流淌:都是我不好……我要不那样死皮赖脸地缠着他,他早就离开这里了,你讲的一点都没错,我是祸水,哪个沾上我,哪个落不到好……
法比:(皱起眉头) 好了好了,人都没了,不讲这个了。
玉墨:他那么好一个人,没有了……祸水倒还在这里,老天爷从来就不公道。……你给他入殓的,是吧?……他看上去还好吧?没有破相吧?
法比:……没有。
玉墨瞪着眼睛看着他:真的?打了那么多枪,一堵墙都吃不住那么打,何况个肉身子……
法比经不住她的审视,调开目光。
玉墨:你不说真话。
法比不说话了。
玉墨:他那么周正一张脸,破了相多可惜。你晓得他最后跟我讲了什么话?
法比看着她做梦般地看着远方。
玉墨:他说啊,现在是家破国亡,不是殉儿女私情的时候,假如我俩能从这场大难里劫后余生,他一定回来找我。我一直在想这两句话,怎么想怎么都像兆头。
玉墨的泪水喷涌而出,她在凳子上坐下,额头触在案子的边沿上。
法比痛心而无能为力地看着。
玉墨:你说说,我是个什么东西?跟谁从长计议,谁就要遭殃。
她把额头在案子的边沿上磕碰着,越磕越重,发出咚咚的声响。
法比急了,上去按住她的肩膀。
玉墨抬起头: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寻死。……我这种贱命,老天偏偏不收走,让我活受。
她晃悠着站起来:还没受完,还有得受呢,所以你放心,我死不了的。
教堂/院子 日/外
法比飞快地往英格曼的住所跑去。
教堂/英格曼和法比的住所/楼梯 日/内
法比一步三格地登上楼梯。
他刚到达英格曼的卧室门口,门就打开了,英格曼惊慌地看着他:怎么了?
法比从袖筒里掏出一个鸡蛋。
法比:你看!
英格曼向他手里看了一眼。
法比:(强调地) 鸡蛋!
英格曼:我难道连鸡蛋也不认识?
法比:(笑笑) 我以为你忘了鸡蛋什么样了。你好久没吃鸡蛋了。
英格曼:你忘了我已经戒掉吃鸡蛋了?
法比: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英格曼:没顾上通知你。(挥挥手) 拿走吧,给孩子们吃去。
法比:孟书娟的父亲拿来八个鸡蛋……
英格曼:(嘲讽地笑笑) 我没记错的话,咱们有十三个孩子。分剩下的七个鸡蛋吗?
法比还要进一步劝老人,老人已经把门关上了。
教堂/厨房外面 日/外
从钟楼上飞起两三张玻璃糖纸,无忧无虑地飞在天空里。
站在廊檐下的书娟两手架起取景框,跟踪着飞舞的糖纸。
女学生们纷纷从厨房出来,站在廊檐下,看着天空中的晶莹剔透的袖珍风筝。
教堂/厨房内 日/内
法比用一把大勺子把一盆鸡蛋羹舀到一个个碗和盘子里。一轮分完,他又给每个盘子或碗增加一小块。
他把英格曼拒绝吃的鸡蛋也拿出来,敲碎蛋壳,仔细剥开,放进一个空盘子,用小刀将它切成若干份。
女学生们涌进门,兴奋地看着桌上的一盘盘蛋羹。
法比一边分配一边念叨:今天我们提前过年!幸亏书娟的爸爸,用他们家祖传的古董换了这些鸡蛋。等以后你们又过上太平日子了,肯定会想念今天的鸡蛋,你们会想,怎么再也吃不到民国十六年十二月二十四号那天在玛德伦教堂吃的鸡蛋了呢?那鸡蛋怎么那么好吃呢?为了让你们每一个人将来都想念我做的鸡蛋羹,想念书娟父亲用古董换的鸡蛋,今天人人有份,人人平等。来来来,每人一份,孟先生做东我请客。
女学生们纷纷拿起盘子或碗,又从一个盆里拿起馒头。
教堂/地窖 日/内
玉墨看见馋猫似的喃呢,上去拉了她一把:你别丢我们姐妹的脸!人家孩子的父亲拿来一点鸡蛋,你伸头探脑干什么?
喃呢:没办法,味道好香……
春池:玉墨姐,你让她去吧,说不定人家开恩,赏她一口。
玉箫:喃呢别的毛病也没有,就是馋一点儿,懒一点儿,笨一点儿,再加上丑一点儿。
女人们笑起来。
教堂/厨房 日/内
女学生丁:法比多分了一份。
徐小愚:多分了两份,我才不吃汉奸送来的鸡蛋呢!
书娟愤恨地看她一眼。
徐小愚:你们就吃吧。汉奸还不知道帮了日本人做了多缺德的事,日本人才准许他把鸡蛋送来。
书娟蹿过去,眨眼间就跟徐小愚撕扯成一团了。
法比和女学生们都上去拉架。
法比:我发现你们越来越野蛮了!就是受了那些女人的影响!
书娟给拉开又冲上去,再拉开,再往上冲。
喃呢悄悄地上来,看见那两碗多出来的蛋羹,用勺子飞快扫进嘴里。她又看见铜盆里沾了些蛋羹,边用大勺子刮起来。她刮盆子的声音尖利刺耳,一下子就把女学生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了。喃呢刮得专注用心,把刮下的残羹倒进一个空碗。
女学生丁:(推她一把) 你在干什么?
喃呢:不干什么,刮下来吃啊。
女学生丁:从来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
喃呢:你脸皮才厚——比鞋底厚,比城墙厚,比紫金山厚。
女学生丁:你再说一句!
喃呢:再说?听我说书还打票呢。
刘安娜:哎,刚才放在这里的两碗蛋羹呢?
徐小愚:我反正没有吃!
女学生丁:肯定给这个厚脸皮的吃掉了!
喃呢:你们没人吃,我怕冷了就不好吃了,趁热吃掉了,我们是穷家小户出身,从小就晓得不能糟蹋东西。
法比:英格曼神父一口都不舍得吃,省下给学生们吃的……
女学生丁:(对同学们) 她不是皮厚,她是没皮没脸,脸跟屁股一回事!
徐小愚:就是,屁股也会笑,脸会放屁!
法比:怎么说这么脏的话?!
喃呢恼羞成怒,朝女学生丁撞过去。
女学生们有了新的发怒发怨的出口,一同扑向喃呢。一眨眼女孩子们全压在喃呢身上。
徐小愚:打死这个不要脸的!
女学生们:打!打!……打死这个死不要脸的!
女学生丁抠住喃呢的腮帮子,抠得喃呢张开嘴。
女学生丁:看看这个屁股,还长了牙的!吃鸡蛋怪快的!……英格曼神父都没舍得吃,你把神父那份偷吃了,吐出来!
法比拉起两个女学生。
法比:住手!……都不准打了!……
他把拉起来的两个女学生推到门外。
法比:(英文) 停住!
喃呢:她们在打我呢!你是个大人,怎么不管她们!
法比:(英文) 闭嘴!
喃呢:你骂人!
法比:我什么时候骂你了?!
喃呢:你当我不懂洋文?我还就懂这一句!我的相好是美国船员,他一天到晚跟我说这句话!
女学生们哄的一声笑起来。
玉墨此刻出现在地窖出入口:唉,你们这么多人打一个呀?……
法比:(英文) 你也闭嘴!
玉墨瞪着法比。两人对瞪了一会儿眼睛。玉墨转过来,把喃呢拉起来,又替她把脸上的土抹掉。
喃呢:玉墨姐,扬州法比也骂你了!
玉墨拉起喃呢,往地窖里走:骂了你又怎么样?你我还不是要在人家的狗洞里窝藏着?有志气你走啊!出去到大街上让日本人去杀去剐,也不要在这里当人家的出气筒,受气包!还是不敢出去吧?还是要挤在人家这里,骂也要忍,打也要受,是吧?那就闭嘴。
所有女学生被玉墨的指桑骂槐、含沙射影的本领和语言弄得懵里懵懂,似懂非懂,但是都安静下来。
法比也瞪着玉墨,她在此刻尤其风情万种,并且她那种阴柔的厉害,那种弱势个体的抗争风格令他耳目一新。
书娟既恶心又钦佩地看着父亲的情人:这是一种多么低贱的反咬方式!
玉墨:再说了,你我又不是头一回给人家骂!我们这种贱骨头,(回头横了法比一眼,又横了一眼女学生们) 他们不打我们不骂我们,打谁骂谁去呀?!人嘛,见了那么多杀人流血的,心里害怕憋屈,总要找个东西打一打,骂一骂,你给她们打一打,能打掉你几块肉啊?
她把喃呢推到女学生们面前:来来来,都动动手,打几下!心里有恨的,有怕的,打几下也舒坦舒坦。
女学生们都往四周躲。
法比上来挡在玉墨、喃呢和女学生之间:你还要干什么?
玉墨:干什么你还不知道?把我们这身贱骨头送上门,给她们打几下,压压惊。(对女学生们) 你们怎么又客气了呢?(拍拍自己) 朝这里打,哪怕图个舒筋活血,暖暖身体,也是好的!自打我们进来,你们找个茬子就打就骂,这会子给你们打,你们怎么又斯文了?(指着喃呢,悲愤得眼泪盈眶) 她也不比你们大多少,但凡她家里要有一口饭吃,当爹当妈的舍得把她卖出去吗?
刘安娜:(企图解释) 明明是她先开始骂人……
书娟:别理她!
法比烦躁透了,大声叫起来:(英文) 你们每个人都给我闭嘴!
黑岩的轿车内 日/内
滴滴答答的发报声中出现电文:
日本国内第一批观光游客,拟于12月27日搭乘××号邮轮离开名古屋,29日到达上海,换乘××号去往南京。务请抓紧一切时间,将南京市主要商业街道恢复。——远东派遣军总部
从车窗里看见的南京街道,仍是一片狼藉。
黑岩的凝视着窗外的脸。
滴滴答答的发报声,另一则字幕升起:
我初步拟于12月30日当天组织三千名当地支那人,在码头上欢迎日本国内观光团,一旦支那人不合作,拟用强制手段。务请观光团携带一百斤日本糖果,在欢迎的支那人群里散发,以供随团记者和友善他国记者摄影宣传。——黑岩久治
黑岩心事重重地点着一根香烟,靠回到座位靠背上。
曾经的藏玉楼/黑岩办公室 日/内
黑岩的秘书把孟繁明让进门。
黑岩迅速打量他一眼,发现他比往常更加焦灼、慌张:(英文) 请坐。
孟繁明微微点头致意,但还是站在那里:(英文) 我只有两三句话,说完就告辞。
黑岩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眼里带一丝笑意。
孟繁明:(英文) 你需要的水泥,我可以全部提供。不过……
黑岩:(英文) 我明白了。(抬起头) (日语) 小泽!
秘书立刻出现在门口。
秘书:(日语) 在。
黑岩:(英文) 通行证的申请,总部稽查处批准了没有?
秘书夹着一个文件夹进来,把文件夹打开。
秘书:(英文) 这是十三张通行证。一个礼拜之内有效。
黑岩:(英文) 你把它们交给孟先生吧。
秘书把文件夹交到孟繁明手里。
孟繁明:(由衷地对黑岩) (英文) 非常感谢!
一个山洞建成的仓库门口 日/外
一辆辆插着日本旗的卡车上满载一袋袋水泥启动了。
孟繁明最后一个从山洞仓库里出来。
两个戴口罩和防护帽、浑身水泥灰尘的工人一边一个跟着孟繁明,眼睛从灰扑扑的口罩上面狠狠地瞪着他。
水泥工人甲:狗汉奸!卖国贼!把我们的秘密仓库都出卖给鬼子,你不得好死!
水泥工人乙:要是来得及,把这汉奸推到洋灰里,浇上水,做成个秦桧像!
水泥工人甲:别糟蹋洋灰了!洋灰比他值钱多了!
孟繁明就像没听见,加快脚步,跳上最后一辆卡车的驾驶室,然后对工人们转过身:师傅们,我做梦都想修复南京。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南京人,南京是我一手规划出来的,我不管你们说我什么,不管后人会说我什么,我都要修复南京。
水泥工人们不以为然地看着他。
孟也不以为然地回敬他们一瞥傲然的目光,转身坐进驾驶室。
公路上 日/外
运送水泥的卡车一辆接一辆地开来。
南京街道 日/外
运送水泥的卡车一辆接一辆开在满目疮痍,随处可见尸体的街道上……
枪声仍然此起彼伏地响着……
最后一辆卡车的驾驶室挡风玻璃后面,孟繁明的面影时明时暗……
滴滴答答的发报声中升起电文:
请大使阁下尽量拖延甚至不理睬使节们返回南京的签证申请。因为各国驻南京使节和商务代表,以及媒体人员一旦回到南京,定会把日军的行径和他们在南京目前的毁坏情形报告给他们本国的政府和公民,那么就会将我们日本置于极端不利的局面。目前最好的对策是把他们拦阻在中国之外,哪怕如此措施将导致他们对日本的不满,我相信这也比让他们目睹南京目前令人不悦的景象要少些风险。日本外务大臣:Hirota KOKI。
曾经的藏玉楼 夜/内
黑岩在通电话。
黑岩:(日语) 那么,一旦我发现了那些女学生,让她们住在哪里?
田中:(画外音) (日语) 假如她们就藏在圣·玛德伦教堂内,暂时不必把她们带出来。但是,必须派一个小队把教堂围起来。现在离新年庆功会还有五天,过早把小姑娘们接到军营,军队的纪律那么混乱,万一那些无法无天的士兵们先朝她们下手,到了庆功会之夜,就无处女可言了。相比之下,让她们继续待在教堂里,更加稳妥,并且有利于小姑娘们的情绪。情绪,仪态,对于庆功会的气氛和质量,都至关重要。明白吗?
黑岩:(微微一笑) 明白。
日军营房 日/外
黑岩站在几排日本兵面前布置战略。军曹和那个日本小兵都在士兵队列中。
黑岩:(日语) 从此时此刻开始,你们的任务,是看守教堂,不放一个人出来,也不放一个人进去。
南京街道 日/外
恢复南京市容的施工正在展开。日本兵们押解着中国劳工将一袋袋水泥搬下卡车。
一袋袋水泥被倒入搅拌机……
黑岩的轿车从搅拌机旁边经过,后面跟了一辆卡车。
黑岩的轿车内 日/内
黑岩和孟繁明坐在后座上,司机旁边坐着卫兵。
轿车此刻到达了圣·玛德伦教堂的大门口。
司机和卫兵拉开车门,等待黑岩和孟繁明下车。
一张美丽的糖纸在天空飘飞。
孟繁明开始打门铃。
教堂/院子 日/外
法比打开门上的小窗,见门外孟繁明和黑岩以及卫兵站在一起,大吃一惊。
孟繁明凑近小窗,拿出一摞通行证:通行证我都带来了。
法比狐疑地看着孟,又看一眼他身后的黑岩和卫兵。
法比:这个两个日本人来干什么?
孟繁明:没有他们护送,孩子们从这里到码头也不安全啊。
法比:你们先等一等,我去让孩子们准备一下。
教堂/大门外 日/外
黑岩似乎注意到钟楼顶上断续飘起的糖纸。他仰起脸欣赏着。
教堂的大门打开了。
教堂/院子 日/外
女学生们穿戴整齐,背着一色的帆布书包,拎着自己的手提箱和行李,站在院子里。都低垂着头,争取不和黑岩照面。
黑岩欣赏地打量一个个小姑娘,个个气质不凡,带着浓厚的书卷气,看上去被音乐和艺术熏陶过,并有着好教养。他满意地微笑起来。
黑岩:(对法比) (英文) 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今天是圣诞节前夕,应该纪念一下这个最被西方人看重的节日。
法比警觉地看着他。
孟繁明也微妙地一哆嗦。
书娟也向黑岩投注一瞥。
黑岩:(微微一笑) (英文) 圣·玛德伦教会女中的合唱团在全南京,全江南都鼎鼎有名,我能有这份荣幸,在护送你们离开南京之前,听一次你们的歌声吗?
法比:(英文) 这么多天,她们没有吃好饭,也没有睡好觉,嗓子都哑了……
黑岩:(英文) 我不介意。我是个酷爱音乐的人,战争把我这点可怜的爱好剥夺了。希望你们能给我个面子。圣诞节马上就要来临,圣诞是浸泡在音乐里的日子。就给我唱一首圣诞的歌吧。
法比看了看孟繁明。
孟繁明:(英文) 圣诞节有许多歌,她们不一定都记得住。
黑岩:(英文) 去年给美国大使唱的那一首,你们一定记得住,是吧?我看到照片上你们都没有拿唱本,显然已经背熟了。
孟繁明:(中文) 那好吧,就挑一支短的唱。
所有女学生都瞪着孟。
孟繁明:(英文) 不然来不及赶船了。
书娟:(狠狠地盯着父亲) (中文) 你答应了,你自己唱。
孟繁明:(中文) 你们不唱,他要是不让你们走呢?我这不前功尽弃了?
徐小愚:(中文) 给日本人唱歌,我们不也成汉奸了?
黑岩冷冷地看一眼孟,又看一眼女学生们:(英文) 怎么了?她们不愿意唱?看来,我的面子远远不如美国大使大。
孟繁明:(中文) 不管怎么样,他给你们弄到了通行证。
徐小愚:(中文) 谁稀罕?我宁可不走,也不给日本鬼子唱歌!
另外几个女学生也小声嘀咕起来。
女学生们:(七嘴八舌) (中文) 就是,以后说起来多难听啊,给日本鬼子唱歌!我也宁可不走……
黑岩脸色变了。
法比着急了,瞥了一眼黑岩。
法比:(中文) 你们留下来,知道我每时每分要为你们担多大的责任吗?不就唱一首歌吗?哪怕他是魔鬼,给他唱一首也没关系啊,就当是对魔鬼的感召嘛!
女学生们阴着脸,不置可否。
教堂/大厅 日/内
台上,女学生们站成两排,唱起《寂静的夜晚》。
寂静的夜,圣洁的夜,
一切都安详,一切都宁静,
围绕着您,处女母亲和圣婴……
黑岩打量每一张清纯无辜的脸,一个个正在抽条的身体。
圣母和圣婴的塑像前,蜡烛上火苗抖动一下,滚下一颗烛泪。
法比担忧地看了一眼黑岩。
孟繁明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凑到他耳边:别担心,孩子们一定会安全离开南京的。
法比转过脸,看孟一眼,孟的话并没有缓解他的忧心。
教堂/地窖 日/内
女人们听着从大厅传来的歌声,都不知发生了什么。
玉笙:玉墨姐,她们怎么唱起来了?
玉箫:小日本离开撤退了,离开南京了?
玉墨凝神倾听着。
一直情绪低迷,精神恍惚的红绫眼里也有了神采。
歌声柔美和谐,就像诺亚方舟放出的那只鸽子叼着橄榄枝回来了,安全的彼岸已经到达。
教堂/大门外 日/外
从卡车篷布里快速跳下一群日本兵。
他们的脚踩在一张徐徐落地的美丽糖纸上。
教堂/围墙外 日/外
日本兵们沿着围墙布置岗哨。每隔五六步就是一个哨兵。
教堂/大厅 日/内
女学生的歌唱结束在一个优美的和声上。
黑岩站起身,由衷的感动出现在他的眼睛里,优雅地鼓起掌来。
黑岩:谢谢,唱得太好了!名不虚传的圣·玛德伦教会女中合唱团!
法比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孟繁明也松弛下来,向书娟笑了一下。
门铃突然被打响。
孟繁明跟法比迅速交流了一下眼神。法比急匆匆地跑出大厅。
教堂/大门内 日/外
法比从打开的小窗口看见荷枪实弹的五个日本兵(包括军曹和日本小兵) 站在门口。
法比:(英文) 有何贵干?
军曹敬了个军礼,递上一个印刷精美的请柬,上面同时印着中文和英文:圣·玛德伦教会女中负责人收。
法比看了一眼请柬。
法比:(英文) 学校的负责人早就离开南京了。
军曹:(英文) 那么剩下的这十三个女学生由谁负责呢?
法比:(吃惊地) 你从哪里听说,还剩下十三个女学生?
军曹:(回避法比) 你是她们的负责人吗?
法比迅速拆开请柬的封套,打开请柬,迅速阅读了一遍,瞪着眼,似乎成了文盲,又低下头急切地阅读起来。然后他抬起头,愤怒地看着军曹:(英文) 请我们的女学生去参加你们的庆功晚会?还给你们唱歌?谢谢,她们不去。
法比欲将请柬还给军曹,军曹拒绝收回。
军曹:(英文) 要知道,大日本皇军的邀请是不容谢绝的。
教堂/大厅 日/内
女学生们从台上下来。
孟繁明:把东西都拿好,我们走吧,不然真赶不上船了。
教堂/院子 日/外
法比愤愤地走过来。门铃在他身后持续打响。
女学生在孟繁明的带领下从教堂大厅走出来,黑岩走在最后。
法比:(英文) 她们才十四岁,还是孩子!你们的长官想干什么?我还不清楚吗?
所有女学生们愣了,陆续停下脚步。
黑岩:(英文) 发生什么事了?
法比将请柬递给黑岩。
黑岩假装认真地阅读着,读完后,抬起脸来,微微一笑。
黑岩:(英文) 好事情啊!要知道,那场庆功晚会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受到邀请的,比方说我吧,我就没有这份荣幸。祝贺你们,同学们!
女学生们莫名其妙地小声议论。
黑岩把请柬递给孟繁明。孟繁明一看就炸了。
孟繁明:下作!畜生!
黑岩的警卫把大门打开,让门外的军曹和其他四个日本兵进入教堂。
黑岩:(对军曹一行低声叮嘱) (日语) 注意你们的态度,是来邀请人家的,不是来逮捕人家的。
孟繁明猛地向狼狈为奸的黑岩与军曹看了一眼,虽然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一看就在合谋:可惜你们的庆功晚会召开的时候,她们(指女学生们) 已经在上海,或者在汉口了。
女学生们大致弄清了情况,个个都很焦虑。
孟繁明把书娟拉到自己身边,然后从口袋拿出通行证,不失骄傲地亮给军曹:(英文) 看清楚了吧?这是远东派遣军总部稽查处印发的,这是印章,这里是编号。通行证是这位黑岩大佐帮我申请的,手续符合你们的规定吧?
军曹:(英文) 让我看一下。
孟繁明把通行证递给军曹。
军曹草草打量一眼,递给他身后的日本小兵:(英文) 这个我们要带回去研究,看看是不是伪造的。
孟繁明:(英文) 大佐阁下!你们到底谁做主啊?!
黑岩:(慢条斯理地) (英文) 我看不出,去参加一个晚会有什么不妥啊。
孟繁明感到恐怖之极,有所醒悟地对峙黑岩:(英文) 是不是你摆了个圈套,把我们套进去了?
黑岩:(英文) 你会这样想,我觉得很失望,也很遗憾。这样吧,现在离庆功会还有五天,如果学生们不愿意去,我可以试着到师团长官那里去通融……
法比:(英文) 你想什么呢?她们当然不愿意去!她们愿意我还不愿意呢!
黑岩转向孩子们,和蔼地笑着:(英文) 晚会上有香槟酒,有巧克力,有所有世界上最好的食品,每个人都穿上最漂亮的衣服……
女学生们:(冷漠而礼貌地打断他) (英文) 谢谢,我们不去。
黑岩被抢白得尴尬一下,但笑脸很快又回来了:(英文) 你们去了,一定不会后悔……
书娟:(英文) 谢谢,不去。
女学生们:(英文) 谢谢,但是我们不去。
黑岩很西洋味地耸耸肩。
军曹:(英文) 我再说一遍,皇军的好意,不容拒绝。
孟繁明:(对黑岩) (英文) 你是大佐,你应该为孩子们做主!你答应过我,一定把她们平安送出南京!
黑岩:(英文) 可是,很遗憾,此一时彼一时。我本人也要听师团长官的调遣。
孟繁明:(英文) 那我就有理由怀疑,一切都是你下的圈套!
黑岩:(英文) 你当然可以怀疑。不过你最好还是信赖我,因为你必须信赖我我才能到长官那里,求他们收回成命。当然是不伤和气地收回。反正离晚会还有五天时间。五天时间应该够我去通融的……
法比:(英文) 五天,孟先生,只能这样了。就让黑岩大佐去通融吧。
孟繁明拉着女儿来到黑岩面前:(英文) 我跟你个人提一个请求。
黑岩:(英文) 请。
孟繁明:(英文) 我今天必须把我的女儿带走,把她送到船上。她的祖母肯定急坏了!
黑岩权衡一下,对军曹转过脸:(英文) 你跟师团长官说,少一个合唱队员,应该不影响大局。
孟繁明:(拎起女儿的箱子) (英文) 书娟,走吧!
所有女学生都羡慕地瞪着书娟。
一张糖纸飘落下来。
书娟挣脱了父亲的手,把那张美丽的玻璃纸捡起来。
书娟:(英文) 爸爸,我要带一个同学走!
孟繁明:(中文) 别胡闹了!快走!
书娟:(英文) 那我也不走了!
孟繁明:(转向黑岩) (英文) 她有个最要好的同学,两人从小就分不开,她想带她一块走,可以吗?
黑岩:(指军曹) (英文) 你问这位先生吧。
孟繁明:(英文) 求求你!
黑岩向军曹使了个狠狠的眼色。军曹误会为放行:(英文) 只能带一个。
黑岩:(低声地) (日语) 愚蠢。
军曹:(吃惊地看着黑岩) (低声地) (日语) 我以为你同意了……
黑岩:(低声地) (日语) 闭嘴。
孟繁明再次捕捉到黑岩和军曹的瞬间交流。
军曹焦急地朝女学生们看去,看见书娟走到同学们面前。
所有的女学生都战战兢兢,都情不自禁向书娟投来祈求甚至讨好的目光。
书娟:安娜,你跟我走,好吗?
刘安娜眼泪汪在眼眶里,使劲点点头,拎起地上的行李,走到书娟旁边。
女学生丁:书娟,再让你爸爸求求那个日本人,把我也带走吧!
书娟为难地看着每一张眼巴巴的面孔。她不顾一切地上去,拉起女学生丁的手。女学生丁旁边,就是徐小愚。书娟和徐小愚的目光相遇,徐似乎忘掉了对书娟和她父亲的敌意,也是眼巴巴地看着书娟。
书娟突然以另一只手拉起徐小愚的手:小愚,我们走。
徐小愚太意外了,太惊喜了,同时也太羞愧了。
黑岩阴沉地观察着。
孟繁明忐忑地注视局势的发展。
法比提起徐小愚和女学生丁的手提箱和行李。
法比:好,书娟,好样的,多带走一个是一个,活出去一条命是一条命……
军曹突然冲到书娟和几个欲离开的女学生面前。
军曹:(英文) 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书娟猛地掉头看着父亲。
孟上来拉住女儿的手。
孟繁明:(英文) 你不是答应我女儿带她的同学走吗?
军曹:(英文) 我改变主意了。
孟繁明:(英文) 书娟,我们走!
孟拉着女儿便走。
书娟拉着徐小愚的手,对另外两个同学呼唤:大家快跟我走啊!
军曹抽出指挥刀,拦住孟家父女:(英文) 放开她!
孟繁明:(英文) 她是我的女儿!
法比气都不敢喘地盯着军曹。
军曹:(英文) 不管她是谁!我说了,放开她!
孟繁明更加紧地拉着女儿的手,而书娟的手拉着徐小愚,身后跟着刘安娜和女学生丁:书娟,别怕,我们走!
军曹的刀挥起来,在空中闪了一道电光。
孟抓住女儿的手掉落在地上。
书娟:(失声地尖叫) 爸爸!……
孟繁明倒在地上,鲜血喷射出来。
法比:孟先生!
所有女学生都傻了,有的捂住了眼睛。
黑岩:(对军曹) (日语) 愚蠢!
军曹又是那样不得要领地看了一眼黑岩。
黑岩匆匆地向大门口走去。
军曹紧跟在他身后。
教堂/大门外 日/外
军曹跟着黑岩跨出教堂大门。
黑岩转过身,手里出现了一把手枪,手枪对着军曹。
军曹吃惊地瞪着枪口。
黑岩:(日语) 你这只没有脑子的猪,要是吓着小姑娘们,导致她们采取自残行为,后果有多严重你知道吗?
军曹呆呆地看着黑岩,他还没算过这笔账来。
黑岩:(日语) 假如那样的后果发生,我拿你是问。
黑岩慢慢地收起手枪:(日语) 一只耗子都不准放进教堂。
军曹:(日语) 那姓孟的怎么办?
黑岩不语,皱着眉头思考。
军曹:(日语) 他会流血致死。
黑岩:(日语) 别打搅我。让我思考一下,他对我是否还有用。
教堂/院子 日/外
法比撕扯下自己的衬衫袖子,用布条勒住了孟繁明的腕部,自己也已经浑身是血。
法比:孟先生,要挺住!千万挺住!你不挺住书娟怎么办?我这就给你止血!……唉,别闭上眼睛!一闭上眼睛你就过去了,过去了你就醒不来了!……看着我,我是法比!你认识法比吧?……
孟繁明睁着眼睛,呼吸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急促……
法比使劲地勒住断了的手腕,血仍然从截断处不断涌流出来。法比手忙脚乱,用牙齿扽住布条的一头,企图打结,似乎在力不从心地堵一个决堤的缺口。
教堂/大厅 日/内
书娟慢慢睁开眼睛,周围一个个同学的脸从模糊到清晰。
她的鼻孔被一团棉花堵住了,鼻子和嘴唇之间,留着一道尚未干涸的血迹。她的所有同学都在她身边安慰和守护她。
书娟:(微弱地) 我爸爸……不是汉奸……
眼泪从书娟的眼角流出来。
所有同学的眼圈都红了。
书娟:他是好人……
刘安娜:他是好人。
教堂/院子 日/外
法比:千万别闭上眼,我去找白药!
屠夫般一身血的法比翻身爬起,向教堂大厅飞奔。
教堂/大厅 日/内
血人似的法比疯了似的冲进大厅,直奔楼梯而去,一面叫喊着——
法比:书娟,挺住,你爸爸好得很,就是血止不住……孩子们,我们都要挺住,让小日本看看,中国人没那么好杀!……
教堂/地窖 日/内
女人们从透气孔看着躺在血泊里的孟繁明,都吓得哆里哆嗦。
红绫:(小声地) 杀千刀的小日本!
玉箫:(小声地) 挡炮子的小日本!
玉笙:(小声地) 让炮弹把他们炸成灰,烧成渣!
玉墨失神地看着那摊在水门汀上渐渐流淌开的血泊……
教堂/院子 日/外
法比拿着一个棕色的瓶子跑来。
黑岩让卫兵和另一个日本兵把孟繁明抬起。
法比喘息着看着他们。
黑岩:(英文) 放心,我会把孟先生抢救过来。
两个日本兵迅速地抬着孟繁明小跑着离去。
教堂/大门内/外 日/外
法比发现手里仍然拿着那个棕色药瓶,打开门,追出去。
打开的门口出现了两把刺刀。
法比顺着刺刀看上去,看到两个日本兵完全空白的脸。其中一个是那个日本小兵。
日本小兵:(英文) 请回去。
法比:(指着正在发动的轿车) (英文) 我送药!
日本小兵不留情地把刺刀顶在法比的胸口:(英文) 回去。
法比:(英文) 你们怎么不让人出去了?
日本小兵的刺刀顶得更加紧了。
日本小兵:(英文) 回去!
法比只得退进门。
教堂/大厅/楼梯 日/内
法比飞快地跑上楼梯,之急切,犹如救火。
教堂/钟楼 日/外
法比来到钟楼上,牛喘马喘的,趴在倒塌的石头碎砖上往教堂的周围张望。
他看见墙下慢慢走着巡逻的日本兵。
他缩回脑袋,焦虑地思考着。
砖石缝里仍然散落着王小妹扔下的糖纸,在风里挣扎,苦于不得起飞……
教堂/餐厅 傍晚/内
法比和女学生们围坐在长餐桌边上,每人面前都放着一盘面糊糊。
女学生们都拿起勺子,法比却叫住了她们。
法比:忘了祈祷了。
徐小愚:法比什么时候想到祈祷了?你不总是说,等祈祷词念完,汤都凉了吗?
法比:(不理徐小愚) 你们谁领着大家祈祷吧。书娟,你来。
刘安娜看看书娟惨白的脸色:我来吧。
女学生们把双手握在胸前,垂下头。
刘安娜:感谢主赐予的晚餐,感谢主让我们大家相依为命,感谢主……
她说不下去了。
法比:愿主赐给我们勇气和智谋,让我们度过艰难和危险。阿门。
女学生们:阿门。
法比拿起勺子,女学生们也拿起勺子。
法比:味道怎么样?
刘安娜:这是什么东西?
徐小愚:糨糊,邮政局贴邮票的。
法比:这叫法比浓汤。我还揩油从英格曼神父那里拿了点起司放进去了。
女学生丁:不是有鱼罐头吗?
法比:你惦记上我的鱼罐头了?还不晓得要扛多少天呢,有点吃的,必须细水长流。
徐小愚:不是说,五天吗?
女学生丁:什么五天?
书娟看着徐小愚:那个日本军官说离什么庆功晚会还有五天,他去通融,让他们的长官收回邀请。法比,你听见了吧?
法比眼神阴沉下来。
书娟:五天以后,我们就可以离开南京了。
刘安娜:书娟,你爸爸伤得那么重,五天能好吗?
书娟:带着伤他也会把我们带出南京的!今天你们都看见了,我爸他给我们每个人都办好了通行证,他一定会把我们带出南京的!苏菲她们不就是我爸爸带出去的?他也会把我们都带到汉口!
法比的眼神更加忧郁。
教堂/大厅 夜/内
法比把一支蜡烛插在圣母和圣婴塑像前,退后两步,凝视着他们。
圣母的眼睛那么悲天悯人。
法比:五天,给我五天时间。够吗?五天里我能想出一个办法,把孩子们从这里面送出去吗?我这都要成伍子胥了。你能想到吗,十几天之前,我还告诉孩子们,这里是全城最安全的地方。那时候是最安全的地方,那么多人要躲进来,推都推不出去。现在呢,进来了,又出不去了。外面日本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除了长翅膀,除了会打洞……
他被自己最后一个词汇点醒了。
圣母低垂的目光似乎也在给他暗示。
法比:打洞……打洞!
教堂/后院 夜/外
玉墨站在戴涛的坟前,擦了一把泪水:(低声地) 还是你好,也不疼了,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一面说着,她捧起坟边的一捧新土,慢慢撒在坟头上,又用手把土抹平:(低声地) 你看,我又跟你错过了,我这是什么命啊,只要碰到个好男人,就会跟他错过去。你说打完仗来找我,现在不用了,我会常来找你……
玉墨跪下来,把脸贴在坟头上:(低声地) 现在我跟你,就隔一层土,我再也不怕找不到你了……
法比手里拿一把铁锹,摸黑走进墓地。他举目一看,吓得往后猛退一步:戴涛的新坟前,跪着一个身影。
玉墨:(低声地) 是我。
法比:(低声地) 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玉墨用手在新坟上轻轻抚摸着,就像抚摸一个活着的带体温的脸庞。
玉墨:(低声地) 我不是一个人,不是还有他吗?还有老李,乔治,还有那个学生,都是自己人,在一个地洞里挤了那么多天,相处熟了……你来做什么?
法比走到她身边,蹲下来。
法比:(低声地) 玉墨……
玉墨吃了一惊,猛地扭头看着他。
法比对她的反应不解,也看着她:(低声地) 怎么了?
玉墨:(低声地) (凄然地,嘲讽地一笑) 你知道我叫这个名字?
法比更加不解。
玉墨:(低声地) 我以为你不知道我的真名大号呢。不然怎么从来没听你叫过啊。
法比:(低声地) 对不起。我没跟女人打过交道。
玉墨:(低声地) 特别是没跟我们这样的女人打过交道。
法比:(指着墙头外面) (低声地) 你晓得不,现在墙外都是日本兵。
玉墨非常惊讶,向墙头看去。
法比:(低声地) 他们在打女学生的主意。邀请她们去什么晚会唱歌。
玉墨:(低声地) 唱歌?!畜生想听唱歌?!死也不能去!
法比:(低声地) 一个日本军官说是要到他们师团总部去,帮学生们通融,让他们的长官收回邀请。不过那帮送邀请函来的日本兵把教堂围住了,我要出去,他们拿刺刀把我堵回来了。
玉墨:(低声地) 日本兵包围教堂的事,你跟孩子们说了吗?
法比:(低声地) 没有。
玉墨:(低声地) 没有就好。她们岁数太小,没经过事,知道了还不晓得会慌成什么样子,王小妹跟她们一样大……
法比:(低声地) 所以我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告诉她们的。现在从大门是不要想出去了。
玉墨凝神思考着。
玉墨:(低声地) 既然徐小愚和朱玛丽都钻得出去……
法比:我们俩想一块去了。干脆打个洞钻出去。
两人来到那个涵洞前面,法比擦燃一根火柴,用另一只手的手掌控制光亮范围,往涵洞看去。
涵洞内完全淹没在水里。
那根火柴上的火苗慢慢熄灭了。
玉墨:(低声地) 雪化了又来了两场雨。
法比走回到戴涛坟前,拿起铁锹。
教堂/院子 夜/外
法比在离围墙三四米的地方开始挖掘。
玉墨:你这是干什么?
法比:这边的墙外,有个小树林子。要是我们能打出一条地道来,通到小树林里,说不定能逃出去。
玉墨:太冒险了呀!
法比:总比让日本兵带走孩子们强啊!我想都不敢想,日本人会对这些十三四岁的女孩子们做什么!再说,这是最后的退路,万一那个日本军官诓我们,根本没帮孩子们去通融,反而是下套子陷住孩子们,至少还有一条退路,是危险,不过聊胜于无。
玉墨看着地面上被铁锹挖出的痕迹:要挖出一条地道,要多少天?
法比:一刻不停地挖,五天应该够了。夏天我挖防空洞,这几天我挖墓坑,挖洞的手艺练出来了,跟打洞的老鼠差不多了!
玉墨:我们都能来替换你。派个班次,大家轮着挖,累了就换出去来休息。
法比:我也是这样想的。坑道不必很宽,够一个人爬着钻过去就行。
法比的脚蹬在铁锹上,用力向下踩去。
法比的脚边渐渐出现一双穿绣花缎鞋的脚,一双半高跟矮靴的脚,一双绒布棉鞋的脚……
教堂/院子 早晨/外
玉墨擦着额头上的汗,站在一个洞口。她旁边是玉箫和玉笙。
灰头土脸的法比从洞口钻出,腰带上系着一个竹筐,里面装满土,真的像只打洞的鼹鼠。
玉墨把筐子上的绳子搁在一根扁担上,玉笙和她肩起扁担,向后院走去。
教堂/后院 早晨/外
玉墨和玉笙把筐子里的土散在每一座新坟的坟头上。
南京街道 日/外
黑岩坐在轿车里,看着一伙中国劳工抬着搅拌好的水泥,行走在乱七八糟的木头和竹竿搭起的脚手架上,修补一家三层楼的百货商店。
脚手架下面,晃悠着两个持枪的日本兵。
黑岩:(对司机) (日语) 找一找,看附近有没有卖鲜花的。
司机:(日语) 我想没有。
黑岩:(自嘲地笑笑) (日语) 我想也没有。
日军野战医院/急救病房外 日/外
黑岩和卫兵匆匆走来,卫兵手里拎着一个包。黑岩看见一个军医从急救病房出来,向他打了个手势。
军医来到黑岩面前。
黑岩:(指指病房) (日语) 那个支那人脱离危险没有?
军医:(日语) 输了很多血,目前没有生命危险了,只是非常虚弱。
日军野战医院帐篷/急救病房 日/内
各种胶皮管子如同网一样把脸色灰白的孟繁明网在中间。
他那只被军曹截肢的腕子搁在被单外,尽管包了大团的绷带,还是有鲜艳的血液渗出。
黑岩走进来,孟繁明微微睁开眼睛。
黑岩示意卫兵把那个包拿出来。
卫兵把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铁听,金光闪闪地印着“克利加”,放在床头柜上。
黑岩:(英文) 你在美国深造多年,对美国货一定是信赖的。美国人自称这是能使世界上的人都能像美国人一样强壮的饮品。
孟繁明微微动着嘴唇,几乎无声地说了一句话:(英文) 给孩子们送去。
黑岩:(英文) 你放心,不会亏待孩子们的。
教堂/大门内 日/外
从打开的小窗口,法比看见两个日本兵抬着一个麻袋走来。
法比:请等一等!
他砰的一声关上小窗,向院子里跑去。
教堂/院子 日/外
法比对正在挖土、抬土的女人们挥手。
法比:赶快回到地窖里去!小日本来了!
女人们一窝蜂地向厨房方向跑去。
法比把那个洞口用一堆稻草盖上。
玉墨也帮着他掩蔽洞口。
法比:你快走!
凝视着万人坑的神父和法比
井中避祸的豆蔻和浦生
即将作出生死抉择的玉墨
为挖逃生壕沟精疲力竭的女人和女孩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