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第二十三集

严歌苓Ctrl+D 收藏本站

南京街道 日/外

雨中的劫后之城显得更加荒凉鬼戾。

一辆福特轿车开过来,溅起地上的泥水。

福特轿车内 日/内

威尔逊医生驾驶着轿车,车后座上坐着一个老太太抱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男孩脸上都是血,微弱地呻吟。老太太脸上留着泪,轻声哄孩子:乖,啊?马上到医院了,大夫给你上药,就不疼了,啊?杀千刀的小东洋鬼子!我们孩子才五岁,招惹他什么了?

两个披着雨衣的日本兵突然从路边跳出来,上着刺刀的枪口对着福特轿车。

威尔逊:(急忙打开车窗) (英文) 车上有伤员,必须马上抢救!

日本兵:(英文) 回去!

威尔逊:(愤怒地吼叫起来) (英文) 这里是安全区,你们怎么能随便拦路?!

日本兵:(英文) 回去!

威尔逊一横心,猛一踩油门,车子向前冲去。

日本兵们同时开枪。

受伤的孩子哭起来。

老太太把身体俯下,呵护孩子。

威尔逊只得停下车,推开车门,跨出去。

安全区/马路 日/外

两个日本兵从后面跑步上来,刺刀对准威尔逊:(英文) 回去!禁止通行!

威尔逊指着路边的挂在绳子上的一溜白底红徽小旗子:(英文) 你们瞎了吗?看见这些标记了吗?你们这是在安全区界内!我的车上有一个被日本兵刺了三刀的五岁儿童!

突然从不远处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呼救:救命!

另一个女孩子的惨叫也传出来:畜生!

威尔逊愣了一下,转脸看着两个日本兵:(英文) 你们拦住我的车,无非就是怕你们的好事被打扰!

威尔逊扭头回到自己的车里。

两个日本兵以为他放弃了,放下了枪。

福特轿车内 日/内

威尔逊:(扭过头对老太太) 卧倒。我要冲过去。

他一拉手挡,向前面冲去。

两个日本兵赶紧又抄起枪,边追边开枪。

车子飞快地向前驶去,女孩子的惨叫近了。

威尔逊向惨叫的方向扭过脸,惊呆了:一个连的日本兵在雨中将二十多个十四五岁到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按在湿漉漉的泥地上:(英文) 住手!

日本兵们回头看看这个脸色煞白的西方人。

威尔逊:(英文) 你们还是人吗?!

从后面追上来的日本兵把刺刀对着威尔逊的脸。

一个只穿着兜裆布的日本兵跑过来,将一件雨衣蒙住轿车的车窗。

威尔逊的视野顿时一片黑暗。

日本兵们爆发一阵兽性的大笑。

他拉着门把,打算推开门,但日本兵们在外面将门紧紧抵住。

后排座上,老太太搂着小男孩恐惧地瞪着眼睛,并不清楚外面在发生什么。

老太太看了一眼孙子,发现他已经沉入昏迷,惊叫起来:小虎子!小虎子!医生,你看孩子怎么了!

威尔逊回过头,看了一下小男孩,一咬牙,驾车冲出去。

雨衣被车甩下去,他再次回过头,看了一眼他无法救援的受难的女孩子们,眼里充满恨、愧疚和无望。

教堂/圣经工场 日/内

天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不大不小的雨。

被雨水浇得湿淋淋的日本哨兵甲蹿进门,闪到门后面。

他的双手仍然被反绑,嘴巴仍然被紧紧堵住。

他机警地环视这间大屋:门对面摆着一个粗糙的木头架子,大部分架子上放着装订完毕、捆扎起来的《圣经》小册子,地上和案子上到处散落着印了圣经文字和插图的纸张。

隔着一条两边带冬青的甬道,工场对面就是教堂大厅的侧门。

他听见脚步声,从门缝里往外看,法比和玉墨跑进了大厅。他迅速转过脸,搜寻着可以利用的物件。

他看见地上散落的碎玻璃,眼睛亮了,用肩膀把门轻轻推上,向那些碎玻璃走去。

他蹲下来,被捆绑在身后的手非常艰难地摸索着地上的玻璃。

他刚把一块玻璃拿起,它又掉下去。他干脆坐到地上,总算把玻璃拿稳,极不得劲地开始用玻璃碴子切割绑住他两只手的绳子。

教堂/大厅 日/内

法比和玉墨以及书娟各自拿了一件武器:铁锨、煤铲、擀面杖,警惕地巡视着大厅的各个角落。

雨天的教堂大厅,到处都是阴影,似乎每个阴影都可疑。

法比领着书娟和玉墨巡视长椅与长椅之间,椅子下面。

他们小心翼翼地查看柱子后面,雕塑后面。

法比的手撩起窗帘,查看窗帘后面。

教堂/圣经工场 日/内

日本哨兵甲仍然在艰苦卓绝地用玻璃切割绳索。

特写:绳索的一根纤维被割断。

他累得动不了了,仰着头喘息,额头和鼻尖上亮晶晶地冒出一层汗。

教堂/大厅/二楼回廊 日/内

玉墨和法比从楼梯口走来,推开图书室的门。

教堂/大厅/楼梯 日/内

书娟犹豫地站在楼梯口,犹豫了一瞬,转身向楼下跑去。

教堂/圣经工场 日/内

日本哨兵甲咬着牙,用那块玻璃使劲割着绳索。突然,他眉头一抽——

特写:玻璃割破了他的手指,血滴立刻聚成颇大的血珠,汩汩流出。被血弄得很滑溜的手指怎么也拿不住玻璃片,玻璃片落在小小的血泊里,那只血淋淋的手不屈不挠地一再将它捡起。

突然,他听见脚步在雨地上溅起的噼噼啪啪的声响。

他蹭地一下从地上站起,向一个木头架子后面蹿去。

从他有限的视角,我们看见门开了,出现在门口的是提着擀面杖的书娟。

她慢慢走进来,一边四处查看。

日本哨兵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个中国小姑娘,又看了一眼地上那小小的血泊。

书娟的脚从血泊旁边走过去,向木头架子靠近过来。她非常谨慎,把擀面杖当枪,以它开道,打在木头架子上,打在一捆捆的小册子上和纸张上。

日本哨兵甲从木头架子的一头轻轻向另一头移动,然后转过拐角,脊背靠在一摞捆扎起来的圣经宣传传单上。

书娟突然发现地上的血迹,赶紧走过去,蹲在地上,打量着。

日本哨兵甲看见她的反应,紧张无比地做好袭击的准备。

教堂/大厅/回廊 日/内

法比和玉墨在寻找书娟:书娟!书娟!刚才就不该让她跟着我们!这个孩子跟一般孩子不一样,胆子大,又受不得刺激。

玉墨:走,到钟楼上看看,我好几次看见她往那上面爬!

两人从楼梯上跑上去。

教堂/圣经工场 日/内

书娟思忖着走到屋顶阁楼的出入口下面,抬头看着那个方形盖子,思忖着。

大约她认定逃亡者不会爬到那上面去,慢慢倒退着走开,又一次看着地上的血,以及那块沾着血的玻璃碴。

日本哨兵甲紧盯着她,浑身运气。

书娟向他隐蔽的这个木头架子移动。

日本哨兵甲突然出脚,书娟被狠狠地绊倒在地,失声叫喊起来。

日本哨兵甲从木头架子后面蹿出去,把架子向后使劲推去,把倒在地上的书娟紧紧挤在木架后面。

书娟:法比!快来!小日本在这里!

日本哨兵甲抬起脚狠狠往书娟的头上跺去。

书娟被跺得一头泥泞,她拼命躲避,挣扎,但身体被木头架子钳制住,动弹的余地很小。

日本哨兵甲用胸口和肩膀推着捆扎起来的《圣经》和传教册子,把它们推到木架前面,抵住木头架子。

书娟:法比!他在这里!

日本哨兵甲慌了,赶紧向门口跑去。

教堂/院子 日/外

日本哨兵甲从圣经工场里跑出来,四面张望一眼,跌跌撞撞地向院子深处跑去。

教堂/圣经工场 日/内

工场的门被关上了,光线暗下来。

书娟被紧紧挤在木头架子和成捆的传教册子和墙壁之间,拼命挣扎叫喊:(英文) 来人啊!救命!

教堂/地窖/女人一隅 日/内

从透气孔传入的书娟的喊声显得非常微弱,但是女人们还是醒来了。

红绫:好像有人在叫!你们阿听见了?

喃呢钻到被子下:吓死人了,大白天都有索命的鬼!

玉笙等迅速爬起来,从透气孔留出的一条缝隙向外看。

教堂/钟楼 日/外

法比和玉墨站在雨里,焦急地四处巡视。

教堂/院子 日/外

日本哨兵甲跑到地道跟前,发现地道口消失了,但仔细打量,他看出了端倪。他用脚踢开一层泥巴,露出下面一个木头盖子。

教堂/圣经工场 日/内

书娟使劲地挣扎着,一摞纸张从木头架子上落下,砸在她头上,她失去了知觉。

教堂/大厅 日/内

法比和玉墨从楼梯上跑下来,向侧门跑去。

教堂/院子 日/外

玉笙和红绫以及玉箫从厨房里跑出来,正看见从大厅侧门跑出的玉墨和法比。

红绫:刚才还听见有人喊叫的呢!

玉笙:喊的是不是洋文呢!

玉墨:(看着法比) 日本兵会不会把小丫头……

法比:(打断她) 会!怎么不会?羊圈里拱进来狼了,什么事情不会出?!你们去把大家都叫起来,几个人凑一伙,找!孩子要找到,那个日本兵也要找到,一定不能让他逃出去!万一他跑出去,我们挖了这么多天的地道是白费工夫,你们和学生们都逃不掉了!再说他还晓得那个日本兵是我给打死的,日本兵报复起来,不单单跟我算账,连英格曼神父的老命都难保!

法比的逻辑推理启发了女人们恐惧的想象,一个个都傻了。

教堂/英格曼和法比的居所/楼梯 日/内

日本哨兵甲蹑手蹑足地登上楼梯。

他来到英格曼卧室的门口,轻轻地用肩膀把门推开一条缝向里面看去。

从门缝里传出的是英格曼的咳嗽声和女中音歌唱的舒伯特的圣母颂。庄重而温婉的音乐和老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声冲突着却又和谐着。

门缝在他的肩膀推动下渐渐扩大,他随之看到英格曼背对着门口坐在壁炉前的扶手摇椅上,一头白发从椅背上露出,由于咳嗽而大幅度地震动。

他蹑手蹑脚地从门缝里进入房间,眼睛四处搜巡——这是一间很大的卧室,壁炉上端的墙上挂着一幅圣母抱着圣婴被七个圣人环绕的油画;另一面墙上,挂着圣母搂抱着耶稣尸体凝视苍天的油画。所有家具都庞大沉重,并且中西合璧,十分古旧。

老神父似乎全力在对付自己的咳嗽和气喘。

日本哨兵甲看见桌子上放着一个盘子,里面放了半块馒头,一个土豆。他的目光被那点食物紧紧牵拉住。

老神父动了一下,他赶紧把注意力收回,紧盯着老人的背影:神父伸出无力的苍老的手,从扶手椅旁边的茶几上拿起一块毛巾,擦了一下嘴巴。等他把毛巾放回茶几时,白色毛巾上染了一抹血迹。

这血迹也立刻吸引了日本哨兵的注意:他的对手是多么孱弱!

英格曼开始轻轻晃动着摇椅,白发苍苍的头颅垂危地靠在椅背上。

日本哨兵甲的眼睛又看见靠近门的一个打开的维多利亚式秘书案,上面搁着一把剪刀和几封拆开口的信。

英格曼:想干什么就干吧。

日本哨兵甲猛地向英格曼回过头。英格曼保持着面对壁炉的主体,轻轻晃动着摇椅。

英格曼:对我,你想干什么都可以。想杀,想抢,请自便。我老了,病这么重,杀我是比较省力的。

日本哨兵甲愣愣地站在那里。他的潜行甚至潜意识都被老人看透了。

英格曼无比吃力地扶着椅子站起身,又慢慢转过脸: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的脸上没有惧怕和敌意,只有轻微的厌世和对对手的淡淡的轻蔑。这是一张超越人间一切情绪和感情的面孔。

英格曼:(改为英文) 我的话你不懂,对吧?

日本哨兵甲摇摇头。

英格曼拿起他靠在壁炉旁边的拐杖,以不稳的步子向日本哨兵甲走来,眼睛里有一种冷酷的公正。

日本哨兵甲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闪。

英格曼微微一笑,摇摇头:(英文) 你不会是怕我吧?

日本哨兵甲懵懂地看着他。

英格曼却走到秘书案前面,拿下一本日语英文字典。

英格曼:我是十多年前第一次去日本的时候买的。(他把字典向日本兵扬了扬) 那时候我想学日语,我觉得它那么礼貌,那么有趣,那么具有表达能力,在舌头上跳荡,富有强烈的节奏感。而且世界上第一本小说,就是一个日本作家写的。

他蹒跚地往摇椅前面走,呻吟着坐下去,慢条斯理地翻动着字典。

教堂/圣经工场 傍晚/内

书娟苏醒过来,发现天色已暗。

她运了一口气,想把木头架子推开,但是一场徒劳。她急促地喘息着,屏足气力叫喊起来:(英文) 来人!

教堂/院子 傍晚/外

玉墨听到了细弱的呼喊。

书娟:(画外音) (英文) 救命!

玉墨:(对玉箫和玉笙) 哦,好像在那边!

她们向前院跑去。

教堂/院子 傍晚/外

法比一无所获地从后院走过来,站在雨里,不知下一步该往哪里去。

他扭头看了一眼英格曼卧室外的露台,似乎想到了什么。

教堂/英格曼卧室 傍晚/内

英格曼还在跟日本哨兵甲谈心:我这个人喜欢琢磨语言,我的爱好就是学习语言,因为我觉得语言能代表一个民族的性格。从语言,能分析一个民族的心理。可惜我还没来得及掌握日语,这场战争就爆发了。看到日本兵每到一处,中国人就倒下一片,那么多尸体,南京哪里有那么多的泥土去掩埋呢?你们也不想想,日本这个民族,将来怎么向世界交代呢?你们的天皇,怎么面对世界?所以我开始怀疑你们那么斯文礼貌的语言有悖于你们的民族性格,也不能象征你们民族的心理,你们的心理非常黑暗,是个黑暗的大谜团。我不再梦想学习日本语言了。

他气喘吁吁地诉说着:你的父母,是种田的?

日本哨兵甲看见英格曼的手指着字典上的“家”字,又翻出一个“农”字。

日本哨兵甲慢慢点点头。

英格曼:我记得日本的农人都很善良,很质朴,日本的乡村是全世界最宁静的地方。

一面说着,他翻了一页字典,上面是日语和英文解释的“善良”一词和“宁静”二字:可是你们在中国杀了这么多人,做出这么多邪恶野蛮的事情,我感到非常失望。

他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中国字:“杀”、“抢”、“奸”、“暴力”,然后在这些词汇上画上叉,又写下一个“伤”字。他指指“伤”字,又指指自己的心口,再指指抱着儿子尸体求助苍天的圣母。

日本哨兵甲瞪着眼睛,似懂非懂地看着老人灰蓝的眼睛里汪起眼泪。他又抬头去看画里的圣母,圣母的失望和伤痛令人震撼。

法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画外音) 神父!

日本哨兵甲噌的一下蹿向门后。

法比推开门,看着坐在案子前面的老神父。

英格曼沉着地看着法比,眼睛的余光瞥见门后面站着的日本兵。

日本哨兵甲狠狠地瞪着英格曼,出于绝望,也是表示威胁。

法比:孟书娟来过你这里吗?

英格曼:没有。

法比一筹莫展地看着老神父。

英格曼:怎么了?

法比:那两个日本哨兵……我把他们关在厨房后面,今天跑了一个,孟书娟跟着我找他,没有留神这孩子什么时候也不见了!

英格曼看见日本哨兵甲的额头上渗出汗来,他使劲摆动下巴,意思是让英格曼把门关上,或者把法比打发走。

英格曼:我当时就不答应你把他们关起来。现在恶果出现了吧?就算一个老人什么都不好,经验还是好的。

楼下传来玉墨的嗓音:(画外音) 法比!找到书娟了!

突然的松弛使法比几乎瘫软。

英格曼:太好了!快去看看孩子,是不是受伤了!

法比慢慢转身,向楼梯口走去。

日本哨兵甲和英格曼都一动不动,听着法比的脚步声在木头楼梯的台阶上渐渐远去。

日本哨兵甲抽风似的用肩膀将门关上,顶死。

英格曼慢慢往回走: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他轻轻拍了拍脑门) 老了,刚发生的事情总是记不住。过了新年,我就七十一岁了,中国古话说,人过七十古来稀。你不杀我,自然规律很快也会杀我。不然你杀了我这个古来稀,照样留下一个杀人记录,不合算,是不是?假如说,你们杀人有配额的话,你就浪费了一个配额在我身上。

日本哨兵甲向桌子走去,眼睛盯着盘子里的残剩的食物。

英格曼注意到他饥饿得发直的目光,晃悠着站起来,撑着拐杖来到桌前,拿起那个盘子:不好意思,是剩下的。而且是一个晚期肺结核老人剩下的。(他拍拍椅子) 坐下吃吧。

日本哨兵甲发出呜呜的喉音。

英格曼:哦,忘了。

他毫无芥蒂地把这个日本兵嘴里的堵塞物扯出来。

日本哨兵甲非常惊讶这个西方老人的坦诚和信赖。他不能相信自己的好运气,一直盯着英格曼。

英格曼:(日语) 请坐。

日本哨兵甲重重地坐在椅子上。

英格曼无力地做了个“请便”的姿态,晃悠着向壁炉走去。

他在壁炉的奄奄一息的火上加了一块柴火,不经意地回过头,见日本兵把脖子伸在盘子上,如同牲口一样啃噬着盘里的食物。他恶心地却又是悲悯地默默叹一口气。

柴火被燃起来,金色的火苗在潮湿的昏暗里显得那么难得可贵。

日本哨兵甲回过头,看着老人又开始了一轮新的剧烈咳嗽。等到英格曼终于平息下来,这个日本兵也舒出一口气。

老人仍然是以他的脊背朝着世界,毫不设防地把头仰在椅背上,慢悠悠地晃着摇椅,然后拿起他正在读的那本书。

教堂/厨房 傍晚/内

书娟坐在长餐桌前,两手焐在一茶缸热水上。所有的女学生都围在她身边安慰她或问长问短。

徐小愚:当时你怕吗?

书娟想了一秒钟,点点头。

刘安娜:那你的鼻子怎么好好的?

书娟似乎不明白班长的意思,瞪着她。

刘安娜:你一害怕鼻子不就会流血吗?

女学生丁:受了刺激也会,是吧,书娟?

书娟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又看看手,一脸的不解。

法比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玉墨。

法比关切和焦虑的目光比任何问候的话表达的都多。他笑呵呵地上来,手很重地胡乱撸了撸书娟的短发:我就知道你没事啊!不过把她们担心坏了!

红绫:算了吧,现在你还一脸的担心!

法比:我?我是为那个小日本担心,我晓得这小丫头力气大,手脚重,怕她不当心把那个小日本打死了。你没把他打死吧?

人们的忧心被法比的话缓解一些,有的脸上也露出笑意。

书娟:他往院子里面跑了。

法比:只要这丫头没把那个小日本打死,我们还是要继续找,非把他找到不可,要是让他从这院子里跑出去了,他会带一大帮小日本回来祸害我们。

教堂/英格曼卧室 傍晚/内

日本兵吃完了,慢慢走到英格曼面前,把他被反绑的双手出示给老人。

英格曼:哦,你的手指头破了。

英格曼打开茶几的小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块干净的手绢,他用牙齿把手绢撕开,撕下一条一条,给那个被玻璃割破的手指头包扎。

日本哨兵甲:No,No!

英格曼:为什么不?伤口还在流血呢。

日本哨兵甲用力扭动了一下两个被紧紧绑住的手腕。

日本哨兵甲:(生硬的中文) 释放。

英格曼:什么?

日本哨兵甲:释放!

英格曼:(碰了碰绳子) 你想让我释放你,把绳子给你解开?(他摇摇头) 假如说逮住一头老虎,喂它是应该的,但是打开笼子给它自由是不可以的,对吧?一打开笼子,我就等于跟老虎一块伤害人。

日本哨兵甲:(生硬的英文) Please!

英格曼:(冷静地摇头) (英文) 对不起,不行。不错,你还略微懂一点英文,我们可以谈心了,对吧?

日本哨兵甲虎起脸,低吼起来。

日本哨兵甲:Please!Please!

英格曼:没关系,老虎吗,总是要吼叫的。你吼吧,把人吼来了,可就不怪我了。

柴火下的灰烬塌了,发出啪嗒一声,日本哨兵甲坐在法比常坐的凳子上,把自己的湿透的脚伸过去。

英格曼:我这里还算舒服吧?这样的冬天,又下雨,能有这么个暖和干燥的地方,要么活要么死,都够享福的,是不是?所以我很满足,在这样舒服的地方慢慢死去。也许呢,(他看着他) 你会让我快快死去。不管怎样,都很舒适。你要愿意,就在这个屋子里待下来。我可以省下一半粮食给你吃。

日本哨兵甲懵懂地看着他。

英格曼拿起纸张,写下几个汉字:“欢迎留下”他把纸张亮给日本兵,又指指自己的脚下。后者还是不明白。老人拿起日英字典,翻到一页上,用手指了指那上面的字:你住下,这里。我(他指着自己,又翻一页词典) 保密,嗯?

老人慢慢站起,拄着拐杖走到浴室门口,进去,撩开浴缸上的淋浴帘子:秘密。嗯?

日本哨兵甲看看里面,看看老人,半信半疑。

法比的嗓音再次响在门外,伴随着急促的敲门声:(画外音) 神父!

英格曼一惊,呛了一口冷风,又咳嗽起来。

日本哨兵甲迅速藏进浴室,钻到浴帘后面。

法比推开他卧室的门,英格曼咳嗽咳得涕泪纵横。

法比焦虑地看着弱不禁风的老者,恨不得替他使劲,替他咳。

英格曼一边咳嗽,一边指指壁炉前的凳子,邀请法比坐下。

法比仍然那么瞪着眼睛看他一阵比一阵紧地咳嗽。

英格曼:你别那么……等着……你每次等着我咳嗽,我……就急,更咳得没完没了!你吃饭,人家要是站在面前等你,你还吃得下吗?

法比:我没有等着,我不急,您慢慢咳。

说着他转过身。

教堂/英格曼卧室/浴室 傍晚/内

浴帘后面,日本哨兵甲也在紧张地听着老人的咳嗽声。

特写:他被反绑的双手紧握拳头,每一声咳嗽都使那拳头握得更紧。

他的脸由于过分紧张而变得痴呆,不知他是担心自己的安危还是为老人着急。

他从浴帘的缝隙看出去,看到洗脸台上放着一把剃刀,一把梳子……

教堂/英格曼卧室 夜/内

法比坐在凳子上拨弄着壁炉里的木炭:孟书娟找到了。在圣经工场里找到的。她说她看见那个日本兵往院子里面跑了。

英格曼已经处在咳嗽的尾声,疲惫地喘息着。

法比:我顺着围墙找了几圈,没发现他逃跑的痕迹。

英格曼:逃跑会有什么痕迹呢?

法比:他双手给捆着,要说上树爬墙是不容易的。翻墙没有手怎么行?

英格曼:说不定他把绳子解开了。

法比:不可能。那个拴法谁都解不开。那帮女人里,有个叫玉笙的,她的过房爹是大户人家的打手,就是她教我那么拴的。没有刀子剪子,想自己松绑,那是妄想。就是有刀子有剪子,没人帮他,也难。那绳子,好家伙,九股麻线拧成一股,他要是戴着这绳子去见阎王,小鬼都别想把他松绑!

英格曼不自禁地看了浴室一眼:只要他不出这个院子,就算是保住了你那条地道的秘密,是不是?

法比:他没出院子?那他能到哪里去?院子就这么大,我们都找遍了。

英格曼:我是说,关键就是,必须阻止他从院子里出去,对吧?只要他不出去,你的最后一着棋就不会被他叛卖,你就可以在所有步骤都失败之后,实施最后的逃亡计划。

法比:是的。不过……

英格曼:(手势制止他) 所以只要把他关在这里面,不让他出去,学生们就有可能按照你的计划脱险,尽管那个计划本身就非常危险,对吧?

法比:对。

英格曼:那群女人,包括那个有着不可抵挡的诱惑的女人,统统都有可能脱险,是吧?

法比:……是。

英格曼:做了这么一整盘计划,你也是要让那个女人脱险的,是吧?

法比:(坦诚地) 是。

英格曼往椅背上一靠,几乎是享受的样子:那就很简单了。

法比:怎么会简单呢?

英格曼:怎么不简单?只要保证不放那家伙出去就行了!

法比:说不定他现在已经出去了!

英格曼:我认为他没出去。

法比:我让那些女人把围墙看守好,万一他把那绳子弄开了,也不让他翻墙出去。

英格曼:他出不去的,你放心。

法比:您怎么知道。

英格曼:你告诉我的,捆绑他的绳扣是跟大户人家的打手学来的,到了阎王爷那儿,小鬼都别想解开。

教堂/英格曼卧室/浴室 夜/内

日本哨兵甲从浴帘的破洞里,看见一面镜子投射出壁炉里的火光。火光照在几根柴火和一把斧头上,在斧头的刃上闪光。

他的双手在背后动了动。

特写:绳索吃进他的皮肤和肌肉,每动一下,绳索便更深地勒紧已经磨破的一道伤痕。

教堂/英格曼卧室 夜/内

法比奇怪地盯着老人的脸。

英格曼被刚才那阵咳嗽消耗尽了,椅背上闭目养神,摇椅在轻轻晃动,火光给老人打上一层温柔的光。

唱机的针头一圈圈地疲惫划动,唱片晕晕然地转着。唱片老了,歌唱者的音质略略沙哑,反而显得更加人性化了。

巴赫的音乐在空中回荡,拂过圣母圣婴的脸容,像圣母的目光一样古老而圣洁。

英格曼:你小的时候一听舒伯特就浑身痒痒,你还记得吗?

法比:不记得了。

英格曼:那时候你七岁。我让你做功课,就把这张唱片放给你听,想让你耳濡目染,不知不觉地进入那种情怀和境界。你呢,一听它就坐不住了,不是抓头就是抓耳朵。这调子多让人安静啊,怎么你一听就像放了一把跳蚤到衣服里似的?

英格曼摇头笑笑:最初收养你的人,是一对意大利夫妇,也是来中国传教的。他们就很爱音乐,我以为他们多少给了你一点影响。

法比吃惊地看着神父:最初收养我的,不是你?

英格曼:要是我的话,我会给你取名叫大卫或者鲍伯,我绝对想不起法比这个名字。

法比愣着神。

英格曼:我知道,你肯定会大吃一惊。我从来没跟你说过。他们把你抛弃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解释他们的行为,是太残酷,还是太自私?或者是……无可奈何,迫不得已?那年夏天,一场大旱之后,发生一场瘟疫,他们正好外出传教,把你留在瘟疫流行的地带,等到瘟疫地区被封锁了,他们没有回去接你。其实他们是可以进去接你的,也许他们怕自己染上瘟疫。那时候你三岁多。你一点都不记得了?

法比摇摇头。这个信息太突然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英格曼:他们是我的朋友,我不愿意说我朋友的坏话,这是我瞒着你的另一个原因。

法比:他们现在在哪里?

英格曼:在美国。

法比又沉默了。

英格曼:他们后来给我写过信。对他们抛弃了你,表示非常悔恨。不过悔恨不足够把你再赢回去。

法比看着他在摇椅上微微晃动。

闪回:五六岁的法比跟在中年的英格曼身后进入一个村子,从树后蹿出一群农村孩子,用泥巴团子砸他,叫他“假洋鬼子!”然后又迅速藏起来。英格曼回过头,询问他:“谁干的?”五六岁的法比一声不响。英格曼继续向前走,法比跟不上他的步子,渐渐又落后了,那群孩子又出现了,法比突然转身,摁住打头的男孩,狂野地挥拳。英格曼转过脸,法比已经被压在四五个人身体下。孩子们一哄而散,英格曼把法比拉起来,严厉地训斥着。

法比看着老人似乎昏昏入睡了。

教堂/英格曼卧室/浴室 夜/内

日本哨兵甲从浴帘的破洞看出去,镜子投射出法比的身影,他站起身,走出了破洞提供的视野。

等法比回来,他手上出现了一条毛毯。他轻轻地将毛毯搭在老神父身上,然后便向门口走去。

不管任何人看到这一老一少,都会看出他们之间相濡以沫的关系。

日本兵似乎被他所看到的感动了,或者由此想到了自己的长辈、家乡,总之目光变得柔和了。

教堂/英格曼卧室 夜/内

法比快走到门口了,英格曼突然开口:等一下。

法比:(停下来) 嗯。

英格曼:你去把我的剃刀拿来。

法比:(懵懂地) 您要刮脸?没热水啊。

英格曼:去拿吧。

法比只得照办。他从门口走回来,向浴室走去。

教堂/英格曼卧室/浴室 夜/内

日本哨兵甲从破洞里看到走近的法比,紧张得眼睛和鼻孔都张到极限,脸容呆滞愚蠢,紧紧缩向浴帘另一边,缩在角落里。

浴帘外面,法比拿起洗脸台上的剃刀和一瓶剃须膏,走出门去。

日本哨兵甲简直不能相信危险和自己就这么擦肩而过。他轻轻站起来,从帘子上的破洞向外看去,法比走到神父面前。

教堂/英格曼卧室 夜/内

法比:就用冷水吗?

英格曼:你都拿走吧。那是你的意大利父亲送给我的圣诞礼物。那时他们还没有收养你呢。

法比看着手上的剃刀,刀把上镂刻着精细的花纹,这是一件老物件了。

法比:那您用什么呢?

英格曼:我不用了。

法比:那怎么行?

英格曼:怎么不行?(他摸了摸下巴和面颊) 到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胡子也不会长到碍事的地步。

法比难受地看着他。

教堂/英格曼卧室/浴室 夜/内

英格曼:(画外音) 唉,还有,这把斧头,你也拿走吧。

浴帘后面,日本哨兵甲从破洞里看着镜子投射的法比的身影:弯下腰,拿起壁炉前的斧头。

日本哨兵甲思考着其中的意义。

教堂/英格曼卧室 夜/内

法比不解地看着他。

英格曼:你找一找,我房间里所有带刃的工具,你一律拿走。

法比:为什么?

英格曼:我得了刀枪过敏症,看见它们就想起血和尸体。

法比拿起秘书案上的剪刀,想了想,疑惑起来。

法比:您到底怎么了?

英格曼:你去问一个神经功能专家,过敏是怎么了,他一定也说不出是怎么了。过敏是医学解释不清的神秘症状。你快把它们拿走吧。

法比还是疑虑重重的,但英格曼又开始咳嗽了,并且一个劲向他打手势,让他快走。

英格曼:替我把门从外面锁上,钥匙带好。

法比不做声,只是看着他。

英格曼:省得那个日本兵自己邀请自己,到我这里来做不速之客。

教堂/英格曼卧室/浴室 夜/内

日本哨兵甲听见英格曼卧室的门响了一声,知道法比已经离去。

他从浴缸里跨出来,向壁炉走去。

英格曼不断地咳嗽,乏力地打手势让他坐在凳子上。

日本哨兵甲用脚在那一小堆柴火里踢来踢去。

英格曼:(微弱地喘息着) 别找了,我让他拿走了。

日本哨兵甲瞪着英格曼。

英格曼以垂死的淡泊目光回答他的瞪视。

日本哨兵甲:(日语) 什么?!

英格曼拿起词典,翻到“斧头”,又翻到“剪刀”,指给他看,再指指门外:我请法比拿走了。我,(他指着自己,然后翻词典,翻出“特意”二字) 故意让法比拿走的。

日本哨兵甲目光变得阴狠起来,他半拧着身体,把被捆绑的手狠狠地杵到神父面前。

日本哨兵甲:(中文) 我的……释放!释放!

英格曼:(照旧平和地看着他) 我说了,老虎我可以喂,但不会打开笼子喂。

日本哨兵甲:(日语) 混蛋!

英格曼:碰巧这句日语我懂。

日本哨兵甲:(日语) 我非杀了你不可!

英格曼:这句话我能猜出来。你要杀我,对吧?你自便吧。就是把你的双手捆绑起来,你也能杀我。就像下围棋一样,棋手让门外汉十步棋,棋手照样会赢门外汉。把杀手的手绑起来,杀手照样比我这么个病老人具有杀伤力。

日本哨兵甲:(狠狠地) (英文) Please!

英格曼:对不起。

日本哨兵甲似乎要进攻了。

英格曼翻开词典,找出“遵守”“条件”“否则”“不”“欢迎”:(生硬的日语) 你要是……不遵守我提出的条件,那么,我就……不欢迎你继续在这里。而且,我提出的条件是……(词典上出现“唯一”) 唯一的条件。谢谢你……陪我练习日文。不然……日文就荒疏了。

日本哨兵甲愤怒地扑向英格曼,把摇椅从侧面推倒,老神父摔倒下去的同时,碰翻了放台灯的小几,上面放着蜡盏,蜡盏也滚落下去,四支蜡烛溶化成液体的蜡泼洒在地板上,使火苗连成一片。

日本哨兵甲慌了,看着蔓延开来火苗,向后退缩。

火苗向躺在地上的老神父蔓延过去,老神父的眼睛里充满期待。

日本哨兵甲向门口跑去,可是立刻发现门被从外面锁住了。

日本哨兵甲:(日语) 混蛋!你把我监禁了!

日本哨兵甲一眼瞥见露台门口放着的一大盆君子兰。

日本哨兵甲用脚将花盆向火推去,但脚显然没有那么大的力量。

英格曼慢慢站起身,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日本哨兵甲:(日语) 混蛋!帮我一起推!

英格曼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日本哨兵甲跪到地上,用肩膀把花盆往前拱。

火势越来越大。

花盆终于被拱到足够近的距离,日本哨兵甲把花盆猛地拱翻,盆内倒出湿润的泥土,一多半倒在火上,日本哨兵甲爬起来,慌乱地把泥土往火上踢。

英格曼定定地看着他越来越狂乱的动作,也看着越来越小的火:这么好一盆花,毁了。本来我以为,我死了,花会一直开下去。

日本哨兵甲累坏了,坐在根须裸露的花旁边大口喘息。

安全区 早晨/外

魏特琳和一个中年妇女匆匆走来,看见两个长长的队伍在人群里拐了几道弯。一个队伍里全是男人,另一个是女人和孩子的队伍。

魏特琳的目光在人们手里拎着的木头马桶或端着搪瓷、红铜的便盆上掠过。

她看见一些四五岁的孩子在母亲身边跳脚,扭腿。

魏特琳:(对中年妇女) 徐老师,你去跟大家商量,让大人先让孩子们上厕所。这样让孩子们排长队,太受罪了!

叫徐老师的中年妇女走到队伍边上,用一个铁皮喇叭广播着:大家注意了啊,魏特琳女士请大家照顾一下孩子们,先让孩子们上厕所,大人好办,孩子们太受罪了!

一个老太太立刻反驳:人老了才受罪呢——憋不住!

一帮老人马上附和。

老头甲:就是,我才上的厕所,赶紧又要来排一次队,等憋急了来排队,哪里来得及?!

老头乙:我再渴不敢喝水,喝两口水,一早上什么都不要做了,就是一趟一趟排队上厕所!

魏特琳着急地听着人们的议论。

老太太:安全区才开张的时候,怎么不多盖几个厕所?

老头甲:多盖几个哪够?多盖十几个都不见得够用!

老头乙:现在大家多好啊,安安静静排队,刚来的时候,哪天不为上厕所打架吵架!

魏特琳:大家看这样好不好?我和徐老师把孩子们带到我们学校去,用学校的厕所。五岁以下的孩子,都跟我来。

母亲们低声商量起来。

魏特琳:(笑了) 放心,我不会拐带孩子的。

一个母亲开口了。

母亲甲:(窘迫地) 这么多天都没水洗,孩子脏死了。

母亲乙:(满脸通红,充满歉意地) 来不及上厕所,都在身上撒,里面裤头都没穿,魏女士受得了吗?

魏特琳:(笑了) 我自己没当过妈,这一回就让我当够,受够。(她从两个年轻母亲手里拉过两个四五岁的孩子) 大家聚在这里又不是过年走亲戚,是避难的,哪那么多讲究,对不对?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 日/内

魏特琳从楼梯口匆匆走来,一面跟徐老师谈着话:把所有瓦匠召集起来,立刻动工,明天一早大家就有新厕所用了。

徐老师:砖头和瓦从哪里买?

魏特琳:买?南京眼下钞票有用吗?没用。有钱呢,没东西买;想要人家东西的呢,靠刀枪去抢。

徐老师:那怎么办?没砖没瓦。

魏特琳:瓦是用不着的,安全区才建立的时候,新盖了十几座厕所,都是没有屋顶的简易厕所。砖头嘛,我有个办法弄到。

她对着徐老师的耳朵嘀咕一句,徐老师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魏特琳:这都是受了中国俗话的启发!

拉贝的轿车内 日/内

拉贝无意间向车窗外看去,只见几个中年男人在拆一个简易无顶的公共厕所的墙壁。

拉贝:(对司机) 停车!

安全区 日/外

拉贝从轿车里出来,朝那几个拆墙的人小跑过来,一面叫喊:你们在搞破坏吗?!

那几个人愣住了。

拉贝:安全区厕所本来就太少,现在我们有二十五万难民,平均几百人用一个便坑,每天早上大家上厕所都要排长队,你们还要拆?!

中年男人甲:是魏特琳女士叫我们拆的!

拉贝:不可能!

中年男人乙:是她叫我们拆的。她说一个厕所拆一些砖头下来,就能多盖几个新厕所!

这回该拉贝愣怔了。

中年男人甲:反正这些临时盖起来的厕所都没有屋顶,只要能挡住人就行了。

中年男人乙:魏特琳女士说,这叫“拆东墙补西墙,墙墙不倒。”明天一早,就能添五个新厕所。

拉贝急忙从大衣口袋掏出个本子和钢笔:再说一遍,我要记下来。

中年男人乙:五个新厕所。

拉贝:我要记东墙西墙怎么不倒。说吧。

中年男人甲:(伸手接本子) 我帮你记吧。

安全区 日/内

一辆平板车上拉着各色砖头过来。砖头一看就是从旧建筑上拆的,有的已经破碎。几个中年女人上来,开始卸车。

几个中年男性瓦工正在垒砌墙壁,墙壁已经有一米高了,越过墙壁,可见另外几个中年男人在刨挖长方形的坑道。

一个人在两个对称的豁口上用黑炭写字,一边写着“男”,一边写着“女”。

魏特琳走过来,打量着工地:辛苦了,才几个小时,都砌这么高了!砖头是按我的方法弄来的?

瓦工甲:是!

魏特琳:还有没有潜力?

瓦工乙:(不懂) 啊?

魏特琳:意思是,还能不能再拆点什么,多盖几个厕所?

瓦工甲:那是没得拆了。再想拆,就要到安全区外面拆。日本鬼子天天烧房子,烧黑的砖头一样用,反正不图它好看。

曾经的藏玉楼/黑岩办公室 日/内

发报员快速摁在发报机键钮上的手。

黑岩:(日语) (画外音) 因为目前要处理的尸体远远超过原先的计算,并且每天都增添大量新的尸体,焚烧和掩埋无法彻底清理,所以决定采取沉没方案。根据水文调查,下关码头以北江水平静,涡流深邃,长江潮汐不会把尸体带回江岸,因此,从十二月十五日开始,每天派出驳船将尸体运往江心,沉入江底。

随着他的话音,我们发现他面对窗外的秦淮河,举着望远镜,欣赏着雨后的河景。

黑岩:所有尸体以五十具为单位,伴随五点三吨的沙袋,能确保肌肉和皮质在彻底腐蚀之前,不发生漂浮现象。

电报滴滴答答地发出……

长江上 日/外

雾蒙蒙的江面,驳船激起浪花。

一具具裹在芦席中的尸体堆放在船上。

曾经的藏玉楼/黑岩办公室 傍晚/内

勤务兵从门口进来,小心地拿着擦好的皮靴,放在门边。又把一套烫得十分平整的和服挂在门口的衣架上。

发报员面对着发报机,耐心地等待着。

黑岩若有所思地走过去,由勤务兵伺候着穿上和服。

黑岩:(继续口述电文) 目前为止,以上述方式处理的尸体为十二万具,以特殊焚烧油焚化的尸体为五万六千具,集体和个体掩埋的尸体为六万具左右。在日本民间观光团到达南京之前,大部分尸体得到了相对全面的清除,城市面貌和卫生的恢复指日可待。

勤务兵给黑岩穿好了和服,开始系腰带。

黑岩在丝绸和服里挎上手枪,蹬上马靴。

黑岩轿车内 傍晚/内

滴滴答答的发报声继续。

黑岩仪态高贵地坐在后座上,从蒙着深色窗纱的车窗往外看去:一队日本兵用枪刺监督着一群中国收尸队员将一具具尸体抬上停在路边的大卡车。

黑岩:(画外音) 本人认为,以上三项尸体处理方式中,就效果和效率来看,以焚化为最佳,因此本人建议,再火速运送十吨特殊焚化油剂。根据情报,安全区内仍然藏有两万左右的前国民党军人,日下日军仍在区内加紧搜捕,一旦捕获到更多战俘,必然在新年之后增加尸体的销毁量,焚化油剂的使用,可以在各国使节明年春天重回南京之前,能够最大程度地避免他们利用舆论反对大日本皇军。

日本大使馆/大厅 夜/内

刺身和寿司以及各色酒浆琳琅满目。

穿着和服的招待女郎静静地穿梭。我们的目光掠过一个正在谈话的熟悉背影——拉贝。

黑岩走来,田中迎上去,黑岩深深地给田中鞠了一躬,田中回礼:(日语) 来,给你介绍一下。

田中把黑岩拉到拉贝旁边,等待拉贝结束他的谈话。

拉贝:(英文) 假如你们布置军警和宪兵的岗哨在安全区周围,就会发现每天有多少日本哨兵够格送上你们的军事法庭。他们随时随地地跑进安全区,轮奸,抢东西,偷窃。那些穷苦的脚力,所有财产就是一部人力车,把他的车抢了,以后这可怜的家伙靠什么养老婆孩子呢?(恳求地) 我们这二十二个国际委员到现在为止,保障了近三十万难民的衣食住行,还有医疗卫生,难道日本政府不能够保障他们的生命和财产的安全吗?这点请求不过分吧?

日本公使:(英文) 我一定立刻向派遣军总部转达拉贝先生的意见,加紧宪兵和军警对军队的纪律管束。

田中:(英文) 拉贝先生,允许我向您介绍一下:(指着黑岩) 黑岩久治大佐,(转向黑岩) 这位是我们盟国的最享盛誉的公司——西门子公司的总代表约翰·拉贝先生。

黑岩温文尔雅地鞠躬,然后向拉贝伸出手。

拉贝不太情愿地伸出手。

两只手不冷不热地握了握。

黑岩:(英文) 久仰拉贝先生大名。

田中:(英文) 拉贝先生是一位圣贤,为了南京百姓的安全,牺牲了自己的安全和舒适。本来他应该搭南京陷落前的最后一艘船离开南京的,可是他在最危急的时候突然改变初衷,留在了南京,组织了安全区。

拉贝:(不领情地) (英文) 我是什么圣贤?不过是个自发组织的负责人,何况,还是个不被日方认可的自发组织。

黑岩:(英文) 战事纷乱,生死叵测,像拉贝先生这样成功的生意人应该离开纠纷之地啊。而您不顾生命安危,主动留下来站在南京的百姓一边,为他们的利益向日军不断抗议和请愿,与您何利何益?假如说您不承认这是圣贤之举,那您的作为就让我这样的凡夫俗子太费解啦。

拉贝看了他一眼,但似乎没看见他,而是穿越了他,在遥望自己的过去:(英文) 我在中国住了三十多年了。我的孩子,我的孙辈,都是在中国出生的。我在这里生活得一直很快乐。中国百姓总是对我那么友好。假如我在日本生活了三十多年,日本人民也同样对我这么友好,我也一样不会在这种艰难时刻抛下日本人民不管。

田中:(英文) 典型的德意志式的忠诚。

拉贝:(英文) 这跟德意志没有关系。少陪了。

拉贝向大厅门口走去。

黑岩目送他。

田中:(日语) 他是来送最后通牒的,以非常上流的形式。

黑岩:(日语) 最后通牒?

田中:(日语) 假如日军的行为不改善,他会持续给希特勒写信告状。

黑岩:(日语) 他这么说了?

田中:(日语) 我说的上流,就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黑岩:(微微一笑) (日语) 这个德国人不太好办呐。

田中:(压低声音) 要是好办,早就办了。我们通过总领馆官员也给他发过最后通牒,当然,是很外交的最后通牒,请他不要管搅和在日军和中国人的事物里,否则他的敌对面将是天皇的整个部队。

黑岩:(日语) 他的反应呢?

田中:(日语) 这封信投给他就像石头投到墙壁上。而且是坚硬无比的墙壁。

黑岩和田中向大厅的隔壁走去。

日本大使馆/大厅隔壁的接待室 日/内

田中:(日语) 市容的恢复工作,进程还顺利吧?

黑岩:(日语) 顺利谈不上,有些地方我看倒不如再扔一批炸弹,彻底炸平,重新建筑,因为已经远远超过了修复的可能性。

田中紧张了,脸色也不那么温和了:(日语) 这件事是最权威的人士的决定!修复是必须的,否则观光团把观感带回国,很可能招致国内文官们的指责,也会引起国内媒体的负面舆论。正如我跟你一再强调的,这件事你我毫无选择!

黑岩:(叹息一声) (日语) 我已经做了折中。一段修复不了的街道,干脆把它截断,让它不知不觉地拐到另一条街道上,到时候,只要找个好向导,转移观光团的注意力,把他们不知不觉引导到另一条街上,就把最令我们尴尬的街道岔过去了。

田中:(日语)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组织当地南京居民在码头上的欢迎仪式。这件事你着手去办理了吗?

黑岩:(日语) 我以为有钱总是可以买通没脊梁骨的人,这一次,钱失去了价值。找到现在,只找到几十个愿意冒充自发的欢迎者。

田中:(日语) 那你打算怎么解决?

黑岩:(日语) 我准备在安全区的二十五个难民营地里硬性摊派。大的难民营摊派一百人,小的五十人。

田中:(日语) 假如他们找借口,到时候不来呢?

黑岩:(日语) 什么都不奏效的时候,就该武器开口了。用刀枪从南京以南的乡村抓一些老百姓,用卡车运到下关码头。

田中认真地思索一下,点了点头,似乎这个方式最让他信服。

黑岩:(日语) 我在疑惑,日军是否能最终让世界信服,他在南京的所为是不可指摘的。

田中:(日语) 疑惑不像你的性格。

黑岩:(日语) 天皇陛下的军队应该象征勇气、荣誉、骄傲、纪律,让人恐惧是征服的第一步,但不是全部,让人恐惧的军队是没有荣誉的。

黑岩的眼睛里出现一种悲哀。

田中:(日语) 难道我们的小伙子们在攻占南京的时候,没有弘扬我们的武士道精神?

黑岩:(日语) 我们古老高贵的武士道精神,建筑在尊重对手的基础上。对手现在是谁?是被攻占城市的老百姓,那么柔弱,不称其对手,把勇敢滥用在这样的对手身上,已经不是勇敢。一只虎捕杀一只兔子,需要勇敢吗?何况不是为果腹而捕杀,是为了纵容本性而杀,这样的征服,似乎没有什么高贵和荣誉可言。

田中:(日语) 战争跟高贵无关。

黑岩认同地慢慢点点头。

田中:(日语) 对了,忘了通知你,军官庆功晚会我准备提前一天,不然国内观光团一来,万一消息走漏,那些好事的记者很可能会不舒服。这个晚会也是庆贺我们最早一批慰安所开张。有了慰安所,小伙子们的血性得到挥发,野性很快就会被驯服,纪律也会很快回来,你所有的疑惑都会烟消云散。

黑岩:(日语) 提前一天?就是说,三十号晚上?

田中:(日语) 对。(看着他愣愣的眼睛) 怎么了?

黑岩:(日语) 我答应给那些女学生五天的排练时间。

田中:(话中有话地) (日语) 即便她们的排练不成熟,我们不会怪她们的,对吧?

他诡异地杵了杵黑岩,淫荡地哈哈大笑起来。黑岩却没有笑。

  • 背景:                 
  • 字号:   默认